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河、绿玉河和乌玉河这三条大河,每年先由国主采玉,然后才开放河禁,任由百姓下河。
虽然由国主派人先捞过一遍玉了,但河流不断从上游的昆仑山中带下玉石,国主怎么也捞不完,后来的人只要仔细,总会有所收获。今年开河禁之日恰值国主大婚,采玉节平添了一分喜气,于阗百姓也一个个欢天喜地。天一亮,河边巡守的士兵刚解开围栏,早已等在河边的人们纷纷下了河,三条大河之上登时开了锅般一片喧腾。因为是开禁第一天,一直到夕阳西下,暮色降临,河里仍然挤满了不死心的人。
李思裕坐在如意车上。这如意车是他按当初隋炀帝的七香车图纸改造的,极其精巧,行进时又平又稳,不必转向就可以向任意方向行驶。李思裕本想将此车送给李圣天当出巡时的座车,因此还绞尽脑汁,将指南人、记里鼓车全加进去,又请了高手匠人制作,费了大半年才算做好。哪知造好后才发现,车中齿轮轴承太多,若开得快了只怕会烫得烧起来,而且内部机栝太过精巧,驶在沙道上用不了多久,沙子一进去便机栝全毁,竟是华而不实,没什么大用,当时让李思裕沮丧了好一阵。好在这如意车虽然不能驶在沙道上,但安军州的大道平整如砥,如意车在城里行驶倒没什么大碍,因此在安军州时,李思裕若不骑马,便乘如意车出来。
他一边从一个玉盘中摘下一颗碧玉般的葡萄放进嘴里,一边看着那些在河里捞玉的人们。来捞玉的人不仅仅是于阗百姓,周边诸国之人也有不少想来碰碰运气。李圣天治民宽厚,就算是于阗的世仇吐蕃人,只要守法,一概不加限制,任由下河捞玉。看去只见河中人头攒动,服饰各异,岸边还摆了不少小摊,让捞玉的人上岸歇息时填填肚子。那些小贩自觉没有捞得到美玉的福分,索性就摆摊卖些果汁、葡萄干和糕饼之类。玉石毕竟是难得之物,十次下河,只怕倒有九次空手上岸,卖这种吃食的却生意极好,从开河到入冬采玉结束,也能赚得不少钱。
李思裕吃了几颗葡萄,只觉这最后的夕晖有些刺眼。虽然已是暮秋,但西下的太阳仍然甚是炽烈,让他有些睁不开眼。他扭头让身后的小厮撑开了青盖,拉开座椅的扶手,从里面取出一个盛满美酒的银壶,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口有点渴,啜饮了一口后只觉酒味甘醇芳香,浑身说不出的舒坦,喝得口滑,索性抬手将壶中的酒慢慢倾入喉咙中。
虽然历年采玉期都由他这镇国将军巡视各处,维持治安,但今天是国主大婚,本来他该坐在大殿上参加婚宴,这等巡逻之事让安军州都督安排即可。可李思裕觉得此事重大,不能因私废公,执意仍由自己巡逻。李圣天驭下宽厚,何况堂弟坚持,也就顺从其意。只是,李圣天只道这个堂弟耐不住冗长的婚仪,却不知他心中另有想法。
不要再去想了……
李思裕摇了摇头,河面映出的夕晖却如无数尖针,让他感到眼角都有些疼痛。他拉了一下身边的一个拉杆,如意车的车盖翻了下来,将眼前的一切都掩在一片浅浅的暗影之中。只是耳边还是传来了隐隐的鼓乐之声,让李思裕仍然有些心烦意乱,他又拧开了银壶的壶盖,想要再啜饮一口,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李思裕虽然没什么太大的架子,可他到底还是于阗镇国将军,平时出来,随从亲兵总护卫左右,边上从没人敢乱说话的。他心中有些不快,从嘴边拿下了银壶,喝道:“什么事?”
一个亲兵走了过来,行了一礼道:“将军,有个宫女要见将军大人。”
宫女?李思裕不由一怔。他放下银壶抬头望去,却见有个宫装女子正一脸惊恐地站在不远处,两个亲兵正在阻拦她,可那女子仍然要挤上前来。李思裕道:“让她过来吧。”
那亲兵走了过去,向那两人说了一句,那两个亲兵这才左右分开。女子忙不迭地上前,先向李思裕行了一礼,道:“婢子宝藏女,见过将军大人。”
李思裕看到她,却是怔忡了一下,道:“你是迦陵迦的侍女么?”这宝藏女十分年轻,原来是迦陵迦的侍女,李思裕还记得昨日迦陵迦要来扯自己胡子,这宝藏女便站在门外。
宝藏女敛衽一礼,道:“婢子正是长公主侍女。”
李思裕看了看周围,有些担心地道:“是迦陵迦让你来叫我?”
这宝藏女服侍迦陵迦,平时总在宫中洒扫整理,不能轻易出来,除非是跟随迦陵迦外出。李思裕对这个刁蛮的堂妹极是宠爱,却也不无害怕。前两年有一次射猎时不小心把她养的一对雉鸡射死了,结果迦陵迦给他吃的茶中加了点麻药,把李思裕的舌头都麻肿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现在迦陵迦长大了些,不至于如此淘气,可昨天她还认为自己幸灾乐祸于她的远嫁,只怕又想出了什么鬼主意。
他心里有点担忧,但那宝藏女又行了一礼,脸上却是惊恐万状了。她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道:“婢子有事要禀报,请将军遣退左右。”
李思裕心头一凛,忖道:“这女人要做什么?”他实在有些杯弓蛇影,道:“不用,这些都是我的亲随,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宝藏女一张脸涨得通红,嘴唇翕动了一下,道:“将军,长公主不见了!”
一听这话,李思裕倒是松了口气,笑道:“这算什么事,她常这样,玩累了就回来了。”迦陵迦是先王老来所得之女,与李圣天年纪也差了好些,因为从无人管束,自幼顽劣淘气,这两年人长大了,较前些年已好得太多。除了李圣天是她长兄,不怒自威,迦陵迦不敢招惹以外,别的王公大臣,几乎没有不被她捉弄过的。这些天安军州热闹非凡,听得宝藏女说迦陵迦不见了,李思裕还当真一点都不担心。
宝藏女似乎要哭出来了,道:“可是,将军,请您遣退左右……”
这话已是宝藏女第二次说了。李思裕见她生得雪肤花貌,此时更如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嘿嘿一笑,道:“你若不想让我左右听到,便过来凑到我耳边说吧。”
这是中原人所说的“吃豆腐”。李思裕学别个不上心,这个却是一学就会。宝藏女的脸都快要红破了,李思裕只道她不愿,哪知她忽然咬了咬牙,走到李思裕身边,凑到了他耳边。李思裕只觉她身上散发出一阵阵麝兰气息,大觉受用,正待趁势搂一下,宝藏女忽然极低地说了几个字。
这几个字虽轻,却如天崩地裂,李思裕的脸一下僵住了,本想搂住宝藏女的手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半晌,他才低低道:“你说的是真的?”
宝藏女重重点了点头。李思裕扫了她一眼,冷冷道:“此言若是不实,你可知会有什么下场?”
宝藏女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却又更加坚定地点了点头。李思裕这才吁了口气,道:“好的,我去将迦陵迦找回来。这话你对旁人说过么?”
宝藏女道:“不曾。”
“那你从来没说过这话。”
李思裕冷冷地说着。他说得虽冷,宝藏女看向他的目光里却带着感激。在于阗,谁都知道镇国将军李思裕是一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不知有多少少女做梦都盼着能见他一面,倒也不是李思裕这一张胡子脸是多么的倾国倾城,而是人们都知道,这个长相威严的少年亲王有着一颗最为柔软的心。宝藏女心知李思裕这句冷冷的话中实是带着无比的关切,而这话一出,就算真出了什么大事,一切担子李思裕都会挑起来,与自己无关了。她看着李思裕,一双妙目中眼波欲流,若是周围没人,只怕会感动得当场投怀送抱也未可知。
打发走了宝藏女,李思裕只觉心底像被压上了一块坚冰一般,有股冷气不时地蹿出来。那些亲兵见那宝藏女在将军耳边只说了一句话,将军就成了这样子,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些不怀好意的还往狭邪里想,心道:“难道将军把那宝藏女肚子搞大了?可是也不像啊。”正在胡乱猜测,李思裕忽然喝道:“唐叔陀,你即刻向四门传报,任何人出城都必须严加盘查,尤其是十五六岁的女子!”
唐叔陀虽是个汉名,却是数百年前安西都护府戍边士兵的后裔。大唐盛日,在西域设有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安西都护府下辖四镇,其中一镇便是于阗。吐蕃极盛之时,于阗曾被吐蕃占据近百年,但其间尉迟王统未绝。唐叔陀的祖上便是于阗被吐蕃攻占时,未能撤退的戍边军后裔,因为已隔数代,长得倒与李思裕一时瑜亮,也是一脸大胡子,与于阗塞种无异了。他行了一礼,道:“遵命。”转身打马便走。
迦陵迦有个情郎!宝藏女的这个消息让李思裕吓了一大跳。于阗人虽然汉化甚深,倒没什么礼教之说,可是眼下阿夏王正来求亲。如果被阿夏王知道他要娶的于阗公主竟然与情郎私奔了,那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只怕阿夏王觉得此事实是受辱,发兵攻来也大有可能。平常有什么急事,他不是禀报李圣天,请李圣天定夺,就是与幻真商量,再依照他们的建议行事,定不会出什么乱子。可此刻却是大王大婚之时,幻真作为九国师僧之首也在婚礼之上,李思裕一时间只觉头大无比,不知该怎么办是好。他想了想,道:“走,去大殿。”
大殿上正在举行婚礼。李圣天喜爱汉礼,但塞种之礼也不可废,所以两者都举行一次,这大婚之礼极是冗长。李思裕走进大殿时,正值赞礼在为大王与归义军公主宣读婚书。这婚书是慕学士写的,骈四俪六,辞藻好不华瞻,可殿上有一半人不懂汉话,懂汉话又能懂这等艰深古文的更是少而又少,慕学士写得虽好,大多数人听得极是头痛,可哪个也不敢露出厌倦之色,全都打起精神盼那赞礼快点念完。
此时几乎所有王公大臣都聚集在了大殿上。李圣天和披着盖头的归义军公主站在正中,他们身边是一些王公大臣,幻真以降的紫衣九僧侍立在左首。
真大师说过,不论出什么事,首先要镇定。慌乱毫无用处,反而会失去判断之力。李思裕默默地想着,他酒是不敢再喝了,只是狠狠地吸了两口气。现在命唐叔陀严查四门,假如迦陵迦还在城中,就逃不出去了。就算已经出城,派快马去追也追得上,最大的问题还是要把此事掩盖住,万万不能被阿夏王的求亲使臣知晓。不管怎么说,现在没办法请示李圣天,就一定要把真大师弄出来,请他拿个主意。李思裕看着面呈木色的幻真,心里直如滚油煎熬。这时候,当然不能愣愣地上前说迦陵迦公主不见了,究竟想个什么办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叫出来?
李思裕正在打着主意,忽然身后有人轻声道:“李将军。”
这声音很轻,旁人多半听不到,可李思裕听来一清二楚,正是幻真的声音。他又惊又喜,险些要叫出声来,扭头一看,身后站着的正是幻真。他怔了怔,看了看那边幻真方才所立之处,却见那里似乎仍有个幻真立着。他张口结舌,正待发问,幻真却只是指了指唇角,自是让他噤声之意。
李思裕也没想到天从人愿,正想不出能叫出幻真的办法,没想到幻真自己先出来了。大殿上人虽很多,幻真一身紫色袈裟,照理也应该很醒目,可边上之人全都视而不见。李思裕跟着幻真一走出大殿偏门,便再也忍不住,急道:“真大师……”
幻真的脸上虽然仍然无嗔无喜,可是眼中却隐隐有一丝忧色。他不等李思裕再说,便低声道:“李将军,你也发现了?”
李思裕一怔,道:“你早就知道了?”
幻真点了点头,道:“胜谛师兄先发觉的,明业与童观师兄也立刻发觉了。”
李思裕一听他们这四日照世的四大高僧居然全都发觉了,更是诧异,却也有点委屈,心道:“你们发觉迦陵迦要私奔,就算碍于身份不好阻拦,也该早点告诉我。另几位大师和我没什么交情,真大师你可是我的护法僧,怎么也一直骗我到现在?”
他一肚子苦水还没来得及倒出来,幻真已向前走去。低声道:“李将军,放心吧,他们伤不了圣天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