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垒生2016-06-16 14:283,959

  “真大师,小王不曾听错么?”

  李圣天的双眉紧紧皱起。看着眼前的幻真,他的眼中已带了一点少有的怒意。幻真是于阗九国师僧之首,是位有道高僧,也是继承宝光寺上座的不二人选。不论是谁,包括九国师僧中的大多数,全都认为唯有幻真继承了上座之位,于阗方能江山永固,国泰民安。而现在国中诸事不利,先是长公主迦陵迦远嫁阿夏,不料婚事未及办理,那位新郎阿夏王子便暴病而亡,迦陵迦公主没来由地背了个望门寡的名声。这事虽然让李圣天不顺心,终究还不算什么,可另一件却是震动了西域诸国的大事,于阗圣僧,宝光寺上座瞿沙大师,终于功德圆满,虹化而去。

  对瞿沙大师本人而言,这当然是件好事。然而对于于阗来说,这不啻一大灾难。瞿沙大师极受诸国之人膜拜,有他坐镇于阗,也就意味着于阗的根基牢不可破。然而当瞿沙大师离世而去,周边早就对于阗虎视眈眈的诸国定然又开始动念头了。在这危急之秋,如果幻真能够临危受命,以绝大神通震慑来犯外道,那么他完全可以挑起瞿沙大师留下的担子,成为于阗下一个圣僧。这一点,即使是幻真的师兄,九国师僧中名列第二,一直对幻真甚为不满的明业也是这样认为的。然而,令李圣天意外的是,幻真竟然婉言谢绝了。

  幻真没有抬头,只是合手在胸前合十道:“大王,贫僧于神通一道,或许能出明业师兄一头地,然于佛法却远不及师兄造诣之深。上座之位,还请明业师兄继之为是。”

  李圣天皱了皱眉。明业是他俗家的堂叔,因为不乐繁华,所以弃官为僧。也许幻真正是基于如此考虑,方才要把上座之位让出来的吧。如果是旁人,只怕会乐于从命,然而李圣天是于阗不世出的英主,任人唯亲之害与任人唯贤之善,他比谁都清楚。他道:“真大师,若你以为明业是我堂叔,理所因当由他接任上座,那就错了。”

  他还要再说,幻真一下抬起头来,打断他的话道:“大王,这是师尊涅槃前的意思。”

  虽然李圣天英明,可幻真打断他的话还是让他有点不快。但没等他的怒气升起来,已被幻真的话惊呆了。他期期艾艾地道:“什……什么?你什么时候见过瞿沙大师的?”

  幻真的面色平静如常,低声道:“在阿夏。”

  李圣天险些叫了起来。他喝道:“岂有此理!瞿沙大师为何要去阿夏?如果他那时要去,又为何不与你们一起去?”

  幻真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痛楚,他双手合十向李圣天深施一礼,道:“大王,许多事,闻之不如未闻,见之不如不见。明业师兄佛法精深,神通方大,定能光耀我于阗声威的。”

  李圣天见他说得虽然平静,却又斩钉截铁,心知再不能挽回,不由长叹一声,道:“真大师,你不是我们塞人,小王终不能留你一世啊。”

  幻真的眼里隐隐有了一丝泪光。他低声道:“大王,贫僧绝无此意。只是师尊涅槃之际对我说过,将来我若留在于阗,必为于阗带来灭顶之灾,还请大王准许贫僧离国。”

  幻真要把上座让给明业,李圣天说不通,也只得算了。可是听得这话,他再也忍不住了,猛地一拍龙椅的把手,站了起来道:“真大师,此事万万不可,再也不要提起。小王若行此事,岂非要在诸国中落一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名?”李圣天的汉话说得不坏,汉文学得却不算好,原本也说不出这等拗口的成语来。只是他好学不倦,每天都要国中绯衣九学士在七凤楼为他讲解史书,这两句成语便是昨日慕学士为他讲《史记》时说的。那时他便觉得刘邦这人虽得天下,但功成后屠戮功臣,却大失忠厚之道,自己万万不可步其后尘。待见幻真说起师尊时眼中竟有泪光,心中更觉不好受。幻真是有道高僧,向来无喜无嗔,此时竟会下泪,定然是师尊之死让他十余年修为都镇不住,神通亦是大减。若是此时离开于阗,西域一带想要对他这个于阗九国师僧之首下手之人不知有几,只怕马上就会有寻仇之人找上门来。

  幻真抬起头道:“大王,此事非关贫僧一身,而是于阗之根本。贫僧若不走,只怕会动摇于阗国基。”

  方才他眼里还隐隐有些泪光,此时却又平静如常。李圣天哼了一声,道:“笑话,岂有此理。真大师又不曾做出什么天怒人怨之事。”

  幻真喃喃道:“只怕贫僧真个已上感天怒了。”

  李圣天看着幻真。这个年轻的国师僧现在已换下御赐紫衣袈裟,穿的是一件灰白袈裟,仍是一尘不染,几非尘世之人。他沉默半晌,终于长叹一声,道:“好吧。真大师既然去意已决,小王终究留不住你。假如真大师欲重归于阗,只要小王在位一日,定然……定然为真大师千金市骨。”

  他想拽句文,但想来想去,却只记得慕学士跟他说的黄金台千金市骨的典故。虽然这话用在这里并不贴切,但幻真也知他其意真挚,心中不禁有些感动,又合十深施一礼,道:“多谢大王。”

  李圣天是个英明宽厚的君主,于阗在他治理之下国力蒸蒸日上。幻真虽然是在宝光寺长大,但近二十年来几乎没离开过于阗,虽说他是汉人,与于阗塞人相貌颇有不同,却已将于阗当成了父母之邦。此番不得不离开,他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表示,也知高僧须万事不动于心,但他心中实是黯然。他起身正待出门,却又合十施了一礼道:“大王,治国之道,贫僧原本也没什么可置喙的。但国事如家事,请大王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八字为念。于阗虽受上天庇护,有三河可采美玉,但美玉终有尽日,仍当以耕作为第一。”

  幻真在于阗待得久了,看到的已是甚多。于阗受中原影响甚大,亦以农耕为本,因此在西域诸国中最为安定,这也是于阗历千年而不倒的根本。只是于阗得天独厚,出产美玉,这等如从天上掉下来的财物,俯拾皆是,因此百姓越来越把念头放到采玉上,只想着累死累活一年,远不如在河里捞上块美玉来便可得吃穿数年之资。如今于阗国力正强,境内一片升平,商人来得也多,玉价更是一年比一年上涨,所以采玉的收入更见丰厚。幻真却已看出国中渐有轻农耕之意,长此以往,就算国库充足,其实已埋下了极大隐患。万一有了战事,商旅断绝,就算积攒了大笔财物也无济于事。他只是个国师僧,本不能涉足政事,但这话一直埋在他心底,现在这一走多半回转无期,这话便不能不说。

  李圣天点了点头道:“真大师金玉之言,小王铭记在心。”他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牌道:“真大师,这块玉牌是小王随身之物,只要在于阗境内,真大师若要驼马粮草,以此调派即可。”

  这玉牌其实是个印章,上面刻着大日如来法像,底边刻着塞文和汉文的“大宝天子”四字。这是李圣天贴身所戴的信物,李圣天以往颁发诏书,多半钤上此印。有了这个印章,在于阗境内可以说畅通无阻,沿途地方官接待自是不言而喻了。幻真见李圣天要将这玉牌给自己,便道:“大王,这是……”

  李圣天见他有推辞之意,打断了他道:“真大师,收下吧。小王也知你多半不会用,给你只是请大师记得,于阗亦是大师的家。”

  幻真心知若是坚辞不受,只怕会让李圣天多心。他接过来道:“多谢大王。贫僧纵然身不在于阗,亦牢记今日。”

  李圣天见他收下了,暗自松了口气。他虽然宽厚,与幻真私交也厚,终究是于阗国主,即使相信幻真,实亦担心他被别国招揽。见幻真这般回答,便知幻真已答应不会对于阗有不利之心。幻真虽然年轻,却是有道高僧,此言一出,定无更改。他道:“真大师,你可想好了去处?”

  幻真道:“沙州。”

  “沙州?”

  李圣天的脸微微抽了一下。沙州即是今日的敦煌,当时是曹氏归义军的首府。幻真是汉人,原本去沙州是顺理成章的事,但他记得当初父亲对自己说过,幻真绝不能去沙州的,因此在他派幻真和堂弟李思裕前去迎接曹议金二女来与自己成亲之际,也不是直接到沙州迎接。听得幻真竟要去那里,他心头不禁忐忑,慢慢道:“真大师,你既然要走了,这话想必也可以说了。你可知当初瞿沙上座曾对父王说过,你这一生不能前往沙州么?还请真大师三思。”

  幻真点了点头道:“师尊也对我说过。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师尊涅槃前曾告诉我,禁咒已被打开,唯有前往沙州方能封印。”

  李圣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道:“好吧,祝真大师一帆风顺。”

  当幻真出去时,李圣天的脸上突然变得阴沉下来。

  去年,就在他大婚甫过,宝光寺上座瞿沙出关,他曾去宝光寺祇树园谒见过一次瞿沙。在瞿沙坐关的石室中,瞿沙曾对他说过自己寂灭在即,以后上座由明业接任,理由则是禁咒已破,幻真已有入魔迹象。

  幻真难道真的已入魔道?李圣天心头如刀绞一般疼痛。他今年刚到二十八岁,是个年轻有为的西域国主,而幻真佛法高深,年纪比他还小,在他想来,自己和幻真将是于阗万世基业最好的守护者。可是这个青年高僧如果真的入了魔,就会成为于阗最可怕的敌人,如果真有这么一天,难道要对幻真下手么?

  幻真法力高强,但毕竟只是一人。如果驱使重兵,就算幻真有再强的法力也只能束手就擒。只是李圣天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自己能下令重兵将幻真擒杀,即使明知此人会入魔,会成为于阗的心腹大患。

  上座,如果你还在的话就好了。

  李圣天心中暗暗呻吟。瞿沙坐镇于阗之日,周围诸国部落纵然不是佛门子弟,也对于阗大为尊敬。可是现在瞿沙已经寂灭,这个消息现在应该也已传了出去。在这个时候,本应让幻真出面,以绝大法力向四邻宣示宝光寺上座后继有人,可是屋漏偏逢连宵雨,幻真在这个当口要离开于阗,他纵然英明神武,但这一刻却也觉得心神恍惚,不知怎么办才好。当初每到国事不决,便向瞿沙请教,现在又能请教何人?

  他走到七凤楼的窗前向外望去。现在刚过完了年,正是正月十四,明天就是上元节了。街道上挂了不少灯笼,远远望去,人潮不断,川流不息。

  于阗用的是唐历,正月十五上元节是年后最隆重的一个节日。同庆十五年上元节,本来应该是个太平祥和的节日。事实上去年风调雨顺,这一年玉石收成也超过往年,更值国主大婚,于阗国上下数十万军民全都一派喜气洋洋。只是在这个上元节,李圣天却感到如此惶恐。

  同庆。这个年号,究竟能用到几年?

  这时门外响起了小黄门的声音:“大王……”但话未说完,门已被一下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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