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哥哥!”
李思裕正待喝一口酒,车中突然传来了迦陵迦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险些被一口酒呛着了。他连忙将银壶塞好了放回怀里,带转骆驼到车前,道:“公主,您有什么吩咐?”
李莹挑起车帘道:“胡子哥哥,我肚子饿啦,快叫他们做饭。”
现在其实还没到打尖的时候,如果腹中饥饿,李莹车中也有一些点心零食。李思裕道:“公主,现在还早了点吧……”
没等他说完,李莹已叫道:“我饿死了,不要吃点心,要吃羊肉饭,你快去做来!”
李思裕忙道:“好,好,马上就做。”他扭头对一边的马继忠道:“快传令下去,就地打尖吃饭。”说罢不由苦笑了一下。这趟苦差事也是自己讨来的,怪不得谁来。现在天气已寒,晚上无法赶路,白天公主又早早就吵着要歇息,每天顶多只能走个六七十里。阿夏王希望能快点将公主接到阿夏,可照这样走法,只怕比预期的晚五六天不可。好在他们出门还算早,就算走得慢,应该不会误了日期。
李思裕吩咐下去,自己带转骆驼到了一边。刚要坐下,有个人已急急过来,道:“李将军,怎么这么早就打尖了?”
那是阿夏王的使者,名叫跋折罗,也是姓尉迟的,却是鲜卑尉迟,与于阗塞种尉迟并非一族。昔年北魏孝文帝诏书改姓,鲜卑人中有八大姓,其中一姓便是尉迟。鲜卑尉迟后来被孝文帝诏令改成尉姓,阿夏虽然源出鲜卑,不过与辽东鲜卑分流是在西晋末年,因此仍保留原姓。阿夏王让这尉迟跋折罗充任使者,只怕也是有意为之,让李圣天见到同姓觉得亲近些。这尉迟跋折罗在安军州时颇有礼数,此时却颇见焦急,想必是担心不能如期抵达阿夏了。
李思裕见他急匆匆过来,道:“跋折罗大人,公主累了,想要歇息,那就早点歇吧,明天多赶些路程全是了。”
跋折罗急道:“李将军,这些天可都是早早就歇了,若是误了大王吉日,那该如何是好?”
李思裕笑了笑道:“也不必这般急吧。公主娇生惯养,走不得急路,何况时候还早,大人且安心。”
跋折罗却显然安心不下来。他张了张嘴,似要再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李思裕是于阗镇国将军,护送的又是于阗长公主、阿夏王后,怎么也轮不到他这样一个臣子催促。他叹了口气,道:“将军,也不要太缓了。”
李思裕道:“自然自然。跋折罗大人,喝口酒吧。”
他从怀里摸出银壶递了过去,跋折罗迟疑了一下,却没有接过来,只是道:“将军,小人从不喝酒。”
从不喝酒?李思裕倒是略略一怔。西域一带盛产葡萄美酒,唐人王翰即有“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之句,西域之人不论老少都能喝上不少,便是女子也有许多好饮的,迦陵迦贵为于阗公主,喝上一大杯也不在话下。跋折罗生得甚是高大魁梧,没想到居然不会喝酒。李思裕有点讪讪地缩回手,道:“哈,那么跋折罗大人只能吃点饭了。”
他是个酒徒,跋折罗不喝酒,便实在没什么话好说。而这跋折罗显然也没有心思和李思裕拉家常,向他告辞后便回到队伍前列。李思裕慢慢踱着步,向队尾走去。虽然幻真也不喝酒,不过和幻真却还有不少话好说,现在饭未做得,这时候和幻真聊几句,省得迦陵迦使性子时又来拔自己胡子。
走到队尾,却见幻真正在给一个士兵推拿。他道:“真大师,你忙么?”
幻真在那士兵的脚上按了几下,道:“行了,肿处明日就能消退。”他扭过头道:“李将军,公主又要歇了?”
李思裕点了点头道:“是啊。”他也知道迦陵迦未必真的是饿得不行了,非要停下来吃饭不可,只是因不愿远嫁阿夏而出的花样,在路上多耽搁几天也好。他苦笑道:“真大师,到了阿夏,只怕天要很冷了,你要不要添件衣服?”
幻真不论寒暑,一直是这一领紫衣袈裟。他淡淡一笑道:“不用,师父亦是常年如此,这也是修行。”
一说到瞿沙,李思裕皱了皱眉。见周围那些士兵都已散开,他小声道:“真大师,听说这回瞿沙上座一直不愿见你?”
幻真眉头一扬,道:“李将军你也知道么?只怕师父另有要事。”
再有要事也不至于连一面都不见。李思裕想这样说,却觉得这样有点像在挑拨了。瞿沙已是衰年之人,圆寂后继任宝光寺上座的不知会是什么人,想来定是幻真、明业、童观、胜谛这号称四日照世的四大高僧之一。李思裕倒希望是幻真,因为明业和童观两人都是他的长辈,一旦他们成为上座,日后宝光寺有什么法事,他想偷个懒都不成,如果是幻真的话,那就好商量了。
幻真见他沉默不语,却也不说话,坐下来只是拿出块干饼来,就着水壶中的水啃着。李思裕喝了口酒,小声道:“真大师,你说路上会不会有事?”
这话也是没话找话了。幻真抬头道:“李将军,你担心那只羊鹰么?”
宝藏女说过迦陵迦竟有与人私奔之意,那时他听了就大吃一惊。后来迦陵迦并没有走,可是宝藏女那句话却一直搁在他心底。宝藏女不会是嫌命长,嚼这种没来由的舌头,万一迦陵迦真的与情郎私奔了,不仅有伤于阗国体不说,这阿夏也定会认为是奇耻大辱,原本的秦晋之好便会立刻成为参商之仇。李思裕虽然并不是一心都在想着治国之策之人,可是这些关节他是清清楚楚的。李思裕迟疑了一下,极低地道:“真大师,那一日我来找你,其实并不是发现有异人入侵。”
幻真一边嚼着干饼,也低声道:“那是为什么?”
“有个侍女说,那天迦陵迦要与情郎私奔。”
“啪”一声,却是幻真的干饼落到了地上。李思裕见幻真转过头来,忙道:“当然此话未必是实,多半是那侍女信口胡说的,只是我总觉得有些担心。”
幻真向来镇定自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大概这个消息实在让他太过震惊了。他捡起了地上的干饼,掸了掸上面的沙尘,道:“只怕不会。莹公主就算真有喜欢的人,但她深明大义,岂会做出这等不知轻重之事。”
李思裕苦笑道:“真大师,也只有你会说迦陵迦深明大义。此番我送她去阿夏,她老想着把我一部胡子拔个精光来出气。”
幻真道:“莹公主尚在破瓜之年,使点小性子当然不足为奇。可是你看她就算不愿,不是也上路了么?”
李思裕见幻真总是为公主说好话,心道:“唉,我这也是问道于盲了,真大师当然不会说迦陵迦会做出不知轻重之事来。”可是他对这个堂妹知之甚深,她虽然生得花容月貌,只是自幼娇生惯养,生了个不遂意便不罢休的性子,还真是不知轻重的。在她心里,嫁给阿夏王是最不愿的事,哪一天偷偷溜走也完全有可能。想到这儿,李思裕心头一凛,暗道:“糟糕,迦陵迦出来得也太爽快了,她这两天老是早早就要休息,会不会和那个情郎说好了,半道上会来劫她,所以故意耽搁?”
这种事于理虽然不太可能,于情却真像是迦陵迦会做的。李思裕已知幻真定然不会说迦陵迦的坏话,也不与幻真商量了,暗中命马继忠加紧戒备,以防沿途有人打劫。他当然不会说迦陵迦可能里应外合,盼着要被劫走,马继忠倒也不敢怠慢,立即命士卒十二时辰轮番在公主车边巡逻,不可有一刻落空。
刚分派好,饭也熟了。随队的厨子手艺甚高,远远便能闻到羊肉饭的香气。李思裕虽然不甚饿,但闻到这香味却也食指大动。如慕学士这等宿儒是割不正不食,坐不端不食,他却没有那么多清规戒律,盛了一碗坐在一边细嚼慢咽,心道:“做和尚别的也没什么,不吃肉可真是没了人生一乐。”
正吃得高兴,一只手忽地从他身后伸过来,下巴上便是一疼,他吓了一跳,叫道:“迦陵迦,别乱扯,有话慢慢说。”敢来扯他胡子的除了迦陵迦自没别人,只是现在迦陵迦要打尖便打尖,要吃饭便吃饭,事事依着她,也不知又有什么事着恼了。
他放下碗一扭头,却见公主板着脸站在他身后,边上两个侍女站在不远处,想笑又不敢笑。李思裕的胡子是迦陵迦扯惯了的,在宫里也没什么,可现在是在外面,那些士兵也都在边上,李思裕心中恼怒,却也不敢发作,赔笑道:“迦陵迦,你又生什么气?”
迦陵迦怒道:“胡子哥哥,那些人老在我车边转来转去,大是失礼,快把他们杀了!”
李思裕忙道:“迦陵迦,这不怪他们,是我叫他们来守着的。”
迦陵迦气得跺了跺脚,叫道:“胡子哥哥我就知道是你出的主意!他们老是死盯着我做什么?当我是小偷么?”
李思裕道:“迦陵迦,你可是去当王后去的,大王要我保护你安全。这儿可不比安军州,一路马匪甚多,一不小心就要上当。你嫂嫂来时,曹大王派来的护兵就曾被马匪杀光了,多亏你胡子哥哥和和尚哥哥才救回来,所以大王要我千万小心,这是他让我这么做的。”
一听是李圣天的命令,迦陵迦说不出话来了。李圣天虽是她大哥,终究是于阗国主,迦陵迦再刁蛮,对这大哥终有些畏惧。她恨恨道:“就算要防备,也不用防得这么紧,你叫他们离得远点!”
李思裕道:“好,好,让他们远点。”他知道迦陵迦虽然刁蛮,却也不是视人命如草芥,说要杀了那些士兵只是句气话。他嘿嘿一笑,又道:“迦陵迦,你去了阿夏后,你让他多吃些生牛肉。”
迦陵迦在气头上,不知李思裕这话是什么意思,诧道:“生牛肉有什么好吃?”
“吃生牛肉胡子长得快。听说阿夏王生得面白无须,他要是老这样,以后你拔谁的胡子去?”
迦陵迦这才知道李思裕是在取笑自己,气得柳眉倒竖,伸手又要来拔他的胡子。李思裕此时已有防备,头一侧,她哪里拔得到?正待再说几句气气她的话,却见迦陵迦一转身,眼里淌下两行泪水。
一见迦陵迦落泪,李思裕登时心软了,心道:“迦陵迦根本不想嫁,我还气她,真是不好。”他和迦陵迦笑闹惯了,心中却是极宠爱这个堂妹,见她哭泣,登时后悔,上前柔声道:“迦陵迦不哭,是胡子哥哥不好,胡子哥哥让你拔胡子。”
迦陵迦看了看他,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胡子用力一扯。这一扯力道不小,若非李思裕胡子生得浓密,只怕半边都要扯去了,饶是如此,也有几根须髯被扯了下来。他一咧嘴,正待讨饶,迦陵迦已松开了手,转身向车中跑去。
边上那两个侍女见李思裕疼得龇牙咧嘴,再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李思裕有些羞恼,喝道:“还不去服侍公主!”
那两个侍女见镇国将军发怒,登时收敛了笑意,行了一礼道:“是。”转身向车中走去。李思裕揉了揉下巴,只觉还有些隐隐作痛,心道:“迦陵迦的力气还真不小,险些要被她拔光了。”
讨了个没趣,那碗羊肉饭还有半碗没吃,他端起碗来正待再吃,却见沙地上有几点湿痕,正是方才迦陵迦的泪水。
沙子沾了水,结成了一个个小碗模样,泪水流得也着实不少。迦陵迦身为于阗长公主,养尊处优,当真要什么有什么,长大以后,李思裕还从未见她哭过。看着这几点泪痕,他心中一阵怔忡,不禁有些痛楚,忖道:“迦陵迦真的很伤心。”
李思裕自己总是混迹于脂粉队中,与年轻女子调笑也是个惯家。可是在护送归义军公主回来时,他就觉得自己对归义军公主有种异样的感觉。只是她是圣天王的皇后,是自己堂嫂,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一直有意在回避,李圣天大婚他都借口要巡逻安军州而不参加。只是看到迦陵迦的泪水,他又想到了那张清秀美丽的脸,心中更是疼痛。
如果不是王家之人,迦陵迦自然不能要什么有什么,可是总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相伴一生,也许那样会更幸福些吧。他摇了摇头,默默地念道:“随缘不变故为性。”
这是幻真说过的话。幻真也解释过,所谓随缘不变,即谓万物之本体真实如常,不变不动,此不变不动之真如为所依,而因缘之事相安立。说白了,也就是一切皆是注定,不可妄自强求。以前李思裕叫幻真说法,总觉得老生常谈,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此时想想,却别有一番滋味。
我会忘了的。迦陵迦,你也忘了吧。他默默地想着,一边嚼着羊肉饭。香美的羊肉饭,这时却有些苦涩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