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真的骆驼虽然不是凡品,终究比不上日行千里的玉花雪,李莹已越追越近。她见幻真骑在前面的骆驼上,也不转身,不知这和尚哥哥到底怎么了,心中又急又怕,只是不住叫道:“和尚哥哥!和尚哥哥!”可是虽然越来越靠近幻真,幻真却似充耳不闻般只是闷着头向前。李莹更是担心,叫道:“和尚哥哥,你是不是生病了?”
她情急之下,将玉花雪又加了一鞭。这匹白驼的确是神物,四蹄一发力,竟是腾空而起,一下子便抢到了幻真身后,几乎伸手已可触及。李莹虽是女子,但自幼骑马骑骆驼都惯了,骑术大是高明,伸手要去抓幻真坐骑的缰绳,却听得幻真沉声道:“莹公主,快住手!”
这声音甚是低沉,李莹怔了怔,心道:“和尚哥哥真生病了?”在她印象中,幻真向来不会因为惊慌而失魂落魄,就算危险迫到近前,幻真仍是从容不迫,镇定自若。可此时这声音却是充满了惊恐和不安,声音虽然不变,口气已然与她熟悉的和尚哥哥大不相类了,而幻真一张脸更是全无血色,苍白不堪。她更为着急,叫道:“和尚哥哥,你真的是生病了么?”
在她心目中,生病虽然不好受,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阗虽然僻处西域,但此地是东西交会之所,中原汉医,吐蕃医师,波斯医师,大食医师,大秦医师,在于阗都有,幻真就算生了怪病,总能找到对症医师的。她在白驼上欠起身子便要去搭幻真的肩头,却见幻真忽然肩膀一耸,人忽地从骆驼上滚落下来。他的坐骑本在疾驰,人摔下来了,骆驼却仍在狂奔,李莹吃了一惊,猛地勒住玉花雪。
她也已跑出一程,此时幻真在她身后了。在玉花雪上扭头望去,却见幻真重重摔在沙地上,双手却捂在肩头,脚下也盘成了莲花座。李莹拉住幻真的坐骑,带转白驼一同到了幻真身边,跳下坐骑来叫道:“和尚哥哥,你怎么样了?”
她只道幻真摔坏了,正想扶他起来,哪知刚跳下骆驼,便听得幻真道:“莹公主,你千万不要碰到我。若师兄们过来,也千万不要让他们碰我。”
李莹见幻真盘腿坐到了沙地上,一张脸已毫无表情,双手仍然抱住肩头,嘴里不住喃喃念诵着梵语经文,不觉更为担心,心道:“和尚哥哥会出事么?”不过幻真既然这样说了,她自然一定会按他的话办,她拉住玉花雪的缰绳向后退了两步,见幻真双眉紧皱,模样更是凝重,口中经文却念得越发急,生怕靠得近了扰了他心神,也不敢多说,又向后退了两步。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了李思裕的叫声:“迦陵迦,真大师他……”却是李思裕骑着五明驼也来了。李莹将手指按在唇上,小声道:“胡子哥哥,别说话,和尚哥哥生病了,你不要靠近他。”
李思裕见幻真已停了下来,李莹也在,心里登时放宽了心。他对幻真有十足的信心,跳下骆驼来小声道:“真大师是生病了?”
方才的幻真还是生龙活虎,毫无病容,现在却似乎真个生病了。李莹看着幻真,嘟囔道:“都是明业大师他们不好,谁叫他们要凶和尚哥哥,和尚哥哥又没得罪他们。”
李思裕自然知道明业他们紫衣八僧不会无缘无故要对幻真不利的。他看了看身后,暮色中几匹骆驼已越来越近,正是明业他们。他小声道:“迦陵迦,等一会儿明业大师如果还要真大师把伽楠珠交出来,你就跟他们混赖!”
明业是他堂叔,又是于阗国师僧,李思裕虽然贵为镇国将军,但在公私两方面都没办法在明业跟前说得上话,如果明业硬要幻真把另一串伽楠珠也交出来,自己实在没办法拗得过他。不过恶人自有恶人磨,明业大师不通人情,让迦陵迦去胡搅蛮缠一番,让他也吃吃苦头,反能收到奇兵突起之效。李莹本来就觉得幻真要离开于阗多半是被明业他们逼走,听了这话更是连连点头,道:“是的,他脑袋光光,就能蛮凶不成么?”方才她见明业对幻真连番威逼,更觉不满,心道:“胡子哥哥果然是个好人,看在和尚哥哥面上,我以后不扯他的胡子了。”
这时明业已到了近前。李莹抢上前去挡住了他的骆驼,高声道:“明业大师,你们还想做什么?”虽然李莹是明业的堂侄女,但明业在骆驼上还是合十行了个礼,沉声道:“迦陵迦公主,幻真有什么不适么?”
李莹叫道:“他是被你们气出病来了,你们难道还要不依不饶?我要去告诉皇上哥哥!”
明业扫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幻真,忽然扭头对身后赶上来的胜谛道:“胜谛,你看幻真在做什么?”
胜谛是第二个赶到的。他看了看,小声道:“明业师兄,小师弟好像在施不动使者陀罗尼秘密法。”
明业没有说什么。胜谛顿了顿,小声道:“明业师兄,小师弟应该没打诳语,师尊所以才把伽楠珠给他,让他离开于阗的。”
明业本来是对幻真不辞而别,要将那两串伽楠珠尽数带走而大为不满,此时见幻真在施不动使者陀罗尼秘密法,这才明白个中原委。他喃喃道:“胜谛,原来我这细惑现行障果然未破啊。”
胜谛心道,以你这烈火般的性子,要断细惑现行障确是很难。不过这话当然也不好多说,正想说句安慰话,却听刚赶来的童观叫道:“大师兄,幻真他……”
胜谛扭头看去,却见幻真端坐在地上,只是地上的沙子却如突然间幻作了亿万虫蚁,正在不住向幻真身上爬去,此时竟已将他埋掉了大半个身子。李思裕和李莹两人本来正看着明业,不知明业会说出些什么话来,听得童观叫声有异,扭头看去,不禁大惊失色,李思裕更是要抢上前去。刚跨出一步,身前紫影一现,却是明业挡到了他身前。李思裕不知明业想做什么,只怕他会对幻真不利,脸色不由变了变,明业却将金刚杵拄在地上,小声道:“伐诃,你不要碰他,幻真正在以不动使者秘密法护持心神,战退心魔。”
李思裕怔道:“真大师有什么心魔?”
明业没有说什么,口中忽然呼喝一声。此时紫衣八僧都已到齐,在幻真四周围了一圈。他们此番出来人人都带着金刚杵,随着明业一声号令,八根金刚杵齐齐往地上一顿。此时幻真身上的沙子已埋到他的肩头,只有一个光头还露在沙子上,只是八根金刚杵在地上一顿,沙子登时止住了上涌之势。明业左手扶住金刚杵一端,右手结了个无畏清净印,喝道:“南无三曼多跋折罗喃阿哩夜跋折罗,摩诃俱路陀俱嚧那摩莎诃!”
这是不动使者秘密法中的不动请迎咒。此法为召唤不动使者,据说有力能缚一切鬼神,亦能摧折一切树木,令空中飞鸟随念而坠等种种灵异。明业见幻真苦苦支撑,只怕抵挡不住心魔反啮,因此助他一臂之力。虽然紫衣八僧每人功力都较幻真有所不如,但八人合力,却比幻真大得多了。明业在念不动请迎咒,其余七人亦同时念诵,八人齐齐出声,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脱口而出,八根金刚杵忽然放出光芒来。
就算明业一人施展不动请迎咒,寻常心魔妖邪定当辟易,不要说紫衣八僧合力。哪知这不动请迎咒刚施出,八根金刚杵忽然轧轧有声,竟似被什么东西直往沙中拖去。
见了这等情形,紫衣八僧不由面面相觑。这种情形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心魔实在太过强大,凶恶无比,以至于八人合使不动请迎咒都镇不住它。不过幻真自幼出家,修行刻苦,颇有成就,连明业都未能修成的无摄受真如他都已修成,怎么会身有如此凶恶的心魔?只是这心魔虽恶,明业倒也不惧,双手结印,两根拇指竖起,身立如金刚势,喝道:“狮子奋迅!”
这是不动使者秘密法中的狮子奋迅咒。狮子奋迅咒能降伏一切恶魔,紫衣八僧齐使,除非是上古阿修罗魔主,否则什么心魔都能压下。八僧同时厉喝道:“那摩三曼多末实罗喃,唵阿者罗迦那战拿娑太耶吽。”
狮子奋迅咒本就勇猛无比,紫衣八僧又有狮子吼的功夫,吼来更是声势如雷,震得沙漠都仿佛微微颤动。李思裕和李莹被吼声震得已快要站立不住了,李莹更是将双手捂住耳朵,一张原本雪白的脸更加雪白。咒声中,那些本已埋住幻真的沙子忽然四散飞扬,竟是一粒都没沾到幻真身上了,而幻真盘腿坐在地上,面色亦大见祥和。
随着狮子咒一结,幻真忽地睁开了眼,站了起来,向四周团团行了一礼,道:“多谢诸位师兄。”
明业见他站立起来又是神采奕奕,一件僧袍亦点尘不染,暗自叹道:“幻真果然是得了师尊真传,可惜,可惜。”他厉声道:“幻真,师尊是因此将伽楠珠给你的么?”
幻真靠八位师兄之助将心魔压住,心知逃过一劫,亦不无感激。他见明业问他,深深行了一礼道:“正是如此。”
明业顿了顿,喝道:“师尊慈悲为怀,本来不应让你缴还。只是伽楠珠是宝光寺之宝,亦无失落在外的道理,你既已缴还一串,另一串就暂时拿去护身吧。”
明业的汉语并不如何精通,这话说得大似威胁,不过幻真却知他实是明白了自己的苦衷。他又行了一礼道:“多谢大师兄。幻真日后能解得心魔,必当奉还。”
明业看了看他,又厉声道:“幻真,你从今日起就要离开于阗了,只望你记住你是在宝光寺长大的。”
幻真只觉心头突然有一阵疼。明业说这话的意思,无疑并不相信自己真能够解开心魔,而是希望自己即使入魔,也要对于阗,对宝光寺有几分香火之情。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双手又一合十,深施一礼道:“幻真不敢忘。”
明业道:“那就好。”他一把拔起金刚杵,将身一闪,便跳上了自己的坐骑。幻真看着他的背影,只是一阵怔忡。一边胜谛走了过来,小声道:“幻真。”
宝光寺紫衣九僧,大多出身显贵,唯有胜谛是平民出身。虽然有道高僧不会对出身高低在意,不过总有些芥蒂。在宝光寺时,幻真对几位师兄一般尊敬,就算他后来居上成为紫衣九国师僧之首亦是如此,只是明业他们对幻真总是有点不理不睬,唯有胜谛与他谈得多一些。见胜谛过来,幻真又行了一礼,低低道:“胜谛师兄。”
胜谛还了一礼道:“恶业不净,而感苦果。譬之尘垢,但销心火。”
幻真听胜谛说了这四句偈子,心头忽然一动,微微一笑道:“业海虽广,不昧因果。譬如慈航,以向灯火。”
胜谛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双手合十深施一礼,道:“多谢师弟。”
原来佛门中所谓之“业”,梵语中称为“羯摩”,乃身、口。意善恶无记之所作也。善性恶性,必感苦乐之果,故谓之业因。业之随身,有如尘垢,幻真身有心魔,胜谛虽不知他从何而来,定是恶业,本来有伽楠珠镇压,但此时伽楠珠已被明业收回一串,因此要幻真时时警醒,不要对明业生了嫌隙。幻真以此四句答之,便说己心有主,有如灯火指引,业海虽广,终究不能让他堕入魔道。胜谛听他如此答,已知心魔虽厉,已不能为害,终于放宽了心。
待紫衣八僧都上了骆驼,幻真向李思裕和李莹行了一礼,道:“李将军,莹公主,请回吧。”
李思裕早知他决意要离开了,点了点头,一边李莹却“呜”一声哭了出来,猛地扑过来抱住幻真的脖子,叫道:“和尚哥哥,我不让你走!”
她小时候贪玩,幻真陪她玩得高兴,有时要回去做功课了,她便这样抱住幻真的脖子。那时幻真虽然已修道有成,但每到这当口这少年高僧便多半没法推托,非再陪着她多玩一会儿堆沙为塔,磨石为球之类不可。现在她已然长成,去年都险些出嫁,自然久不为此。这时一把抱住了幻真,幻真的一张脸也涨上了红晕,轻轻推开李莹道:“莹公主,一切法,不出因缘二字。今日缘尽,来日缘起,冥冥中自有安排。”
李莹眼里已尽是泪水,忽然道:“和尚哥哥,我为什么不能嫁了你?”
此时紫衣八僧已经离去,边上只有一个李思裕。一听这话,李思裕只觉脑袋“嗡”一声响,脚下的大地仿佛都晃了起来。去年,阿夏王慕容修罗来向李圣天求取迦陵迦为妻,定要幻真护送。当时迦陵迦不愿出嫁,她的随身侍女有个叫宝藏女的来密告,说迦陵迦公主趁着圣天王大婚之际与情郎私奔了,那时把李思裕吓了个魂飞魄散,不过后来却发现迦陵迦没走,而那个情郎更是没影子的事,因此便放下了心,只道宝藏女在信口雌黄。直到此时他才算明白过来,迦陵迦确实有个情郎,只是这个情郎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位居于阗九国师僧之首,曾经人人都认为是宝光寺上座继承人的幻真。他的一张胡子脸已吓得惨白,看了看那边的明业。明业他们走得已远,却不知有没有听到李莹这句话,若是听到了,定然又是一场极大的风波。
幻真也像是被吓了一大跳。他疾退了一步,已离李莹数尺之遥,低声道:“公主,请不要再说这等话,贫僧是跳出三界之人。”
李莹上前一步,道:“那有什么,鸠摩罗什不也有龟兹王女为妻么?”
鸠摩罗什本出天竺婆罗门族,他的父亲鸠摩罗炎本为天竺人,在天竺位居高官,弃相位出家,东渡葱岭,远投龟兹。龟兹王为留住他,强逼鸠摩罗炎和王妹耆婆结婚,生下鸠摩罗什和弗沙提婆兄弟二人。鸠摩罗什七岁起就与母亲一同出家,后来周游诸国,名声大起。后来吕光出兵西域,攻下龟兹,又逼鸠摩罗什与表妹龟兹王女成婚,但鸠摩罗什心志极坚,晚年致力于译经,是中国佛经翻译的大家。于阗是佛国,鸠摩罗什更是西域高僧,他的故事李莹自幼就听得多了。鸠摩罗什父子两代都娶有妻室,仍是高僧,在她看来幻真亦可如此。幻真也知跟她是说不清的,苦笑道:“莹公主,这是大德不以常理度之,岂可谓之常例。”
李莹道:“那和尚哥哥你也成为大德高僧不就是了?我嫁了给你,让我做比丘尼也不要紧。”
李思裕见她越说越没边了,在一边轻咳了一声,沉声道:“迦陵迦。”
李莹这才省得李思裕还在边上。她脸微微一红,正想再说几句,却听幻真道:“莹公主,缘别不同,故分为四:一者因缘,二者次第缘,三者缘缘,四者增上缘。因缘未了,相见有日,若今生无缘,纵然日日对面亦等如不识。”
他说着,已跳上了骆驼,向李思裕一合十,道:“李将军,莹公主还请你照料了。”说罢,带转骆驼便向东北方而走。
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李思裕心头空落落的一片,心道:“他……他到底还是走了。”虽然知道了幻真竟然与李莹有一段纠缠瓜葛让他震惊,可是幻真真个离去还是让他感到无比惘然。
只是,迦陵迦为什么什么也没有表示?
李思裕扭过头,却见李莹将一根纤细秀美的手指放进齿间咬着,也唯有如此她才不会放声痛哭,眼里却有豆大的泪珠不住滚落,滴在沙漠上,把沙子打出了点点凹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