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垒生2016-06-16 14:274,741

  明业的骆驼跑得最快,他赶在最头里。待近了,见幻真静立在一边,才松了口气,挥了挥手中的金刚杵,厉声道:“幻真,你要走了,不送你。”

  明业的汉话并不流利,这两句倒是很顺畅。幻真见明业面色不善,也不知他要做什么,在驼上合十一礼道:“大师兄。”

  明业一张脸更是通红。跑得太急了,骆驼尚停不稳,他在驼背上不住起伏,厉声道:“幻真,你把伽楠珠留下了!”

  幻真心里一沉,脸上仍是声色不动,和言道:“大师兄,这是师父涅槃前给我的。”

  明业喝道:“伽楠珠是于阗国宝,非私下授受之物,师父岂有不知。幻真,你既然要离开于阗,伽楠珠不能带走!”

  明业虽然没有明说,但这话的意思实是在指责幻真说谎了。幻真虽已勘破细惑现行障,脸上亦闪过一丝不快,但马上又霁色道:“大师兄,幻真不敢打诳语,实是有难言之隐,因此师父准许我将伽楠珠带走。只要事情办完,幻真定会将伽楠珠奉还,请大师兄不必介怀。”

  他说得已有些文绉绉了,明业不能完全听懂,但意思还是明白。他冷冷道:“幻真,你是不肯交了?”

  幻真听得明业的话里竟然带有一丝杀气,心头不禁又是一震,忖道:“大师兄也是得道高僧,怎么现在却像是方寸大乱?”细惑现行障乃佛门十障中第四障,断此障可证得无摄受真如。细惑现行障为执实有诸法之法执,在十障中是关键一层,幻真原先亦勘不破。然而在摩耶境中遇到善沙后,善沙助他斩龙王玉幻出的法身,此间幻真方能将细惑现行障勘破。明业性子急躁,刚正不阿,虽然早年勇猛精进,十障中异生性障、邪行障、暗钝障这前三障都已断尽,但一直堪不破细惑现行障。只是不论如何,这许多年修为总有几分火候,明业平时也是一派大德高僧从容不迫的模样,可现在居然语带杀气,幻真当真有点想不通。

  明业见幻真不语,只道他定然不交,更是怒极,手中金刚杵向空一举,猛地往地上插去。金刚杵有上中下三种,上者十六指,中者十二指,下者八指。明业这根金刚杵为上杵,有十六指长,比一个人的一半身高还多。随着他的金刚杵往地上一插,“砰”一声,沙子被震得如浪涛般层层波动,幻真那匹骆驼也像是嗅到了什么不祥的气息,忽地低嘶一声,向后退了一步。

  金刚杵一插到地,明业已借势从驼背上跃了下来。他一身紫袍,直如一朵紫云盖下,僧袍袖子已卷了起来,露出两条手臂。他站在金刚杵之前,双手当心合掌,二手食指中节相跓,二根大拇指压在食指上节,结成了剑印,高声喝道:“娜莫三满多母驮南恶尾罗吽!”

  是大日如来剑印!幻真大吃一惊,叫道:“大师兄,你……”

  大日如来是密宗本尊,亦称遍照如来。这大日如来剑印又称破魔剑,当初幻真与龙家九曜星相斗时,正是以此印咒破了龙家九曜星的九曜尸毗术。明业突然用出此印,显然是将幻真当成了妖魔,幻真自是心惊。明业却打断他的话道:“幻真,若不将伽楠珠交出来,你便是宝光寺之敌!”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另七个师兄也几乎同时跳下了骆驼,几乎一瞬间便将幻真围在当中。于阗紫衣九僧都是瞿沙弟子,虽然幻真后来居上,功力在九僧中位列第一,但九僧之间,相去实是毫厘之差。明业已是宝光寺上座,他有令发下,众僧哪敢不遵,何况明业本来就是大师兄,年纪既长,在俗又是国戚。明业一使出大日如来剑印,另七人亦如影随形,布成了大日如来剑阵。

  幻真见八位师兄一个个都如临大敌,便是向来随和的三师兄胜谛亦一脸凝重,显是将自己当成了敌人。他不由一阵气苦,胸腹间仿佛有一团火将要吐出,只能强忍着道:“诸位师兄,请听幻真一言,师父将伽楠珠给我,实是不得不然。”

  明业喝道:“幻真,你不要再花言巧语了,今日你若不将伽楠珠留下,我等之间势必要有一战!”

  明业知道这个小师弟尽得师父真传,许多法术也只有这小师弟才会。如果真个要动起手来,他们以八对一,固然没有输的道理,只怕也会损折数人。他是有道高僧,大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气概,心想幻真若是铤而走险,动起手来,自己拼了一死也要先接住他第一波攻击,让师弟们收拾这个行将入魔的师弟。

  幻真见他咄咄逼人,毫无通融的余地,心中更是痛苦,忖道:“难道……难道真要向大师兄动手么?可是若不动手的话,又该如何?”饶是他沉稳多智,此时亦是心头一团乱麻。他也知道越是这样,所证诸真如就越容易被心魔攻破,可是想要镇定下来又谈何容易。正在两难之际,沙漠上远远地却又传来一个娇脆的少女声道:“和尚哥哥!”

  暮色中,却见一匹白驼踏沙而来。这匹白驼极是神骏,但驼背上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少女仍是毫不怜惜地抽打着驼身,嫌这白驼跑得太慢,那正是本名迦陵迦的于阗长公主李莹。在李莹身后则是一匹神骏仿佛的黑驼,正是李思裕的五明驼。虽然五明驼不比李莹这匹玉花雪逊色,但李思裕实在不舍得抽打,因此落后了一两丈。

  见李莹如飞而来,明业不由犹豫了一下,心道:“迦陵迦怎么来了?”他是李莹的堂叔,向来对这个堂侄女极是宠爱。大日如来剑阵发动在即,如果李莹不顾一切冲过来,只怕要遭池鱼之灾,手下不由得慢了下来。

  他慢了慢,李莹却丝毫不慢,这匹名唤玉花雪的白驼已跑发了性,四蹄翻飞,沙漠虽软,却几乎没留下蹄印,一眨眼已冲进了八僧的包围,到了幻真身边。她一把勒住玉花雪,向着明业道:“明业大师,你为什么要对和尚哥哥下手?”

  明业见这个堂侄女一副问罪的样子,不由怔了怔。这个堂侄女向来刁蛮,自己是她堂叔,又是国师僧,年纪也大了,以前迦陵迦从来不敢在自己跟前淘气,但现在却已是气急败坏。他慢慢合十施了一礼道:“迦陵迦,幻真要将伽楠珠带走。这是于阗国宝,万万不可。”

  李莹叫道:“就算是国宝,和尚哥哥难道会抢你的么?他带走肯定是上座大师准许的。”

  明业见李莹定要胡搅蛮缠地为幻真出头,更觉棘手,温言道:“迦陵迦,你有所不知……”

  “我哪里有所不知,一定是你们这些秃驴不服和尚哥哥做上座,硬要逼走他!”说到这儿,李莹眼中已有了泪水。她是方才才得知消息,说幻真已不辞而别,而宝光寺上座将由明业接任。在她想来,定然是明业倚仗自己乃是国戚,抢了上座的位子,又要逼走幻真。她越说越伤心,开始时眼中还只是含着泪水,说到最后泪水又滚滚淌下,流作两行,将颊上抹的胭粉都洗出两道沟来。

  明业见迦陵迦哭了起来,更是不知所措,正在这时,却听幻真道:“大师兄,伽楠珠确是国宝,幻真不能尽数带走。这样吧,贫僧将师父那串留在于阗,另一串容我暂且保管。”

  明业没想到幻真这时却松了口,正待不依不饶说不肯,眼前忽然有厉风扑面而来。他吃了一惊,生怕自己接不住,左手一下托在右手背,左脚踏后一步用力一蹬,这才准备去托。哪知手刚伸出,却觉掌心一沉,一串佛珠已打着旋落了上来。他只觉掌心像是碰到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疼得险些要失声叫了起来,幸好数十年修为不是白来的,一屏气,掌心已凝起拙火定内劲,终于将佛珠托住了。托虽托住,但一瞬间却像托了千钧重物,不由暗自吃惊,忖道:“这真是幻真掷出的么?他……他好像更厉害了!”

  幻真将一串伽楠佛珠掷给了明业,身形一闪,却已坐上了驼背。这身法快得异乎寻常,紫衣八僧个个修为不凡,看了后却也心惊,暗道:“好身手!”佛门向来没有这等神出鬼没的身法,不过六神通中有身如意通,又称神足通,号称“身能飞行,山海无碍,于此界没,从彼界出;于彼界没,从此界出;大能作小,小能作大,随意变现”。只是这等神通是要十障俱断方能修成,便是师父瞿沙生前恐怕亦无此等本领,幻真应该也没到这等境界,真不知他这种身法是怎么修成的。

  明业心中更是由于细惑现行障作祟,又气又怒,喝道:“幻真,将另一串也留下了!”

  他见幻真有这等身法,心想这有什么了不起。他凝起数十年修为的功底向前踏上一步,直如风行水面,亦称得上迅捷,只是比幻真这样神出鬼没实是逊色多多。幻真刚坐上驼背,明业已欺到了他的骆驼跟前,一手直直探出,便要来抓幻真的左腕。瞿沙那串佛珠幻真本戴在右臂上,他自己那串自是戴在左臂了。明业见幻真还回了一串,只道他已怕了,心想索性将两串伽楠佛珠都留下来,这一抓使得也再不容情。

  幻真坐在驼上,见明业仍是不依不饶地迫上前来,眉头不觉一皱,左手一抬,一瞬间已从明业掌下脱出,只一翻便压在了明业的掌背。明业全力施为,幻真只是一只左手,又是轻描淡写地一按,明业却觉得直如泰山压顶,这金刚大力的一抓竟然被幻真压得用不出丝毫,耳边只听李莹叫道:“明业大师,你为什么还要缠着和尚哥哥!”却是李莹见明业动上了手,再忍不住,终于出言斥责。几乎和李莹的声音同时响起,李思裕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诸位大师,圣天大王有令,幻真大师沿途人等不得留难!”

  李思裕赶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过来了。方才他离开时见明业以降八紫衣僧面色不善,多半要对幻真不利,心中大急,心知自己这个镇国将军不足以镇住这八位国师僧,连忙回去向李圣天讨要诏书。刚讨得诏书便让李莹知晓,李莹立刻赶着玉花雪如飞追来,他暗暗叫苦,心知李莹一来定然越帮越忙,只能紧紧追来。本来觉得明业八僧亦是得道高僧,哪知他还没赶到,这些人便动起手来。他急不可耐,远远地便发声叫喊,恰与李莹的叫声混成一片。

  明业的手被幻真一压,再伸不向前半寸,正在尴尬,听得李思裕说什么“圣天大王”,扭过头道:“伐诃,是圣天大王下的诏么?”

  李思裕赶得太急,在驼上喘着粗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卷道:“圣天大王有令,幻真大师欲往沙州,于阗境内官民一律虔心供养,不得留难!”

  这是李思裕情急之下讨来的,明业却哼了一声道:“圣天大王也未说他可以将伽楠珠带走!”

  李思裕暗暗叫苦,心道:“堂叔啊堂叔,你怎的这般不通情理?方才急得火烧眉毛,怎么还想到这些?”他正色道:“明业大师,圣天大王还有口谕,命我可见机行事。”

  这话倒也不是矫诏,当时李思裕心急火燎,生怕明业他们和幻真动起手来会有所死伤,在李圣天草诏时已急急说了,李圣天便说可以见机行事。明业哼了一声,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心道:“看来圣天大王对幻真还是信任有加。也罢,他虽然离于阗而去,却不曾破门,仍是宝光寺僧侣,他自己那串么……给他也无妨。”

  正想着,耳边却听骆驼一声长嘶,李莹叫道:“和尚哥哥,你怎么了?”却是幻真突然间扬鞭向斜刺里冲去。这一下不要说明业,便是李思裕也目瞪口呆。他千辛万苦,总算及时讨得李圣天诏书,没想到这当口幻真却突然逃走。他见李莹唤了两声,幻真却毫无停步之意,心下大急,忖道:“真大师,你到底在想什么?”见李莹已追了过来,他也更急,“啪”一声,鞭子在五明驼肋下轻抽一鞭,便直追下去,百忙中叫道:“诸位大师,即刻回宝光寺去,这里有本将军见机行事。”

  他的五明驼与李莹的玉花雪不相上下,但幻真的那匹骆驼也是匹极壮健的骆驼,也不知怎么回事,跑得特别快。三人赶出,幻真在最前,李莹居中,李思裕在后,总隔了个两三丈远。李思裕心头疑云大起,心道:“真大师难道出事了?是被明业大师暗里伤了么?”耳边风声呼呼,一时竟觉鬼影幢幢,几疑不在人世。正待加鞭,身后忽然传来雷鸣般的声音,却是明业以狮子吼的功夫叫道:“幻真,快停下了!”

  明业见李思裕拿来李圣天的诏书,本来心眼已有活动,觉得拿回一串佛珠便已说得过去,哪知幻真突然间夺路而逃,他登时觉得此人定是心里有鬼,立时招呼七个师弟齐齐追上。他的狮子吼功力不凡,虽然坐骑远不及五明驼和玉花雪神骏,此时已落在后面一大截,但声音传来仍是清清楚楚。李莹在前面也听得清楚,心头一寒道:“明业大师好凶,和尚哥哥一定是怕了他了。”她在前面也尖声道:“和尚哥哥,你别怕他们,大王哥哥不会让他们害你的!”

  她的声音虽然不能传远,但明业耳力好生厉害,听得清清楚楚,险些把肚皮都气爆了,心道:“迦陵迦,你以为我等是阴险小人,想要害你这个和尚哥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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