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垒生2016-06-16 14:275,172

  不管李莹如何不愿,于阗与阿夏联姻之事还是按部就班地进行。从于阗到阿夏,大约要走二十来天。现在已是深秋,此时出发,到了阿夏也已入冬了。西域一带的冬天,气候寒冷,路途更是难行,如果今年不走,就只能等到明年开春。阿夏王求婚甚急,自然要尽早出发。到了九月初三那日,于阗送亲使团正式出发。

  于阗是西域大国,长公主出嫁,自不能怠慢,嫁妆也带了几大车。幻真与李思裕并马走在队伍中间,看着李思裕不时地从怀里摸出银酒壶来喝上一口,忽道:“李将军,酒能伤身,多饮无益。”

  原本这次李思裕并不必出来,不过他却是自己向李圣天要求与幻真同行。李圣天成婚那日,迦陵迦后来一直就在大殿上,李思裕后来也根本没看到宝藏女。宝藏女是迦陵迦的侍女,李思裕作为镇国将军,当然也没兴趣追到长公主处去追究一个侍女的过失。

  也许,这一切只是宝藏女的胡思乱想吧。可能后来发现自己胡说八道了一番,便吓得躲了起来。李思裕也只能这样想,可是他却知道,一个侍女胡说长公主要和情郎私奔这种事,除非她是疯了,或者是不想活的时候才会发生。那么,这件事背后到底是怎样的真相?

  李思裕平时就是个酒徒,现在心里有事,喝得更多了。听得幻真劝告,他将银酒壶放进怀里,淡淡一笑道:“没事。”随缘不变故为性。他想起幻真说过的这句话来了。

  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刀锋一般的鹰唳,李思裕抬起头来,长声吟道:“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这是唐人王维的五律《观猎》前四句。李思裕学汉文,便是从唐诗入手,此诗写的是塞外狩猎,李思裕平生最喜欢的就是打猎,因此记得极牢,见天空中有鹰飞过,登时便想了起来,虽然并没有下过雪。念着这种充满豪气的诗,心里的不快似乎也会马上忘掉。

  幻真抬起头看了看,忽地皱起了眉,道:“李将军,这鹰好像跟了我们好久了。”

  李思裕笑道:“这是羊鹰,想必当我们是什么好吃的东西,找机会想抓下来吧。真抓下来伤了人可不好,真大师,我还是把它射下来,省得羊只被叼走,也算是一场功德吧?”

  羊鹰大者,双翅展开比一个人张开双臂还宽,据说能叼起一整头肥羊。鹰隼飞得既高,目力又是极好,极难射中,因此有本事的猎手总以射鹰为荣。李思裕身为武将,马上击刺之类不算本事好,但箭术却极佳,见了这鹰,登时手痒。只是平常射猎时射杀得多了,幻真便要说自己有伤功德,此时生怕射下来后幻真又会唠唠叨叨,便先说上一句。

  幻真盯着那羊鹰,轻声道:“李将军,你能射中么?”

  李思裕听幻真许可了,大笑道:“真大师不信我的神箭么?”

  他的新月弩射不了那么高,要射这种鹰必要用强弓,而他马鞍上就挂着一张硬弓。这弓乃是过路行商向李圣天进贡来的,据说弓弦是北海巨蛟之筋,弓身亦是北极雪原中掘出的万载阴沉木,比寻常强弓要重出好些。他说射就射,摘下来搭上一支箭,拉开了,厉喝一声,箭如流星,直向那鹰飞去,一套动作快如闪电,的确是好手。边上的士兵见了,既是为了凑趣,何况李思裕的箭术也确实高强,暴雷也似喝了一声彩。哪知眼看就要射中那只鹰了,那鹰在空中忽地一翻,竟把这箭让了过去。

  李思裕见这一箭没射中,立时面红过耳,等如三国戏里关羽张飞的脸谱画到了一处。他有一手连珠箭的绝技,手指一动,又拔出两支箭来,“铮铮”两声弦响,两箭几乎齐头并进,同时向那飞鹰射去。那些士兵刚喝过一声彩,见那一箭居然射空,正有些后悔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却见李思裕露了这手绝技,纵然是于阗军中有数的箭术好手,连珠箭使得也不过如此,不由得又齐齐一声喝彩。

  两箭齐出,那鹰躲得了一支,躲不了另一支。眼见是必中之势,谁知那飞鹰身子一侧,让过了一支,劲翮一拍,另一支箭射出时力道虽大,到了这等高度却是强弩之末,被拍得滴溜溜打着转直落下来。

  李思裕根本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见后发的两支箭仍未射中,惊得目瞪口呆,失声叫道:“这鹰是妖怪么?”他心有不甘,还想再拔箭出来,幻真道:“李将军,不必白忙了。”

  李思裕只道幻真在讥讽他,脸更红了,叫道:“我不信射不下它来。”

  “李将军,不是你箭术不佳,只是这不是寻常之鹰。”

  李思裕还要搭箭,但那鹰已飞得远了,此时纵然是这把强弓也力不能及。听幻真这话,他不由一怔,道:“那是什么?”

  幻真目送那飞鹰远去,喃喃道:“只怕,我们要碰上老朋友了。”

  先前在迎接归义军公主回来的路上,李思裕和公主曾被旋风卷走,幻真追了过去,三人同入摩耶境中。摩耶境是以龙王玉幻出,有人借龙王玉之力幻出鼍龙想要攻杀他们,但最终被幻真的无常刀破去,摩耶境也因而崩溃。幻真以最后的力量将李思裕和公主带出摩耶境,逃出之时见那巨大的鼍龙缩成小小一团。他知道那是有人炼成的幻兽,但这鼍龙眼看要坠入深渊里时,却有一个影子突然自空而降,将鼍龙抓走。

  那个影子,正是一只鹰。

  虽然还不能确定那只鹰就是眼前飞走的这只,但幻真在离开安军州时就隐约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在安军州白玉河边,九国师僧联手以摩诃毗卢遮那金刚手布防,却仍然拿不下那个神秘来犯之人。此人惊鸿一瞥,并没有做什么对于阗不利之事,幻真的师兄们觉得多半是哪一路高手想来见识见识于阗的实力,可是幻真却在水中与此人打过一个照面。虽然在水里什么都看不到,但他感觉得到此人的法术与摩耶境中那人幻出的鼍龙极为近似,很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此人追到安军州来,多半也是为了自己了。那么,在摩耶境中曾救了那鼍龙的鹰,也许就是这一只。看来,此人虽然被逐出了安军州,却还是阴魂不散,也许,攻击随时又会发起。

  幻真心中浮起了一丝忧虑。

  宝光寺,这座于阗第一大寺,平时前来进香之人络绎不绝,可是今日因为于阗国主大婚之后第一次来寺中进香,所以封寺一日,显得极为清静。

  寺外,士兵已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将宝光寺围了个严严实实。李圣天带着两个小黄门走进了寺门,此时,明业以降的八紫衣国师僧都已在院中迎接。固然沙门可以不敬王,但李圣天英明仁厚,众僧对他也极为尊敬。八僧一见李圣天进来,便齐齐合十行礼,道:“陛下。”

  对宝光寺众僧,李圣天虽是国主,同样不失礼数。他也向众人双手合十,道:“列位大师好。”

  明业站在最前,道:“陛下,上座已在内等候,请陛下移步。”

  这话也唯有瞿沙可说。在于阗,除了瞿沙一人,再无第二人能让李圣天移步。明业、童观虽然在俗是李圣天堂叔,又位列九国师僧,却也没这等待遇。李圣天道:“是,有劳诸位大师了。”

  穿过大殿,刚来到后院门口,八僧忽然都站住了,明业道:“陛下请。”

  后院是瞿沙清修之处。瞿沙坐关时,不进饮食,后院之门总是锁着,此时锁却已开了,但门还是虚掩着。李圣天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后院即是宝光寺祇树园的所在。祇树园之名出自佛经,本是舍卫城只陀太子园林,佛陀在此传法,名曰“祇园”。院子虽然并不甚大,院中遍植菩提树,尽是合抱粗的大树,极为茂盛,更显得气象万千,李圣天走在树木之间,亦觉心神为之一清,前面隐隐传来缕缕淡淡的异香。

  这是伽楠珠之香,是从前面一间小小石室里传来的。这石室极为简陋,李圣天站在石室前,却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轻声道:“大师,李圣天求见。”在这里,他只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哪还有半分一国之主之威。

  半晌,听得里面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陛下,请进。”

  李圣天正要走进去,一片菩提叶忽然打着旋落了下来,沾在李圣天的袍上。他拈起树叶,抬头望去,心中忽然有些忐忑。佛经有谓,佛陀在菩提树下得道。宝光寺是数百年的古刹,历代上座必在后院坐关,院中遍植的菩提树乃当初创寺上座从天竺引种而来,传说母本就是证佛得道的那一株,因此取了这名字。菩提树梵名阿沛多罗树,又称贝多树、阿输陀树、毕钵罗树、贝多罗树,皆是“菩提”一音之转。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有云:“菩提树出摩伽阤国,在摩诃菩提寺。盖释伽如来成道时树,一名思惟树,茎干黄白,枝叶青翠,经冬不凋。至佛入灭日,变色凋落,过已还生。至此日,国王人民,大做佛事,收叶而归,以为瑞也。”虽说菩提树经冬不凋,落下几片黄叶也是寻常之事,可这时却让他不安。

  走进石室之中,里面只放着几个蒲团,瞿沙正盘腿坐在角落中。那是瞿沙开关后,弟子们前来听取师尊教询时所坐,纵然李圣天是于阗之主,也只能坐在蒲团上。他又合十行了一礼,在正对着瞿沙的蒲团上坐下。

  瞿沙上座每年都要坐关一段时间。虽然持续时间并不一定,大多要在来年年初方才出关。上座现在已不知有多少岁了,如今坐关的时间已越来越长,一年倒有七八个月在坐关,可今年却出关得特别早。

  “大师,圣天有礼。”

  瞿沙的身形木然不动。好半晌,才听得他低低道:“陛下,幻真已经走了么?”

  “已经走了,眼下只怕已出了城门。”

  瞿沙没再说话。李圣天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忍耐不住,道:“大师为何不愿见他?”

  阴影中,瞿沙如一尊雕像般动也不动。又过了好一阵,他才道:“陛下,您还记得先王之言么?”

  先王去世已经十多年了。先王在日曾经对李圣天说过,幻真绝对不能去沙州。那时李圣天还是个有些懵懂的少年王子,也不知父王临终时为何会对幻真这样一个自幼在宝光寺出家的小沙弥如此关注。只是他虽然没往心里去,却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十几年过去,自己在王位上已坐了十四年,当初那个不起眼的小沙弥如今亦成了第一国师僧,但纵然于阗与归义军通使不断,幻真却的确从来没去过沙州。他道:“幻真大师没去过沙州啊。”

  “可是禁咒已经被打破了。”

  李圣天吃了一惊,道:“禁咒?”他第一次听得还有这种事,心里不禁一沉,道:“大师,是什么禁咒?”

  瞿沙又是半晌没有回答。正当李圣天有些耐不住性子时,却听瞿沙喃喃地道:“行德浇季,外道魔长,诸佛寂灭。陛下,老僧已见于阗将有天翻地覆之变。”

  李圣天只觉背后似有一阵冷风吹来,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瞿沙有大神通,为西域诸国共奉。于阗能够雄居西域为诸国之长,实赖有宝光寺和瞿沙在。但瞿沙此言,竟似说于阗会有覆国之忧。他惊道:“大师,难道于阗有亡国之厄?”

  “天意难测,老僧亦只是在观心之时略窥一二,只是宝光寺百年内定遭大劫。”

  李圣天的气都快透不过来了。他顿了顿,虽然周围再无旁人,还是把原本就很低的声音又压低了一些,道:“还请大师明示。”

  在一片寂静中,唯有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瞿沙忽然道:“所谓明示,尽在陛下心中。”

  “心中?”

  “明心见性,即时成佛。国无万年之国,寺无万年之寺,纵然他日于阗有天翻地覆之变,只消陛下能诚厚爱民,纵然于阗再无兰若,佛性亦存。”

  李圣天听瞿沙的话似有深意在,他合十低头道:“小王谨记。”

  于阗以佛教立国,至今已垂千年。这许多年来,西域城邦屡兴屡废,龟兹、莎车、疏勒、鄯善、楼兰这些曾经的大国都已不复存在,甚至中原盛极一时的汉唐也已逝去,但于阗却代代不绝,纵然其间也曾被他国并吞,最终还是能够中兴。可是听瞿沙所言,宝光寺百年内将遭大劫,而宝光寺是于阗国寺,难道是说于阗也有大劫来临?

  他顿了顿,道:“大师,难道此劫没有禳解之法?”

  阴影中瞿沙慢慢道:“世界成败,劫数无量。老僧去后,宝光寺可由明业执掌,陛下谨记保境安民,便是大慈悲,大功德。”

  李圣天又是吃了一惊,道:“大师,您是……”

  “人寿有尽,天道无凭。陛下,恕老僧不能再守护于阗了。”

  到了此时,李圣天终于明白瞿沙让自己前来的用意了。虽然佛门寂灭并不为丧,但他心里还是有些凄怆。沉默了片刻,道:“大师圆满一切智德,寂灭一切惑业,可喜可贺。只是为何不让幻真大师执掌?”

  虽然明业在瞿沙九弟子中年纪最长,而幻真是瞿沙最小的弟子,但幻真修为却是最高,已是九国师僧之首,瞿沙向来对幻真赞誉有加,李圣天不知为何瞿沙临终却不让幻真继位。

  阴影中,瞿沙的身影一动不动,便如一尊石像一般。过了好一阵,正当李圣天怀疑瞿沙是不是已入寂灭时,却听瞿沙低低道:“禁咒已破,老僧亦不知幻真将来如何。一旦幻真入魔,于阗之劫,便永无宁日。”

  李圣天倒吸了一口凉气,失声道:“真的?那幻真大师他……”

  “天意如此,幻真自有自己的路。陛下,请回吧。”

  李圣天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了,起身行了一礼道:“小僧告退。”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李圣天却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根本看不出幻真有什么异样,听瞿沙所言,幻真却已有了入魔的先兆。如果幻真继位后入魔,那才是于阗真正的大劫吧,所以瞿沙最终放弃了让这个刻意栽培的小弟子继位的打算。那个被打破的禁咒是什么,究竟是怎么打破的,现在都已不重要了。瞿沙所言从无落空,只盼幻真能以佛法击退心魔,让于阗能安然度过此劫。

  幻真大师,请你好自为之。

  他看着天空。于阗降雨并不多,但此时空中阴云密布,已是雨意垂垂。

继续阅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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