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竹片的边沿即将触碰到肌肤的瞬间,另一片竹片再度从旁飞出,轻轻巧巧,力道极为适中地,将其打飞了去。
沙鹰愕然抬头,便看见自家主子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道:“好了,你已经死过一回了。现在的你,只是沙鹰了。”
不是那个在痛失家人,饱尝离乱,从而将错误的人当成救命稻草,精神寄托的小姑娘。
也不是那个被改造过的怪物,只知道杀人的冷血机器。
只是沙鹰,只是沙鹰而已。
楚倾娆的话说得十分轻巧,甚至带着几分轻松的意味。然而沙鹰的眼眶却蓦地就红了起来。而在此之前,她几乎忘记了,自己上一次流泪究竟是什么时候。
而她终究还是没有掉下泪来,对于她而言,这样的情绪波动,已经属于极为剧烈的了。
低垂下眼眸,在短暂的调整过后,她恢复了平静。
“主子,有一件事,我一直瞒了你。”缓缓地,她开了口,并且并没有直视楚倾娆的双眼,“其实科沁……是你的胞妹。”
科沁抱着双腿蜷缩在床角,时不时地就要抬起头去,看看门的方向。
然而除了明亮的阳光,门外并没有人影晃动,更不会有那一抹明黄色的影子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冲她咧嘴一笑。
第十天了。
小皇帝已经很久没有来了。
科沁心中如同被人掏走了一块似的,空空荡荡,却也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只觉得什么盼头都没有了,绝望被孤独放大到了极致。
心灰意懒地低下头去,把脸埋在双膝之间,浑浑噩噩,分不清是梦是醒。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吱呀”的推门声。几乎是本能地,科沁立刻抬起头来,与此同时,眼底已经放出了期待的光芒。
然而那光芒在看到来人之后,瞬间消散。
立在门外的,不是一身明黄的人,而是一道浓重如墨的影。
祈晟长身玉立在门边,依旧穿着一身黑衣,拈金珠的云纹图样富贵逼人,却仿佛要被吞没在那一袭玄黑的云锦底子之中,再不复明丽。
“沁嫔别来无恙。这些时日本王政务繁忙,疏于照料,还请沁嫔见谅。”沉沉地,他开了口,唇角似是浮出了一抹弧度,却并不是一个笑。
断水断粮这些时候的折磨浮上心头,科沁下意识地就往后缩了缩身子。
她并不否认,自己对眼前这个男子的畏惧。他如同一团最浓重漆黑的云霭,带着足以吞灭一切的气魄,却永远无法让人看得清其中的光景。
没有人知道,他心中在想着什么,又会做出什么。
见科沁不答,祈晟也不浑不在意,只是闲闲地迈出步子,朝屋内走过来。
不知为何,随着他步伐的一步步逼近,科沁只觉得仿佛又一根丝线勒住了心口,一只手在慢慢地用力,将它越拉越紧,越拉越紧,末了,几乎喘不过气来。
祈晟却好整以暇,不紧不慢地,在她的床畔坐下了。
门没有关,明媚的阳光从外面投射进来,如同一支笔,极为明亮地勾勒出他侧脸的弧度。
是一道绝美,却让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而片刻后,平静地,祈晟开了口,口中的话也印证了科沁的预感。
他道:“你的大哥派使者前来,提出愿尽一切所能,将你换回去。”
科沁身子狠狠的一个颤抖,闻言再也顾不上对面前人的畏惧,本能地就抬起头来。
然而她只看到了对方眼底那抹戏谑的笑。
祈晟留了一刻短暂的空白,才再度缓缓地开了口。
他道:“然而在本王看来,任何东西,都并不足以同你对等。”说着,他勾唇一笑,眼底多了几分邪气,与此同时伸出骨结分明的手来,轻轻地扣住了面前女子的下颚。
仿若细心端详一般,他轻笑起来,道:“毕竟本王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什么人……如此像她了。”
诚然,论模样,钱思妍和楚倾娆几乎一模一样,难辨真假。然而对于祈晟而言,那不过是再表浅的不过的“形似”罢了。
空有皮囊,除此之外根本截然不同。
而科沁却不同。
哪怕模样有些差池,可眼神里那股野马一般的倔强和不羁,却太有楚倾娆的影子。
微微眯起狭长的凤目,祈晟笑容里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仿佛是陷入了回忆,又好像是沉湎于眼前,让人看不破,猜不透。
如同根本没有看出科沁眼底的波澜,觉察到她恐惧的挣扎一样,喃喃地,他又道:“哦,也难怪,毕竟是亲姐妹,总归是要比旁人相似几分的。”
科沁整个人如若冰封,瞬间失却温度。
然而即便整个人悉悉率率地颤抖着,即便被对方牵钳制了下颚,她却还是鼓起勇气,道:“我……我并不知道王爷在说些什么,对王爷这番莫名其妙的怀旧之言也全无兴趣!”
只可惜她这样太过稚嫩的否认,对祈晟而言根本如同儿戏。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地松了手表,轻笑出声,道:“吃了这么大的亏,沁嫔还是这么容易相信旁人?”
这一次,科沁如同被人狠狠地捏住了心脏,一时间,竟然连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天大的秘密,她只告诉过一个人。而那时候,她曾那么真挚地相信,对方是黑暗的唯一的光束,绝望中最可靠的救赎。
她甚至不曾有过一星半点的怀疑。
然而……他毕竟是大胤的皇帝,就算是和自己的皇叔有着再大的分歧,又怎么可能全然地同自己这个异族女子站在统一立场上?
呵,到底是自己太过天真了吗?
如同坠入冰冷的湖泊,绝望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比任何一次都要冰冷彻骨。
而看到她眼底的波澜万丈,祈晟便知道,对方懂了自己的意思。
他轻笑道:“不想这李代桃僵的背后,竟还有着这一段姐妹情深。”
科沁不再回答。她已经彻底失去了掩饰的力气,希望过后的失望,对于现在的她而言是一种太过沉重的打击。沉重到她甚至无暇顾及,自己那个远在北戎的姐姐,并不是旁人,而是一根长满刺的荆棘,一直一直都狠狠地扎在面前这个男人的心口。
更无法料及这一点对于她自己而言,会是怎样无可预料的灭顶之灾。
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看到了对方的反应,祈晟便不再久留。一撩自己玄黑的衣摆,他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每走一步,唇角的弧度便越发上扬一分。
门外站定,他平时着前方,口中却道:“可以动手了。”
于是一直在旁边久候着的几个老太监,便面面相觑了一眼,然后应了声是。
很快,他们转身走进门里。门被缓缓掩上。
半晌的空白之后,里面响起女子惊慌失措的呼喊,随后是刺耳的尖叫惨叫,铁链的摩擦碰撞,甚至有桌椅瓷器倒塌的声音……
祈晟负手立于回廊之上,听着身后这嘈杂而喧嚣的声响,却始终只是一动不动,仰头看着被院墙划分出的方方正正的天幕。
想象着楚倾娆得知一切的表情,他心中竟然油然而生一种无可比拟的快意。如同在水池中积蓄了太久,几乎要满得溢出来的水,忽然冲破了一切的阻拦,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倾泻出口。
在一声格外尖利的叫声之后,屋内霎然归于平静,再无半点声响,死寂一般。
祈晟眼底却浮现出释然的神情。
楚倾娆,这一次,你一定会回来的。
我们离见面,不远了。
几乎偏执地想着,他已然转过身,消失在回廊的拐角处。
钱思妍扶着自己的肚子,靠在窗畔的美人榻上。
开春之后,她的身子已经越发沉重了起来,便索性打消了出门的念头,终日在屋内休养。最多的,也不过是在院中偶尔闲步几回。
纵然她钱思妍出身卑贱,只是个侧妃,但她肚子里的毕竟是这么多年来,镇南王府的第一个孩子,故而府中上下对于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自然是极为重视的。
每隔几日便有大夫前来问诊,好在一切安然,不出意外,这孩子即将在几个月后出世。
她已经几乎得到了自己所要的一切,于是反而显得百无聊赖起来。对着窗口摆弄着针线,又觉得有些静不下心来。
就在不久,她才知道了一个迟来的消息。
深居简出,不便于亲自打听,而那叶惊尘又许久不见踪影,颇有些与世隔绝的意味,故而对于各方消息,自然也滞后了不少。
以至于她直到今日才听府中人说起,那个来自北戎的沁嫔,已经许久不曾外出见人了。
她虽然并不关系北戎和大胤之间的战和问题,但直觉告诉她,这其中必然有着蹊跷。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件事和楚倾娆会有关系。虽然,那沁嫔显然不可能是楚倾娆。
钱思妍忽然觉得有些懊丧和不甘。她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耐得住寂寞,习惯于算计的人,或许都不可能真正地安于平淡。
指尖用力地扣住了床沿。
一切只待这个孩子出生。在此之前,她必须沉住了气,不可轻举妄动。
这是她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枚筹码。最终的成败,她之前所有的算计,都全系于此了。
然而却不知是天不遂人愿,还是太遂人愿,次日一早,钱思妍就在自己的床头发现了一张多出来的纸团。
纸团打开,里面写着一行小字:明日三更,王府后院。
没有落款。
钱思妍眉微不可查地皱了皱,虽然没有露出明显的痕迹,但内心却已经在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人。
除了他,再无人敢于,或者能够如此堂而皇之绕过重重森严的暗卫,来到这镇南王府中了。
将纸团用力地捏进掌心里,钱思妍紧咬下唇,却陷入了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