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都骂过了，哆嗦什么？老相稳了稳情绪，再次倒茶，茶壶似乎不听使唤，一下子就把那小巧的茶杯给灌满了，茶水溢了出来。
我这是怎么啦？我是他相父，父亲骂儿子天经地义！再说，我这骂得也有理嘛。可，为什么我这手……
他看了看自己那只倒茶的手，沉思起来。
沉思过后，老相更加紧张了，因为他意识到，问题不是骂了句“混账！”那么简单，他的哆嗦明白无误地表明——他对龙翰诚失望了！
……
在他老相的眼里，龙翰诚潜伏省城的表现可以说是糟糕透顶！
冲动的他，把好事都能办成坏事，比如“打狗救人”，本是好事，却被他生生地弄成了“叫板警方”。
倔犟的他，很多事都闷在心里，从不主动地和老相沟通，比如，他抵触学习人间的科学知识、老相想知道原因，可他就是不说。
这次看新闻发布会，龙翰诚有如局外人的表现，把老相内心所有的抱怨都激发了，情难自禁地骂了他。如果，龙翰诚一贯的表现如老相的意，以他龙太子的身份，老相这个龟丞相维护他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骂他？
正因为深深的失望，正因为龙翰诚是“糊不上壁的稀泥巴”，那句“混账”才怒不可遏地被骂了出来。
……
老相闷了口茶，嘴角残留了一滴茶水，也没感觉出。此刻，他没了往日喝茶时的优雅，只有内心的不安，他不断地念叨：“不会的不会的，龙翰诚不是稀泥巴，小三太子是个好太子。”
就算对龙翰诚再不满意，老相也不想承认他是稀泥巴，更不愿承认自己对他丧失了信心，因为，龙翰诚潜伏人间的象征意义太大！
……
几年前，兴之所至，老相结合西洋水彩画技法和国画水墨技巧，画了副巨龙图，也就是挂在思古斋里的那副。巨龙图相当有水准，广受赞誉。就连省城主管文教的副市长，在一次视察文艺中心时，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副市长的原话是这样的“龙宫革同志这幅巨龙图，其体现出的精神风貌，无愧于那句成语——龙马精神，与时俱进、奋发进取的龙马精神，也正是我市要大力倡导的！”
其实，那年正好是龙年，老相原本只是因情而作，以老龙王的形象画下那副巨龙图，没成想会被主管文教的副市长给予如此高的评价，他心情无比舒畅。
没多久，老相潜回龙宫办事，把这事顺便“分享”给老龙王听了。
当时，老龙王深受触动，久久没有言语。
《尚书》有载：伏羲氏有天下，龙马负图出于河。
伏羲是上古大神，他在黄河孟津古渡口，降服龙马，并依龙马背负的图纹画出河图八卦，创立了最早的文字符号，结束了人间的混沌蒙昧。
龙马精神因此被崇尚为自强不息、进取向上的民族精神。
人间崇尚“龙马精神”，龙族自然也崇尚“龙马精神”。
只是，沧海桑田，先是人间实行“共和”，后来人间超越天庭、再后来，海洋系龙族搬去深海以远避人类。很多年过去，龙族搞不懂人间的思想状况了，对“龙马精神”也就渐渐淡了。
龟丞相无意中的“分享”，唤醒了老龙王思想深处的荣誉感：任何时候，龙族都不能淡忘“龙马精神”！
龟丞相根据自己潜伏人间多年的感受，并结合那位副市长的所言，告知老龙王：新世纪人间对“龙马精神”解读是——与时俱进、奋发进取。
迁往深海多年，远避了人类社会，龙族肯定是缺乏了“与时俱进”的，因此，龙族要选派代表去人间学习，以体现“与时俱进”，以不负“龙马精神”，以无愧龙族“精神存在”的意义。
于是，老龙王在龙孙一辈里挑选能够代表“龙马精神”的领军人物，受人类“不拘一格降人才”思想的影响，挑选范围扩大到四海龙宫。
经过几年的考察、挑选，东海龙宫的小三太子脱颖而出。
与时俱进，具体表现就是——不断学习不断进步，新世纪人类就是得益于此才不断超越，因而龙翰诚的潜伏任务就是学习人类的新知识，当然，这种学习并不是以实用为主，只是要体现、赋予龙马精神以新的内涵——与时俱进。
由此可见，龙翰诚身上承载得太多太多。
……
如果老相对龙翰诚没了信心，那就等于宣告“龙翰诚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这个结论，作为龙翰诚在人间的监护人，老相无论如何是不敢下的。
想到这，老相何止是哆嗦？全身都震颤了一下，他赶紧放下手里的茶杯，闭眼往沙发后背上一靠。
不不，绝对不是龙翰诚的问题，我看着龙小三长大，他从小就天资聪颖，他从小就有志向，他从小就胆大妄……胆大敢为。是我的问题，一定是我的问题。
老相满脑子都念叨起龙翰诚的好来。
念叨完，老相不由得在心底反问自己：小三太子刚来人间时，我对他是充满了信心的啊。可为什么才一年多的时间，我就……于情于理上都说不通啊。这这，问题到底出在哪呢？
靠在沙发上，手摩挲着下巴，老相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一年多前的那个凌晨。
……
那个风清气爽的凌晨，老相开着奔驰越野车来到离省城两百多公里远的一处偏僻海滩。
天空泛出鱼肚白，风平浪静的海边显得十分的寂静。
“小三太子，小三太子。”老相小声呼唤着。
“相父！”冷不丁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老相一惊，回转身来，一个高高大大的后生仔冲着他很真诚、很快乐地笑着，用人间的话来说就是“很阳光地笑着”。
“参见太子殿下。”老相头微微一低，双手一拱。
小心谨慎的老相原本不想按龙宫的规矩来，因为那样很不“地下工作”，可第一次见面又怕小三太子误解，他还是决定按龙宫那一套见过小三太子，只是没有行大礼。
“相父，快快免礼。”小三太子连忙说道：“相父，龙爷爷嘱托过，丞相在人间公干，当一切以人间的礼数为要，不必拘泥龙宫规矩。”
“老龙王圣明。”老相心生感动，问道：“老龙王一向可好？”
“龙爷爷一切都好，相父不必挂念。”
“那就好那就好。”
“相父以后就是本太子的师傅了。”小三太子双手胸前一拱，非常认真：“师傅在上，受弟子一拜。”
“老夫可不敢当啊！”老相连忙托住小三太子：“太子殿下，在人间就免了龙宫那一套吧。”
“嗯，一切听相父吩咐。”
看着眼前器宇轩昂的小三太子，老相心里禁不住感慨：不愧龙子龙孙啊！感慨之余他又有点担心，因为一百多年前，小三太子以调皮捣蛋而闻名东海，很不好调教。
“太子殿下，此番来人间……”老相的话留了半句，他相信以小三太子的聪颖，一定会听出话意。
果然，小三太子略一沉吟，回道：“士别三日尚另有景象，相父和本太子……三十几年都不止了吧。”
老相听出了话意。
在东海时，龟丞相和小三太子并没过多交往，潜伏人间后，更是完全没有往来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那，几十年过去，自己就不应该还用老眼光看待小三太子。看看这二十多年的人间，发生了多少让人不敢置信的变化啊，小三太子那点调皮捣蛋又算得了什么？
小三太子真的绝顶聪颖，知道老相内心担心什么，又主动说道：“相父大可放心，此番来人间，本太子当本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态度，来人间学习的。”
这话真不是冠冕堂皇的敷衍之词，它真实地反映出了小三太子的心路历程。
二十多年前，龙宫刚迁往深海，小三太子是不服气的。但在十几年前，有过被导弹追着屁股飞的经历后，他慢慢地服了，觉得真的不能小看了人类。
小三太子虽有心高气傲的天性，可有一点：一旦他认可了的事，他的心气一点都不高傲。这也是他能被老龙王选中，派来潜伏人间的主要原因。
老相忍不住笑了起来。
“相父，何已见笑？”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太子殿下，这都谁教你的啊？”
“没谁教，本太子自己看的。”小三太子神采飞扬道：“相父在一次奏折上不是写了吗？”
老相反应过来。有一次的奏折上，他把这句人间的说辞顺带着写了上去。
“这句话，本太子琢磨了好久，很有体会呐！”
“哦……”老相小眼睛一闪亮：“说来听听。”
小三太子兴奋道：“要想‘天天向上’那就非‘好好学习’不可；‘好好学习’了，那必然就会‘天天向上’！这可比‘头悬梁锥刺股’……又通俗又在理。”
老相笑得……这句话，他自己都没去琢磨过。
看着小三太子那兴奋的神色，他心里欣慰道：好哇，太子殿下，你真是长大了也懂事了啊，好好。同时，他也很振奋，对眼前俊朗、阳光的小三太子充满了无限的信心。
当走到那辆越野车前时，毫无疑问，小三太子的惊诧、好奇、感叹，和二十几年前的龟丞相是多么的相似。
“太子殿下，人间好奇、好玩、令人琢磨不透的东西多着呢。”老相懂他，说道：“到时，带你好好开开眼。上车！”
“好哇！上次来人间匆匆而过，实为憾事。”小三太子兴奋不已。
自从皇帝被拉下龙庭后，龙宫就开始少与人间打交道了，而在二十多年前，除了龟丞相潜入人间外，龙宫再也没谁来过人间。
得知小三太子要来省城潜伏，老相动足了脑筋——用现款在省城买下一处别墅，通过能量巨大的开发商，为小三太子办下了“龙翰诚”的户籍。那次，配合开发商办证，小三太子来过一次省城。可因为老相的过分谨慎，一完事，小三太子就被老相送回了龙宫，来去匆匆连走马观花都没有，小三太子为此遗憾不已。
坐进车里，小三太子新鲜感十足，当汽车起动时，惊得他目瞪口呆：“相父，这不会就是那个自己能跑的……铁、铁麒麟吧？”
一次在龙宫和老龙王闲聊时谈到汽车，为了让老龙王好理解，老相当时把汽车称作“铁麒麟”。
“呵呵，算是吧，人间叫汽车，比汗血宝马都快。”
“比汗血宝马快？真有这等神奇？！本太子在龙宫听龙爷爷说起这些，窃以为龙爷爷在吹牛呢。”
“吹牛？”老相哈哈地笑了起来：“太子殿下，这难道也是从老夫的奏折上看到的？龙宫可没这个说法，龙宫可没有牛，只有海马。”
“呵呵，龙宫未有之词皆是相父之功劳。”
听着小三太子文绉绉的说辞，老相感觉是那么的亲切，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刚到人间那几天，说话也是这样，还因为文绉绉的话语，被人识破而吓得浑身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