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下来了。河上仍有不死心的人在捞玉,但再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再也看不清,不死心也不行了。李思裕见幻真走得甚急,连忙跑上两步,道:“真大师,你大概弄错了,我找你是……是因为迦陵迦的事……”
幻真的身体忽然一颤,站定了,慢慢道:“莹公主怎么了?”
李思裕咽了口唾液。身后还有亲兵紧紧跟着,现在总不好说迦陵迦是准备和情郎私奔。他斟酌了一下,道:“迦陵迦没去参加大王的婚礼……”
幻真诧道:“没参加?不会啊。方才我以身外化身出来时,莹公主就站在大王右侧。”
什么?!李思裕像是当头被打了个霹雳。如果宝藏女在他跟前,纵然李思裕有怜香惜玉之心,也非要打她两个耳刮子不可。他恨恨道:“混账东西!有个宫女居然说迦陵迦跑了。说得有鼻子有眼,说迦陵迦还留下一张字条,我还真信了。该死的,非重重责罚她不可。”
李思裕实是恼怒已极,幻真却忽然淡淡一笑,道:“李将军,人有三毒:贪、瞋、痴。所谓瞋毒,恚忿之心名为瞋。三毒为一切烦恼根本。”
李思裕听幻真说法,心道:“也是,我和一个宫女怄什么闲气?迦陵迦的性子,一天里变三变,说不定那宝藏女说的也是真的,只不过迦陵迦突然觉得和人私奔不如看哥哥结婚好玩,那也颇有可能。”他心中一宽,心境立时变得光风霁月,笑了笑道:“真大师,那你可沾这三毒么?你不贪无瞋,不过痴毒只怕也是有点。”
释门之中争辩,向来如此,禅宗公案甚至还有针锋相对的。幻真是李思裕的老师,主要也是讲些佛法,这般辩两句那是常事。李思裕从来都辩不过幻真,也只能这般攻击一句,反正幻真于他亦师亦友,不必太过拘礼。只是幻真却没说什么,只是低头向前走着。李思裕见他一声不吭,似乎还微微叹息,也不知幻真在想什么,心道:“只怕来犯之人甚强,会是谁?”
于阗盛产美玉,觊觎于此的人极多,每年采玉期,总有一些不法之人想浑水摸鱼。他加紧了两步,小声道:“真大师,来犯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幻真看了看前面,慢慢道:“就算师父,也是不知。”
瞿沙上座都不知道!这话让李思裕瞠目结舌。幻真这四大弟子在西域一带都被称为四日照世,其实也是隐喻了瞿沙乃活佛之意。瞿沙上座修成天眼、天耳、知他心通这三神通,可以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如果连他都不知道,那么来人究竟是何方高人?
怪不得幻真也如临大敌了。李思裕霎时出了一身冷汗,道:“真大师,要不要我召集兵马?”
“不必了,现在他要强抗师父的知他心通,已然动弹不得。”
瞿沙的神通极为广大,来者虽然能瞒过瞿沙上座,可付出的代价也一定不小。李思裕一下放宽了心,笑道:“果然。加上真大师你出马,肯定手到擒来了。”
李思裕说得轻松,可是幻真的心里却没那么轻松。虽然对李思裕说那人已经动弹不得,可是那人既然能瞒过师父的知他心通,一定非等闲之辈。也许,师父是因为发现了这个神秘的高手,才拒绝见自己的吧,毕竟师父九大弟子中,以自己的功力为最高,如果与师父见面,可能会干扰他的知他心通。
尽管用这样的理由来排遣自己,可是幻真却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瞿沙上座是有道大德,绝非斤斤计较于一时的得失,何况自己的功力虽然在九大弟子中名列第一,可是比师兄们高出也并不是太多。师父能见八位师兄,却不见自己,这样的理由绝对说不过去的。那么,师父为什么不肯见自己?难道,知道了自己要追问那位善沙大师的事么?
幻真在护送归义军公主前来于阗的途中,被风沙卷入摩耶境中。在那里,他见到了奉命镇守摩耶境的一个老僧善沙,而这个善沙竟然还是自己的师叔。从善沙嘴里,幻真得知了一些事,他早就想向师父请教,以解此谜团了。最大的可能,师父并不想自己知道这些事,所以才不见的吧。难道自己想要知道的这一切,永远都只能是一个谜么?
此时他们已走到了安军州城的北角。安军州城之中,从东向西依次有白玉、绿玉、乌玉三条河,乃是上游的于阗河一分为三形成。这三条河中,以绿玉河最为狭小平缓,白玉河与乌玉河流过安军州城这一段还算平缓,所以可以下河捞玉。一旦出了城,河水立时暴涨,也变得极为湍急,根本无法下水。此时他们来到的这一段水势就已经比上流急得多,已经没有人捞玉了。
李思裕远远望去,却见河岸上赫然立了八个紫衣僧人,竟然是就于阗九国师僧中另外八个。见幻真过来,明业和童观两人合十行礼,道:“幻真大师。”
在宝光寺他们不让幻真见瞿沙,乃是奉师父之命,此时前来捉拿这异人同样是奉师父之命。幻真是九国师僧之首,明业和童观两人纵然心中对幻真有些不忿,却没半点怠慢。幻真也合十行了一礼,道:“两位师兄,那异人行踪可曾找到?”
明业汉话不灵,童观的汉话却要好得多,道:“师弟,正在此处。”
幻真走到河边,向下看了看。这里的河岸也较高,河水涌汹而来,拍打着两岸的山石,如块块破成粉末状的绿玉。他道:“此人可曾现形么?”
童观脸微微一变,道:“我们已施法至此,一直未能将此人逼出。大王的婚礼如何?可有人发觉我们逃席而去么?”
他们奉师父之命前来捉拿这妖人,可今天不巧又是李圣天的婚礼,九国师僧若不出席,各邦使臣都要多想,怀疑于阗国基不稳了。好在幻真有一门身外化身的小术,让他先在殿中施法,料理相应之事,其余八人先行出动。童观是李圣天的堂叔,又是九国师僧中位居前三位之人,于情于理都该出席婚礼,因为师命而逃席,他心中甚是不安。
幻真道:“童观师兄,请放心,大王的婚礼还有一个多时辰方能结束,来得及的。”他探头看了看河水,慢慢道:“原来此人使了闭水术。”
虽然他们都是瞿沙的徒弟,可不知为什么,瞿沙传给幻真的本领比旁人都要多得多,像那种身外化身的小幻术,其余八僧全都不会。这也是他们对幻真有些不满的由头,觉得师父未免偏心。听幻真说那人使了闭水术,童观却从未听过这个名头,诧道:“闭水术?这是什么?”
“是一种道家法术。”
话音甫落,却见河面忽地鼓起了一块,亮晶晶的活像一个水晶做的坟包。李思裕不敢上前,只在后面探头探脑地看,见到这异相,惊得“咦”了一声,幻真却一下盘腿端坐在地,喝道:“诸位师兄,摩诃毗卢遮那金刚手。”
此时其余八紫衣僧也同时盘腿坐倒,双手结成金刚手印,念梵文咒道:“我一切本初,号名世所依。说法无等比,本寂无有上。南么三曼多勃驮喃阿。”
摩诃毗卢遮那乃梵语,就是密宗本尊大日如来。随着他们口中咒语,河面上那个鼓包越来越高,竟然比河岸还高出少许了,晃晃悠悠似要倒下,却总是不破不裂。幻真见此情形,眉头皱了皱。摩诃毗卢遮那金刚手威力甚大,此时更是九人同使,可以说当世任何禁咒都能解开,这人的闭水咒怎会如此强大?
他心中生疑,那水坟却忽地从中裂开,直如莲花乍放。这情形极为怪异,李思裕在一边不敢吭声,却看在眼里,此时再忍不住,失色叫道:“怪事!”话音未落,从水坟中忽地有一道水鞭挥出。虽然全是河水,但这道水鞭足有人手臂粗细,上面依稀还有一圈圈的棱,有些像是鳞片。这水鞭本是直直冲出忽地从中弯下,刷地横扫过来。
水本是至柔之物,可这水鞭却更似用蛇蟒之皮编成的一般,若是抽上,只怕腰骨都要抽断。幻真见来势太凶,手指一按地面,人一下站了起来。他个子不高,坐着时旁人比他高的尽有,但一站起来,自是他最高了。那水鞭已横扫而至,幻真的手忽然在水鞭上一按,那水鞭登时如受了伤的蛇般猛然缩了回去。不等水鞭回去,幻真的手已抓住水鞭一端,人便如黏在了上面一般,一瞬间便被带进了河里。
一见幻真被拖进河里,李思裕惊得大叫道:“真大师!”他动手倒也甚快,已一把拔出腰刀,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可是拔出腰刀才省得此时刀也没用,正待抛了刀去抓住幻真,可是幻真的身体却去势更快,一下被带进了那水坟之中。
幻真一进去,那水坟立时平了下来。河水湍急,这一进去哪会有命?李思裕吓得一阵发毛,叫道:“真大师!”眼里已有泪水淌了下来,只道幻真就此白白送了一条性命。他边上有个亲兵却是个乖觉之人,见幻真那八个师兄仍然端坐不动,口中还在念诵咒语,小声道:“将军,真大师只怕没事。”
他这话刚出口,河中又是一阵水响,这河正中的水面竟凭空裂了开来。天虽然黑了,可还有些光,借着这光,李思裕隐隐看到河中有一个长长的影子一掠而过。他吓了一跳,心道:“这是什么东西?”那东西很暗,颜色也较深,幻真身上的紫衣颜色虽深,却不是这种颜色,何况那影子比幻真可要长得多,足足有三个幻真接起来一般。他正在一头雾水,幻真忽然平平从河中升了起来,他的脚下却踩着一条河水幻成的水龙。
在蒲昌海,幻真曾以水龙和龙家的九曜星有过一场恶战,李思裕也知道幻真最擅长的正是这水幻术。他心中一宽,明白方才幻真是在追击而不是被怪物抓走,忖道:“真大师定是得胜了。”可是看幻真一脸凝重,面无表情,怎么都不像是得胜的样子。此时幻真踩着水龙已上了岸,他连忙上前道:“真大师,你要不要紧?”
“没事。”
幻真的声音里,已带了一点微微的颓唐。童观在一边道:“让他跑了?”
他的话里也已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幻真道:“原来这并不是那人本体,乃是他炼就的幻兽,怪不得能伏在水中这许多时候。”
所谓幻兽,乃是术士豢养的神兽。这神兽本体可能仅仅是一条小虫,一只小鸟,但炼成后大可散于须弥,小可纳诸芥子。这一派法术正邪两道都有,原本以之护身或恃之伤人也别无二致。只是这人所炼幻兽就连幻真都拿不下来,此人功底之高,想想也当真可怖。明业已低喝道:“速回大殿,以防妖人趁乱取利。”
九国师僧中明业虽是第二位,可按辈分他是大师兄。现在这情形也当真像是调虎离山之计,其余几人虽然没说,心中想的却也一样。抓不抓妖人,实是余事,最要紧的还是保护李圣天的安全。
他们去得极快,一眨眼便只剩了幻真一个。李思裕见幻真好整以暇地站着,方才他入水追踪,一身袈裟都浸得湿了,现在正以内力逼干,头顶也是氤氤氲氲的白气。李思裕道:“真大师,我们坐车过去吧?”
幻真淡淡一笑,道:“好吧,不用太急了,大王的婚礼还有半个时辰呢。”
他的口气轻描淡写,但心中实是不安之至。这来者莫测高深,也不知究竟是何用意,集九国师僧之力仍然未能留下他,此人本领当真可畏。难道于阗真的会有大变来临?他一片茫然。可他也知道,让李思裕知道了这些,只会徒增忧虑而已。
还有自己身上的魔障……虽然说佛法修到极处能无喜无嗔,但幻真此时的心中却如波涛起伏,总也平静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