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午饭后,我说我希望和她再多聊会儿,她说不行,因为烦透了那个比格老叫嚷着什么打啊杀啊的,刚把咖喱汁故意撒他一脑袋,然后比格开始骂街,她也骂起来。给我送饭之前护士长让她去办公室,所以不能耽搁很久。过了不知道多少小时,直到傍晚,从窗口看到她路过,脸色如同核实验爆炸后的废墟,神情迷离。我叫住她,让她走到窗口来,她以沉默拒绝。离得我很远处,她声音稍微小了些,挺模糊的,说什么最好离她远些,什么自己很危险,什么也不知道会不会死掉等等话。我猜想她许是出了些事故,被夸大了后果吧,天知道护士长对她说了什么。
“晚上,改成了护士长亲自送饭,并加了其他一些东西——中药汤剂、防病毒特别指南、两大瓶消毒液、一本原版《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告诉我,一、中药汤剂用水冲每天喝两次,是五天的量;二、防病毒特别指南愿意看就看,不愿意看就当枕头;三、消毒液已经稀释过,多撒点在窗口;四、原版书是小芊的,她送给你,放心,里面什么话都没写;五、无论何时,禁止开空调;六、下午一点三十分到两点是你一个人单独出屋在院里活动时间。吃完晚饭,我告诉护士长,伙食味道比中午的差多了,她笑笑说,正常的。
“自那天起,再没见到小芊的影子。问起护士长,她只是说现在小芊和我的处境没什么两样。至于没什么两样到哪种程度,谁也不知道。童话书我不怎么喜欢,但那天我晚上一气儿从头到尾看完,并在封三写下句读后感——打开阴暗世界的入口,或许我们真能从此找到新的光明。
“就在昨天,护士长给我送饭的时候骂骂咧咧的,我问怎么了?她说她烦透那个比格老叫嚷着什么打啊杀啊的,刚把咖喱汁故意撒他一脑袋,然后比格开始骂街,她也骂起来。我笑笑说,正常的。
“今天一大早,我是被嘈杂声吵醒的。据说是比格的小喽罗们翻墙进到病院里要接比格出去,结果被保安员抓住,扭打了好一阵,后来警局来人了,只把他们轰走,并没有抓。然后一上午比格又是喊打喊杀的,护士长又和他吵了一架。午饭时告诉我,故意把他的腌鱼做得贼咸,我们都觉得是个不错的点子。
“最后,还是说病毒的事吧,时间不太多了。这家医院你们也看到了,不是什么权威医疗机构,说不出所谓的病毒究竟是些什么东西,但感冒发烧这里是大忌。外面什么情况我知道不多,而这里面的事情我也像个睁眼瞎,就算是有半个小时的活动时间,百分之五十大的看护区也不许接近。怎么都觉得事态比看到的要严重得多。今天和岛来之前,我把童话书交给了护士长,希望她代我还给小芊,她回答我,她染上了病毒,谁知道会怎么样。我亢奋地说,她死不了!”
事情说得杂乱无章,不过大概意思懂了,需要用书面形式整理一下。
1、封闭医院;气氛轻松且有斗争性质。
2、伙食未有太大影响,人身自由受到限制。
3、中药汤剂、防病毒特别指南、两大瓶消毒液、一本原版《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
4、右翼派势力卷入其中。
5、感冒发烧是大忌。
6、护工不明原因被感染病毒,并完全隔离。
写到这一条时,思维似乎短暂停留了一下。我下意识看了眼茹琳,仿佛这一断点和她有关,但好像又没什么关系。她没注意我的眼神,猜是以惯性的同情感关注着小芊的命运。大概没错,因为我也在这么想。
7、右翼派小头头的名字是比格。
8、基本与滑板社团无关。
时间到了,他最后告诉和岛,晚上等他的电话,有十五分钟限制,然后和我们道别。
晚饭是和岛做的,番茄酱汤面,墨鱼饭团和腌白萝卜条,茹琳在一旁打下手,我和小腾在客厅里将高桥的话添油加醋地录入了笔记本电脑,包括事实真相与杜撰发挥。
饭前,冲惠突然闯入,神情好像刚刚远征后战败归来一般,不一般地沮丧。
“有吃的吗?和岛,给我点儿!”
“我说,来了也不提前告诉我们,好多准备一份儿。”我对她说。
她没理我,甩掉了高跟鞋,径直往厨房走去,我看她有点神经错乱。小腾给我了个怪异的表情,指指厨房,意思是,不明所以。
“他们凭什么不让我进?我就纳闷儿了,不就是个小破医院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有权力管制别人?谁给他们的权力?就是那些不是东西的滑板社的人,也没动过我,他们那么了不起?还想怎么样?竖起电网?造个碉堡?那儿又不是监狱!……”
听着冲惠在里面歇斯底里,我走到厨房门口,茹琳眯着眼笑着,和岛也兀自往碗里乘着汤。
“那个……还缺一样,唔,对,芝麻,冲惠,麻烦帮我去对面小店买一小袋来。然后汤面就完美了!萝卜条也可以足够好吃。”
“我和你去。”我看冲惠没有帮忙的意思,便拽她一起往外走。
她没执拗,一边嘴里嘟囔着,一边穿好鞋往外走。
“刚才去过川古那了?怎么不和我们打个招呼?”我问。她没回答,仍然小声嘟囔着,表情难看。
“见到他了?恐怕没见到吧,否则不会这样。”她还是没回答。
“哎,说点什么,高桥刚才可说了一大打子话,不像你,神经过敏似的。”说完,看到她转过脸来瞪我一眼。
“你说芝麻是必须要在那里加的东西吗?”她问我,“告诉我。”
“芝麻?芝麻……真的哈,怎么说都算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没有也不会影响到汤面整体的味道,不过,话又说回来……”
“什么?说回来什么?”她问我,我答不上来。是的,芝麻什么都影响不到,话再怎么说回来,它还是影响不到。
“你觉得我们这样的人也算是可有可无吗?只感觉有彼此需要的概念,却怎么也找不到更有意义的外延了,做的那些事情,又起了什么作用?吃掉我们这两粒芝麻,什么味道也没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掉了。芝麻不能当粮食吃,撒丁点在面汤里,让人觉得存在了,便完了。一口气把汤喝掉,随着汤水一股脑地咽进肚里,然后获得的就是遗忘了吧。来的时候也清楚,也许他说的都是事实,什么都很好,伙食、起居,这个那个……但真正从大门看过去,怎么都不像他说的那样,就算是我神经质,我无理取闹,难道说就没有像被医院隔离管制这么荒唐、让人无法容忍给我的刺激吗?”
到了小店我付钱买了芝麻,然后给冲惠买了薄荷口香糖。
“这帮混蛋,还把我从墙上拽下来,腿差点没摔折!”她接过口香糖,拿出一块放进嘴里,“我应该告他们骚扰对不对?”
“你真想翻墙爬进去?还是冲动之下的态度?”
“态度?我做态度给谁看?高桥?和岛?还是你们?废话,我有什么必要还做狗屁态度!”
“可进去了又能怎么样呢?就像额外加到面汤里的一粒芝麻,只一口,就连同原来的那一粒一同消失掉了。我的比喻还算恰当吧?”
她默不作声了,狠命咀嚼着薄荷口香糖。
旁边有人走到身边,碰了碰我,问我知不知道川古病院的后门在哪?我扫了他一眼,年纪约莫三十岁左右,一身彪马运动装,戴着蛤蟆眼镜,额头上的发带把光亮亮直挺挺的头发圈成一丛,活像一把扎在一起的大葱,右手还提着个样式很新的滑板,一付不着四六的打扮。
“后门?是什么意思?”
他一愣,直着眉头看了我几眼,“我是说后门,医院的后门,你不懂什么意思?小东西!”语气突然变硬起来,似乎是审讯犯人的腔调。
“我是不懂,你先把你嘴里的排泄物吐出来!”我这么说,他一时没听明白。
“中国人!你小心点,告诉我,后门究竟知道不?”
“你还是没吐出来,”我用手指有力地戳了下他的肩膀,而后身子往前顶,“你丫再说清楚些!”
葱头往后倒退了一步,脸上开始变色,看是有些胆怯心虚的样子,“你听不清楚算了,日语还要多练习。”说完,转身便走。
“喂,原田社的?”冲惠叫住他。
他回过头,“对,怎么样?”
“你们公司还做非环保型抽水马桶的生意吗?有的话我订一打。”冲惠带着夸张咀嚼的脸部动作说。
没等他回答,我们头也不回地笑着回了住处。
我们晚上没有等到高桥约好打来的电话,这个约定没有告诉冲惠,也自然省掉了想象中她“骗子、混蛋”之类的漫骂。与和岛说好来拜访的川古病院副院长十九点钟后如约而至,说了下所谓病毒的一些大致情况,和高桥的表述相比除了专业术语用得多以外,没有更实质性的解释。小腾失望地开始用电脑打游戏,我碰了碰茹琳,我们一起离开了座位,在街边长椅上坐下,她靠着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事情什么时候会结束呢?没准说话就好,没准不定什么时候。昨天来这里之前和我爸通电话来着,他和我说北京还没发现这种事,但现在保不齐什么时候会爆发呢,他让我最好能回去,我总觉得他心里有什么预感似的。对了,稿子明天就可以结了?”
“大概可以。不说这些了,我想问你,‘4L’里为什么没有算上我呢?不是卢玲卢俐她们姐俩有L,我也有的!”
茹琳挺起身子,看着我,“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我真不应该再和你见面!真的。不是说我们的感情怎么怎么开始,怎么怎么结束,其实从离开北京起,我就把你当做永远的记忆了,不想再去还原了。至于那串三十八行的句子,我原本就设计好给你以后就忘掉了,因为那是留给你的,算是我们感情的断点,之后的事情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要较真什么‘4L’、‘5L’这样的幌子吗?”
“那么你用所谓‘夜鸟’的比喻……仅仅是个断点的标记吗?”
“对,仅仅是。”
“那现在……现在又算什么?”
“你说呢?”她软下身子,重新靠住我,“新的开始在我心里无法算作延续,很单纯的开始,没别的,你别误会。也许什么时候,新的断点又会出现。”
我听她这么说,心里不知道有多不是滋味,只好用吻和抚摸来压制住不安和恐惧。
我知道了,重逢并不是什么奇迹,远比长城、金字塔那八大奇迹差得多的多。
我知道了,爱情也可以用遗忘来纪念,无论用任何理由抓住不放,那都有可能是对自己与对方的亵渎。
我知道了,付宇在写第一幅画后面文字时的痛苦,说白了,他在自虐。
我知道了,为什么卢玲和我躺在一起时还从容不迫地提起她的烦恼、快乐、忧伤、失落,并用饱含着这些情绪的身体与我一起达到高潮。
我知道了,我或许注定属于此岸。
上飞机前,我在电话里问她,用什么表示这新的断点?她用微笑回答了我。
稿子如期发出,聊胜于无。
读完《九三年》,自己把书留了下来。
三月二十五日,东京最后一天,我翻出高珊珊的几封信重又读了一遍,觉得心情舒畅了不少。晚上小腾加奈他们请我去KTV算是为我送行,期间我和加奈说,祝愿她能爱上“草雉京”,她表示诧异。
冲惠和高桥理所当然没来送机,他们还在青森处做着心灵上虚无的沟通。
调任通知附件上要求我回去以后马上写一篇关于介绍日本这边病毒情况的新闻专栏稿,是完全中国化眼光的,一上飞机我便拿出笔记本写开来,像写日志一样,一口气把不知多少字的初稿完成,包括在东京、青森的所见所闻,甚至与原田株士会社右翼份子葱头的对话也没落下,我觉得思路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合上本,还没到北京,自念着抛掉该抛掉的怀念吧,以后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母亲来接机,我送给她前一天在东京塔买的赐福手链,她显出很喜欢的样子,问我累不累,想吃点什么。我说只想回家吃她包的饺子,她一脸满足。
又赶上了北京的雨天,就像从上海回来的那次一样,雨很小,用视觉几乎无法发现,只是游丝般的雨滴溅在脸上,给人以遭上天嘲弄的感觉。即便这样,司机仍打开雨刷器有节奏地将出租车挡风玻璃前丁点儿雨滴扫除干净,仿佛坚定地洗涤掉我们心灵深处最微小的一点肮脏似的。母亲和从前一样对我抱怨着父亲的种种不是,我耐心地听着,用打岔来缓解这种无害情绪。
“李桦没说过来吗?”我问。
“我问了,她说有事,就不过来了,要你到家后给她打个电话。”
我用手机打过去,很久没人接,便挂断。
车到三元桥时,我又一次打过去,这回通了,但不是李桦接的。
“找李桦?什么事情?”一个男人声音,记忆中有模糊的痕迹。
“是,我是她堂兄。告诉他,刚下飞机。你是谁?”
“我是付宇。她出去了,手机落在家里。”
付宇?我非常吃惊。和上次说怀孕了一样,李桦总是能带给久别的我以一百分吃惊。但付宇的出现,怎么说都不是用哪些可以合理的逻辑概论能解释得清楚的。一瞬间,我产生出非常需要李桦给我一个说法的欲望,从前的事情,再从前的事情,和我不知道的事情,还有现在发生的事情,都是怎么一回事?
也就是说,三十八行空间之中,真的不仅限于此岸处的标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