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卢俐及时打了999,还给卢玲输了400cc的血。”
“活着就好。”我长舒了口气。因为我从没想过和自己有过身体经历的女孩会无缘无故地死去,那样总是让人觉得难过的。
“卢俐似乎对她姐姐毫无缘由的寻短见很气愤,‘要死也得死远点,或者打个招呼也好,现在打扫卫生间很费事的!’这是她的原话。”
“她还是那样,一点都没变。可是……怎想起给你消息?或者说,她们是商量好的?”
“胡说八道!”她用日语骂了我一句。“你会相信卢玲会拿自己性命耍弄我?万没这个道理!”
“玩笑的确不合时宜,请你原谅。”
“算了。现在好想回去看看她们,我能想象卢玲紧闭双眼,打着吊瓶,卢俐坐在一旁无所事的画面,她们一定很狼狈。她们俩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她问,不知道是不是在问我。
“我怎么知道,一会儿要去上班,长话短说吧。”
“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我确认她在自言自语,“我叮嘱卢俐要好好照顾姐姐,最好什么都顺着让着点她,任性可以,别当着她的面……”
“好了,我会给她们打电话慰问的。现在要上班了,挂了啊。”
“你说,哪天没准我不知道哪根弦也短路了,也切了手腕、拿绳子上吊……却没有个像卢俐一样的双胞胎妹妹一边给我输血一边埋怨我,该怎么好!”
她神经质地感叹着,似乎根本感觉不到我话语间的不耐烦。
“怎么这么说,怪让人担心的!真的,要上班去了,不然该迟到了。”
“随便吧……都不知道尸体会什么时候被发现呢!”
脑子有点乱,再没什么可说的,挂掉了电话。上班去吧。但是,卢玲意外自杀的震撼仍然回荡在我的脑海中,哪会有心思去上班!此时的我不由得心惊胆战起来,卢玲如此,高桥会怎么样?他被人抢了摩托车、收到匿名信、扔下东京湾……所有事情好像打包邮寄来的快件,硬生生塞到大脑中,抑或是真正的生活中。而从这些已知条件中能推导出什么结果呢?——心惊胆战即因如此。
但我相信,这些都是附属物。和茹琳的恋爱才是目前最核心的生活形态,尽管这种说法并不出于纯粹的情感投入。
雪天的街巷让我的心惊胆战演化成了时隐时现的罪恶感。门口的毛毡垫早已被雪片埋没得不知多深,还好雪片很大却没有凛冽逼人的大风,纯白清晰的雪景如同圣经赞美诗中的天堂——尽管我根本没看过圣经。不过,今天确实是诵咏圣经的时节,西方人管这一天叫 CHRISTMAS EVE,不知道教堂会不会有唱诗班的活动。分社所在大楼下的便利商店今天没有开张,紧闭的升降门在雪花的映衬下不怎么死气沉沉,但自然而然的成分占了百分之九十。视线始于沉郁的天空,细絮的雪片降落到眼颊,使眼光缓缓下移到驶过零星可数丰田车的窄小马路上。人行道不见了踪影,但不知怎的,过马路的单身老头让我依然感觉他走的路就是雪下的通路。我一步步踏下雪路,“咯吱”、“咯吱”的踏雪声显得如此刺耳,离分社虽然很近,但在这一路的“咯吱”声的陪伴下,像走了好几站路似的。想象得有点复杂,本来主旋律是“简单化”,可事实上“简单化”一点都不简单。她姐姐割腕这件事的个中含义究竟是什么?我想到浴缸、鲜血、水果刀的锋刃……不禁打了个寒噤。——而后是付宇那上升至黑色深渊的烟圈,外公无语下写出的对称汉字,高珊珊被无情割去的扁桃体……所有这些死气沉沉的物体,都使我胆战心惊。真是的,本来是节日,心情却完全没落。也可能是茹琳说起了她幻想的死亡,圣诞节说起死亡,像是寿司吃到一半时打翻了酱油瓶却发现里面的蟑螂尸体那种感觉。转念想来,圣诞节是诞生之日,诞生与死去仅如一层A4纸相隔,往复打印,就成了历史、传记、故事。
脱离印痕杂乱无章、没有方向感的雪天马路,罪恶感等我到了社里才渐渐退却,加奈像以往一样早早就到了,我进门时她正在坐在电暖炉边的平板凳上双手捧着高牛奶杯喝着热牛奶,样子楚楚可怜。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绝对主观性的疑问。
“在喝热牛奶,解寒。我说李桐,圣诞节外国人一般会吃烤鹅,你吃过烤鹅吗?”
“烤鹅?没兴趣,没有谈论吃的心情。有个国内的朋友刚刚自杀未遂,有点莫名其妙。”
“是吗?‘未遂’这个词用得比较令人灰心丧气,你的那个朋友最佳选择不一定是死去,但她需要有个绝对性的指向。”
“绝对性的指向?指的是什么?”
她把牛奶轻轻用小嘴啜着,不时咳几声。
“然后呢?”她问,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然后?”
“‘未遂’之后。”
“然后……没什么,她妹妹给她输了血,然后保住了性命,然后就没了。”
“哦——”她又咳了几声,说:“我想也没什么了,再正常不过。本来想去楼下的佐川超市看看,很可能有半成品的鹅,却关门了,气人!你知道哪还有卖的吗?”
当她不再关注有关自杀的话题后,我们的聊天就此打住,半成品的烤鹅也不知所出。又过了十分钟,小滕进了门,满身雪花,提着大包小包,看样子是刚刚疯狂采购回来。
“快来帮我接一下,火锅、电气炉、蔬菜、豆腐、猪肉、金枪鱼片……”
我赶忙接过手。
“鲁桑在后面,加奈,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啊!害得我们腿儿着好几站地。”
“是吗?刚才我给我姐姐打电话呢,没注意。我姐姐真是让人受不了,又说不回老家了,自卫队的人要做反恐演习。我在新闻社都没听说过,你们听说过?”
我把一大堆东西堆在冰箱旁边,对小滕说:“反恐演习?最近有吗?”
“没听说,也许是你姐姐看到什么小道消息,或者……”
“或者说她又犯病了,是吧?”加奈说,小滕笑了笑,没回应他。
“今天买这些东西,是鲁桑的主意?”我问小滕。
“鲁桑打算今天中午大家吃火锅,火锅、电炉都是他家的,然后又开车去八佰半买了几大兜东西。加奈,可以的话把你姐姐也叫来,能更热闹些。”
“我姐姐?你算了吧,还不够闹腾的呢!”
说到这里,外面突然喧闹起来,由远到近,似乎是从大喇叭里依哩哇拉地在宣传着什么。我从窗户向外看,一下子就认出那是右翼的宣传车。我下意识地抓起窗台上的雪,飞快握成雪球,向楼下的宣传车丢去,自然没有打到,“滚吧!”我随口而出。
“这些人这么大雪天还成天在外面瞎转悠,也不觉得累!”加奈说。
“找哪天去砸了丫这破三菱车去。”我说。
雪,下到第二年,即二零零三年。冲惠义无返顾地去了青森,我想她不会知道那里会发生什么,高桥会怎么样,只清楚他在那。但从通讯社得到的消息了解,刚过了新年的青森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有暴力性质的,有阴谋性质的,也有恶性事件。有的刊载到当地电视台作为饭后谈资,有的发往青年报总社,做为花边小趣……总之,大多以娱乐性质见诸大众视线。但这些事情,绝非如大众所理解的那样,至少我看来,严重性无可置疑。
加奈的旅行短暂且干脆,乘新干线只一天就完成了讨论两个月的假期之旅,从老家的神社祈来不少平安符,分给我、小腾、社长等社里的同事,分时还煞有介事地鞠躬致礼,弄得我们浑身不自在。小腾的菲律宾之行自然没有成行,只是在冲绳岛和一个大学同学过的元旦,包括同学的日本朋友,倒还热闹,不过回来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总长嘘短叹的——也许是什么什么什么吧……谁知道。
新年的电话打回国内,卢俐没好气地告诉我,她姐姐现在欢蹦乱跳的,吃得饱睡得香,像根本没发生过流血事件一样。她之所以生气,是因为那天她们俩在西单逛街,她姐姐什么都没买给她,她也就赌气什么都没买,可她姐姐仍然显得兴高彩烈,仿佛在故意气她。“从前绝对没可能这样,我发现她开始主观地变化成完全和我对立的人了,表面上没什么,但内心确实完全对立起来。”她最后一句是这么说的。
爸妈和李桦的电话都是主动而来,我开心得可以,尤其听到堂妹地道的胡同语言时,仿佛重新至身方庄她的复式结构的音乐作坊,听着一张张不同风格的CD,然后享受他与付宇奇异的也说不上是爱情的故事。
但我想听到的声音……那声音,二零零二年谢幕前,我一直没听到的那声音,我几乎怀疑它已经消失于我的时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