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心惊,幸好是容粲,若是歹人,燕京城只怕难得平安。
马车东拐西拐来了桃花阵前不远的地方,远远的,有一白衣胜雪的女子疾奔而来。
苏蘅芜一路上设想了无数次她与母亲见面时的情形,是抱头痛哭还是彼此有些沉默,抑或是陌生的寒暄。
但当她看到那向她奔来的女子后,心底尘封的一扇门就像豁然间被人狠狠叩响了一样,一颗心像风中张了帆的船一样,被风吹的鼓鼓的。
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如此清晰地流淌在她的血管里,汩汩流淌……
那个向她跑来的人,就是她的母亲啊!
冷庭誉拿手在苏蘅芜眼前晃了晃:“阿芜,阿芜……”
苏蘅芜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向她越跑越近的白色身影,仿若没有听见冷庭誉的声音。
冷庭誉又道:“她就是你的母亲……”
苏蘅芜轻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泪盈于睫,她柔声回应冷庭誉:“我知道!”
容粲忽然停止了跑,她蹲下身子,张开手臂,满是期待的冲苏蘅芜道:“阿芜,你来!我的阿芜,你过来!”
风吹来,桃花阵里透出阵阵桃花特有的烈性甜香。
香风吹起容粲身上的白色织金缎披风,吹乱了她鬓间的发,然而发乌眼明,肤白胜雪,明艳的恰如九十点钟的朝阳。
容粲见苏蘅芜没有动,她唇边弧度上扬,声音愈加温柔与深情,她喊着:“阿芜,你来……快过来,让母亲抱抱你!”
那声温柔四溢的“阿芜”就像有魔力一样,苏蘅芜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笑容直达眼底。
冷庭誉舒了一口气,在她耳边轻声道:“阿芜,快去!”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苏蘅芜已在风中奔跑。
冷庭誉清清楚楚的看到,当苏蘅芜跑近容粲,容粲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怀抱。
他揉了揉眼睛,心底又一次泛起了酸意。如果他的母亲还活着,又知道他有了心爱之人,她一定会口里骂着他:“臭小子,人家姑娘将来嫁给你,要为你生儿育女,你一定不能负了别人……”她还肯定会对镜揽妆,然后千娇百媚的问他:“你找的姑娘有娘美吗?嗯,一定要找个比娘美的,你爹不如你,还找了你娘呢……”
他再睁大眼睛看时,容粲竟然将苏蘅芜抱着旋转起来!
而苏蘅芜的笑声银铃般又脆又响!
这是冷庭誉不曾听到过的苏蘅芜的笑声。他所见到的苏蘅芜的笑或是温婉的笑,或是凄婉的笑或是无可奈何的笑或是礼貌的笑……却从来没有这样恣意这样大声这样心无一事的笑!
冷庭誉有些欣慰,阿芜有了他与她母亲,以后的日子就会如今天这样春暖花开了吧?却还有一种声音在心底叹息,他想他该找个时间带阿芜去祭拜他的母亲了……
他想他的母亲了……
容粲将苏蘅芜又结结实实的抱了一会儿后,伸手招呼冷庭誉。
冷庭誉忙跟了过来,冲了容粲行了女婿之礼。
容粲望着女儿呵呵的笑。
等几人围坐在餐桌前,准备开饭时。
苏蘅芜还觉得这一切就恍若做梦一般。她打从知道安宁伯夫人不是她母亲后,就一直在想她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的母亲还活着没有?等到冷庭誉带她来相认时,她还在忐忑相认的场面是什么样的。
却不像,在母女眼神对望的那一刻,她心中所有的担心所有的不安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她们看彼此就像照镜子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眉眼还难掩青涩;而她的母亲却是浑身压不住的明艳四溢。
想到这里,苏蘅芜眉眼弯弯。
容粲心情大好,难得让丫鬟添了两碗饭。
饭后,冷庭誉因为有公务要处理,在和苏蘅芜说过之后,就像容粲行礼告退。
容粲略一思索,让丫鬟先领着苏蘅芜去为她准备多年的横芜苑,给了苏蘅芜一个安心的笑容后,容粲在冷庭誉讶异的目光中冲他笑道:“我送送你!”
冷庭誉一直以为容粲说送送他是要和他说什么话,他也做好了准备接受容粲的教诲,倒是令她意外的是,容粲一路上目光温柔含笑,却只是沉默的走在他身后。
快出了府院时,冷庭誉忍不住先问道:“这里怎么这么温暖?”他说着指了指繁花似锦的花园。
容粲笑的一脸慈爱:“这里啊……也是无意间发现的宝地,而且引了温泉水过来,你不忙的时候就过来……”
顿了顿,她道:“你喊我一声母亲,那我就是你的母亲!”
冷庭誉有些意外。
容粲沉默了一下道:“我听说过你的母亲!找个时间带阿芜过去祭拜一下吧……”
冷庭誉定定的看了容粲几眼,忽然就别开了头。
容粲叹息一声,走上去,犹豫了下,拍了拍冷庭誉的肩膀:“人,总是要往前看!过去的,埋在心底怀念却不能过于悲伤,不然,你的母亲也会不安的!”
冷庭誉点点头。
两人沉默着又走了一段路,眼看到了桃花阵那里。
早有指引的侍女等待在那里。
冷庭誉行礼欲告别,却又折回身来,声音很低的冲容粲道一声:“谢谢!母亲!”
容粲失笑。
冷庭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又冲容粲行了一个礼:“阿芜,我就拜托给母亲了!”
这话说的……
容粲觉得,自己的女儿嘛……不过,冷庭誉这么在乎女儿,也是好的……
她就笑笑。
冷庭誉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容粲温柔的问:“可是有什么事情要问我?”
冷庭誉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还没有想明白……”
容粲笑笑,并不多说。
冷庭誉出了桃花阵,仰头看了看天空。他适才听到容粲说认识他的母亲贺慕容,他很想知道,容粲是怎么看待他母亲的。燕地的人都说他的母亲妒忌又自己想不开才会病死了,可他总觉得他的母亲自己要搬去别院住,那只是对父亲死心了,她会难过会决绝的离开……可她不是那种脆弱的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的人……
容粲站在院子里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脚去了蘅芜苑。
未进门,她就一路含笑,笑容直达眼底。
苏蘅芜正在丫鬟的服侍下卸掉钗环。
容粲进了屋子,苏蘅芜忙站起来行礼。
容粲亲自扶起了她,又冲屋子里一干侍候的人摆摆手,将苏蘅芜重新按在雕花妆镜前的妆凳上,摸了一把她的头发,乌黑顺滑。
容粲放心的笑笑,打开妆匣,拿了黄杨木雕花梳子去为苏蘅芜自上而下一遍一遍梳理青丝。
苏蘅芜有些不好意思,她脸颊有些红:“让我来吧,母亲!”
容粲温柔的摇摇头:“这十多年来,我做梦都想给你们亲自梳头发,戴花戴首饰,穿好看的衣服,教你们唱歌教你们认字,看着你们一天天长大……”
苏蘅芜听得有些动容,有些哽咽的反扑到了容粲怀里小声的哭泣。
容粲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部,一边柔声道:“如今你们姐妹两个总算找到了一个,还有你妹妹没有消息……”
苏蘅芜想到发生在自己身上匪夷所思的事情,她犹豫道:“妹妹应该在定南候府!”
嗯?
容粲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快速的烦躁,却是一闪而过。
苏蘅芜低头的功夫,并没有发现。
过了一会儿,容粲抬起头声音柔柔的道:“难怪我找不到,那我要去好生找找……”
苏蘅芜犹豫了几回,也没有说出她和孟河洛之间诡异的事情,不是她不信任母亲。只是如今孟河洛与她并没有相认,苏蘅芜并不清楚孟河洛是否乐意将这段诡异的经历让外人所知,毕竟孟河洛已经嫁给了燕南风。
苏蘅芜心里正盘算着,如果容粲问起她怎么知道孟河洛在定南候府时要怎么回答,却没有想到容粲却一句都没有问她。这让苏蘅芜如释重负的同时心里又生起淡淡的疑惑。
容粲亲自为苏蘅芜通头一百遍,这件事以前梅妈妈也常跟苏蘅芜这么做。苏蘅芜犹豫了下,就向容粲说起梅妈妈。
容粲听了失了失神,模模糊糊说了一句:“没有想到梅姿这么痴情……”
见苏蘅芜不解,容粲想了想,如今苏蘅芜也大了,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知道的,就告诉了她当年的事情。
“你的父亲是当年安宁伯的嫡长子,你的祖母是安宁伯的原配也是当年荣光郡主的孙女。荣光郡主的父亲是异姓王,这个以后再和你说。总之,你父亲一出生就被立为安宁伯世子,又跟随梅鹤先生读书习武,你梅妈妈本名叫梅姿与梅鹤先生有旧,也跟在梅鹤先生读书,论起来和你父亲是师兄妹。再后来,我为梅姿治过病,说来也是寻常病症,但梅姿却和我非常交好,我还教给了她医术……不过……”
容粲犹豫了一下,这才道:“直到我和你父亲成亲,我才知道原来梅姿心仪之人不是别人就是你父亲,成亲当晚,她亲口告诉我,跟着我学医术学琴学诗词,只是因为她知道你父亲喜欢我这样的女子,她想讨你父亲喜欢……我和你成亲当晚,梅姿就不见了……倒是没有想到,后来由她找到了你……”
苏蘅芜没有想到上一辈还有这样的过往,她想起梅妈妈在为她梳妆时,曾感叹过,自己长得更像母亲。她当时还疑惑,明明和安宁伯夫人长得不像。她又想起梅妈妈常常落寞的表情……
她柔声道:“梅妈妈最喜欢打理芝兰苑……”
容粲露出果然的表情来:“芝兰苑是你父亲生前不为人所知的别院,新安宁伯愿意让你们住在那里,也算是有点心了……不枉费你父亲生前待他那般诚挚!”
苏蘅芜沉默了一下,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