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善王,此事再不能缓了!”
萨波赫从座位上猛地站了起来,向坐在上首的三善王行了一礼,道:“三善王,那些和尚是不会轻易退让的,现在连马鲁奇都死在他们手上,难道还要忍么?”
祆教三王六使因为在本土已难以为继,去年忽然接得西域昭武城主昭武难实来信,说是西域祆教蒸蒸日上,只是苦于典籍久逸,因此恭迎教中首要前来。祆教在波斯已是日薄西山,三王六使闻之不由心动,这才大举东来。这昭武城是播仙镇西侧一个小城,播仙镇即现在的且末,本是昭武九姓粟特人聚居的地方,昔年粟特人首领康艳典筑城于此,后来随着别族拥入,粟特人便又在播仙镇以西筑此昭武城。粟特人原本就信奉祆教,昭武城城主昭武难实更是对这些恭迎来的祆教三王六使大为尊崇。只是祆教在西域虽然比波斯兴盛,却也并不是第一大教,昭武城更是个连男女老幼在内都只有几千人的小城而已,周围佛寺倒是多得多,让他们在兴奋之余也不禁有些失望。好在祆教在西域根源已久,这回三王六使携带大批教义经典东来,八方祆教徒闻风而至,不少信徒大喜之下,还信誓旦旦说要为三王做马前卒,为祆教在西域发扬光大不惜此身。这大半年里昭武城发展极快,竟已成西域祆教总镇,昭武难实手下更是收纳流亡,只这半年里城兵便已达三千之众,已成一方霸主之势。正因为如此顺利,三王觉得祆教重光指日可待,如果能让于阗奉祆教为国教,接下来便势如破竹了。于阗以佛立国,以前于阗宝光寺上座瞿沙声望太高,他们也没敢打这主意。现在瞿沙已故,这个念头便又提上了台面。只是没想到让马鲁奇带人前去与于阗王交涉,听逃回来的人说连于阗王都没能见到,马鲁奇便死在于阗国师手下,这个挫折又让他们大为惊惧,只觉先前想的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于阗佛门哪里是软弱仁厚的,竟也如此杀人不眨眼,不由心头忐忑。
祆教六神使中,萨波赫是名列第一的巴赫曼使。此次东来,他一直力主以威服众,让西域诸国知道祆教秘术的厉害,让祆教在这遥远的西域重新发扬光大,然后以此为根底,再调兵西向,光复波斯旧土。可是在他们之上的三善王却主张不要轻易杀人,要令西域人知道阿胡拉·马兹达才是真神,让诸王皈依祆教,再谋求西进。萨波赫以前也无话可说,可这回马鲁奇被杀,他便再也忍不住,跳起来大声疾呼,说要让于阗知道些厉害,定要调发信奉祆教的各族兵力去报此大仇。祆教以善思、善言、善行为教义,这三善王亦是教主的身份。萨波赫地位虽高,喊得虽响,终究还是要三善王拿主意。萨波赫见三善王仍是面色凝重,面无表情,定了定神又道:“三善王,如今乌尔迪贝赫什特使已被于阗杀害,若不给他们点厉害,此事不了了之,那么那些信徒有哪个会相信我等?三善王,请不要再犹豫了。”
三善王中右手那人忽然抬起头,沉声道:“巴赫曼使,于阗在此间势力雄厚,你觉得以刀兵相见可能有胜算么?”
这人是三善王中的善言王。萨波赫道:“于阗拥众十万,自然难有胜算。”
善言王道:“既然如此,一旦起了刀兵,连这些信徒都要死于非命,还谈何光大我教。”
萨波赫道:“善言王,我说的给他们些厉害,并非要出兵侵攻。于阗王不服我教圣谕,杀害乌尔迪贝赫什特使,他定然已被阿格拉·曼纽所诱。这等邪徒,当以阿胡拉·马兹达之力一举消灭方是。”
阿格拉·曼纽即祆教教义中与至尊神阿胡拉·马兹达对立的恶神。听他这般说,善言王不禁动容道:“你是要去刺杀他?”
萨波赫沉声道:“于阗王新婚,尚无子嗣,亦无兄弟。此人一死,于阗必然举国大乱,我等再助某个愿改奉我教的宗亲即位,新王必会将我教奉为国教。如此一来,大事可成。”
这时坐在左手的善行王插嘴道:“巴赫曼使,你怎知有于阗宗亲愿奉我教为国教?”
萨波赫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还没说话,边上昭武难实慢慢道:“禀报三善王得知,确有此人。”
昭武难实一开口,善言、善行二王都不禁动容,齐声道:“是谁?”昭武难实是主人,兵丁也归他掌握,萨波赫说要报仇,三善王一直在顾虑昭武难实心中不愿。他们没想到一直不开口的昭武难实突然开了口,听他的话竟是深知底细。
昭武难实点了点头道:“此人是于阗国宗,亦奉我教。只是李圣天以异教立国,他一直心有不满。”
这时坐在当中的善思王忽然道:“难实城主,此人可是尉迟钵略?”
这话一出,萨波赫和昭武难实亦不禁动容。尉迟钵略是李圣天堂弟,是个极虔诚的祆教徒。李圣天以佛教立国,尉迟钵略一直心怀不满,暗中也在培植势力。昭武难实这一部原本一直住在播仙镇中,就是因为族人屡有改宗信奉佛教,昭武难实这才离开播仙镇辟地筑昭武城,此事当初实是尉迟钵略在暗中主持。只是这回他们策划的已是谋篡于阗的大逆之举,因此那尉迟钵略一直做得极为隐秘,三王六使前来亦是尉迟钵略的主意,但他从未露过面,却不料善思王一语道破,由不得他们不吃惊。萨波赫睁大了眼,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昭武难实抢道:“禀善思王,正是他。”
一边善言王听得昭武难实说出还有这等秘事,看样子那尉迟钵略多半已与昭武难实商议停当,大概萨波赫也已知晓内情,偏生自己不知道,不由吃了一惊,喝道:“巴赫曼使,你为何不早说?”他不好去斥责昭武难实,因此呵斥的是萨波赫。
萨波赫行了一礼道:“请三善王恕罪,我亦是昨天才知晓此事的。”
善言王看向昭武难实,心道:“原来你们打的是篡位的主意,所以才迎我们前来。可是有这主意又不肯明说,枉害了马鲁奇一条性命!”他越想越怒,脸上已有不悦之色。昭武难实只作不知,站起来道:“禀三善王,难实本以为那李圣天能够奉阿胡拉·马兹达感召,离弃外道,侍奉真神,却没想到此人竟是沉溺已久,积重难返,已成我教大敌,还请三善王恕罪。”
萨波赫在一边接道:“三善王请息怒,难实城主实是未曾料到李圣天会如此残忍。此人被外道所迷,已不能回头,只有扶持钵略大人即位,我教方能重新光大。”
萨波赫这人甚有野心,一直对祆教沦落到当今这等地步心怀不满。在波斯一带他也无能为力,到了西域,眼见信徒不少,野心也相应大了许多。昭武难实身为一城之主,亦非等闲之辈,萨波赫的言行早落在他眼里,因此两人暗地里交往,一拍即合。萨波赫见善言王对昭武难实已有不满之意,便竭力为他辩白。其实善言王恼怒的并不是他们谋划这等篡逆之事,而是这种关系到祆教存亡的大事自己不得与闻,不免觉得失了面子而已。他道:“难实城主,尉迟钵略先生此议实是为光大本教所想。但此事一旦实施,于阗不免刀兵四起,城主你难道没想到么?”
昭武难实道:“禀三善王,李圣天虽然号称拥兵十万,但其中有两万余亦是本教信徒,而钵略大人在于阗军中亦颇有人望,所以只要能将李圣天除去,再慢慢将本教教义传播于阗四方,大约十年之内,当可破除外道,光大本教。”
祆教是西域第二大教,于阗国中亦有六分之一信奉祆教。不过就算照这比例,李圣天十万士卒中顶多也就有一万五六千祆教徒而已,昭武难实说有两万余,那是足尺加码得远了,何况那些祆教士兵也未必全会叛反李圣天。善言王正要反驳,善思王忽然道:“于阗王李圣天治国有方,国人对其甚是爱戴。我教遵阿胡拉·马兹达真神教诲,以善思、善言、善行为本,实不可令于阗国人枉受刀兵。巴赫曼使,李圣天未必是受阿格拉·曼纽所诱,本王倒觉得你已被阿格拉·曼纽诱惑了。这等事不必再提,只要我等向此间民众宣示真神教义,有阿胡拉·马兹达所佑,我教定能在此间发扬光大。”
听得善思王这般说,萨波赫心都凉透了,急道:“难道马鲁奇的仇就不报么?”
善思王道:“乌尔迪贝赫什特使之事,定要让于阗王给一个交代。但刀兵无情,不可妄动,只要李圣天不是恶魔所化,他迟早都会皈依我教。”
三善王中以善思王最为睿知多能,而他也是三善王之首,善言、善行二王向来以善思王马首是瞻。他这一开口,等如祆教主意已定。昭武难实与萨波赫全都失望已极,却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萨波赫回到自己宅中,仍是一肚子气,暗暗咒骂善思王这老不死的头脑冬烘,不知好坏,以至于坐失这阿胡拉·马兹达赐下的千载难逢良机。正在暗骂,听得门外有人在轻轻敲叩,他没好气地道:“谁啊?”
门外有人道:“巴赫曼使,善思王大人请您过去。”
这人却是善思王身边的小使。萨波赫怔了怔,不知善思王此时又叫自己去做什么,心中不由惴惴,忖道:“善思王难道真觉得我是受了阿格拉·曼纽所诱,要来处置我么?”他野心虽大,但善思王是祆教的最高首脑,如果善思王真要责罚他,他也是怕的。
三善王的居处在后院。跟着这小使到了后院,那小使却不进门,只是道:“巴赫曼使,请自行进去吧,善思王大人已在内等候。”萨波赫更是胆怯,心道:“善思王真要对我责罚么?我可没真个做什么,难实城主当真是昨天才对我说的。”
他一边胡思乱想,已到了善思王居处门外,壮了壮胆,这才道:“善思王,巴赫曼使萨波赫前来求见。”
“巴赫曼使,请进吧。”
萨波赫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进门,便觉一股热气腾腾,正中燃着一盆火,还没见善思王在哪里,却听善思王低声道:“关上门。”
他回身刚将门一掩,眼前那盆火里突然有一条火蛇直蹿起来,如活物一般直扑向萨波赫面门。萨波赫大吃一惊,只道善思王是用什么酷刑来处罚自己,还没顾上害怕,却觉眼前一亮,这火蛇已绕过了他,爬向了门口,一瞬间已在窗隙门缝间燃了起来。这时,才听得善思王低声道:“巴赫曼使,请坐吧,现在不会有人知晓了。”
是封门术!萨波赫这才明白善思王用的并不是什么责罚自己的酷刑。他坐了下来,也小声道:“善思王,您叫我来有何吩咐?”
善思王却坐在那火盆后面。盆中火舌不住地吞吐,他的一张脸也若隐若现。隐约中,却听善思王低声道:“巴赫曼使,你这计策很好,只是还有些不足之处。”
萨波赫心头登时一片雪亮。原来善思王并不是因为自己出了这主意而恼怒,而是完全首肯自己的主张,只是不愿让别人知晓而已。他登时有种莫名的兴奋,小声道:“请善思王明示。”
善思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火盆,又道:“你到了精绝,告诉沙赫里瓦尔使他们,杀李圣天,不能是我教中人。”
萨波赫心头一动,道:“善思王您的意思是……”
“李圣天那个岳父,沙州拓西大王曹议金,这人也不是寻常之人。他把女儿嫁给李圣天,怀的可是吞并于阗的野心,你懂了么?”
萨波赫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但马上又转成了忧容:“只是该让什么人下手?”
“昭武难实自会安排人手,你要做的只是就马鲁奇之死向于阗问罪。”
萨波赫眼中一亮,却又有点不安地道:“只是,善思王,难实城主办得成这事么?”
善思王的眉宇间仍有忧容:“巴赫曼使,我总觉得难实城主背后其实还有一个人。”
萨波赫眼里极快地闪了闪,道:“是那位尉迟钵略先生?”
善思王摇了摇头道:“其实,钵略先生也只是被人推到前面而已,在他背后可能仍有旁人,这个人才是真正的主谋。我担心的实是此人。”
要刺杀李圣天虽然难,但与击败于阗的十万精兵相比,成功的可能性还是要大许多。可即使刺杀成功,万一于阗未像预料的那样大乱,或者尉迟钵略突然翻脸,借此击起佛教徒同仇敌忾之心,结果就是他牢牢把持了于阗王位,而祆教在于阗这点势力却要被连根拔起。善思王这人实是深谋远虑之极,虽然事情还没举行,他却已将前后利害都考虑了个遍。萨波赫见他仍是忧色忡忡,低声道:“善思王,那您的意思是?”
“不论昭武城主能成不能成,都是他一己之事,与我教无干,知道了么?”
萨波赫其实早已明白,善思王的意思便是祆教可以协助,却不能担当起谋杀于阗国主的罪主,这样就算将来于阗因此事问罪,祆教也可以置身事外。只是善思王并没有回绝此事,显见他也经不起将来祆教成为于阗国教这个诱惑。萨波赫行了一礼道:“是,请善思王放心,巴赫曼使会有安排。”
“去吧。巴赫曼使,你不曾来过,知道么?”
“是,谨遵善思王大人之命。”
萨波赫回到自己房里,掩上了门。他这房里窗子上也已挂上了毫不透光的毛毯,门再一关,更是暗无天日。萨波赫立在屋心,左手一扬,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团火焰。这团火焰突如其来,焰色泛白,白光渐渐发亮,里面现出了一个身披斗篷之人的形象。这人的头篷有个大风帽,将他盖得严严实实。在火光中,这人抬起头,只有一双眼睛从风帽下露出来。
“已经说服他们了?”
那人的声音不大,但听来十分清晰,却是汉语。而萨波赫叹了口气,也低低用汉语道:“如您所言,乌尔迪贝赫什特使被宝光寺所杀。”
那人笑了笑道:“这不正如您所愿么?”
这话有点重,萨波赫也有点受不了。他正色道:“乌尔迪贝赫什特使之死,我也十分伤心。”
那人又笑了笑道:“是,抱歉。只是这事不能有什么差错,千万小心了。”
萨波赫道:“不错。也请张大王如愿,否则你我之间便永无相见之日。”
萨波赫的手往火头上一按,火舌立时低了下去,渐渐熄灭,消失无形,屋中重又成为一片黑暗。萨波赫立在暗中,陷入了沉思。
马鲁奇,不要怪我,你是为了光大本教而捐躯的。
萨波赫默默地说着。马鲁奇毕竟与他同是六使之一,但张大王定计时说若不能舍下本钱,便什么都得不到。眼下马鲁奇之死使得祆教徒同仇敌忾,可是想到马鲁奇白白送命,萨波赫心里还是不好受。
只消宝光寺坐镇于阗一日,祆教想在于阗立足就几乎不可能。张大王说的这句话也没错,而马鲁奇的死更证明了这一点。宝光寺在于阗根基已固,想要撼动谈何容易。昭武难实的奇兵已经进驻精绝,李圣天虽然英明,也不会算到自己眼皮底下会突然有这样一支奇兵出现。只是那三千人也只能收奇兵之效,想借此与于阗十万精兵相抗,是根本不可能的。一着不慎,便是徒为他人所用,所以善思王的所虑也并非多余,万一张大王过河拆桥,又该如何是好?
萨波赫立在屋中,只觉脊背上冷汗直冒。他本来觉得此计天衣无缝,自己必将成为祆教大功臣。但善思王一言,却让他觉得前景依然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