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茉在次日清晨醒来，可清醒后的她却全然没了前一夜的虚弱无力，她就像重新恢复了生机一般，虽然灵力依旧孱弱，但确实已无大碍。
素水找到苏茉时，她好像刚刚和赤羽经历一场争吵，素水见到的她，除了满面的泪痕，还有衣衫不整外，人倒是完好无损。
素水揽着苏茉，踏水而行，在汤谷的湖面上留下一串串水纹。
两人离开时，苏茉还在不停回望那个岩洞。赤羽站在岩洞口，深深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苏茉想起赤羽抱着自己四处求医的样子，那时的她虽已昏睡，但意识还是清醒的。她明明看见了他的焦急不安，可是为什么，这些东西却都属于另一个人？她不解。而更不解的是，现在的赤羽竟然依旧会用舍弃自己灵力的方式来救她。
素水揽着苏茉一路前行，然后到了湖中央的一叶柳叶舟上。这是苏茉第一次看见素水的模样，苍白的脸，深邃的五官。可是，他的脸上却毫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也看不出苍凉悲痛。
两人静坐在柳叶舟上，静默无声。忽然素水将一方绢帕递到苏茉面前，苏茉微惊，而后有些生气地说：“我没有哭！”
素水没有说话，只是手一直伸着，苏茉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过来。素水这时才淡然开口：“有泪不用忍着。哭，只是一种正常的情感表达。”
其实苏茉当时是真的没想过要哭的，只不过素水说完后，她的眼眶忽然就红了，只是眼泪还没落下罢了。
“要流的泪已经流完了。我答应过上官大哥，再也不哭了。”苏茉喉头哽咽。
素水侧目轻轻瞥了她一眼，然后又毫不在意地问道：“你恨他吗？”
苏茉茫然，并没有答话。
素水又说：“如果你恨，可以雇我杀他。还有那个姑娘，你所谓的朋友。她对你的恨意那么深，你不杀她，她也会杀你。你大可先下手为强，且不必有丝毫愧疚。”
苏茉连连摇头：“不，我不想赤羽有事，更不想伤害芙儿。”
“她恨你。”
“是误会！是百里寒从中作梗……我只恨自己不够强大，眼睁睁看着他们误入歧途，却救不了他们……”
“世上的路，都是有腿的人自己走的。”素水轻言，眼波流转，他静立在柳叶舟前头，看着蒙了一层薄雾的水面说，“没有什么挑唆、被动、无奈，路都是自己选择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那我就把她拉回来。”苏茉眼里的坚定似乎不可撼动。
素水不言，苏茉也不再说话。
柳叶舟慢慢靠岸，映入苏茉眼中的是一棵高大的雀树，在雀树茂密的树叶之中，还有一间干净整洁的小木屋。
苏茉惊奇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见雀树与木屋浑然天成，就像木屋本就是长在那雀树之上似的。
“这是哪里？大家呢？”苏茉茫然地看着四周。
可素水并没有回答她的打算，他轻飘飘地上了那木屋。苏茉随后跟上，可雀树的树干因为湖水晕染变得有些潮湿，她攀爬了许久，脚底总是打滑。素水进屋之后，见苏茉还是未能上来，一声轻笑，又飘了下去。
他提着苏茉的衣领轻飘而上，苏茉心惊，却也立马恢复如常。
树屋内满墙都挂着刀矛剑戟，案上也摆满各种暗器，苏茉看得一阵心惊，只觉得眼花缭乱。她拿起案上的一柄青铜短剑，仔细查看：“这是你的居所吗？这是什么武器？”
素水见状，立马走到苏茉面前，一把抓住苏茉的手。苏茉愕然，这时才发现，回到家的素水已不再是往日那般轻飘飘的模样了，他立于地，行于脚。
见苏茉被自己吓到，素水放手，然后拿起了案上半个葫芦走到屋子角落。角落里正好是大树的树干，素水拿着匕首在树上割开一道口子，然后又插入一块竹片，只见那树干中当即流出浆液。浆液呈乳白色，流向葫芦中时，还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奶香。
素水将装着树浆的葫芦递给了苏茉，苏茉接过，却很疑惑：“这是……”
“汤谷的水不能喝，你口渴了。”
苏茉吞了吞口水，发现自己的喉咙早就干涩微痒，她接过之后，喝了几大口，发现浆液意外地好喝。
“这是什么树？竟有如此鲜美的树浆？”苏茉询问时，素水已经把大树树干上刚刚划过的那道口子包扎好，并坐回了案边。
“奶树。”
“为何我从未听说？”
“我家乡的一种树，远隔千里漂泊而来。”
“远隔千里？对了，你怎么会住在这里？素水，我对你竟一无所知。”苏茉说着，坐到了木桌旁的另一边。
素水沉默了片刻，而后回答：“我是一只不能见光的鬼，只身在这茫茫湖水之中。”
素水说完，苏茉却不知该如何接话，她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起身开始环顾整间房子。房子的一边有一张矮矮的软榻，上面铺着一层动物皮毛，而房子的另一边，便是那挂着许多武器的墙。
苏茉走近，猛然发现那些武器背后还刻着栩栩如生的壁画，苏茉再走近了些，发现壁画上的内容全是一些战斗的血腥场景。
素水踱步到苏茉的身后，看着壁画徐徐说道：“我的族人原本生活在西溟附近。”苏茉回头，看向难得主动提及自己过去的素水，安静地听他说道，“先祖们勤劳勇敢，得到国君赞许，曾在西溟过着富足安定的生活。可一个妄人谋害了国君，驱赶了先祖，先祖们只得背井离乡，移居鹿台之国。先祖勤勉，曾一度掌握治国之权，虽不若九黎、东灵般鼎盛，却也衣食无忧。几百年后，鹿台之国遭遇瘟疫，邻邦不仅不施与援手，更落井下石，先祖们战败，再次沦为囚奴。不愿为奴的族人，不得不再次流离失所，继续向东迁徙。族人辗转至今，却无一日不思念西溟故土。”
“族人……那你为何孤身一人？”
“这世上没有哪个族群遭遇过这样的流离苦痛，没有哪个族群如我尤乌人一般坚韧不屈。”素水的眼眸中出现了鲜少会有的泪光，但那泪光却又透着坚忍。
“尤乌人？哦，上官大哥跟我说过……”
素水点头：“上官锦说得没错，尤乌人之所以能够生存至今，只因我们骁勇善战，不畏强敌！我们双手沾满他族人的鲜血，而他族人也仇视和惧怕着我们！”
素水说到这里，有些动容：“可是，为何强悍如此，依旧会妻离子散，老无所依……”素水的话是他至今都解不开的谜。他不明白，自己的族人明明那么强大，为何最后还是会落得这般田地？他不解，所以他一直都在寻找着答案。而苏茉，便是可以回答他的唯一的人。
此时，苏茉的视线被墙角的最后一幅壁画吸引，那幅壁画上，画着一群人掉进陷阱，旁边站着的另外一群人正举着长长的剑直指掉进陷阱的人。而就在不远处有一棵茂密的树，树上还躲着一个无助的少年。
苏茉心惊，指着那树上的少年问道：“这是你吗？”
素水不答话，只是黯然地低下了头。
而后苏茉的指尖又缓缓抚上了那壁画上的陷阱。
素水难掩眼中的难过，转身不再细看。
他坐在案边，将葫芦中还剩下的半壶浆液全部喝光，然后轻声说道：“带你来此处，是为一个答案。”苏茉心中霎时肃然，素水又说，“召唤青龙已然失败，召唤朱雀看似也无望。我要的答案呢？”
苏茉哑口无言，过了这么久，她还是不能给素水一个满意的答案，又或许说，她自己根本就没有答案。
“拥有力量，只会被仇恨利用，带来更多的战争和灾难。朱雀玄女，你还是不能回答我的问题。”素水说着便站起了身，准备离去。
苏茉慌乱，朝着他的背影喊道：“我也很想知道答案！”素水身形微顿，而后又听见苏茉说道，“如何化解世间的仇恨，我也想要知道……这样，就能化解芙儿心里对我的恨意，就能化解赤羽心中因恨而生的那个人。可是……我不知道。”
素水好像早就料到会这般，他冷哼一声，提步前行。
可此时苏茉却又自言自语地说：“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也有恨！”见素水停下，苏茉走了几步，来到了素水身后，继续说道，“我恨百里寒挑唆芙儿与我为敌，我恨那树精藤怪封印我的家人，我恨赤羽心中的怪人死死缠着赤羽不放！可是……这不是人之常情吗？这样的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都会恨的吧？恨，是因为我心里在乎朋友，关心家人，更放不下赤羽呀！恨，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情感吗？”
“仇恨是最可怕的毒蛇。”
“不，素水，仇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仇恨蒙住双眼，被仇恨迷了心智！因为仇恨而报复，只会引来更多的杀戮，给更多人带来痛苦！我们能做的，只有控制自己，不要被仇恨这种情感左右。若是被它包裹起来，心只会更痛……我不知道怎样化解仇恨，但我知道，一切的结果都有因由，那我们就找到那个因由，斩掉那个因由，让仇恨无处生根！”
苏茉的话让素水陷入了沉思，他沉默着，也停住了脚步。
苏茉说着，又想起了赤羽和芙儿：“仇恨？是不能给人幸福的，但善意可以。只是，有时候善意比仇恨更痛苦……”
“如果仇恨已经产生，战争已经爆发，又当如何？”
苏茉摇头，有些茫然地说道：“也许我能做的，只有心存善念，坚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