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垒生2016-06-16 14:274,873

  一团烈火忽地从地底直蹿而起,喷向空中足有丈许,边上看的人全都发出了一声惊叹,明业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这是他接任宝光寺上座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前来挑战的异族术士。密宗修神通,与术士斗法那是常事,当初宝光寺上座瞿沙正是以绝大神通震慑外道,使得于阗为诸多小国景仰。只是没想到如今瞿沙上座刚涅槃,马上就有异人前来挑战了,而来的居然还是在西域一带仅次于佛教的祆教士。

  祆教,正名是琐罗亚斯德教。因为中国史籍中称其侍奉天神,因此以“天神”二字的合体造了个“祆”字。因为祆教教义视火为至尊神阿胡拉·马兹达的化身,因此俗称其为拜火教。于阗虽以佛教为国教,但历代王都宽厚仁慈,对诸教一视同仁,并不打压,而祆教在西域亦是第二大教,于阗国中亦有六分之一的人信奉祆教。李圣天仁厚,瞿沙神通广大,恩威并重,因此祆教与佛教向来相安无事,只是现在明业继位,他虽然也有四日照世之名,毕竟比瞿沙相差甚远,威不足服远人,这个前来挑战的祆教士也不知是哪里人氏,其意大为不善。

  那人驭火之术甚是高明,这团火无根无本,绕身飞舞,火势又大,几与他身形相等,人都几乎已没在了火光之中。飞舞了一阵,那人仰天一吸,火光就如有形有质一般被那人尽数吸入腹中,又化为乌有。这一手大为神奇,边上看的人中祆教徒自是喝彩,便是信佛之人也暗暗赞叹。

  不能堕了师尊的威名!

  明业想着,双手一合十,朗声道:“先生秘术果然惊人,不知尊姓大名?”

  那人向前一步,却也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才大声道:“敝人琐罗亚斯德教乌尔迪贝赫什特使,波斯马鲁奇。久闻于阗国师密法高深,却误入歧途,因此奉阿胡拉·马兹达真神之命,请国师破弃外道,皈依真神。”

  此人的塞语说得甚是流利,只是明业听他居然将佛门称为外道,心头不由怒火升起,正待反唇相讥,一边童观却道:“马鲁奇先生,佛门广大,大开方便之门。贵教亦是西方大宗,贫僧亦久有耳闻,何须以小术自炫。”

  童观的性子比明业要沉稳得多,他知道自己这个兄长兼师兄性子急躁,至今未断细惑现行障。瞿沙在日,明业以狮子吼勇猛精进,一往无前,实于修行有利,但现在明业已是宝光寺上座,若再与往日一般以当头棒喝示人,不免大失于阗国体。而且明业性如烈火,动不动便要出手,败固可羞,胜了也是件麻烦事。他听闻祆教首脑本在波斯,去年刚来到西域。此教中职位乃是以善思、善言、善行三王为尊,三王以下设六使,乌尔迪贝赫什特使正是第二使,亦是教中显职。明业动手不留余地,如果伤了此人,与祆教结下深仇,对于阗来说也是有害无利,因此出言调解。

  马鲁奇闻听此言,却只是一笑道:“阁下想必是童观大师吧。善火普照,皆是万物所宗,贵教实与我教殊途同归,只不过误入歧途。我奉真神之命前来,正为传达真神教义,岂是以小术自炫。”

  密宗以大日如来为本尊。大日如来梵名摩诃毗卢遮那,摩诃就是“大”之义,毗卢遮那的意思便是太阳。《大日经》有云:“梵音毗卢遮那者是日之别名,即除暗遍明之义。”而琐罗亚斯德教所奉,正是光明神阿胡拉·马兹达,谓阿胡拉·马兹达以光明与黑暗神阿格拉·曼纽相争,与大日如来之意恰有相似之处,因此马鲁奇这般说。童观见他连连斥密宗为歧途,虽然性子要好得多,却也有点动了真火,沉声道:“马鲁奇先生此言差矣。大日如来遍照八方,我于阗百姓安居乐业,岂如外道之流离失所。”

  原来祆教本来是波斯国教,在波斯盛极一时,但随着波斯国力减退,祆教在中东一带势力渐渐衰弱。后来,波斯被大食所灭,祆教在本土几无立足之地,只得不断东迁,此时西域一带的祆教势力实已远超本土。童观虽然没有明说,这话实是在讥讽祆教不能庇护信徒,不值一信之意。马鲁奇的塞语说得很好,这言外之意也听得出来,只是他面上却也毫无异样,正色道:“真神所命,岂是凡人所能预料。我教自琐罗亚斯德圣人以圣火立教以来,诸国无不遵从。圣火熊熊,无远弗届,于阗遍地可出圣火,正是真神天命之所。”

  祆教之始,在于中东一带地下能喷出可以燃烧的天然气,时人奉此为神。于阗国都安军州,即是今日的和田。此地位于塔里木盆地以南,地下石油储量亦有不少,不过当时于阗人尚不知晓而已。马鲁奇是祆教中首脑人物,乌尔迪贝赫什特使在祆教六使中又是火使,对驭火之术极为擅长,他这般说来,竟也能自圆其说,童观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是微笑道:“依马鲁奇先生此言,岂非有灶火人家,皆属贵教统辖?”

  童观这话已属明着讥讽了,但马鲁奇却正色道:“童观大师所言正是。真神无处不在,天下无人不当尊奉。”

  他这话一出口,明业再也耐不住性子,呼的一声站立起来,厉声道:“马鲁奇先生,口舌无用,一心寂静,即辨邪伪。既然先生说圣火为真神所化,不如以此火来炼明业之身。”

  此言一出,他手下的紫衣七僧全都微微一颤。明业这话已是直接应承了马鲁奇的挑战,万一他接不住马鲁奇的火术,岂非要动摇于阗以释教立国的根本?童观想说不可,但明业话已出口,便不能收回,若是说了不算,宝光寺上座的名声都要丢光了。他见明业待要向前走去,小声道:“师兄,小心了,此人用的是实火。”

  明业淡淡一笑,道:“师弟放心。”明业虽然脾气暴躁,却也不是没分寸的人,那马鲁奇的法术他都看在眼里。弄火之术,密宗里也有,号称威力最大的伏魔八剑,传说可以虚空幻出火焰凝成的长剑。那些都是虚火,而马鲁奇用的却是凭借药粉之类,兼及法术的实火,实已下了一个层次,明业并不惧怕。

  马鲁奇见明业答应动手了,却又有点畏惧,道:“明业大师,这可不是玩的,若是大师火候不到,万一伤了大师又该怎生是好?”

  明业哼了一声道:“你能伤我,那是你的本事,岂能怪你。”

  他说得甚是慷慨,真气亦是运足,一身紫袍无风自动,全都鼓了起来,让他人都似大了一圈,向前踏了一步。他正襟危坐之时,一副八风不动的大德高僧模样,此时一站起来,却又如金刚怒目。虽然只踏出一步,却发出“咚”的重重一声,几乎像是有一块千钧巨石重重砸了下来。本来周围那些佛门信士见马鲁奇使出这等神奇的祆教法术,佩服又不服气,正盼着明业能大展神威,将这些祆教徒的气焰打下去。待见明业这等本领,不约而同地齐声喝了个彩。他们人比祆教徒多,喝彩声又很齐整,无形中声息又响了许多。

  马鲁奇见明业先声夺人,也不知还有什么奇妙法术,咬了咬牙,心道:“善思王要我尽量不要与人对战,只消他们知难而退便可。可是这些异教秃厮知道难了,却不肯退,又待奈何?”

  他的法术受地形制约甚大。此处虽然可用,但用出来威力不免太大,若是一下子将明业烧死,那这个仇就未免结得太大了。他本意便是前来挑战,要让明业栽个跟头,此时见明业应战,声势骇人,一股力量扑面而来,也不知挡不挡得住,心下不由有了一丝怯意,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左手从后腰的小囊里摸出一把药粉,大声道:“明业大师,你真不怕受伤么?”

  明业又踏上一步,厉声道:“邪魔外道,岂能伤我!”

  这第二步踏出,又是“咚”一声响,大地都仿佛在震颤。其实在于阗,乃至整个西域,祆教是第二大教。李圣天对诸种宗教都甚宽容,从不仗势打击,于阗的祆教徒也不受歧视,所以向来相安无事。只是明业被马鲁奇的咄咄逼人激得火冒三丈,此时在他看来,祆教实是要被斩尽杀绝的邪魔外道。风并不大,但他的一身紫色僧袍却如被狂风鼓足,每跨出一步都如同重槌在狠狠敲打一面巨鼓,简直有天摇地动之威。他右手成金刚拳,放在心口握住左手拇指,结成了能与无上菩提最尊胜印,喃喃念道:“唵吽惹护娑。”

  童观听得师兄的法偈,心头一动,暗自叫苦道:“师兄难道真要与这马鲁奇结下生死之仇么?”明业此时所持,乃是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持此咒,据说能令无数世界六种震动,日月光明不能照,而幽暗之处皆大明。这也是对付极为凶险的外道时才用的金刚大力之咒,可现在马鲁奇虽然出言有所不逊,却不曾真个做什么危及明业的举动,明业反倒先行加持这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若是马鲁奇的本事能够抵挡的话还好,万一他是个银样镴枪头,被明业神咒一举击垮,祆教与宝光寺之仇便再解不开了。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共有六步,称三藐三菩提步,等六步一踏完,明业所结就要变成能摧伏印,也就是阿閦如来之印。此印结成,号称“一切众魔及诸外道、诸惑业等皆不能动”,那时便再无转圜余地,一定要分出生死方能罢休。他见明业已踏出两步,心下一急,也踏上一步,高声道:“光明普照世,如净日月轮。能令眼清净,此宝炬总持。天眼妙清净,慧眼无翳障。法眼亦清净,此宝炬总持。”

  他口中所诵,亦是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但并不是明业所持的摧破魔章,而是胜功德章。佛门慈悲,既以密法慑服外道,亦以佛法普度众生,否则纯以金刚大力压服异端,哪里还谈得上慈悲?明业的摧破魔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原本锋芒毕露,脸上也已满是杀气,但在童观的胜功德章咒声中却霎时变得祥和起来,脚下也登时静寂无声。其实明业的功底还在童观之上,不过明业也已发现自己动了杀机,只怕后患无穷,因此趁势将法咒收回。

  只是他的摧破魔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虽然收回了,马鲁奇却忽然厉喝一声,手一扬,掌中一团粉末直洒出来。这团粉末一出手,便立化为火,直如从他掌心喷出了一条火蛇。虽然火势极其凌厉,但明业已闻到其中带着一股硝黄之味,心道:“果然是外道。”左手一下探出,已一把抓住火头。虽然童观以胜功德章化去了他的杀机,但他的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仍加持在身,水火皆不能为害,纵然抓住了火头,却连汗毛都燎不掉一根。而这火蛇在他掌中便如有形有质一般,登时被他卷在掌中。他的陀罗尼咒功底不凡,已准备以硬碰硬,将马鲁奇的火术硬生生压倒,以示他这于阗宝光寺新任上座名实相符,让这些外道也知道点厉害。

  他想得甚是圆满,只是火蛇刚握到手中,马鲁奇突然一弯腰,右手猛地拍在地上。手掌刚一触地,明业身周立时腾起六七道火柱,将他围在了当中。马鲁奇在祆教六使中是火使,驭火之术极是高明。祆教驭火术与密宗火术大不一样,借助地形之利,用的是明火。马鲁奇见明业的陀罗尼咒声势如此骇人,早已心存忌惮,等见童观也上前,他并不知童观是要化去明业杀机,还以为这师兄弟二人要合力对自己下毒手,因此更是毫不留手。明业只道捉住了马鲁奇的火蛇便能让他知难而退,却没料到马鲁奇竟然还有这等手段。他的摧破魔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已加持在身,遇强更强。火柱突然而起,眼前已什么都看不清,只觉火焰熊熊,热浪迫面,百忙中右手放开火蛇,结成金刚拳,当胸握住左手拇指,又结成了能与无上菩提最尊胜印,厉声喝道:“唵吽惹护娑。”

  他的摧破摩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加持已久,本来功底已相当高深,现在从幻真那儿追回的这串伽楠佛珠又戴在他的右臂上,这般以硬碰硬,杀机比先前更盛。马鲁奇如果真个全力抵挡尚有可为,可是他心中已生忌惮,本来就准备借火柱挡住明业追击,却没想到明业的密宗奇术竟有这般威力,断喝声中,明业身边的火柱如被一只无形巨掌压回,却在马鲁奇身边冒了出来,将他卷入火柱之中。他身边还带着不少施行火术的硫黄硝粉,沾上火星便能燃起,措手不及之下,马鲁奇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一个身体便成了一道熊熊燃烧的火柱。

  马鲁奇的火术与密宗火术大不相同,童观在一边见势不妙,叫道:“快救火!”身后胜谛以降六僧随之上前,将马鲁奇围在当中。七人同时施法,将马鲁奇身上的明火压下,可哪里还来得及,马鲁奇的火术也极不寻常,只这瞬间便已被烧得不成人样,成了一根焦柱。

  明业也没想到斗法会成了这般一个结果。看着马鲁奇的尸身,不由一阵怔忡,心头只是不住转念:“糟了,糟了。”童观见明业面色有异,连忙走到他身边,小声道:“师兄。”

  一言不合,双方斗法,那也事属寻常。只是瞿沙在日,以绝大神通震慑外道,却向来不取人性命,让对手心服口服。这回明业甫一接掌上座,斗法就闹出这等你死我活的结果,只怕瞿沙多年恩威并用的结果就此毁于一旦。一旦那些外道同仇敌忾,宝光寺神通再惊人,也会疲于奔命,更何况这回死的马鲁奇是西域第二大教中的首脑人物。

  恐怕,于阗的安宁到头了。听着围观之人的惊呼,明业默默地想着,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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