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晟闻言,幽冷如月的眸子微微眯起,眼底隐有点点寒芒溢出。
但很快,他低垂了眼,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他目不能视……周遭若有人想要暗中做手脚,也并非难事……”
谷粱修却朗声大笑起来,笑得眼角一颗泪痣也不住地晃动着,在车内的光影交替中,忽明忽暗。
他道:“王爷为何不把心里想的实话说出来?莫不是欺负本神医是个乡野村夫,看不懂你们这朝廷里的筋筋道道?”顿了顿,不待祈晟回答,又自行朝他凝住了目光,道,“实则本神医方才的话,也只不过是恰好证明了王爷长久以来,一直抱有的怀疑罢了吧。”
他话中语气格外盛气凌人,祈晟却依旧半点也不恼,只淡声道:“本王怀疑的,是他双目并非真正失明,却不料他这人对自己竟如此心狠,不惜真刀真枪地毒瞎双眼。”
既然这样狠,那背后所隐藏着的缘故,也一定是格外重大,格外深不可测的。
而他却没有将心内所想过多地表露出来,反而斜睨向谷粱修,道:“神医虽未涉足官场,想来也该听说过,人若是知晓得太多……往往很难长命的吧?”
这番话中,警告的意味已然再明显不过。
“王爷放心,本神医别的没有,却自信治病这个本事,能足以让我保住小命。毕竟人活于世,谁每个七灾八难的?万一哪天出点什么事,没了本神医,找不到旁的人治病,岂非是害了自己?”然而谷粱修神情却依旧轻松如常,“再说了,王爷现在恐怕也是很需要本神医,替你将那汝南王世子的病……治上一治吧?”
这人的举手投足间,无不散发出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傲之气,然而祈晟闻言,却是淡淡地笑了起来。
他道:“看来神医这张嘴虽太过利索了些,但却着实是个聪明人。”
既是聪明人,便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如此,他尚可将这人的性命留上一段时日。
毕竟短期内,他也的确需要他去给云卿策治病,虽然这“治病”的真正目的,只是在他查清楚对方的底细之前,用来做障眼法的幌子而已。
更何况,他在方才的短时间内,忽然想起了楚倾娆所中的毒。
倒是可以让谷粱修一试。
只不过要等到眼下之事,都办妥之后。
而听了他的夸赞,谷粱修倒是一笑,大言不惭地受下了这句话,道:“王爷这话倒是不错。”
祈晟便但笑不语,不再应他的话。
心中的思虑却已然如同藤蔓,一圈一圈地心头蔓延,缠绕开来。
回到镇南王府之后,他安顿了谷粱修后,便将初一唤进房中。
初一方才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祈晟,只不过因为实在讨厌谷粱修那张嘴,以及那傲慢清冷的性子,一路上便都没有吭声。
此刻单独见了祈晟,才认不出哼道:“那人若不是神医,我早把他给办了!”
见他如此,祈晟却淡笑道:“这人性子如此,却能活到今日,不正是说明……他有几分本事么?”
初一闻言,一想马车里那人的话,倒也深以为然,便压低了声音道:“王爷,那汝南王世子……难不成当真有鬼?”
虽然祈晟一直让他提防着云卿策,明里暗里没少盯梢过。但实际上,无论是初一自己,还是他的暗卫下属,都不曾从这人的身上发现过任何的纰漏和破绽。
一度,他曾严重怀疑自家王爷是不是掉进醋坛子里面爬不出来了,才会非要从鸡蛋里挑出些骨头才好。
但此时此刻,听了谷粱修的话,他的崇拜之情,才如滔滔江水,泛滥不觉:自家王爷果然是很有远见卓识的!
只是回想起云卿策那温文良善,人畜误伤的模样,他却依旧觉得有些无法置信。
而祈晟听了他的话,却没有立刻给予回答,而是低眉垂目地沉吟了好久,忽然道:“那萧誉的模样,你可还记得?”
初一愣了好一会儿,才道:“自然记得。”他们做暗卫的,各方各面都要超乎于常人,记忆力显然也是非凡。
而祈晟却不待他开口,已道:“身长八尺,猿臂熊腰。眉深目阔,面目英武。”
他说话的时候,神情略有些迷离,正是在回忆许多年前,见到的萧誉的模样。
由于一方奋力攻城,一方死守不出。故而他并没有机会同那卓绝不凡的萧太子对面而立,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隔着数百里的距离,一上一下的远远而望。
却也足够看清对方的模样了。
正如他话中所描述的那般,一个充满英武之气的雄阔男子。
“嗯,正是如此。”初一闻言颔首,但很快,一双明目忽然睁大了几分,道,“对了!当年我跟随先帝,久攻城池不下时,也曾想过暗杀的法子。故而特地找人绘制过那萧誉的模样,不出意外,那画此刻还找得到!”
祈晟眼中也有了亮色,道:“快去。”
初一飞快出了门,不出四分之一炷香时间的功夫,已经带着一张薄薄的纸页返了回来。
祈晟干脆利落地抬手拿过来,展开一看,那画上的全身像便和记忆几乎完美地重合起来。
身长八尺,猿臂熊腰。眉深目阔,面目英武。
他没有记错。
而无论是这长相,还是身形,都无法和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重合起来。
幽深而乌黑的眸子里,隐隐闪过淡淡的失望。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东西交还到初一手中,道:“将这画像复制多分,让你的人暗中去找,但凡模样相似的,一个都不放过!”
初一早知都这么多年了,自家主子依旧坚信萧誉没死,并且不曾放弃寻找他的下落。
只不过,他为何在这当口,突然提起那萧誉的模样来?
想到什么,他眼中浮现出讶异之色,道:“主子,你难道怀疑……”
“本王怀疑,他同萧誉有关。”祈晟道。虽然就在此前,有那么一个怀疑的念头,曾在他脑中闪过,云卿策就是萧誉。
但很快却被否决。
毕竟他和初一所见过的萧誉,无论从身形和容貌上来说,都和这云卿策截然不同。容貌尚且有奇门异术可以改变,身形胖瘦也可以更改,可那身量却无法由长缩短。
更何况,那云卿策文质彬彬,纤弱非常,和高大魁梧,武将风范的萧誉,几乎全无半点相似之处。
若是轻易怀疑这二人便是同一人,怕是连祈晟自己都无法相信。
但他却又足够理由相信,云卿策同萧誉,有所关联。能如此狠下心来毁去自己双眼的,这背后理由,除却“复国”二字,他想不出更多来。
故而他沉吟半晌又道:“初一,你再去查查云卿策,不,是上官策的底。”语声微顿,又道,“去他随父亲隐居的乡野,仔仔细细地查探一番。每一个细节都要报给本王。”
祈晟吩咐事务时,向来是三言两语,言简意赅的。而此刻,他却反反复复将一个意思说了许多遍,足见,这件事的重要程度。
初一会意,也正色起来,道:“属下今晚便动身去查!”
说罢身形一闪,竟没走正门,直接从窗口消失不见。
祈晟如若未见,只微微放松了身子,靠上身后的椅背。深眸似有些漫无目的地落在地面上,然而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既然那云卿策一直藏着狐狸尾巴不肯露出来,那么不如自己出手……逼他露一露出马脚了。
自从上次有祈晟助攻,放了一发大招之后,这后宫里瞬间就乱了套。花妃和容妃各据一方,分庭抗礼,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争。
楚倾娆则成了被人遗忘的透明人士,每日只在宫里听沙鹰说今天容妃又怎么给花妃使绊子了,昨天花妃又怎么指示人给容妃惹事了,听戏一般,不亦乐乎。
偶尔那两人来找自己,也都是想拉拢她到自己阵营的。有求于人,自然态度不会太差,甚至还有好吃好喝好玩的送上门来。
楚倾娆一一笑纳,却两头打哈哈,无一不是糊弄过去。那两人忙着自己争斗,也无暇太管她的态度。
于是事到如今,楚倾娆才真正享受了梦寐以求的“养老生活”。
然而没闲几天,她却忽然被弄出宫去了。
肇事者自然是祈晟,而他也自然不会以王爷的身份,光明正大把皇帝的妃子邀出宫去。
所以楚倾娆接到的是一道名正言顺且光明正大的圣旨,小皇帝让她陪同自己一道去普会寺上香的圣旨。当然,一定有摄政王皇叔同行就是了。
楚倾娆不知道祈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也没有无缘无故抗旨不尊的道理,便只能接了旨。
出行当天,倒是个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皇帝出行,不论事情大小,自然阵仗都不会太弱。故而一路上有无数侍卫跟着,小皇帝,祈晟,楚倾娆自然是各坐一辆马车,而祈晟也表现得格外正人君子,对她的态度恭敬而疏离,完完全全就是对待侄媳的态度。
楚倾娆忍不住对这人装模作样的本领嗤之以鼻。
只可惜这次出行本身,对她而言可是一点也称不上愉快。
起初在马车上颠了一路,待到跋山涉水来到普会寺后,还没来得及歇息,又被拖进庙堂里,听和尚念了一通经,脑袋很快就成了一团浆糊。
正晕晕乎乎地跪在小皇帝后方的位置,似睡非睡时,却被人用手肘轻轻地碰了碰。
一睁眼,就看到随自己一同前来的沙鹰,正睁着一双大眼睛,冲她一个劲儿地使眼色。
楚倾娆余光绕过她,朝大门处瞥了瞥,便见一抹玄黑色的衣摆,恰好消失在了门框处。
再看方才跪在另一侧的祈晟,早已没了影子。
啧啧,果然是狐狸尾巴藏不住,要原形毕露了么?
这样想着,她却也轻手轻脚地扶了沙鹰的手,起身朝门外走去。
刚在回廊边站定,就听一人从廊柱后闪现而出,低声道:“娘娘,王爷在后院等您。”正是祈晟的暗卫之一。
通报完毕之后,他便十分神出鬼没地消失了踪影。
楚倾娆便依言而行,穿过回廊,径自来到了后院。
院中空无一人,只有一株有些残败的不知名的树,落花点点,似被夜风垂落,撒了一地,也落了些许,在树上那人的发顶和肩头。
祈晟长身玉立,黑袍如墨,听闻声响,已然徐徐转过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