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祈漫塔格山与昆仑山两山之间,气候要湿润得多,丘陵不断,树木也繁茂,又荒无人烟,原本极难辨认方向,但陶妙贤有大鹰引路,鼍龙在地面行进极快,也极是平稳。
转过了一带树林,那大鹰忽地疾往下落。这么大的鹰下落时本应看起来越来越大,但落下来时却仍是在天空中那般模样,到了林梢时更与一只麻雀相仿了。看那大鹰没入林中,陶妙贤在鼍龙背上站立起来,扬声道:“妙风。”
话音刚落,前面有个人应声道:“师兄。”
穿过这树林,前面是一片山崖,露出一个洞口。这是祈漫塔格山的一条支脉,山洞本来就甚多,只是这山洞大得有点异乎寻常。洞边站着一个人,一身长袍,肩头立着一只小小的猛禽,手上拿了两条鲜肉正喂着,正是陶妙贤的师弟沈妙风。远远的,沈妙风打了个稽首道:“师兄,捉来了么?”
陶妙贤淡淡一笑,道:“幸不辱命。”
沈妙风亦是一笑,将手中肉条向空中一扔,那小鸟忽地飞上,在空中接住了肉条。他双手捻了个诀,道:“师兄请。”
陶妙贤驭使鼍龙到了洞前,伸手拍了拍鼍龙头顶,道:“无机子,辛苦你了。”一拍之下,那鼍龙一下缩小,陶妙贤扶住了幻真,只不过片刻,那鼍龙已成了一条小小的四脚蛇。
陶妙贤从怀里摸出那红木圆筒,打开了盖让这四脚蛇钻进去。沈妙风已迎上前来,他看了看幻真,忽地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师兄,果真是啊。”
陶妙贤却没说什么,只是轻声道:“如何?”
沈妙风将幻真扶了起来,笑了笑道:“有人前来进谏,走不开。”他看了看幻真,又道:“师兄,你给他下了定神符么?”
“是。幻真大师的三魂七魄都已被我封住。那七宝将倒有点奇奇怪怪的手段,也不可小觑了。”
“师兄和少主才是学究天人。”
沈妙风扶着幻真向洞中走去。外面看来,这山洞毫无出奇,一进去却是金碧辉煌,竟然布置得极其奢华靡丽,里面有一扇大门,却是紧掩着,两个持刀的武士守在门口。见他们进来,这两个武士拦住他们道:“陶先生,沈先生,请稍候,大王正在议事。”陶妙贤与沈妙风二人是大王礼聘来的客卿,他们自不敢无礼。只是此时大王正与重臣议事,陶、沈二人纵然身份特殊,也不敢贸然让他们进去。
陶妙贤正色道:“大王正待我们前来,你进去传话吧。”
那武士面有难色,沈妙风在一边忽然喝道:“误了大王之事,你担当得起么?”
被呵斥了一声,那武士不由悻悻,转身敲了敲身后的门环。片刻之后,门开了,有个老者一脸沮丧地走了出来。见陶妙贤和沈妙风两人扶着幻真站在门外,不由一怔,道:“这人是谁?”
陶妙贤微笑道:“这是大王所要之人,翟实大人。”
这人名叫慕容翟实,乃是阿夏族的长老,对大王信用这两个汉人一直极为不满。他在族中极受族人尊崇,听陶妙贤的口气全无敬仰之意,更是恼怒,正待斥骂,却听里面传出一个声音:“陶道长,沈道长,快快进来。”
大王发话,慕容翟实纵然一肚子气要发作,也发不出来了。他上了半天谏言,但大王根本不听,在他看来自是听了这两个汉人道士的蛊惑。他狠狠瞪了陶、沈两人一眼,转身急匆匆离去。
陶妙贤和沈妙风扶着幻真走进门里,陶妙贤回身把门关上,又插上了门闩,这才向前走了两步,深施一礼。
此间是阿夏王行宫。草原上一到冬天就极是寒冷,因此每年阿夏王都要到这里避寒。当今的阿夏王名叫慕容修罗,还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更是好事之时,每年都在此间待到春尽方才离去。这里虽是个山洞,但四壁凿得极是平整,挂着挂毯,加上通风设计颇为巧妙,全无憋闷之感,室中春意融融,温暖宜人。一个华服少年坐在上面一个平台的椅子上,身着长袍。阿夏是鲜卑种,长相与汉人无异,这少年面白无须,甚是俊秀,只是一张脸白得几无血色,但双眼灼灼有光,极是有神。陶妙贤才弯下腰,那少年已快步从上面走了下来,身形之快,几同鬼魅。他到了幻真近前,突然停住了脚步。虽然没说话,但气息一下子粗了起来。
陶妙贤低声道:“少主……”他话刚出口,少年猛地抬起头来,怒视着他。陶妙贤心中打了个突,低声道:“大王,是他么?”
少年的脸仍然如同刷过一层糨糊般毫无神情,沉声道:“天下,还有第三个长这么像的么?”
陶妙贤迟疑了一下,道:“小道只怕是巧合。要知,夫子阳货,亦面貌无二,难说不会有人与……大王生得一般模样。”
少年叹了口气,道:“若是旁人,说不定便是巧合。但既是瞿沙,哪里还会有巧合。没想到这秃厮竟然为了他破了妄语戒,怪不得能在世上苟延残喘这么多年。不然以他修为,早该虹化而去了。”
陶妙贤听这少年话中虽然对瞿沙尽是怨毒,却也深怀敬意,诧道:“那老秃驴真个如此厉害么?小道在安军州时,也不觉得他有多了不起。”
少年冷笑道:“妙贤,善沙的本领你该是知道。而善沙和他这师兄相比,尚有天壤之别。”
陶妙贤在摩耶境中曾奉命前去暗算善沙,没想到暗算虽然得手,善沙却不曾死,还能出来与自己的化身相抗。固然因为善沙心脏生得与常人不同,他的功力却也令人惊叹。如果善沙未中暗算,自己和沈妙风两人只怕并不能全身而退了。他低头不语,少年却绕着幻真走了一圈,嘴里喃喃咒骂道:“怪不得这许多年龙城七宝总也聚不拢,原来是瞿沙这老秃驴在捣鬼。”
他走了一圈,忽然站住了,轻声道:“妙贤,妙风。”
他说得很轻,陶妙贤和沈妙风两人一下跪倒在地,道:“小道听命。”
“天不绝我,得你二人之助将他送到我手边,大事必定能成。”
他的脸仍然毫无神情,几乎像个死人。陶妙贤的心头微微一颤,道:“小道不敢。”
“接下来七日,将是最为紧要之日,你二人务必要为我护法。”少年沉吟了一下,忽道,“于阗那些人都杀了么?”
陶妙贤抬起头道:“回大王,小道已让七宝将办理。”
七宝将乃是阿夏王最为倚重的爱将,令无不从,少年点了点头道:“那就好。如果不杀他们,事情还麻烦了些。反正七日后,我等就再不留在此地了,呵呵。”
虽然笑了两声,但这少年的脸上还是毫无神情。陶妙贤原本已抬起头了,却又伏倒在地,轻声道:“遵命。”
少年的眼里忽地神光四射,极是冷酷。他看了看仍然如泥塑木雕般的幻真,又慢慢道:“只是,这几日那慕容翟实总是来纠缠,万一这七日里他再来该怎么办?”
“不能杀了他么?”
少年摇了摇头:“此人是阿夏老臣。若是他死了或不见了,我若不现身便全无道理。”他沉思了片刻,断然道:“这七日里,你二人务必要阻止任何人前来,待第七日一过,便开杀戒无妨。”
“遵命。”
钵罗裟的面色阴了又晴,晴了又阴,足足转了七八个来回,总算下定了决心。
大王确是有异样,但大王是大王,自己终是属下。如果大王真的在打一个旁人不知的主意,那么自己违命不从,就成了滔天大罪。好在这些都是于阗人,与自己非亲非故,纵然李圣天得知此事要对阿夏用兵,想来大王已定下决策了。
他直了直身,正要对众人说将昏倒在地之人杀尽,却见这些人像是见了鬼般看着自己,跋折罗更是张大了口,口涎滴下来都觉察不到。钵罗裟怔了怔,喝道:“跋折罗!”
跋折罗被他一喝,像是回过神来一般浑身一凛,喃喃道:“大哥……”
钵罗裟皱了皱眉道:“到底怎么了?我脸上长花了么?”
“不是,大哥,是你身后!”
钵罗裟又是一怔。跋折罗所下迷药甚强,现在定不会有谁药力提前退去而爬起来。何况七宝将中六人都站在他身前两侧,钵罗裟的身后并没有人。钵罗裟有些不悦,喝道:“我身后又如何了?”
“有人!”
这话一出,钵罗裟其实是根本不信。他本领高强,岂但在阿夏称得上第一,即便西域一带,能胜过他慕容钵罗裟的也并不多见。就算敌人本领再高,想要欺近他身后而不被他发觉的,绝无此理。只是跋折罗如此惊恐并不像作伪,何况他作伪又有何用意?七宝将中另几人也是见了鬼一样目瞪口呆。
难道身后真个有人?钵罗裟的手按住了腰间的铁网刀,猛地拔出,一个转身,刀已向身后斫去。钵罗裟本是梵语,并不是他的原名。此名代代相传,谁是七宝将第一,谁便用此名,在他之前的七宝将之首便是甄叔迦的叔叔贺兰钵罗裟。《大智度论》云:珊瑚本海中石树,西南涨海中有珊瑚洲,洲底有磐石,此宝生其上,人以铁网取之。因此每一代钵罗裟所用之刀便是铁网刀。擒住幻真的天罗地网,本来名字也正是铁网术。
铁网刀与寻常刀大大不同,刀身镂有许多网眼,因此要比一般的刀轻巧许多。刀身劈出,有声如哨,钵罗裟功力不俗,他这一刀快得异乎寻常,刀身网眼激起的刀气亦似有形有质,已能迫到丈许光景。随着他转过身来,却见身后果然立着一人。这人穿着一件极大的斗篷,周身都罩在里面,连双眼都因为斗篷所戴帽檐宽大而盖在阴影之中。只是这人距他,竟然只有五尺之遥!
五尺距离,只是一蹴而就。钵罗裟见自己身后果然有人,不禁又惊又惧。他本领不凡,可这人竟然到了身后五尺内自己还茫然不觉,固然是因为自己一直沉思着到底要不要将这些于阗送亲使杀尽,可也太过丢脸了,此时铁网刀发出就再不客气。
铁网刀中宫直进,却间不容发地顺着那人的斗篷挥了下去,并不曾真个砍到。钵罗裟这一惊更在方才发现身后有人之上,要知他的铁网刀同样是历代钵罗裟相传之宝,以他的本领,单是刀身发出的刀气,在五尺外也能将人击伤了,不要说刀身本身长达三尺,而钵罗裟又一步向前踏出。可是这一刀岂但刀本身就差了一线之微不曾砍到,刀上发出的刀气也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那人的斗篷连动都没动一下。
不可能!钵罗裟睁大了眼,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人是个幻影了。他一刀不中,反应却快,喝道:“布阵!”
七宝将中另六个虽然惊得张口结舌,但一听得钵罗裟之命,六人立刻闪到了他身边。现在虽然没有了沈先生的天机子,但只要眼前这人不会身化飞鸟,同样逃不脱天罗地网。他七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这天罗地网更是施过一次,此时施法更快,却听轰然一声,七根泥柱已在那人身周凭空凸起,一眨眼间便已连成一片。虽然没了陶先生主持,威力减弱了许多,速度却是更快。
泥柱连在一起,眼见就要将那人埋进土台之中,却听那人“唵”的一声。这一声平和中正,也不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可是在七宝将听来如同就在耳边。随着这人的一声咒,他们幻出的土台立时如夏日骄阳下的薄薄积雪般散去,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天罗地网被这人轻易破了!
钵罗裟以降,七人全都魂飞魄散。幻真如此了得,在天罗地网之下也仅能自保,根本脱身不得。现在的天罗地网纵然不如陶先生主持时威力那样大,却也不弱,却连此人的身体都靠不到,功力相距,只怕不可以道里计。钵罗裟越想越怕,两排牙齿不由自主地就要捉对厮杀起来。也正是这时,他忽然听得那人道:“原来是阿夏的七宝将,确实很了不起。”
在钵罗裟听来,自己合七人之力,连对手一根汗毛都碰不到,这话明明是在讥讽,可是听来却觉如春风迨荡。他怔了怔,道:“阁下是谁?”
那人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慢慢地放下斗篷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