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汝南王府之后,楚倾娆却并没有飞快地回宫,而独自在夜色中缓缓地走着。
不知为何,心如同被什么束缚住,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了一般,空空落落的。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楚倾娆忽然顿住步子,猛地回头,朝汝南王府的方向看过去。
那一刻,她脑中再度浮现出的,自己方才离开云卿策房间时,身后响起的凌乱脚步声。
之前楚倾娆原以为,那时云卿策是因为心情颓丧,又对自己怀了点淡淡的怨怼,故而一时间也顾不得礼数,提前落了座。
但此刻再度回想起来,却越发觉得,以他那样温润平和,处事周全的性子,若非一时间力不能支,又怎会做出一星半点的失礼之事?
莫不是……当真出了什么状况?
鬼使神差地,楚倾娆已经回过身去,纤瘦高挑的身形如若一道闪电,倏然间便没入浓黑的夜色之中。
不管是不是多虑,她总归是要亲眼看一看,才能消除掉心中的不安。
汝南王府隐没在重重的夜色之中,照旧静谧而安详。
楚倾娆三步并作两步重新来到了云卿策的房门附近,远远地,却看见自己刚才离去时未及合上的窗棂,依旧大大地洞开着。
晚风不知何时而起,带着秋至的霜寒之意,将窗纸吹得噗噗作响,不住地摇晃。
却竟也无人管顾。
她心头骤然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已经浮上心头。
然而及至匆匆迈步,还未到达近前时,却骤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惊呼,“公子!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楚倾娆对人声是极为敏感的,自第一个字音起,便判断出那声音是出自云卿策的贴身丫鬟,碧泉。
于是,她也不走窗了,索性直接一把推开大门,急步而入。
却在下一刻,狠狠顿住。一双清亮而水润的眸子,也骤然张大,溢满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她看到了血。
色泽殷红的血,散发着淡淡的腥膻气息,洒满了脚边的地面。不,是不远处的正片地面。
而血红的尽头,是碧落正跪在地上,轻轻地摇晃着另一个清瘦的身影。
原本白得胜雪的锦袍素袖上,已然落满了点点红痕,如同万里皑皑的雪地里,开出的零星红梅。
听闻动静,碧落疑惑而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向楚倾娆,双眼却因为仓皇,而根本失了神色。
楚倾娆在短暂地怔愣之后,已然回过神来。
她大步上前,从碧落手中将人夺了过来,扶起抱在怀中,与此同时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碧落被她的气势吓得一愣,仓皇道:“奴婢在耳室突然听到闷响,便匆匆赶来,便见公子……公子已然成了这般模样!”
在她说话的同时,楚倾娆已然强自压下心头的点点惊惶,将怀中之人扶正。
云卿策背脊轻轻地倚着她的肩,面上唇上无不是苍白如纸,半点血色也无。乌黑如墨的发,此刻也微微凌乱起来,几缕散落而下,被汗水濡,贴在鬓边。
方一触碰到他时,楚倾娆便觉得这人周身上下似火炉般滚烫不已。
一探气息,更是微弱到近乎于无。
楚倾娆指尖一抖,霍然抬头,看向已经吓呆在原处的碧落,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谷粱修啊!”
那一眼锐利如刀,声音也气势逼人,竟看得碧落整个人生生一颤,才道:“神医不在府中,一直便……便住在镇南王府!”
楚倾娆眉间一沉,道:“那就快去找你们家老爷!”
碧落点点头,便如同受惊的小鸟一般,飞快地跑了出去。
房内骤然安静下来,一丝声响也无。
感受着怀中过于火热的温度,以及过于微弱的气息,楚倾娆微微合目,深吸一口气,努力地平复着自己有些紊乱的心绪。
她如何也不能明白,方才还好端端和自己说着话的人,为何突然就变成了这幅模样,虚弱得仿佛一碰就要破碎?
可她清楚地明白的是,现在绝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
想到此,楚倾娆睁开眼,将怀中人轻轻地摇了摇,唤道:“阿策,阿策。”
轻微的晃动下,云卿策那蝶翼一般的黝黑长睫,竟是微微地颤了颤。然而似乎力不能支一般,他终究没能睁开眼。
只是用低弱叹息的声音,哑声道:“楚姑娘……楚姑娘……”
楚倾娆被他换得心头如若针扎,忙伏下身去,道:“阿策,我在。碧落去叫人了,你一定给我撑住!”
云卿策闻言,只是吃力地弯了弯嘴角,却道:“楚姑娘……若我死了,你……会一直记住我么?”
这话问得近乎有些稚气,可楚倾娆身形却是狠狠一震,与此同时,一滴泪水从眼底滑落,打在了云卿策的面容上。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双眼,早已在不自觉中,蓄满了泪。
觉察到了面上的湿润,云卿策的唇角反而上勾了几分。
他轻声道:“便是死……也值了……”
这样的话,放在过去,他是如何也不敢开口对楚倾娆说的。可如今,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有些话,若是不说,恐怕就再无机会了。
楚倾娆能感受得到他的想法,却只觉得这人太傻。
当真是太傻了……
明明被她拒绝了那么多次,可此刻他都这样了,为何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依旧是她?
楚倾娆没有去管自己有些模糊的双眼,可及至开了口,声音里却反而带着些许不以为然。
她笑道:“你说什么胡话呢?吐两口血就要死了,一个大男人,怎么连我都不如?”
云卿策显然知道她这是在刻意地安抚自己,便依旧是虚弱地笑。
正此时,外面突然大亮起来,伴随着骤然而起的人声。显然府中上下已然得知了自家世子的情况。
楚倾娆便道:“大夫马上就来了。”
云卿策淡淡颔首,却缓缓地睁开眼,望向面前的女子。
哪怕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也好,他只想看看这个自己深爱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然而,他的视线,却是一片黑暗。密不透光的,铁幕一般的黑暗。
就和他之前失明的时候,一模一样。他的世界,是从什么时候起,又回到了当初?
云卿策整个人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挣扎着要直起身子。
然而黑暗依旧是黑暗,沉稳而无情地存在着,无处不在地包裹着他。
“我看不见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开了口,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从未有过的失态模样,“我只想看一眼……一言而已,为何都不能……都不能……”
仿佛对于他而言,再度失明,远比死亡要更为可怕。
而此刻的楚倾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就在云卿策睁开双眼的时候,她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双眸之中,同样是一片血红……
如同被血浸染过了一般,原本该是眼白的部分,只有红。
而不久之前,尚还有些清明之色的瞳仁,此刻也只剩了死气沉沉的黑,再无半点生气可言。
楚倾娆只觉得周围的一切突然失了颜色,只剩下这红,这黑,格外突兀地存在于眼前,近乎刺目……
不知何时,她身后已经多了许多人,云天厉,碧落,以及汝南王府的众人。
楚倾娆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任由着旁人将云卿策从她怀中抱走,然后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而她则如同失了魂魄一般,依旧半跪在原地,动也不动。
许久许久,直到耳畔响起许多声“姑娘”的呼唤,她才触电一般,骤然回过神来。
抬眼,却是云天厉正站在自己眼前。
楚倾娆霍然站起身,看着他道:“谷粱修!是谷粱修给的药出了问题!”
云天厉面色凝重中透着焦急,也不问楚倾娆为何在此,只道:“已然派人去镇南王府寻人了。”
毕竟,那里是祈晟的地方,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意出入的。不论者谷粱修身上有着怎样的蹊跷,但只要人还在镇南王府,却是如何也不能越过祈晟行事了。
楚倾娆恍然地点了点头,便径自朝床榻处走去。
便见云卿策已然在下人的服侍下褪去了上衣,整个人仰卧着,平静得无声无息。
只是面色较之方才越发苍白了些许,而那气息更是弱到,几乎看不出胸口的起伏。
楚倾娆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心里如同被生生挖去了一块般,空空如也。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句话来,便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等待着时间徐徐地流逝着。
每一分每一秒,都长过个一整个世纪。
屋内除了那大夫,人人都同她一样,只是死寂一般地静默着,却不知是因为不敢贸然开口惊动对方施针,还是如同“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一般,害怕万一发了问,便会过早地知道不好的消息……
直到门再度被人推开的声音,打破了这一片近乎凝固的沉默。
楚倾娆随着众人蓦然回头看去,却并没有看到自己所希望的,谷粱修那张张狂而清傲的面容。
出现在门内的男子,气度雍容雄浑,眉眼冷锐沉稳。一身玄色金刺藤纹蜀锦长袍,高大的身形,几乎要融入身后沉沉的夜色之中。
竟是祈晟本人。
幽潭般深邃的眸子在屋内一扫,落在楚倾娆面上时,眉宇微皱,眼底闪过淡淡的讶异。
但他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一拂衣袖,大步走入屋内。
云天厉见了祈晟,也是微微讶异,忙上前一礼,叹道:“策儿不知怎么回事,突然……突然便如此这般了……”言及此,语声顿住,却稍稍抬眼,朝他身后看了看,道,“却不知那谷粱神医,现在何处?”
祈晟立在原地,刀刻一般的冷峻面容里,半点神情也无。只是在听了云天厉的话之后,眸心隐有波澜暗涌,但很快,却归于平静。
他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床榻,顿了顿,沉沉启口,却道:“实不相瞒,谷粱修……已不在本王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