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垒生2016-06-16 14:273,838

  那是明业直闯了进来。

  明业是九国师僧第二位,前任上座瞿沙的大弟子,也是瞿沙亲自选定的这一任宝光寺上座,在俗还是李圣天的堂叔。他年纪也过了五旬,向来一副大德高僧,波澜不惊的态度,此时一张脸却涨得有点红。他直闯七凤楼,那小黄门拦也不敢拦,正待通报,明业却不等报毕就推门走了进来,此时那小黄门亦是惊慌失措,站在门口不知怎么是好。

  李圣天见是明业,微微一颔首道:“你关上门吧。”

  那小黄门见大王发话,再不敢多嘴,一躬身便掩门出去了。李圣天道:“明业大师,坐吧。”

  明业虽是他堂叔,但现在明业已是出家的僧人,自不用俗称了。明业却不坐下,站在李圣天身后一合十,道:“圣天大王,幻真已经走了?”

  李圣天点了点头。明业一张脸涨得更红,叫道:“圣天大王,师父说过,此人将会成为于阗大患,怎能让他走?”

  幻真虽是他小师弟,但幻真后来居上,在九国师僧中比他地位更高。明业修行多年,对这点小小芥蒂也从来不看重,只是师父确实说过,幻真已经有可能入魔。这是有关于阗国运的大事,万万大意不得,他知道李圣天与幻真私交甚笃,先前就对这个堂侄国主说过,幻真若留在于阗就没什么事,但万一他想走,显然此人其心可诛,务必要早做决断。此时见幻真真的下定决心走了,他再也忍耐不住,不顾礼数闯到七凤楼来。

  李圣天背着手,叹道:“明业大师,人各有志,瞿沙上座在日也没有说必须除掉他。”

  明业的脸更是涨得如同猪肝一般。他强压怒火,沉声道:“大王,师父是因为顾及养育他十几年之情,但私情岂能与国事相比?幻真一心要走,其心可疑。就算让他走,也该把伽楠珠留下,他留下没有?”

  伽楠珠共有两串,乃是于阗国宝,向来由宝光寺上座代代相传。其中一串一直套在瞿沙手上,另一串瞿沙却给了幻真。明业对幻真的神通也甚是服膺,就算师父让幻真做上座他也没二话。只是现在师父让自己做了上座,那两串伽楠珠势必该传给自己了,可是幻真说走便走,根本没说伽楠珠的事,他这口气终于忍不下去。此时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高僧的模样。

  李圣天怔了怔,道:“真大师没有把伽楠珠留下么?他想必忘了吧,只要他想起就会拿来的。”

  明业喝道:“不成!既然贫僧已是宝光寺上座,这镇寺之宝不能流出于阗。大王,请恕贫僧无礼。”他见幻真辞别李圣天后仍然没将伽楠珠留下来,登时心神大乱,再不顾在李圣天面前失了礼数,急匆匆行了一礼便走下七凤楼去。

  走出了安军州王都,幻真不禁又回头看了看那个灯光闪耀的城市。

  在大多是一片荒凉的西域,出现如此一个繁华靡丽的都市,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怪不得这颗西域的明珠让多少人在暗中觊觎。他记事以来,就一直住在安军州,确切说,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宝光寺里。虽然出家人四大皆空,可这个城市对于幻真来说,就是故乡。虽然这么多年来他的塞语一直说得并不怎么好,可是那些高鼻深目的塞人看惯了,见到与自己相同样貌的中原人反而有些不习惯。

  而现在,自己就要到那个中原人居多的沙州去了。

  他牵着骆驼的缰绳,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在阿夏族的修罗宫里,正当自己在那个神秘人的万宗封神术下苦苦挣扎时,师父突然出现救了自己一命。只是那一战也使得本就临近寂灭的师父失去了最后一线生机。

  “去沙州。”

  这是师父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其实幻真根本不想离开于阗,但师父这句话却让他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去一次沙州,因为师父肯定不会骗自己。

  沙州有什么?自己去了沙州又能知道什么?现在幻真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去了沙州的话,一定会有一个答案。

  也许,因为自己的根在那里吧。

  于阗也有不少汉人定居,一般是李圣天的子民,但幻真总觉得自己不是于阗本土人。沙州,那里曾经是师父明令的禁地,在那里一定隐藏着自己急待知道的秘密。可是当真要离开于阗时,幻真心底还是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疼痛。

  还是忘了吧。

  他想着,带转骆驼正待向东北而去,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高喊之声:“真大师!”

  是李思裕!

  幻真在离开时,心知若是被李思裕知道的话定然又要多事了,所以只向李圣天告辞,对别人什么都没说,却没想到李思裕这么快就得了消息。他带住骆驼,却见暮色中一头黑驼正急驰而来。李思裕的五明驼脚力极健,在沙上奔跑更是连快马都不及。远远望去,那匹黑驼身上不时闪出几点白影,方才还在里许以外,几乎只一瞬就到眼前了。

  李思裕的五明驼虽然神骏,但这一趟也赶得他上气不接下气。他听得幻真突然间不辞而别,不由大惊失色,扯过五明驼便追上来了,连一个随从都没带。赶出一里多,见沙漠上孤零零的有个灰衣人骑在驼上,头皮光光,正是幻真,心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总算赶上了。”

  他赶得太急了,到得幻真跟前,一把勒住五明驼。五明驼跑得太快,这一下急停,李思裕在骆驼背上一个踉跄,险些摔下来。虽说摔在沙地上没什么大不了,但这般摔个狗吃屎实在大失于阗镇国将军的体面,正在暗叫不好,身上一沉,却是幻真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一把扶住了他。李思裕怔了怔,心道:“真大师的本事越来越高了。”幻真神通广大,他向来佩服,可以前似乎也没有如此快如电闪的身法。

  幻真扶住了他,道:“李将军,你怎么孤身出来了?”

  李思裕骂道:“真大师,你这秃驴,为什么要离开于阗?难道圣天王逼你走么?不做上座有什么大不了的。”

  李思裕对幻真一向尊敬,以前哪会有骂“秃驴”之事?可现在他虽然在骂,声音却有些哽咽。幻真知道他心中实已激动之极,也不禁感动,沉声道:“李将军,不是为了上座的事。”

  他还要再说,李思裕已抢道:“我也知道你不会为这种小事恼火,那我们回去吧。”他自说自话,只觉三言两语便把真大师说回去了,真可比月下追韩信的萧何,其功不小,方才还是一脸惶急,现在却已笑逐颜开。

  幻真摇了摇头道:“不成了。李将军,我离开于阗实是不得不然。若是有缘,将来我一定还会回宝光寺来的。”

  李思裕虽然有点粗豪,毕竟不是呆子,这话也听得出味道来。他道:“真大师,你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是不是办完了事就回于阗?”

  “若是有缘。”

  李思裕怒道:“真大师,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就算你要走,也该跟我说一声为什么要走!大哥也太不上道了,过河拆桥!”在迎接归义军公主与李圣天成婚和送于阗迦陵迦公主去阿夏这两件事中,若不是幻真奋不顾身救护,那两人连同李思裕自己都要不明不白抛尸于大漠之上。李思裕对堂兄向来尊敬无比,但想到大哥对这个立下了大功的国师僧如此薄情,不由得他不恼怒。

  幻真见他连李圣天都骂开了,便道:“李将军,不关圣天大王之事。你可知我若留在于阗,会给于阗带来灭顶之灾么?”

  这话让李思裕真个怔住了。他看着幻真,心中只待不信,但幻真从不说谎他也知道的。就算幻真找借口,也不会扯这等弥天大谎。他道:“真的?”

  “真的。”幻真抬头看了看天,“贫僧这一身实是不祥之物,留在于阗,只怕无数苍生会因我而遭无妄之灾。”他回过头来,又淡淡一笑道:“不过李将军也不必过虑,贫僧也不是束手待毙之人。”

  李思裕嘴角抽了抽,勉强笑了笑。他长了一脸大胡子,样子十分粗豪,其实只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罢了。幻真话已至此,他知道定不能回头。这个国师僧与自己年纪相仿,平时为了自己性好射猎,时不时要劝谏自己少造杀孽,当时听了总觉得麻烦,现在却觉得以后自己射猎他不来扫兴,这本身反是件扫兴的事了。怔了半晌,他这才伸手到怀里摸了摸,摸出了几个金饼,递过来道:“真大师,你此行孤身一人,路上想必也没带什么使唤金银,这个拿着买粮草吧。”

  幻真笑了笑,只拿过一个金饼放进怀里道:“其实也不必。一路上乐善好施之人不少,贫僧一个出家人,若是掏出来全是满把金银,反倒让人多心。”

  李思裕知道幻真平时也不好口腹之欲,一点干饼加一壶清水就算一餐了,金银于他当真没用。幻真留下一个金饼,与其说是拿来使唤的,不如说是留做纪念。只是这样一来,恐怕幻真是永远不会回于阗了。他拍了拍幻真的肩头,道:“真大师,你这秃驴,保重!”猛地转过头,五明驼加了一鞭,转身便走。因为再不走的话,他便要被幻真看到自己眼中淌下的泪水了。

  幻真看着李思裕的背景远去,心中亦不觉黯然。李圣天与他虽然私交甚笃,终究分属君臣。而李思裕贵为国戚,又是镇国将军,但与他年龄相仿,最为谈得拢。对于一个出家人来说,似乎友情也是多余的东西,但在这个异族的大胡子少年身上,幻真也感到有一份无法回避的友情。

  对不起,伐诃。

  他想着。李思裕本名尉迟伐诃,但幻真从未用这胡名称呼过他。他带转了骆驼,正待接着赶路,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滚雷般的吼声:“幻真,站住!”

  是狮子吼!

  幻真一下停住了。狮子吼是佛门功夫,声音直如一线,当面之人如遭雷击,但侧旁之人听来反倒轻如蚊蚋。这狮子吼是数百步外传来的,沉稳厚重,显然已有极深的火候,幻真一听便知是大师兄明业的声音。

  难道大师兄也要来送自己么?

  这一次离开于阗,他本来就不想多惹是非,所以只向李圣天辞行。没想到李思裕来了一次,这些同门师兄们接着又赶来了。明业离得远远的就以狮子吼宣示,若是不理他转身便走,未免太过失礼,幻真便勒住了骆驼,静静等候。

  暮色渐深了。宝蓝色的天空上,一轮明月已上中天,映得大漠一片雪白。远远望去,却见七八骑卷动黄沙,正滚滚而来,声势甚是骇人。幻真也没想到师兄们竟会如此急切,心道:“我只道明业师兄一直对我心存芥蒂,倒未免堕了细惑现行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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