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厉闻言一怔,向来沉稳的声音里,竟是带上了明显的颤抖,“王爷此言何意?”
祈晟乌黑而幽邃的眸子已从床榻上收回,转而看向了他。
略略迟疑之后,他重复了自己的话,缓缓道:“谷粱修已不告而别。”
如同遭了晴天霹雳一般,云天厉闻言竟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若不是有下人赶上来搀扶,便险些要栽倒在地。
“这……这却要如何是好啊!”如若骤然间老去了几十岁,他颤抖着双手,顿足哀叹道,“没了神医,还有谁能救我的策儿?”
哀恸的话音落下,只换得一派沉寂。
许久,房内有了动静,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却是方才一直在施针的大夫。
他徐徐站起身来,回头冲祈晟和云天厉各行一礼,似是有话要说,但神情里又分明透出了几许迟疑。
祈晟看在眼中,便道:“大夫有话,但讲无妨。”
那人本是汝南王府中的专有的大夫,医术虽不及谷粱修那般出神入化,却也绝非庸碌之辈。得了摄政王的首肯,他便才道:“请恕在下失言,实则以世子此刻的情形,那神医来与不来,已然并无什么差池了。”
祈晟眸心一凛,却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大夫会意,便道:“听闻世子的眼疾,之前一直蒙一位神医医治。只因是由于气性阴寒的毒素沉积在眼部周围,阻塞经脉所致,故而若以针灸刺激眼部周围的穴位,导出残余的淤毒,再佐以性阳性刚的药物加以调理,尚还有转圜之机。只是如今……世子敷于眼部的膏药中,却添加了几味性刚猛至极的草药!这药力已然远远超出了寻常之人所能承受的范围,故而不仅骑不到解毒的效果,反而……生生灼坏了眼球,烧伤了经脉,便彻底……”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没有继续。然而话中的意思,却是在场所有人都能明白的。
云天厉高大的身形,便禁不住又是一颤。
大夫见状,便道:“好在发现的早,已然去了那膏药,加之方才在下已用针灸之术替他疏通了眼部经脉,将那浓血放了出来。故而……暂无性命之忧。”话音落下,见满堂依旧只是一派死寂,又道,“在下这便去为世子抓几服药调理身子的药,经此一难,世子的身子已然极为虚弱,须得长久静养,才能恢复如初。”
然而他话中还有并未说完的意思:再怎么静养,那双离复明不过一步之遥的双眼,却已然再无转圜的机会。
终其一生,都不会再有。
而这风华绝代的男子,将永远地生活在密不透风的黑暗里,带着那双鲜红的,甚至有些狰狞的眸子,踽踽独行。
直到大夫告辞出了门,屋内也依旧无人开口。只隐约听得到低低的抽泣声,却是碧落见了床榻上虚弱得不见人形的主子,终于抑制不住落下泪来。
祈晟这才徐徐转向云天厉,他冷厉的面容里一丝表情也无,唯有眸光越发幽深如夜,仿佛早已将一切的喜怒都淹没于其中。
他道:“这件事,本王会给王爷一个交代。”
“便有劳王爷了。”云天厉冲他一拱手,深深地叹了口气,“怪只怪,这孩子……终究没有这个福分!”
此事,他自然如何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怪罪祈晟,可语气里终究还是有了几分关心则乱的责怪之意。
毕竟那谷粱修,打从一开始便是祈晟找来的,出了事,又是在他手里消失的。
祈晟看在眼中,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眉间微敛,抬起眼眉,将视线远远地投向了床榻上的那到身影。
云卿策依旧是那般全无声息地仰面卧着,施针完毕的上半身已然搭上了一层被衾。然而那被衾却终究掩不去他那苍白的面色,以及床上地上洒满了殷红血点。
碧落正伏在床头,拿着手里的丝帕,一面抹泪,一面替他将这些血点一一擦去。
整个人看起来脆弱,死寂,任是谁见了,都要心生不忍和怜惜。
然而祈晟的目光却又是一沉,眸心分明是有点点烈焰跳动而起,神情却竟是犹如数九寒冬般,带着一股凉入彻骨的阴寒和森冷。
便是几步之遥看向他的楚倾娆,在那一瞬间,都明显地觉出了一种……杀气来?
是的,杀气。
短暂的不可置信后,她却已经能够肯定。
这让她立刻如若被浸入冰水中一般,手足冰凉。
那绝不是一个普通人,对待令一个生命垂危之人,该有的眼神。
然而就在下一刻,祈晟已然收了目光,恢复了平素里淡然无波的模样。
对云天厉道了声“告辞”后,便拂袖而去。同楚倾娆擦身而过的时候也并未多言,甚至不曾露出过别样的表情来,只是将步子稍稍顿了顿,留下一个“走”字后,人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楚倾娆在原地小立片刻,这才跟了上去。
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全无知觉的人,无声叹息。
马车在黑暗中缓慢地走着。
夜已然深了,街道上万籁俱寂,半点声响也听不见。唯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足音,车轮碾压过地面的摩擦声,马车颠簸摇晃时候的碰撞声,此起彼伏,显得格外刺耳。
楚倾娆和祈晟并肩坐在同一辆马车内。车厢里黯淡无光,只满满地充斥了各种声音。
却唯独少了人的说话声。
空气如若被冻结成冰一般,凝滞在黑暗的车厢里,连空气也尽数地卷走,直教人胸口一阵阵沉闷。
二人却谁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直到马车渐渐放缓了速度,充作车夫的暗卫在外面低声道:“王爷,是先送娘娘回宫,还是您先回府?”
“先回宫。”祈晟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得仿佛要融入夜色之中。
却也总算是打破了沉默。
楚倾娆也渐渐地平复下了自己的心绪,将大半个夜晚经历的种种一一消化,从头梳理,却有什么,一点一点在变得清明。
朝着她并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变得清明。
慢慢地,她抬眼看向祈晟,道:“这件事,王爷准备如何去查?”
祈晟闻言,并未转头看向她,只是稍稍扬起了下颚,将视线投入车厢内的黑暗。
“先找到谷粱修。”他如是道。
楚倾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在夜色中隐隐现出轮廓的侧脸,线条刚劲有力,起伏分明,只是一个侧脸,就足以让人沉溺其中,挪不开目光。
可楚倾娆却到底挪了开去。
她低垂着眼眸,半晌的沉默后,道:“谷粱修……是怎么不见的?”
祈晟道:“如同人间蒸发,凭空消失。”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如初,且冰冷淡漠得不带任何一丝感情。
楚倾娆便突兀地笑了一声,道:“身处镇南王府这样被暗卫围得水泄不通的地方,却能‘人间蒸发,凭空消失’,看来这谷粱修不仅医术高明,身手也十分了得。”
听到这里,祈晟终于转过头来,黑眸静静地看向了她。
“你怀疑我。”他道,并且尾音暗沉,用的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
楚倾娆不语,单是死死的盯住他,试图穿透重重夜色,穿透那双幽深如渊的眸子,看到他心底真正的想法。
然而终究不行。
这一刻,她再度发现,原来自己从未看透他,从来也……看不透他。
祈晟同她静静地对视着,不仅不恼,反而淡笑了起来。
他道:“你怀疑,我虽请得南海神医,意图拉拢云天厉,却并非真心实意地想让云卿策复明。故而……便逼那谷粱修换了药,然后杀之灭口。可是如此?”
他的声音平静,语气却格外地凉,凉入骨髓。
楚倾娆依旧沉默,却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想法,有那么一刻,的确在她的脑海中存在过。
但她却不曾想到,祈晟竟然看破了自己的猜测,并且如此直白,毫无隐藏地说了出来。
故而一时间,反倒是有了几分心虚之感。便低垂了眼,不再同他对视。
只道:“我不愿怀疑你,所以,我会听你解释。”
祈晟却轻轻一笑,道:“谷粱修是由我派人请回京中,事发之后,也是从我的府邸凭空消失,我无可否认,也无从解释。”言及此,语声微顿,却骤然放沉了几分,“只是,我也曾派了无数暗卫,同样将汝南王府围得水泄不通,却到底……还是有盯不住的人。”
楚倾娆闻言,身形微震。
那一刻,她脑中忽然浮现出自己离开昭阳宫之前,沙鹰期期艾艾的那一句“万一王爷今晚来了,怎么办”。
是了,除了她本人外,又哪里还会有第二个人,能让她露出如此犹豫不定的神情?
祈晟,只有祈晟而已。
想来自己每一次的离宫,去了哪里,到往何处,他都清清楚楚。
他只不过从未对自己说明而已。不仅如此,还交代沙鹰封口,是打算按兵不动,亲自抓一回奸才痛快么?
想到这里,她不禁自嘲地一笑,道:“你对他的敌意,从来没有消减半分。”
不仅是他,连带着她自己,都一直处在他的怀疑之中。
而自己对他,又何尝不是轻易地就有了怀疑?
说到底,是彼此都对对方存了戒备,都不愿被对方一眼看透。故而无法轻易相信,便会轻易怀疑。
这感情,如此说来,竟是这样脆弱。
而祈晟却一直凝视着面前的女子,闻言只是淡声重复了她之前的话,道:“我也不愿怀疑你,所以,你也可以解释。”
楚倾娆心头忽然觉得疲惫不已,这大半夜所经历的事情,如同潮水般卷土重来,弥漫至每一处身心。
她没有不回答祈晟的问题,只是微微合目,一言不发。
祈晟便神情平静地等待着,直到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在外面小心翼翼地道:“娘娘,到了。”
楚倾娆淡淡地睁开眼,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准备出马车。
然而起到一半,动作却又忽然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