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欲念与杂碎(上)
汝莛2016-06-23 10:004,048

  两个半月以后,我再次见到冲惠。那不是场刻意的约会,那时她在发怒,有些神经质地在最初见面的那个街边公园门口破口大骂,至于骂的是谁,我不认识,只看到对面被骂的中年人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

  围着看热闹的人并不多,有的过路者更像是聋子一样,置若罔闻地只听着塞在耳朵眼里的随身听。从这里看来,我似乎更有喜欢北京这个城市的理由了。

  我凑过去时,冲惠也许是骂累了,坐在旁边梧桐树下的长椅上喘着粗气。她那样子很是吓人,满脸憋得通红,吐沫星子还颗粒状地挂在嘴角,紧锁着双眉。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脑袋上,至于如何喷薄而出,不得而知。

  我想她不论怎样,现在还处在亢奋状态,即使是我突然过去打招呼,也难免被她一顿痛骂。倒还不如在旁边看看以后会怎么样,等她恢复理智,我再搞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也就是在我绕到她旁边的同时,她站起身来对着那中年人说了几句话。因为离她比较近了,也能听到具体说的是什么。

  “算了,也许是我太神经过敏了吧,按理说我也不会相信真的如那样的不幸。但联系不上确是事实,至多不去往那方面想就是了。”

  “其实我完全可以保证,他没事的,原本就不是什么政治斗争,那边也没必要搞得非要至于死地不可,何况你们之间关系不一般啊。”中年人说。

  “既然知道关系不一般,也就不会怎么样他对吧……”冲惠说着,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喂,老师,是我……嗯,刚回来一天而已……嗯,也未必像我说的那样糟糕,我还是很乐观的……好,我没事的。晚饭一起吃吗?……我想再等一个晚上的消息,如果再没有,我就去找他们。……是啊,那我可以等你们,不要紧的……嗯,成,就这样定了。”

  电话打完,转回身再次对中年人说:“再等一个晚上,如果还没消息的话,我也就不迁就什么了!就这样。”

  中年人必恭必敬地点点头,离开了。冲惠坐回长椅上,怅然地看他远去。

  这是一个晚冬周末的午后,没有雪花;街心公园只有无叶的梧桐和细枝枫树;花圃里光秃秃的,密绿草垫早已了无踪影,仅剩黄土而已。午后阳光懒散地洒在她身上,浅蓝色甲克看上去厚重得很,并且把阳光反射出去,亮晶晶的,但绝非神彩奕奕,感觉似乎只有寂寞感。不经意间她的穿着黑色毛手套的双手插进了两腿间取暖,嘴里时不时呵着气。仅仅不到一分钟,双腿便摇摆了不下五十次,看得出她在等待、或者是踯躅、又有可能心里凌乱不堪。随着不多的围观者散去,她的眼神也渐显迷离。

  我作自然状凑过去,拍了一下她肩膀,“在这里啊。”我问候了句。

  她一笑,点了点头。我便并排坐在她身旁,也随她不自觉地把双手插入腿间。

  “怎么在这里遇到你?”她问我,没有转头,眼神依然迷离。

  “这里经常来的,你忘了?我们认识就在这儿啊。”

  “哦……也许吧。”她说的话显出心不在焉。

  “在等谁呢?”我问。

  “老师。”

  她说的是茹琳。

  “她一会儿会来?”

  “马上!”

  我感觉她没有回答问题的情绪,便把趋势转回沉默。天气冷得可以,足够有零下五度,而在沉默中气温也随之从这个刻度逐渐下降。过了一分钟,茹琳未能出现,旁边的女孩似乎重新记起了寒冷,现象是从长凳上突然而起。我以为她要去旁边的茶道馆里避寒,但并不是,她左右摇摆着身子,几乎与刚才的她丝毫无关。

  “那个……刚才和你的中年人是?”

  “不回答这个问题可以吗?”

  回答说明刚才发生的事情属于非喜剧范畴,但口气似乎并不很忌讳。

  焦躁等待由她接到茹琳的短信所结束,说有些事情要处理,耽误一些时候,请谅解。随即,她给我看了一下,之后回了信息,起身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我问。

  “去个暖和的地方。”她边走边说,“然后回去。”

  我没再跟着她继续“旅行”,想着两个小时后给茹琳一个电话,应该完全可以取代所谓的“旅行”。转身离开时,女孩说,别担心,事情本身不复杂,你没必要……呃,担心。我笑了下,说,王府井边教堂的滑板男孩就是和代代木的不一样。她无动于衷。

  此时回想1995年,《大话西游》第一部在香港首映的时候,不知道北野武在看哪个剧本,但当时恐怕也没几个人关注形式上的首映礼。至于以后被我推崇为剧本作品之巅,技安写的,刘镇伟的笔名之一,无非顺其自然而已,丝毫没有惊天一声雷的感觉。于是我买了DVD加以收藏和欣赏,边看至尊宝如何用月光宝盒一遍遍拯救自杀的白晶晶,边接过小腾递过来的烤地瓜干掰成小块放在嘴里。有人说每看这部片子一遍都会有不同心情,第一遍看无厘头味道浓烈,甚至会感觉低俗;第二遍看喜剧效果彰显,笑得不能自已;到第三遍时,我们陷入安静,悲痛与思考。“让观众有这样的情感过程,才是真正伟大的电影作品。”这句话是我在小腾观看了电影《向日葵》之后的观后感上摘下的句子,显然,他不是在说我要评论的电影,但我认为它切中要害。而且,烤地瓜干的味道也不错,怪怪的。

  影评的标题是《饥饿与唯美》。

  茹琳见过冲惠后的谈话内容我不得而知,但绝对有针对性,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家常聚会。在和她之后的通话中我得到了几个要点:

  1、冲惠从青森回来;

  2、冲惠和高桥分开前的最后一面是在一周前,而青森到东京的新干线用时仅四个小时;

  3、一周时间内,一直没有高桥的消息,如同人间蒸发;

  4、所有的事情全部告诉了茹琳,没有保留;

  5、被冲惠骂的无名中年男子是和高桥有关系的人,至于什么关系,她没有具体说清。

  我把这些条目汇总,得出个近乎于荒诞的过程:分开——其一蒸发——另一返回——与第三人接触——无果——通告。

  倏地,我几乎一念间理解了孟茹琳关于我所做的一切事情。“分开——其一蒸发——另一返回——与第三人接触——无果——通告。”回答得巧妙精确,概括成所谓虚幻夜鸟搪塞给我。

  周日早上九点咖啡屋本来不开张,当然更不可能有意大利师傅帮忙磨espresso和奶油泡沫,不过明良君熟识店主,不知从哪弄来一壶绿茶,据她说是店主在杭州旅游时带回来的,我表示感激,茹琳也只一笑。然后她说不用等很久,人最多十分钟就会到。

  “他的消息应该不会错的,但愿……但愿吧。”她说。

  “为什么不在电话里直接说呢?何必这样麻烦?”

  “是因为电话答录机。还是当面说清楚。”

  “那么,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在看清水队的足球比赛吗?”茹琳问。

  “不,他只喜欢棒球比赛,而且是巨人队的,因为他是纯正东京人。”

  说到棒球,我下意识想起那本夹着枫叶的杂志,如同可以随手放冰棒的冰箱。

  “但投手可真不怎么样,总投坏球,还好不太会给对方打本垒的机会。”

  绿茶温了下来,我稍抿了口,味道还算大陆。然后指给茹琳,她也和我一样方式品了品,无甚欣赏,也不至可否,就算是默许了我的评价吧。——我这么认为。

  中年人出现的时间比预期提前了两分钟,挺匆忙的,像是真正赶了场比赛似的。

  “是早了是晚了?”他问。像是自言自语,但都明白,他在问冲惠。

  “挺合适的。真的有消息了吗?”冲惠一边回答一边给他倒上绿茶。

  他也抿了口,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松下的。

  “短信都在我手机里,应该是什么都包括了。”随手递给了她。

  她慢慢接过来,点击着,脸上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其他三人木讷地在旁边盯着她,像空间站上待命的宇航员,面对未知生死的星际旅行。

  “呵呵,呵呵呵呵……”她笑起来,莫名其妙。把手机还给中年人,捂着脸,装作很神经质的样子。中年人也跟着笑起来,“呵呵,呵呵呵呵……”吧台后面的店主,也迎合着他们俩笑了几声。

  “摩托车被抢?真逗!恐吓匿名信,纯粹胡扯!被扔下海……受不了了!”她说,大声地,带着笑。

  大概是没问题了,我想。

  手机响起,是茹琳的。她起来走到店门口那里接电话。

  “可以让我看看吗?上面具体写了些什么?”我问。

  “可以,”中年人递给我手机,“不过原本今天还会来的,看是什么时候了。”

  ——差一步,真可惜。就差半个小时。——03.01.27-11:39

  ——其实只有一个半人有问题(半个指的是个3岁小孩)。就这样开始了口罩生活!——03.02.06-11:55

  ——护工小芊去看了下,知道了他们也受到了监管,我们都是一视同仁的。——03.02.05-17:05

  ——他们的活动无法开展了,消停了很多,基本上和我没什么关系了。——03.02.05-21:11

  ——医生很好说话,除了原则性事务,其他的都好商量。我问了,起码还要半周时间吧。——03.02.06-16:11

  ——病毒无影无踪,但我仍然出不去。至于摩托车被抢、恐吓匿名信、被扔下海,都是没有的事,告诉冲惠,这里的饭菜很好。——03.02.07-13:11

  以下的没再看,她要了回去。

  “就是说,暂时仍回不来?病毒是怎么回事?”

  “病毒的事情……”

  “听说过,”茹琳插嘴说,“咱们中国国内也有这样的消息,据说南方已经有某种病毒零星的消息。”

  “不说病毒的事情,他那边似乎变得更复杂了。医院、口罩、护工小芊……比原来的名词更匪夷所思。最想知道的还是他什么时候回来!起码目前没有人为的危险事件发生,邦德女郎还没必要登场,不是吗?”

  “但007归来还需时日,也许遥遥无期。”冲惠说,“和岛君,其实我仍然很生气,说过的事情总归没有下文,或者不是你的错,而情绪上的确是你给我带来的不快,连EMAIL都说不清楚……呃,别记着那天骂你的事,大雪天的,情绪控制不佳……”

  “我这人善于换位思考,”中年人说,即和岛君,“你表现出的寂寞感真的谁都能看得出来,所以……我内心也没什么责怪的了。”

  事情似乎完全沦陷为平淡,和岛说还有事,与咖啡馆老板结了帐,匆匆离去。冲惠眼看老和背影出门,嘴边显出淡淡笑意。似乎在想:007毕竟是007,女郎再怎么执著,007依然会得胜凯旋。

  她还不是那种英雄主义幻想症患者,我觉得,正如她喝完那壶绿茶最后一点之前说的:“再来一壶吧。”

继续阅读:第32章 虚无之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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