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新闻后,茹琳提起了她最近开始懒惰起来,不想起床,不想上班,憎恶导师,刷牙时心不在焉,换内衣频率下降,连月经也常常迟到。为什么呢?我和她说我们开始有了衰老的征兆,我也是,被子很少叠,牙龈不时出血,欲念下降,连鸡眼也没道理地长出来。那没有其他理由,身体老了,时间快了。就如同人类的诞生到灭亡的刹那。
很快,真的。
新旧世纪交替时,家庭电脑普及了起来,随着潮流,我也从两千零一年开始学会了使用互联网,并傻里傻气地被QQ这些专业术语叫作IM的即时通信软件所迷恋,而且可恶的是,在任何国家,地球的任何角落有互联网的地方,这东西都能影响到你。但一段时期后,开始感觉从那里传出的“嘀嘀”声像虐杀小猫时听到的惨叫,让我心烦,它代表了心中的一种恐慌感,远比寂寞要可怕得多。
但为什么书信、传真、明信片什么的仍然不被淘汰呢?有道理吗?当然有道理的。传统的都有道理,我没意见。
邮递员按时出入社里社外,传真滋滋声的打扰永不间断,带来欣喜与不祥。我们都麻木得可以了,无表情地从中得到看似理性的分析,然后加工,刊登出去,成为各国人民的笑柄。
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
很快,真的。
“没什么的,回去并不是做得如何的结果,是个统筹管理上的事情。而且总社那边的人嗅觉要更敏锐些,或许到了非常时期。”
我听到这话后,觉得可以理解,但是难以接受,如同把用报废微波炉扔到自己家的壁炉里销毁,挺对,又别扭。
“不好意思,我先把‘戴妃死亡之疑’这篇稿子译完好吧,这里说的挺有意思,王子的初恋得罪了女王的二表弟,二表弟想教训他女朋友,结果……几乎和戴妃没什么关系,你说编得都神了!”
“话说回来,现在还不知道非常时期还要守多久,但肯定的是,当前还不至于人人死翘翘。你知道的,青森都这样,那边也好呀坏呀的不了哪去。回去吧,我倒是也想呢。对了,告诉你,我和NEC亚大区总办HR的人挺熟,据说北京办事处那边空着市场拓展专员的职位,很丰厚哦,懂市场就成。你用的什么手机?赶紧换了,最好,我说……”
“说话都容易,先暂停——把眼前的事搞妥帖,专一级的考试过得都不容易,结果呢,还不是什么都用不上。”
“不不不,你听我说,眼前事是眼前事,都好说,决心该下还是要下。就像……噢,就像昨天听加奈一口气把她姐姐的喜剧讲出来似的,她可是一口气不带喘的。”
他指的是其突然性,我抹杀了comedy这一属性的关键所在。
——姐姐那天回家,房主等在门口,说让她给我打个电话,没说什么事情。姐姐就打给我了,房主抢过去,和我说,这是第七次了。那个“草稚京”少爷一出现在楼下,二楼的姐姐就又喊又嚎,姐夫不敢吭声,她拿铁铲将墙皮铲下来往下丢。我其实只接过她一次投诉,这次是第二次。我不知道“草稚京”去那做什么,不过捣乱是肯定的。姐姐显然被刺激得不浅,几乎快把墙皮掏空。
怎么说他也该有所表示吧,结果倒好,他叫来了警察,表示就是这个。姐姐被带走了,据说要送医院治疗!畜生!那不是他这个游戏公司工程师该做的事情,姐夫也这么说。可想不到的是,他居然仍然是个好人,要把姐姐从医院接出来到他那里!他真幽默!
可是……这毕竟关系于我,本身和姐姐并没有联系。最多我去作他的情妇,骑在他铃木机车后座上,像垂死的家犬一样被他拖着这儿转那儿转。还有,他的游戏软件,硬塞给我玩,还说什么我是这个杰作天底下第一个试玩的人,该感到荣幸?天!这种荣幸真够我一受!结果就是“我”被“他”打得鼻青脸肿,“他”还不过瘾,还要往“我”身上插上几刀,给若干发激光弹,在尸体上又连续施暴,令“我”惨不忍睹。还好,他尽兴后叼起香烟,不再提有关软件的事。我重新说起姐姐,他不慌不忙,表示他的兴趣仅在于我,但……没关系,姐姐的治疗费都由他出。我有被耍了的感觉,就是被他。——
两千零三年悄然之间已经逝去四分之一,这不禁让我感慨消失总比出现更容易被人淡然处之。在以后的日子,消失事件接踵而至:张国荣从六层楼顶一跃消失、萨达姆在巴格达遁逃消失、南斯拉夫在地图上四分五裂地消失掉。随之而来的是,消失一夜间被人们重视、被人们关注,让我们头晕目眩。所幸,我们似乎永远是旁观者,遥望河的对岸,与自己不相干的世界。
印象中的病毒相当可怕,和高珊珊讲过的《卡桑德拉大桥》相似,恐惧就源于此。由东京到青森的高速公路上,完全感受得到病毒的存在,却没有那种恐惧感。行过的车流如蒸发了的雪碧,本该留下痕迹却什么都没有,也颇像付宇的风景画。我给小腾和茹琳各递了块口香糖,茹琳接过,塞进嘴里,小腾说他不想像个美国人一样边开劳斯莱斯边嚼着东西。我一笑,顺势塞进自己口中。
“不怕病毒吗?据说口罩都脱销了,口香糖怎么还有人买?”他显出担心的样子。
“用旁观者的心态去看这些事情吧,千万别把自己搅进里面,那样才对。”这话让我觉得茹琳这更像个新闻工作者。“没看过《九三年》吗?雨果不用第一人称写的小说。”
“正在看?”我回头问她。
“嗯。”
“在我印象里,雨果没有用过第一人称写过小说吧?”小腾插嘴。
“所以他是文豪,我们都不是。《九三年》刚看了一点,是日文版的,翻译得还不错。”茹琳边拿出书边说,“大革命刚刚开始,大家都去战斗,而雨果选择作书记员,不是吗?当然,是以人民思想领导者的名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逐渐意识到当以第三人称视角去审视某人某事时,那种震惊或者漠然的程度足以令人发狂,有的可能成为了文艺家,有的则彻底精神紊乱。雨果或许属于前者。且说到我,也可能会被打入后者的行列,但以病毒这样的单纯事件而言,用新闻报道作为拒绝成为后者的借口,这令我回归正常。
“你看完了借我吧,”我对她说,“我连中文版的都没看过,听起来似乎能令人很兴奋啊!”
“现在就可以借你。到了青森,也许你会有的是时间看这本书,而且让你高度亢奋。不是吹牛哦!”
她把书递过来,我撕下块面巾纸,吐掉口香糖,然后接过书——《九三年》,雨果著,朝日堂翻译社,二零零一年版。“看到哪了?”
“巡航舰的水手要杀死老头,一个信仰者。然后老头像唐僧似的罗嗦了一大套,便活命了。”
文学就是文学,我想。
高速公路蔓延开去,小腾租的本田车遵循着既定轨道画出平滑的弧线。即便他的驾驶技术并不出色,偶有快车经过时都会不自觉地减速,但我们仍感觉驾乘稳当舒适。有关文学的几句聊天后,茹琳靠在边上睡了,酣声细微且清晰,表明她确实懒惰得可以。我放下小说,呆愣看着车窗外刚初春的景致,问小腾有没有好的音乐可播放,他扭了扭下巴,示意酣睡的茹琳,我叹口气,之后作罢。景致的确没什么值得好形容的,没有樱花林,本该种庄稼地的旷野除了被宽窄不齐的河道分割开来的一块儿一块儿之外,其余便再没有什么像是有生机的变化。途中经过新干线轨道,没有碰到列车,倒是有摄制组在拍外景,不知道是电影还是电视剧。离青森还有二十公里处,有人要拦住我们搭便车,小腾没有同意,只是向他指了下后坐,意思是没有位置。那人作了个鬼脸,不再作声。
手机响了,有短信来。
不好意思,恐怕无法安排宾馆住处,暂时委屈去我那里住,望按时到达。
我回给他。不要紧,只一天,没什么的,一定按时到。
“我说,能按时到吧。”我问小腾。
“按时没问题。”
“不过说是没有宾馆可住,就将就在他那里一晚上吧。”
小腾一笑,沉默认可。
川古病院说不上多大规模,但毕竟比一般小诊所大些。在它对面的斜街尽头,我们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和岛,我让小腾靠左停车,并叫醒了茹琳,让她把和岛接上来。
“久等了?”我问。
“没有,刚刚好。”
“怎么走?”小腾问。
“直走,看到个警署后左转,第一个门。”
“他们可能会在哪出现?”茹琳问。
“经常在这里吧,反正绝对不会在我那里的。不过都不是纯粹滑板社的人,有的几乎和滑板社没什么关系,所以要是你们偶尔遇到玩滑板的年轻人,没必要神经兮兮的。”
“总之就是和滑板没有一点关系对吧?”小腾说。
“Right!”
屋子干净整洁,房间中间的茶几与上面端正放着的茶壶茶杯显着和谐有致,书柜、沙发、电视机都摆放得十分工整……从内到外怎么都看不出是个中年男人的住所。我们安排了房间,我和小腾住会客厅,茹琳在楼上小卧室,和岛有单独的房间。小腾好半天将车子安顿好,进来后就问我现在几点,仿佛要赶着去菲律宾海滩度假似的。
“门后有挂钟。”我指给他。——十三点二十分,显示得很清晰。“我们呆一小会儿,一刻钟后去。”
“吃过饭了?”和岛问。
“没有,但都没胃口,是吧?”茹琳边从楼梯走下来边说。
“是的。”
“是的,都没胃口。”
和岛露出了些许不知所措的笑容,愣了几秒钟,然后拿起手机发短信。
“好了,我和高桥说了你们到了。他会有准备的。”
没有回信,也许是因为忙碌,也许是因为懒惰,再也许是他什么都没看见,或者是看到了,知道了,就足够了。
一七九三年,从大革命的洪潮中,人民看见了法国的希望,他们感谢雅各宾派革命政府,办事雷厉风行,组建军队,收复英国人支持的叛乱联军占领的土伦。但形势并未好转,英国人把舰队开了过来,战事急转直下,革命陷入危机。这时,拿破伦出现了,救世主般将敌人从土伦赶走,直到海峡,拯救了共和国。——若干时间后,读完了《九三年》,脑海中浮现英雄主义泛滥的历史观,我想,此时的高桥会不会也如我所幻想的,一个人将有意义的事情负责到底呢?即便真的是这样,我会觉得他真的很伤人感情,让我们不屑,因为在这个时代实践着英雄主义的人,本身都不会让人怀有好感,谁都一样。
事实情况却是,他什么也干不了,也动弹不得。
去送东西的和岛在川古病院前被人拦下,被问了些话,看那些人样子不像什么好人。病院前电子栅栏门紧闭,岗亭上值勤员戴着似乎相当厚的口罩坐在里面看着报纸打发时间,没注意什么时候,高桥走到栅栏门的那边,叫住和岛,把东西接进去,扭身走回医院里。
“我说,不需要记录些什么吗?”茹琳在一边问。
小腾下意识拿出笔记本,我说暂时没必要吧,等一下我和他聊。小腾耸了下肩,继续他的动作——把笔记本打开,点击MP3 文件,靠在后坐上听起音乐。我走下车,左右看了看空荡荡的午后街道,像是在寻找法式咖啡馆。茹琳也下了车,手遮阳光看了看天,太阳有些无精打采,没有通常早春时节和煦自然万物之主的那种感觉。“我想过去看看,好不?”她说。
“等等吧,等他叫咱们的,一起过去。”
她从车那边走到我跟前,把脸埋在我肩头,似乎很劳累的样子。我轻挽住她肩膀,用手指拨弄着发捎。
“怎么?还是没睡好?”
“没有,心里有点不舒服的感觉。”
“身体还好?”
“身体没事。因为最近一直懒惰,心里也跟着懒惰起来了吧,开玩笑的。”
“等这事儿完了以后,想和你说说回北京的事。对了,记着点提醒我照几张病院大楼的照片。”
她微微点头,没再说话。
差不多五分钟后,高桥又走了出来,和岛向我这边招手。
“看着车,我们过去。”我敲了下车窗,对里面的小腾说。他点点头,继续闭眼听着音乐。
“还好吧?你们大老远来了,也没什么可招待的,而且还像探监似的隔着栅栏说话,连个对面而坐的地方都没有……冲惠也真是的,非要把短信内容夸张一万倍来说,其实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这里有吃有喝,偶尔馋了让和岛送进来点荤腥,也挺安逸的。说是病毒,也就是这个封闭栅栏门和可有可无的口罩能感觉到这种东西的存在,其他的还有什么?哦,对,那个护工小芊,和你们说说。
“她是关西人,出身还不错,父母都从商,所以身上有浓重的千金小姐习气。至于为什么作了护工,也许是因为她家是作医疗器械生意的,阴错阳差便到了这一步。不怕冲惠吃醋,我这段时间经常和她聊天,把我的事情也和她说了个底儿掉,开始她并没有太多兴趣听,后来我说到了认识的中国朋友时,她逐渐来了兴致,说什么都要让我帮她引见引见,交个朋友。这些都无关紧要,而从那天封门开始,也就是包括那个原田株士会社右翼派小头头比格在内的人都被隔离后,和小芊接触就很难了。不过还好,她送来的伙食差不多都合我的胃口,腌海白菜、海鲜饭团、咖喱羊排,味噌汤的口味也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