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光寺是于阗国寺,寺中有僧人数十,其中不少还是国中高爵子弟。因为于阗以佛教立国,国民小半信奉祆教,大半信佛,许多高门子弟自幼耳濡目染,便出家为僧,而投身的寺院就是宝光寺。李圣天册封宝光寺紫衣九国师僧中,除了幻真和九僧中名列第四的胜谛,其余七人全是高官贵公之子,而第二紫衣僧明业、第三紫衣僧童观这两人俗姓尉迟,正是于阗国戚,按辈分,李莹是他们的堂侄女。幻真、明业、童观、胜谛这四僧又被称为四日照世。
所谓四日照世,原本是天竺谓“东有马鸣,南有提婆,西有龙猛,北有童受”这四位大士。幻真他们的师父瞿沙在西域一带被称为活佛,这四大弟子也被比作古天竺那四位大士了。明业、童观两人本是于阗公主至亲,同样是有道高僧,护送李莹前往阿夏,他们是最佳人选,李圣天本也准备请这两位出家的堂叔辛苦一趟,没想到阿夏使者说,阿夏王点名要幻真护送。九僧中旁人犹可,明业和童观二人纵是高僧,十真如中第四层的无摄受真如都未证得,这细惑现行障作怪,他们心里自然大大不痛快。幻真是瞿沙上座最后一个弟子,还是个汉僧,却后来居上,成为九僧之首,他们心中多少已有芥蒂,如今又有这事,明业以降的八僧中,除了性子最为恬淡的胜谛,其余七人全都不免有些悻悻。
幻真走进宝光寺时,正值一阵风吹过。院门口种了一株菩提树,秋风吹过,树叶如雨点般纷纷落下,洒了幻真一身。寺中的小沙弥尚慈正拿着扫帚扫地,看见幻真进来,他急急地跑过来道:“幻真师叔,你回来了。”
沙弥为未受戒之僧,分三等,七岁至十三称驱乌沙弥,十四至十九谓应法沙弥,二十以上称名字沙弥。尚慈今年刚满十二,还是驱乌沙弥,是胜谛的弟子。九僧中除了幻真,其余各人年纪都过了三十,最大的已是五十余岁的老僧了,一半人都已有了弟子,有些弟子年纪比幻真还大。尚慈是胜谛十几年前外出带回来的尚在襁褓中的孤儿,在宝光寺长了十二年,连寺门都没出过一步。胜谛没有别的徒弟,而那些师兄年纪比他大了许多,一个个又勇猛精进,每天不是打坐就是抄经,倒是幻真常带他玩,因此尚慈与这小师叔最为投缘。幻真此番出门数月,寺中最想念他的只怕便是尚慈了。今天听得归义军公主已经接到,小师叔定然也回来了,也不知给自己带了点什么好玩的东西。尚慈这一天已在门口探头探脑了不知多少回,等师父师伯他们回来,却仍不见小师叔的影子,尚慈想问问师父,但见师父他们一个个面色俱是不善,一回来便齐齐打坐,哪里还敢问,心里忐忑不安,也不知小师叔出了什么事。原本这时候也用不着扫院子,尚慈只是借扫院子名头等幻真回来。见到幻真进来时没什么异样,他又惊又喜,抓着扫帚便过来问安。
幻真也知道尚慈的心思。他看了看周围,现在正是晚课的时候,也没旁人,他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封葡萄果糕,道:“拿去吃吧,胜谛师兄呢?”这葡萄果糕是用葡萄干、巴旦杏仁、胡桃仁加上麦粉调和蜂蜜、牛奶烘焙而成,极是甜美。幻真拿来的是李圣天宫中秘制,选料精益求精,比寻常市面上的更要美味百倍。他平时总是不苟言笑,但此时却笑得有些淘气,仍是一副少年人的样子。
尚慈年纪尚小,正在嘴馋的时候,一见这葡萄果糕便轻声欢呼起来,几乎是一把夺过,拿了一片放嘴里咀嚼。果糕甜美香脆,他吃得满嘴尽是糕点,含含糊糊地道:“师父和师伯他们都在大堂等候师祖出关。”
幻真道:“上座今天出关?”
尚慈吃得太急,有点噎着了。他伸了伸脖子,把果糕吞了下去,道:“是啊,师父他们一回来,出关钟就响了。”
真是巧。幻真心里想着,只是他心里隐隐觉得那也并不是凑巧。瞿沙上座已苦修数十年,十障俱已断尽,密宗六神通亦已修成三通,也许他是知道了自己回来,急着要想向师父请教吧。他对尚慈道:“尚慈,你先吃着吧,我去迎接上座出关。”
他快步向大殿走去。宝光寺是于阗国寺,在于阗国中规模最大,一个院子就有数亩之广,但幻真身形如风,一掠而过,几乎是一瞬间而已。刚踏上大殿台阶,又是悠悠的一声钟响,殿门缓缓开启。他虽然急着要进去见师父,却还是站定了等门大开。
门慢慢开了,幻真正待进去,里面忽地闪出两个紫袍僧人。这两人手持金刚杵,一左一右立于门口,喝道:“上座有谕,幻真不得入内。”
这两人正是紫衣九僧中名列第二、第三的明业和童观。虽然在紫衣九僧中他们名列幻真之下,但年纪却在九僧中居长,入门亦是最早。幻真一怔,合十一礼道:“明业师兄,童观师兄。”
于阗王族自幼便要修习汉文,明业、童观自不例外。只是明业幼年出家,他的汉语与幻真的于阗语差不多,童观的汉语却甚是流利。明业也不说话,童观喝道:“上座有谕,幻真不得入内!”与先前一模一样,一字不改。
幻真抬起头看着这两个师兄。同样的话说两遍,自然不是自己听错了。他远道归来,胸中疑团急着要向师父说明,没想到明业和童观居然不让他进去。他心中虽然有些恼怒,但脸上仍是平静如常,道:“请问两位师兄,师父可说了为何么?”
明业的脸板得如铁板一般,童观倒没那么冷漠,还了一礼道:“小师弟,上座便是如此交代的。”
虽然学佛之人泰山崩于前亦当不变色,但幻真的脸终于还是抽动了一下,又一合十施了一礼,道:“幻真明白。”
他慢慢转过身,一步步拾级而下。宝光寺的大殿殿基甚高,但再高也不过二三十级台阶,幻真却如背负着万钧重物一般,每一步都吃力之极。他做梦也没想到师父居然会不见自己,明业和童观虽然与自己不甚相能,但他们毕竟是有道高僧,绝不会假传师父口谕的,那么师父到底为了什么不见自己?
他已走下了台阶,又回头看了看,却见身着紫衣的和尚一个个从里面倒着退出来。弟子告退时不能背对师父,因此走出殿门前都要倒着出去,师父显然就在大殿里。师父虽然严厉,但他向来对自己极是看重,不然也不会让自己越过八位师兄,成为九国师僧之首了,到底为了什么师父突然对自己如此?
幻真只觉心里像有什么在挠动,让他痛楚而不安。难道,师父是不愿回答自己的疑问么?据说师父所修的六神通中已修成天眼、天耳和知他心三通,天眼通能知世间种种形色,天耳通能闻世间种种声音,知他心通能知六道众生种种所缘念事,那么他一定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了。假如师父不想让自己知道,也许就会如此拒见自己吧。只是幻真是由瞿沙抚养长大,他在心底已将这师父当成自己唯一的亲人,他有什么事总会对师父说,知道师父竟然有事不愿让自己知道,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幻真的禅房在宝光寺东厢房。回到房中,他取出火镰打着了,点亮一支蜡烛,默默地靠墙打坐。在外间,他是于阗紫衣九国师僧之首,旁人对他无不尊敬有加,但在宝光寺,他仍然只是一个寻常僧侣。看着烛火在眼前跳动,幻真陷入了沉思。
此时的七凤楼里,李圣天也正独自对着烛火自酙自饮。
明天就是自己大婚之日了,公主也安然接到,从此与归义军结为秦晋之好,犄角相应,原本应该了却一桩心事了,可他心里仍然极是不安。
于阗四邻尽是强敌,当初老国主暴病身死,李圣天少年即位,国中人心惶惶,只觉于阗国只怕就此告终了。然而这个西域少年天子精明强干之极,折冲尊俎,远交近攻,连横合纵,加上这些年风调雨顺,百姓安乐,于阗国势蒸蒸日上,反倒比老国主时国力更强。但此时这才二十七岁的于阗国主眼里却隐隐有些忧虑,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一杯接一杯地独饮。
这时,一个小黄门在门外轻声道:“大王,慕学士求见。”
这慕学士单名一个陶字,字文亮。他虽是于阗土著,但慕氏先祖乃是当年留居长安的于阗国主尉迟胜的随从,后来才返回于阗,因此这一族汉学极深,慕学士更是自幼攻读诗史,诸子百家无一不精。于阗规模唐制,亦如唐初设十八学士般设九学士。如幻真名列紫衣九僧之首一般,慕学士是绯衣九学士之首。李圣天每天朝罢便让诸学士过来给自己讲述。绯衣九学士并不都是汉学士,不过李圣天酷爱中原文化,慕学士来得最多,今天也正轮到他了。听得黄门说慕学士求见,李圣天放下酒杯,道:“请慕学士进来。”
门开了,慕陶在门口深施一礼,才快步进来。等小黄门掩上门,李圣天倒了杯酒,道:“慕学士,请坐。”
慕陶虽是臣僚,但也是李圣天的老师,在这等私下场合也不必多拘礼。但慕陶却并不坐下,反倒跪倒在地,磕了个头道:“大王,臣有本奏上。”
于阗毕竟是塞种,并无这种叩拜大礼,不过慕家世代都浸淫汉学,这种礼数他也惯了。李圣天淡淡一笑,道:“慕学士,你今天不接着讲那杨大眼了么?”
杨大眼乃北魏名将,仇池氐人。六朝时,中原大乱,各族争斗不休,杨氏先祖杨腾于三国时定居仇池,割据一方,到后来晋惠帝杨茂搜时,仇池立国。杨茂搜本姓令狐,是杨氏子孙杨飞龙的外甥,被舅父收为养子,改名杨茂搜。此人颇有雄才,开创仇池后,称臣于晋,辖武都、阴平二郡,后来被秦王苻坚所灭,史称前仇池。前秦亡后,杨氏子孙杨定再兴仇池,被称为后仇池,传承近一百五十余年后至杨保炽,方为北魏所灭。但杨氏子孙仍有延续,又建有阴平国,一直到阴平国主杨法琛时,因为助北周益州总管王谦叛反杨坚,被杨坚剿灭,杨氏子孙散居各处,仇池杨家才算真正消亡。屈指算来,仇池杨氏自杨茂搜于晋元康六年(296)立国,至杨法琛于北周大象二年(580)身死,前后绵延近三百年之久。仇池立国于诸强之间,近三百年不倒,让李圣天也想到自己这于阗国。而杨大眼轻捷善斗,此人武艺非凡,据说脑后缚一三丈长绳,跑动时疾逾奔马,绳子能笔直如箭矢,尾端不落于地。这一类故事李圣天听得大有趣味,昨天慕陶正对他说起杨大眼事迹,说到此人不识字,但好学不倦,军中得暇便命人读书,自己坐而听之,称为“耳读”。有什么文告,他虽不识字,口述命人记下,皆能通达晓畅,这也与李圣天命九学士读书事相类,因此他很想再听慕陶说说。哪知今天慕陶过来,却不说杨大眼了,反倒先行了一个大礼。
慕陶抬起头,道:“臣听闻大王欲结好于阿夏,此诚太阿倒持,臣不敢不谏。”
“太阿倒持”一语慕陶刚对李圣天说过,他也知道这是授人以柄的意思。他道:“慕学士何出此言?”
“阿夏乃吐谷浑遗种,向为吐蕃藩属,实不可轻信。大王若将公主赐婚,则阿夏尽知我于阗虚实,且授人以柄,臣以为后患不小。”
李圣天突然有些烦躁,伸指敲了敲案头道:“慕学士,此事朕自有打算,你不必多说了,还是接着说杨大眼吧。”
慕陶不敢再说,便将杨大眼事迹又说了些。说到此人武勇,与南梁名将曹景宗、韦睿相抗,淮泗小儿听到杨大眼之名都不敢啼哭云云,说了一阵,慕陶告辞回去。
慕陶一走,李圣天便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明天就是自己大婚之日,安军州张灯结彩,看去繁华之极。
慕学士所言的长安胜景,也不过如此吧。李圣天想着,也不知是不是该骄傲一下。于阗,这个在西域已立国近千年的国度,在自己手上达到了极盛,如果将来有人修于阗史,一定会对自己大书特书一笔吧。可是,慕学士也说过盛极而衰,极盛的另一个意思就是要开始走下坡路了,此刻的繁华还能持续多少时候?不要说于阗,自己一切规模唐制,可是那个他一心向往的伟大朝代却已落下帷幕,有朝一日,于阗也会有这一天么?
李圣天摇了摇头。这个不吉利的想法就像一缕黏黏的蛛丝粘在他的心上,怎么也拂不去,慕学士刚才所谏之言也仿佛在耳边回响。阿夏,难道真的如此不可相信么?
他低下了头。于阗地处沙漠与昆仑山之间,是中原往西去的商团必经之路,而于阗盛产美玉,国中收入很大一部分便是由此得来。这条路通畅,于阗就能财源滚滚,蒸蒸日上;一旦道路断绝,收入亦将大减。自己即位以来,于阗国力一年比一年强盛,一多半原因正是由于道路畅通无阻。只是这些日子派往沙州的商队时常传来遭劫的消息,攻掠的尽是吐蕃部族。吐蕃与于阗是世仇,只是两国有昆仑山为界,吐蕃并不能直接攻过来。当初吐蕃夺得河西,达摩赞普被刺后,国中大乱,洛门川讨击使尚恐热大掠河西,意欲大举进攻于阗,若非大唐河东节度使王宰大败尚恐热,而尚恐热亦与吐蕃鄯州节度使尚婢婢不睦,因此一直未能真个向于阗进攻。后来归义军崛起,张议潮发兵驱逐吐蕃势力,尚恐热兵败被斩杀,传首长安,于阗才解除了这心腹大患。但吐蕃虽然国势日衰,终究还是虎倒架子在,仍不可等闲视之。即使是瓜沙一带,仍有不少吐蕃残余部族。现在于阗虽然表面上四边安宁,但谁知道这安宁背后会不会有人在暗中觊觎?那些劫掠商队的会不会与阿夏脱不了干系?
一阵夜风吹过。空荡荡的七凤楼里,烛火被风吹得闪烁不定,一下暗了许多。烛前,李圣天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