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驼背上,看着沙漠连绵不断,直如无穷无尽,幻真的心头亦是一阵说不出的难受。他修行不浅,八风不动,心波不起,以往从来没有这等情形出现。即使是在送李莹去阿夏途中,李莹突然提出要与他私奔,他也没有现在这般心神不宁过。
难道就是因为那人的万宗封神术么?
在阿夏王的修罗宫中,他被假扮慕容修罗之人擒住,那人要以万宗封神术夺他之舍。就在最后关头,师父瞿沙突然出现,破了那人的万宗封神术,那人本想夺走幻真一身修为,结果大半功力反留存幻真体内。只是如此一来,幻真功力虽然大进,却也身具魔种,随时都会入魔。本来借两串伽楠佛珠可以收束心神,让自己不至于走火入魔,偏生一串伽楠佛珠被明业追回,仅靠一串佛珠,想压住心魔实在已勉为其难。就在离开安军州这上百里路途中,他心中已杂念数起,有时想要回到宝光寺将明业杀了泄愤,有时又想将李莹带走,两人双宿双栖。更有甚者,他还想过将李圣天都做了,自己在于阗立国,麾军征战四方。这些念头此起彼伏,好在每次邪念一起,幻真便觉腕上伽楠佛珠传来一阵清凉,让他重新清醒,便默念心经,将这些邪念消除。
师父涅槃之前要自己去沙州,应该就是知道这样的结果吧。幻真心头不禁黯然。有好几次清醒时他都想用无常刀将自己一了百了,可是每一次要用无常刀,心头便如波涛汹涌,怎么都使不出来,体内那种奇异力量似乎在阻挡他施法。
就算想要自尽,只怕也是不成了。幻真只觉心头苦涩。如果魔种日长,神智日消,有朝一日难道我真的会成为西域有史以来最为凶险的魔主么?幻真已不敢再想下去。现在他的神智犹占上风,但这种念头仍是纷至沓来。假如自己自尽却未能消除肉身,结果肉身被魔种夺走,岂不正是那个对自己施用万宗封神术之人要的结果?他越想越觉心悸,而心头每一次悸动,都觉得邪念有不可阻挡之势。
如果到了沙州仍然未能消除身体里的魔种,那就只能身付荼毗了。所谓荼毗,是天竺四葬之一,即是火葬。幻真也知一旦入魔,就算自己想要自焚恐怕亦不可得。但现在若要自焚,他仍然未能下这等决心。
毕竟未至涅槃境界。幻真在驼背上不禁苦涩地一笑。他自幼就立志将此身付与佛门,一直以来都心不二念,所以年纪轻轻就后来居上,成了九国师僧之首。只是到了此时,他却觉以往种种修行都是压沙取油,钻冰取火,将来到底该如何,自己亦是茫然。
眼前突然闪过一丝阴影。幻真抬起头望向天空,只见极高处有个黑影正翻飞盘旋,想必是一只大鹰。他正看得出神,耳畔突然听得有人厉喝道:“秃厮,快下来!”
喝声极是粗鲁。幻真怔了怔,凝神望去,却见面前有五个手持长刀的汉子正坐在骆驼上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五人衣着怪异,也不知是哪一族的,说的却是于阗通行的塞语。幻真在驼背上双手一合十,沉声道:“施主,恕贫僧失礼。”
大概是幻真的塞语说得不太好,领头的一个短髯汉子怔了怔,用汉语喝道:“你是汉人么?”
幻真点了点头。那汉子与几个同伴互相看了一眼,笑道:“你是汉人便好办了,将身边财物交出来,老爷让你在这地方涅槃了便是,阿胡拉·马兹达真神也会收你回去的。”
幻真听他说到“涅槃”二字,心头忽地一动,道:“若蒙几位施主成全,贫僧求之不得。”
那汉子听他这般说,却是一怔,心道:“这秃厮失心疯了不成?哎呀不对,若他说的反话那该如何?”他们这五人以打劫过路行商为生,只是当初势力最大的是一股以白眉狼为首的沙盗,那股沙盗有五十多人,同行是冤家,这五人哪敢捋白眉狼的虎须?只能见缝插针地寻找下手之人。后来白眉狼一伙全军覆没,他们才算有了点盼头,可是行商敢走这条道,往往保镖的就比他们人数还多,要找孤身行商,那真是上天开眼。这五人虽然做了沙盗,却两三天都吃不成一顿饱饭,已经准备还是不要去做绿林生涯了。可是要去沙州或于阗找点事情做的话,毕竟是走过这条道的人,万一被认出来,吃饭家伙都要被搬了,因此进退两难之下,决定去于阗采玉碰碰运气。采玉时他们运气也不好,没采到几块,现在正有个机会,他们准备前去碰碰运气。没想到刚想洗手,却又见到了幻真孤身一人出来。虽然这是个和尚,但见这和尚的坐骑甚是神骏,一身袈裟也不像是苦行僧人,多半有些油水。这几个汉子不由得技痒难忍,便想再干一票。没想到一喝之下,这秃厮岂但毫无惧色,还说什么要他们成全的话,这汉子脑筋虽然不甚灵,却也觉得不像是正经话。不过他们到底有五个人,这秃厮却是一人,要是劫道的反怕了被劫的,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想毕,他嘿嘿一笑,道:“好吧,那大爷便成全你。”
他话音刚落,边上一人忽然接口道:“和尚,你可是宝光寺的么?”
宝光寺是于阗国寺。上座瞿沙,座下九国师僧,在西域赫赫有名,这五个沙盗虽然不是佛门信徒,并不曾见过这些人,却也听说过宝光寺和尚全都神通广大。这问话的沙盗比那领头的心要细一些,虽然知道宝光寺的和尚没有孤身一人外出之理,但实在害怕眼前这和尚真是从宝光寺来的。幻真皱了皱眉道:“贫僧不是宝光寺的了。”
这五个沙盗都不是汉人,虽然会说汉话,却听不出幻真这话的深意。一听幻真说不是宝光寺的,那短髯汉子开颜道:“和尚,你们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们五兄弟穷得吃不成饭,你大慈大悲,但将身边钱物骆驼给我们吧,我们给你个痛快。”这里是荒无人烟的沙漠,没了骆驼和食水干粮,铁定要死在路上。这汉子见幻真如此好说话,也动了恻隐之心,心想这和尚乖乖把东西交出来,就给他个痛快涅槃,省得让他在沙漠上活活等死。
幻真伸手到腰间,正要解下干粮袋和水囊,心头忽然觉一阵冰凉,手指也似僵住了。那短髯汉子见他这般模样,更是不疑,心道:“原来这秃厮是吓傻了。也罢,反正他要去精绝,我给他个痛快吧。”精绝在今日民丰一带,本是古精绝国所在,但此时精绝国早已不存,此地一片荒芜。只是眼下那里有些人驻扎,他们现在要去的正是此处。这和尚就算能撑到精绝,一定也是活不成的,现在杀了他反是自己的慈悲。他见幻真的手放在腰间不动,心头怒起,翻身下了骆驼走到前面,一把拉住驼缰喝道:“秃厮,有什么东西痛快些拿出来吧,反正到了精绝也是个死。”
幻真怔了怔,道:“为什么精绝不能去?”
那汉子哈哈一笑道:“秃厮,你不知道便不要问了,就算于阗,也没多少日子了。”一边说,左手已向幻真的袈裟拉去。这一拉,“啪”一声,从幻真怀里掉出一块圆圆的金饼。
这金饼掉出来时,那汉子还吓了一跳,尚不知是什么东西。定睛一看,见这东西金光粲然,竟是纯金的,不由大喜过望,心道:“怪不得这秃厮扭扭捏捏,看不出他满怀都藏着金子!”见了金子他哪里还有恻隐之心,一把拔出腰刀便向幻真腰间刺去。反正金子沾上血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和尚死了,搜检他身上便容易许多。
腰刀刚拔出来,眼看着就要刺入幻真的身体,这汉子忽然觉得刀尖一重,像是被一把铁钳一把夹住。他呆了呆,尚未回过神来,却觉身体一轻,正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会飞,耳边却听得那几个兄弟失声大叫:“大哥!”
那四个沙盗见大哥上前,等看到从那和尚身上突然掉下一块金饼来,也全都欣喜若狂。这金饼不算轻,够买上几匹上好骆驼了。哪知他们还没来得及欢喜,却见大哥那颗脑袋猛然冲天而起,一个身体却直直摔下,腔子里鲜血直流。这情景把他们都惊呆了,一时想不通大哥为什么杀人杀出这等奇异招式,还是那个心思较细的沙盗先喊出来,脑子一热,四个人立时打了一鞭,催动骆驼向幻真冲去,有两个还在想着:“四个人分,那还多了一份。”
他们的腰刀都已握在手上,四人齐出,四口腰刀明晃晃的耀眼。哪知刚冲了两步,眼前却是一花,幻真的身形突然已立在当先那人的骆驼鞍前。那沙盗还不知道身前突然多了个什么东西,正待细看,前心却是一闷,仿佛有一口巨锤狠狠砸来,他整个人立时从骆驼上飞起。还不等落地,幻真的身影又到了第二个沙盗鞍前,又是一声惨叫,这沙盗也被幻真一掌打得直飞起来。
那个心思较密的沙盗第一个喊出,跑得却是最慢。大哥突然间身首异处,他脑子一热时想的便是要给大哥报仇,但转念已觉得这和尚只怕不是他们能对付的。这念头还没有细想,耳边惨叫连连,那三个兄弟已接连从骆背飞起。等第三个沙盗被幻真击飞,第一个已落下地来,正摔在他的骆驼前,将他的骆驼惊得一下顿住。往地上看去,却见这沙盗胸口塌陷,口鼻中已尽是血在冒出来。他吓得魂飞魄散,心道:“鬼啊!”掉转骆驼便要逃,哪知才把骆驼转过来,眼前一花,一个灰衣和尚已站在他的骆驼前。这一下更把这人吓得屁滚尿流,在驼上已坐不稳了,身子一歪便摔下来,嘴里喃喃道:“神……神足通!”
神足通便是六神通中身如意通的俗称。对于俗人来说,密宗六神通是他们最为耳熟能详的了,天眼通能观天测地,天耳通能听千里之遥,神足通无所不至。这些神通神乎其神,虽然谁都没见过,但人人都知道一些。这人见幻真的身形神出鬼没,如此快法,不是神足通又是什么?他没想到这孤身和尚竟然身负如此神通,出手却又如此狠辣,瞬间已杀四人,全然不像个慈悲为怀的僧侣,只怕是不知哪里来的妖僧,更是吓得魂不守舍,没当场晕过去,便算他胆大包天。
他只道幻真马上会杀了他,哪知半晌却不见幻真动手,不由一怔,抬眼偷瞧,却见幻真双眼紧闭,眼中有两行泪水流下,双手胸前结印,身体却正在不住战抖。他呆了呆,却听幻真沉声道:“快滚!”
这句话当真出乎他意料。他翻身爬起,嘴里道:“是,是。”心中却是一动,忖道:“原来这妖僧身染重病!”虽然幻真出手如此狠辣,已让他吓得三魂七魄都没了,可万一幻真当真重病突发,这可是天赐的良机,本来五个人要分的东西现在全让他一人独吞了。这人虽然还在害怕,可这念头却死死缠着他,他站起身来便是一咬牙,心道:“机不可失,等他病好了再冲过来,我还是逃不掉。”他做了这么多年沙盗,本就是亡命之徒,一念及此,再无二话,从地上捡起腰刀便猛地向幻真前心扎去。
他本领虽然并不强,但刀用得久了,熟能生巧,这一刀力道准头都不弱,一刀下去,幻真定会被他扎个透心凉。眼看这一刀就要触到幻真身体,这人已在打算拿到了金饼该如何使用,幻真的双眼突然间睁了开来,眼中光芒四射,右手已猛然击下。
这一掌力量极大,竟是连地上的沙子都被激得飞了起来。这人吓得二目圆睁,惊叫道:“大手印!”
大手印本出天竺超岩寺,别称实相般若。这人曾经见过密宗高僧使出过大手印,一掌击石成印,极为刚猛。待见幻真所使,正是纯正大手印功夫。认是认出来了,但要抵挡,他哪有这本事,连伸手阻拦都来不及,幻真的一掌已击在他顶心,“砰”一声,立时脑浆迸出,连半个身子都如钉子般被打得插入沙土之中,便如霎时矮了一半。
幻真这一掌击出,眼中光芒霎时散去,人亦连着倒退了好几步。此时他才如大梦初醒,向四周看了看。五个沙盗已尸横在地,只有五匹骆驼跑在附近。幻真伸出手来看了看,他的手白皙如玉,此时却沾着些鲜红的血迹。他只觉眼前一花,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他本想问问精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一出手却已毫无留情之念,出手之狠连自己都未曾想到,那五个沙盗几乎一瞬间就被他杀尽。虽然这并不是第一次杀人,在蒲昌海他与龙家九曜星动手时就已破了杀戒,但那一次实是失手,与这一次不可同日而语。
我真的要入魔了么?他想着,眼中又有泪水流下,眼神痛楚,却又有些闪烁不定。他心知如果再待在这里,周围的血腥气越发会引发他心中魔障,只怕会神智全失。好在自己骑来的骆驼就在一边,他支撑着走到骆驼边,勉强爬上了驼背。这骆驼原本十分驯顺,此时却像是在害怕一般,当幻真牵住缰绳时,它还躲闪了一下。
幻真坐到骆背上,伸手拍了拍。他功力高深,以前骑骆驼根本不当一回事,现在却有种随时会摔下来的错觉。死尸身上散发出的血腥气仍然无孔不入地传来,让他心头有种说不出的异样,他只能不停地默念心经。
骆驼缓缓向东而行。幻真像是生在驼背上一般动也不动。精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人说连于阗都没多少日子了?他虽已离开于阗,但心中一念及此便再也放不下。现在不论如何要先去精绝看看。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骆背上,幻真不住念着这段《波罗蜜多心经》,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知天色由明转暗,月上中天。他胸中似乎有烈火在不停烧灼,仿佛整个身子都要被烧成焦炭,可是手足却又冷得像冰。
这是心魔作祟,一旦不能压制,心魔势必反客为主。到了此时,他好几次盼着自己能不再醒来,可是想到方才那强盗说的话,却又咬牙坚持。就在这时,前方的一块地面忽然凸起,平地起了一道沙柱。
沙柱打着转,渐渐散去,露出了一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