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垒生2016-06-16 14:274,427

  于阗,这个位于西域图伦碛的千年古国,在唐末五代时正是李圣天当国。于阗规模唐制,国中共分十州,国都称安军州。国中有三条大河,由东向西分别称为白玉河、绿玉河和乌玉河,每年秋天到了枯水期,就是采玉的季节了。镇国将军李思裕和于阗国师僧幻真护送归义军公主抵达安军州时,正值这一年采玉期开始。

  于阗王李圣天,少年即位,今年方始二十七岁。虽然年轻,但李圣天雄才大略,年富力强,于阗被治理得好生兴旺。公主一行抵达安军州时,只见军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每年采玉期,八方客商都来到于阗购买玉石,对于于阗人来说,这也是一年中最大的节日。

  李圣天的皇宫名为金册殿,完全按照长安紫宸殿而建,只是规模要小一些。在大殿上谒见过李圣天,接受了封赏,李圣天下令在七凤楼设宴,为立下功劳的李思裕和幻真接风洗尘。李圣天高鼻深目,与一脸大胡子的堂弟李思裕不同,只留了两撇小胡子,更显得精明强干。这一次李思裕和幻真平安将公主接来,其功非小,李圣天对他们的赏赐相当优厚,七凤楼这一席盛宴也颇为丰盛。于阗盛产葡萄甜瓜,饮食多添加蜜汁乳酪,甜美甘香,葡萄酒的品质亦是西域极品,有红、白、紫、青数种,七凤楼里酒香乳香不断,陪宴的于阗大臣们流水价向李思裕劝酒。李思裕身为国主至戚,又是显官,这个马屁此时不拍,更待何时?李思裕酒量甚豪,来者不拒,和那些宰相、都督们谈笑风生,边说些路上经历的险情,听得那些高官一个个瞠目结舌。

  幻真并不饮酒,他说于阗话也比那些高官说汉话好得有限,插不上嘴,寒暄了几句,略略吃了几颗葡萄,几瓣甜瓜,便到一边闲坐。因为李圣天自称是唐朝宗室,所以国中殿宇全都朝向东边。七凤楼造得颇为轩敞高峻,从楼上望去,远处的白玉河边已有军队驻扎,手捧账册的文书正走来走去。于阗采玉,每年都是由国主先行采集,完了以后才任由平民下河。私自下河采玉的,以偷盗论处。此番前往石城镇,往返花费了数月。离开安军州数月,此时幻真最想的倒是与师父瞿沙面谈。只是师父尚在坐关,也不知哪一天出关。只是让他不安的是,八位师兄虽然也在座间,但不知为什么都对自己生了芥蒂,竟然全都爱理不理,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了师兄们。

  酒宴过后,群臣告退,幻真正待与群臣一起退下,一个内侍忽然过来,轻声道:“真大师,大王请您暂留片刻。”

  这次迎接归义军公主,名义上是以李思裕为首,但谁都知道真正的主事之人是幻真,李圣天想必要向幻真问些路上的细节吧。幻真行了一礼,道:“是。”

  等李思裕和那些大臣都退下后,李圣天摆了摆手,让内侍宫女也都退下了,才微笑道:“真大师,请坐。”

  幻真年纪虽轻,却是于阗紫衣九国师僧之首,在李圣天眼里,幻真也是半臣半友的身份。群臣跟前不能太过脱略行迹,现在已无旁人,就不必太拘礼了。幻真也不多谦让,合十行了一礼道:“大王,贫僧无礼了。”

  李圣天打量了一下幻真,道:“真大师,你身上的伤好了么?”

  “禀大王,贫僧伤势已愈。”

  迎亲队在护送公主回来的途中曾遭到龙家九曜星袭击,幻真左肩吃了龙王宗利施一刀。只是路上走了两个多月了,幻真人又年轻,伤势早已痊愈。李圣天轻轻叹了口气,道:“为朕之事,累得真大师受伤,朕真是于心不安。”

  幻真淡淡道:“大王不必挂念。能将公主安然接回,此诚万民之福,贫僧又有何功。”

  李圣天站了起来,走到窗前,默然不语。幻真心头一动,也站了起来,心道:“难道国中又出了事么?”

  李圣天有时有不决之事召幻真前来商议,便总是这样先犹豫片刻。也许有什么事要让自己去做,但自己刚奔波回来,再派遣自己,李圣天有些说不出口吧。幻真这样想着,便道:“贫僧身体已然无恙,大王有何事差遣,请吩咐吧。”

  李圣天扭过头,看了看幻真,道:“朕实在有些说不出口。真大师,你知道先王曾许婚阿夏王之事么?”

  所谓阿夏,就是吐谷浑的一支。吐谷浑源出辽东鲜卑慕容部,西晋末年,吐谷浑率部西迁到枹罕(今属甘肃)立国,至其孙叶延,以祖名为族名国号。东晋之时趋于极盛,号称控弦之士数十万,为西域第一大国。只是因为身处中原与吐蕃之间,自隋末唐初后就屡遭双方侵攻,而后来可汗又多不修政事,国势日衰,终于在唐龙朔三年(663)为吐蕃所灭,吐谷浑可汗慕容诺曷钵北逃至浩叠水(今之大通河)南的鄯州境内。只是国虽灭,吐谷浑终是大族,慕容氏在瓜沙一带势力仍然不小,当时归义军治下瓜州刺史慕容归盈即吐谷浑后裔。部众又分为东西两支,东支在归义军境内,被称为退浑;西支则在吐蕃、于阗和归义军三方交界一带立足,按吐蕃语称为阿夏。吐谷浑虽然是被吐蕃所灭,但阿夏却与吐蕃甚为接近,当初阿夏王还曾迎娶吐蕃赞普公主綦万为妻。于阗曾被吐蕃侵占近百年,重新独立也没少时候,与吐蕃是世仇,至今还屡有摩擦,但与阿夏之间倒还和平。李圣天父亲在世之时,阿夏王曾来安军州拜见,两个相见甚欢,先王许诺以女嫁给阿夏王子为妻。当时幻真年纪还很小,已记不得了,至于说先王许婚,他更是不知道。他摇了摇头道:“贫僧不知。”

  李圣天道:“先王曾将许婚于阿夏王子,只是后来大长公主去世,此事便不曾谈起。如今阿夏王子已然接位,正在婚娶之年,他想起先王所许之事,便遣使前来贺我婚事,顺便旧事重提。”

  李圣天有个姐姐,想必就是先王所许嫁给阿夏王子的那个公主。这公主十年前因病去世,但李圣天还有一个小妹,是先王去世前一年生的,今年刚满十五,阿夏王所求想必就是她了。幻真的心头微微一沉,道:“莹公主也要出嫁了?”

  李圣天道:“是啊。”他背着手踱了两步,又道:“阿夏势力不弱,又在于阗与沙州之间,不许他们的话,只怕说不过去,何况先王确曾答应过。只是送嫁之人,甚是棘手。”

  是要我去么?幻真想着。送亲并不算苦差事,到了阿夏,阿夏王殷勤招待尚是余事,西域一带多半信佛,对僧侣来说名声大振,那可是梦寐以求的。也许,那八位师兄知道了自己明明还没回来,大王仍然执意要自己送亲,才有些心怀不满吧。看来纵然是有道高僧,贪嗔之念仍然未能尽除。

  幻真想到此处,躬身一礼,道:“大王,八位师兄持戒谨严,佛法高深,不妨有劳他们吧。”

  李圣天道:“朕原本也准备请你的师兄们去,只是那使臣说,阿夏王不知从哪里听得你的名声,说你是九僧之首,务必要请你送亲,阿夏方能风调雨顺,吉祥如意。”

  不管是谁,被如此抬举时心里也不会不高兴,幻真自不例外。但他只是略略一窃喜,便又皱起了眉,道:“阿夏王到底是从谁那里听到我的名字的?”

  李圣天淡淡一笑:“真大师,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我于阗盛名,东到肃州,西至葱岭,有哪个不知于阗九国师僧的,阿夏王除非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然总会听得你们的名声。”

  幻真没再说什么,只是道:“那么,大王,不知何时出发?”

  李圣天突然叹了口气,道:“让真大师鞍马劳顿,实在难以启齿。只是还有一件事更难启齿,一样有劳真大师。”

  “大哥要你去劝迦陵迦?”

  李思裕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又极可怕的事,睁大了眼,一张脸又像要哭又像要笑。他年纪不大,长了一副虬髯,此时的模样更显得有些怪诞了,手里的酒杯都僵在那里。好半晌,他忽地仰天笑道:“大哥真会强人所难,哈哈,你是瞿沙上人的话迦陵迦大概还会听听。”

  幻真眉头皱了皱,道:“难道没别的办法了?”

  李思裕叹道:“真大师,你神通广大,大哥要你呼风唤雨、移星换斗,只怕你也做得到。只是要劝迦陵迦,”他嘿嘿一笑,摇了摇头道:“萨啰萨伐底都没办法。”

  萨啰萨伐底即是辩才天。幻真脸上仍然不动声色,正要说什么,这时门口忽然响起了一个少女的声音:“胡子哥哥!”

  人随声至,一团红影直冲到李思裕跟前。李思裕原本正襟危坐,这少女扑到他跟前,他慌忙要站起来,慌乱中酒杯也倾了,美酒打湿了他前心的衣服,那少女到了他跟前,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虬髯。

  这正是李圣天的幼妹,于阗长公主尉迟迦陵迦,汉名李莹。她是老王老来所得之女,老王生前对她爱若珍宝,李圣天即位后尚无子女,对这个幼妹亦极为喜爱,只是李圣天勤于国事,平时甚是威严,李莹对这个长兄总有三分惧意。李思裕是她堂兄,年纪也较为接近,从小就是在一块儿玩的,小时李莹管李思裕叫小哥哥,现在李思裕长了一脸胡子,这小哥哥当然也变成胡子哥哥了,平时和李思裕一闹起来便要抓他胡子。李思裕身为镇国将军,在于阗也是第二号人物,素常颇为威严,但在这堂妹跟前什么将军都不管用了。他被李莹揪住了胡子,挣又挣不开,苦着脸道:“迦陵迦,放手放手,真大师也在这儿呢。”

  李莹抓着李思裕的胡子正待扯两下,看到幻真,才连忙放开手,敛衽一礼道:“和尚哥哥。”迦陵迦在佛经中通译迦陵频伽,传说是雪山中的妙音鸟,于阗王室子弟自幼都学汉文,李莹也不例外,加上她的奶娘便是一个汉人,汉话说得比李圣天和李思裕更好。李莹幼时常随兄长去宝光寺,寺中瞿沙的诸弟子对这个娇俏可爱的小公主都颇为喜爱,只是那些和尚年纪都比她要大得多,故李莹对与她年纪接近的幻真最为亲近,对幻真的师兄一律以“大师”相称,只叫幻真是“和尚哥哥”。幻真自幼出家,在于阗别无亲人,心底也把这小公主当成妹妹一样看待,平时不动声色,唯有李莹来时他才会有点笑容。现在李莹年纪渐长,宝光寺来得不多了,这称呼倒一直没变过。他也站起身,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公主,贫僧有礼。”

  李莹脸上还挂着几颗泪珠,道:“和尚哥哥,皇上哥哥是不是要我嫁给那个阿夏王?”

  李圣天虽然自称是大唐藩属,但对内仍是称为天子。幻真道:“此是先王遗命,大王亦不能食言。”

  李莹怔了怔,重重一跺脚,哭道:“不高兴!那个阿夏王是个身上长毛的猩猩,我不要嫁给他!”她不敢在李圣天面前哭闹,原本想在李思裕跟前大闹一番,可幻真也在。现在她终究不是那个一不高兴就谁也哄不住的小女孩了,这脾气已发不出来。阿夏王她也没见过,至于是不是身上长毛像个猩猩,迦陵迦公主这样认定了,不像也得像了。

  李思裕在一边道:“迦陵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给阿夏王也不坏啊,你是去当王后的。”

  这话不安慰还好,一安慰,李莹眼中更是珠泪滚滚,叫道:“胡子哥哥你最坏,你说好,以后给你娶个母猩猩!”她见幻真在这里,哭闹下去更难为情,掉头冲出了李思裕的寝宫。外面的宫女见公主出来,慌忙跟上,也不知她又去哪里哭闹去了。

  李莹一走,李思裕这才梳理了一下颌下虬髯,定了定神苦笑道:“真大师,大哥这回给你的,真是天下第一等的苦差。”

  虽然李思裕是笑着说的,但幻真看得出他心底有些苦涩。李思裕官高爵显,平时幻真也只在他打猎时偶尔责备一句不该胡乱杀生之类的话,李思裕也从不往心里去,幻真实在想不通这个一向无忧无虑的少年镇国将军也会有忧伤的时候。他心道:“大概是莹公主要嫁了,李将军也不高兴吧。”李莹虽然常常要抓李思裕的胡子,其实李思裕对这个堂妹宠爱之极。他淡淡道:“随缘不变故为性,一切随缘吧。”

  李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了,只是他心底却隐隐有些痛楚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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