所谓意识流,是使得不加评述解说的类似内心生活的片断在文学上成为可能,美国人弗里德曼这样说。这句话给我的启示是,将杂乱无章心灵完全拓贴下来,没准真的是张价值连城的山水画。
她恐怕是陷入了某种气流形成的旋涡中,边缘斑白,逆时针旋转,呈渺灰色陀螺状,中心深不可测。强大惯性使她沿着陀螺端线逐渐向核心卷入,做阿基米德螺线运动,至少在确定向心力是否足够将她吸入深渊之前,不会到达原点。但当她葬身核心的刹那,或许会出现另一个豁然开朗世界也说不定,就如同高桥的那句读后感——打开阴暗世界的入口,或许我们真能从此找到新的光明。
以上是我创造出的意识流化的李桦。
海外版编辑室主任看完我的稿子后,很不满意,告诉我不需要将什么芝麻小事都写到上面,需要的是形势、态度和分析。我闷头不说话,只是用点头来回应。我觉得他说的对,完全在专业角度上毁灭了那些百分百自我化的东西。说让我去日本实习是白去了,真不知道是谁想出这么个混蛋想法。我真希望他用更激烈的词句来形容我,让我无地自容。
我重新用了三天时间,将在飞机上一口气完成的东西推倒重来,消除掉自我意识,以第三者身份梳理了东京见闻,青森川古病院实情,形势、态度、分析,一处不落,语气也几乎如同机器一般,没有丝毫情绪。专栏稿七天后见了报,占据不到四分之一版面。
这三天,事情发展却情绪化起来。城市卫生部门有了超出人们敏感神经的动作,川古病院中护士长对隔离人员的要求在这里迅速扩大化,中药汤剂、消毒液、口罩成了生活必须品,随之而来的是病毒恐怖说法的多种版本流行于市井。同时,各大医院纷纷开设发热门诊,机关学校封闭停课隔离,搞得一塌糊涂,街道小区也限制了流动人员的出入,让和平年代的人切身体验到战时状态的紧张感。社里依旧上班,让人庆幸还给了我们些暂时没有战争的暗示。
修改稿交上去的当天下午下班前,接到李桦的电话,说是在报社门口,要我出去见她。看到她时她正在大门口呆呆站着听MP3 播放器,头发好像是烫过,打的卷略微显得老气,与一身青春气息浓郁的运动春装形成恰到好处的反差。戴着象征性薄薄的口罩,前面画了张个性化十足的大嘴,透着俗气的幽默感。
“口罩是订做的?”
“没有,随便戴着装装样子。有急事没有?”
“我啊?没什么事情,要一起吃晚饭?”
“不了,没胃口。陪我去趟后海,不远。”
“有关于音乐方面的事?”
“具体一会儿说。”
表象上,她似乎在享受螺旋运动带给她的快感与愉悦。从告诉我付宇的不期而至又不辞而别,还有音乐聚会被迫取消,冯乐的人间蒸发,如此多糟糕事情,她在情绪上没有一丝沮丧,反而让我觉得更加神采奕奕,表述得津津有味。
“说实话,现在回想起来那天他站在我住处门口看着我时的表情那么幽默,比我这个傻不拉叽的口罩要幽默得多,左手托下巴,食指竖起,叼着劣质香烟。而且抱我的理由也非常可笑,居然告诉直发挡住了耳朵,要帮我捋到头后!”
“所以你去烫了头,明白了。”
“倒是他的性趋向让我肃然起敬,没有多余的话,只说喜欢运动型的我,于是和我搞在一起成了不得不做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喜欢他说我是有运动型身体的女孩,虽然我只是个做自我音乐的稀有动物。其实他也算是个保持自我音乐化的天才,我就是这么向哥儿几个介绍他的,他们只当听笑料了。不过抵触他的情绪倒都没有,反正也需要个专职吉他手来充门面。”
“包括冯乐?”
“包括,当然包括。那个小型演唱会就是他组织的,正愁缺人手呢!他联系的那个酒吧在后海还算比较大,能聚个三四十人没问题,三天前大伙儿还去踩过场子,都颇有成就感。可就在昨天,酒吧老板打电话给冯乐,但打不通,他打到我这里,告诉我活动搞不了了,是社区的通告。其实我也注意最近城市里发生的事情了,也有些心理准备,讨厌的是冯乐不见了,给他打电话也停机。没办法,今天我就是去拿酒吧老板退给我们的租场定金。”
“一共有多少?”
“没多少,就五千块钱,是象征性的。还是我们几个东拼西凑出来的,也有付宇那份。”
“他不是还有画画天分吗?难道以前在异乡的时候他的画就只为寄给你作缅怀用吗?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价值?”
“他就是个穷光蛋,能拿出俩子儿来已经够说明问题的了。恐怕现在他会在北京某个地下通道里弹吉他攒路费呢!”
“他没留在你那里?”
“他哪有理由留下来啊!为了我?他那么个不学无术的混混,说这个谁能相信?对了,你刚到北京的那天给我打电话了吧?那天我和他对骂来着,还好没动起手来,否则我被他掐死抛尸街头也说不定。他是在我气得离开住处后接到你电话的,我手机落在那里了。那天我一宿没回去,找了老三一起去二十四小时麦当劳坐到天亮。”
“不懂你们究竟在搞什么,对待彼此像玩具一样。”
“这个比喻有意思,也挺恰当。不过当我给老三反复念着从你那看来的那个‘夜鸟’的文字后,我和她一致认为,付宇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自私、胆小、向往自由、屈服于欲念。他与我们不同之处在于对唯一可能性事件的执拗,譬如对我的态度。”
到了什刹海南口,我们下了车,话题也就此打断。酒吧外观古典,完全中式风格,但没有一位客人,冷清得可以。老板给了李桦钱以后,又和她聊了几句。老板似乎并没有因为生意冷清而情绪低落,反而说说笑笑。说到冯乐为什么联系不上时,他用安慰语气猜测也许在某地被强制隔离了也说不定。此时,李桦的笑脸口罩愈发显得可笑起来。
“你今天找我的目的就是护送你拿钱回家是吧?”
“那还能有其他什么目的?哦,对,也有——毕竟你刚回来,很久没见了。还记得你去年上飞机时说,明年的今天,你回来,分毫不差。结果怎么样?”
“怎么会想到事态发展到这种程度呢?现在满街是病毒、病毒、病毒,人都像灭绝了一样没了踪迹,在这情况下,任何承诺都有可能成为笑话。”
“叫作‘不可抗因素’对吧。这个词儿在付宇留给我的字条上也出现过,‘收留的几日很感激,但因不可抗因素只好离开,其实我们之间并非什么都没发生。’”她拿出纸条念叨着,“他总有不可抗因素,更别说给我解释那些狗屁画儿和后面的狗屁字儿,他到底想要说什么。”
出租车从朝阳门到光华路,从国贸大厦到分钟寺桥,繁华都市,一路荒凉,缺少生机,难免使我与从东京到青森的一路相比较。也许没有可比性,但我就是硬要比较,把最微小的细节挖出来,然后告诉人们——瞧,我们还有希望。
“有件事,外婆过完年以后把老宅子卖掉了,元宵节时她打电话告诉我的。”她没预兆地提起了她外婆,也许也被不可抗因素引导着,“不过是外公答应的据说,她也就没再说什么。然后问我你的情况,我告诉她你出国了,她诧异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让我学学你,弄得我很没面子。对了,这车消毒了吗?”
“消毒了,不消毒不让上路。”出租司机在前面回答。
“让上路您也是赔着本拉活儿吧?”我问。
“可不是。现在连街上都找不到什么人,更别说打车的了。我现在每天就出来跑三四个小时,然后就回去,能有四五趟活儿就算不错了。”
“那么,他就这样消失了?”
“谁?付宇?……噢,可不是。自昨天起,也许我们再也见不着面了,老死不相往来了吧。至于围绕这个人的一些困惑,无非也就这么多,‘不可抗因素’翻来覆去被利用,成了万能的解释。战争、自然灾害、国家分裂、小行星撞击地球……那么多事情一件也没发生,真不知道‘不可抗因素’是驱使他来到我面前还是在我身边将他赶走。抑或将我当作中转站的其中之一?反正怎么说都有道理。”
我想说,既然这样,那么你的道理在哪里?你的中转站又是什么?当你编造过劣质谎言之后,何以又重新摆弄起执著与正义感来?我没有问出口,因为转念想来,这些问题似乎又如同在拷问我自己,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让自己难堪不已。
但目前看来,“不可抗因素”的确成为公认事实。
你好,我是杨昕,好久没有珊珊的消息了,电话打到她家,说是已经被隔离有三个礼拜,没有消息,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我她现在的状况,谢谢。
短信时间显示pm。10:22。它提醒我这个城市的“不可抗因素”并非有能力涉及到我生活的全部,需要我去改变现状的事情还有一箩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