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摩多眸心沉了沉,没有说话,但神情分明是在默认。
的确,事情的真相并不像他所告诉楚倾娆的那么简单。祈晟的目的,实则打从一开始,就清晰明了,不加任何掩饰。
议和中各种优厚的条件不是凭空而降,伴随着的,还有乌云罩顶一般的威胁,不和,即战。大胤的军队已然蓄势待发,随时北进。
而要化解这一切,祈晟给出了两个选择。
其一,便是如沙摩多对楚倾娆所说的那般,联姻,求娶犬戎公主。以及用中原特产,交换战争中极为重要的战马。
而另一个选择,则轻松得多,北戎可汗将王妃暗中送回京城,前事便既往不咎。
不需花费一兵一卒,即可平息一触即发的战争,对于四大王公而言,会选择哪一个,显然是不言而喻。
他们几乎毫不犹豫地决定,若是大胤的王爷看上了王妃,区区一个汉人女子,给他无妨,只不过,要待到她足月产下腹中的孩子之后。
这也是沙摩多得以暂时留下楚倾娆的最大原因。
见面前的男子只是沉默,并不说话,科沁有些急了,凑近他道:“大哥,科沁绝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如果真能帮到咱们北戎,帮到……大哥你,嫁入大胤,科沁义不容辞!”然而顿了一顿,她的声音却低了几分,“可是我真正在意的是,你千方百计维护的楚倾娆,当真值得你如此么?”
耳畔风声又起,伴随着碧草摩擦的细微声响。
沙摩多高大的身形立于广袤无垠的草原中,听闻此言,眉宇间闪过一丝讶异。他转头定定地凝视着科沁,道:“你……都知道了?”
“是!”科沁同他四目相对,丝毫也没有回避的意思,“我不仅知道,她并没有怀上你的孩子,和那大胤的摄政王,这场一触即发战争的始作俑者,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大哥,你费尽心机要把她留在身边,可为何我总觉得,她不属于这里,迟早有一天会飞走?”
沙摩多黝黑入夜的瞳眸微微一收,很快却又回复如常。自始至终,他的神情都如同雕塑般冷凝,不曾变过。
他无声地看着科沁,心念微转,明白这些事,她多半是从巴斯口中听来的。巴斯向来同科沁要好,并无主仆之分,又视楚倾娆为眼中钉,可自打上次被她言语调戏之后,每每见了对方都跟小媳妇似的,吹胡子瞪眼地避之不及。
想来没少同科沁吐苦水。
对此,沙摩多倒也不恼,毕竟对方是科沁,自己的胞妹。
对于她,他从不恼,只是一味地纵容,甚至宠溺。
故而他只是用一种带着极淡的安抚语气道:“这是大哥的事情,大哥会自己处理。”顿了一顿,又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沉声道,“但是,大哥不绝会让你嫁去大胤。”
谁料对于这种惯常的爱抚,这一次,科沁却反应极大。
“啪”地一声把沙摩多的手打开了,她声音高了几分,道:“大哥你总是这样,看起来对我什么都包容,实际上……你什么都不懂!你根本不是真的关心我,你根本就是因为……因为……”
留下这没头没尾的话,她竟霍然转身,跑了开去。
看着女子消失在远方的背影,沙摩多抬起手,看了看自己布满薄茧的掌心。
他自视是了解科沁的。
这个女子成日在大草原上纵马驰骋,挽弓如月,性子爽朗直率,丝毫没有半点矫情。
忽然,沙摩多原本平淡无波的眸心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
皱了皱眉,对于对方今日的反常之举,隐约地,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那个丫头……不会连“那件事”都知道了吧?
层层叠叠的竹林深处,隐有流水声潺潺响起。
忽然,只见几根翠竹的尖端极轻地摇晃了一下,与此同时,一道亮红色的身影已经凌空一个翻滚,无声无息地落于不远处的地面。
红袖翻飞,他扬手将手中银白的长剑插入剑鞘,动作干脆利落如行云流水,却也轻巧的不带一点多余的声响。
抬起葱白如玉,甚至比女子还要细腻好看指尖,轻轻地摩挲着。
一下,两下,三下。
只听身后一阵“哗哗”的声响,却是身后的三根翠竹,已然接连从中断开,倒落在地。
他水红色的薄唇,这才勾起一抹明显的弧度。冷淡中,透出一股睥睨一般的妩媚。
“出来吧。”男子没有回身,只是看着面前蜿蜒到竹林尽头的小溪流,淡声启口。
声线极柔极媚,却尤自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于是从山道另一头,便走出一个身穿蓝衣的人来。
他一面挠着头,一面笑道:“方才看师兄练功练得正起劲,不敢打扰,才在一旁躲着,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哎!”
正是当年同太子,叶惊尘,楚倾娆一道投于无名道长门下的最小的师弟,路子遥。
叶惊尘对此并没有说什么,只直入主题道:“太子怎么说?”
自打上次二人同楚倾娆分别之后,路子遥便没有再跟着叶惊尘,而是留在了太子身边。听了自家师兄的话,他面露迟疑,道:“太子说,他现在还并无露面的打算。”
“什么?”叶惊尘忽地一拂衣袖,银面遮掩下的一双眼眸,骤然间寒光乍现。
路子遥被他这气势吓得不觉退了一步,只暗暗觉得,每一次自己见到师兄,他身上似乎都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但具体是哪里变了,却又教人一时说不清楚。
而叶惊尘在短暂的怒意之后,也稍稍恢复了些许平静。
他敛袖在原地立着,微微眯眼,问:“以如今的情形来看,大胤和北戎迟早会有一战。也是有如神助,甚至不用我们再去挑拨,为了一个楚倾娆,祈晟和沙摩多便不会容得对方安然无恙。这时候,只要太子亲自出面,联合北戎,何愁报不了大胤灭国之辱?”说到这里,他声音沉了沉,“可这样的关头,太子却不打算露面。他是不是……迟疑了?”
路子遥闻言又被下了一跳,忙道:“师兄,你怎会有这样的想法?为了复国,太子的忍辱负重是你我所有目共睹的,那么大的牺牲,绝非常人能够忍受。咱们……咱们怎么能怀疑太子?太子一定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吧。”
叶惊尘低眉垂目,不着痕迹地掩去了眸心的点点波澜。他忠于太子,忠于梓国,这个不假,可对于路子遥的话,他心内却是轻嗤。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说牺牲,太子的牺牲,又怎能比得过他?
正因如此,他决然容不得任何一个梓国余党和动摇。即便那人是太子,也不行!
但他终究没有表露出任何一点痕迹,只道:“我并无质疑太子之意,只是时候已到,他也该现身了。”顿了顿,道,“再者,他若长久不现身,只怕下面人心不稳,甚至有人会怀疑……太子是否究竟还在人世。”
路子遥对于复国一事,一直算是半个边缘人。不是听师兄的,就是听太子的话,自己并没有太大的主见。
故而闻言,他只是嗫嚅地道:“可是师兄你也知道,太子他现在的情况……”
“无妨。”叶惊尘抬手摸索了自己的银面,声音淡然无波,唇角却微微紧绷,昭示着神情的肃然。
他道:“你今日回去替我通传一声,说我择日……面见太子。”
书房里,祈晟侧身坐于桌案边,修长瘦削而骨节分明的指尖微微蜷曲着,放在桌面上,随着思考轻轻地击打着。
时候正值午后,春日煦暖的阳光从窗棂外透入,洒满了他的全身。可他浑身上下却依旧充斥着一股森冷的寒气,驱不走,挥不散。
冷不丁地,一杯茶忽然出现在眼前。
祈晟转过头去,便看见小皇帝双手端着茶碗,眼底闪着期待之色地道:“皇叔……可要用茶?”
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陪着小皇帝练习书法的时候,竟然不自觉地出了神。祈晟收回迷离的思绪,看向对方,眼底闪过一丝淡然的欣慰,接过,道:“有劳皇上了。”
得了自家皇叔的夸奖,小皇帝脸上登时写满了开心。
祈晟将茶碗送到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动作微微一顿,虽然水温略有些烫了,但他还是将那口热茶咽了下去。
放下茶碗,再打量面前的小皇帝。一个冬天过去了,他的身量同春早一般,疯长一般地拔高着,人也抽了条,褪去微胖,变得瘦削。
一眼望去,已经是个颇有气度的少年天子了。
并且,那眉眼之中……已经明显有了大哥的影子。
他的神情便又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转眼看了看书案上那堆成厚厚一沓的宣旨,知道在自己出神的这段时日里,对方并没有半点偷懒,便放柔了声音,道:“皇上歇息片刻吧。”
小皇帝眼底骤然迸发出欣喜的光芒,忙来到祈晟旁边坐下,孩童心性毕露无遗。
他转头凝视着自家皇叔沐浴在阳光之中,却依旧阴霾冷峻的侧脸,迟疑好久,忍不住问:“皇叔,最近……是要打仗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