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垒生2016-06-16 14:275,010

  幻真看着李思裕的背影,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痛楚。

  幻真是有道高僧,向来无喜无嗔,偶尔只会微微一笑,此时的眼中却像深埋着无限悲伤,如果李思裕看到,只怕要怀疑眼前这人并不是幻真了。

  李思裕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树荫之中,幻真这才回过神来,从食盒中拿了张烙饼,卷了些野菜进去。那厨子手艺不坏,野菜炒得既嫩又鲜,素油也用得多,平时淡而无味的干饼此时吃来竟有异样的美味。幻真向来不讲究口腹之欲,此时一尝,更是怔住了,心道:“怪不得饮食是人之大欲,原来可以如此鲜美。”

  他慢慢咀嚼着,一边想着心事。正在物我两忘之时,耳边忽然响起了李思裕的厉喝:“你是谁?真大师……”声音竟是极其凄厉,最后一句却有气无力地戛然而止。幻真大吃一惊,也顾不得再吃了,将那烙饼往食盒里一放,顺手关上了盖,这才飞身向林外冲去。

  一到林子边缘,却觉外面有一阵寒意。他心中惊惧更甚,痛悔道:“该死!我竟然大意如此,一直没发现有人来了!”一边跑,双手已在身前结了个手印,心中后悔莫及,也顾不得再去想什么七情六欲未断是不是有碍证十真如了。一冲出林子,却见那些士兵全都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只有一个李思裕手持腰刀站着,却也跌跌撞撞,如同喝醉了一般。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扶住李思裕道:“李将军,出什么事了?”

  李思裕的眼神恍惚,道:“菜里有……有毒。”才说了这几个字,便脑袋一歪倒了下来。幻真大惊失色,伸手一搭他的脉,却觉脉息平稳如常,并不像中了毒。

  看来是迷药。幻真将李思裕放倒在地,正盘算该如何弄醒他,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叫。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正是从公主的大车里发出来的。幻真猛地抬头看去,只见那辆大车静静地停在那边,又已寂静无声。他快步向前走去,高声叫道:“公主!”

  车里还是没声音。幻真正要走到车前,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沙沙之声。

  声音并不响,便如一阵树叶被风吹落,却是一张极细的网。幻真已是全神戒备,哪会上当,脚尖一点,登时向后倒跃出丈许。哪知他甫一跃起,身后的地面忽然坟起,直如从地底突然冒出一根柱子来,正拦住他的退路。

  只消再退一步,幻真便要撞在这泥柱上了。哪知幻真背心像是长了眼一般,左脚尖又是一点地,以脚尖为轴,人已转了半个圈,一拳便向这泥柱击去。这一拳直如轰雷,力道沉雄,不要说那柱子是泥的,只怕是根木柱也要被他击断。谁知一拳击出,泥土飞扬,那根泥柱却反而更粗了些。也只是缓得这一缓,周围又有泥柱纷纷冒出,恰恰围成了一个圈。这些泥柱间隔极近,且越来越粗,眨眼间便已伸长到五尺许,已比幻真还要高了,更是连成一片,成了一堵环形泥墙,把幻真围在当中,而那张网也已落下,将这一圈泥墙全然盖住。

  细网一落下,不远处一棵大树忽地从中裂开,有个人走了出来,正是充任向导的尉迟跋折罗。尉迟跋折罗双手交错,互按在肩头,脸上却一片木然,毫无神色。

  “跋折罗,抓住他了?”

  从高处忽地传来一个声音。尉迟跋折罗也不抬头,只是低低道:“是。”

  空中那人一声欢呼,叫道:“快将他抓出来!”

  这天罗地网是他们的绝技,向无失手,何况内有跋折罗,外有强援相助,空中那人本就信心十足,觉得十拿九稳。天罗地网发动后,这个名震西域的于阗九国师僧之首果然毫无还手之力。他现在担心的只是那堵泥墙见风就长,马上就要化成实心平台,幻真被埋在土中,纵然神通广大,也熬不了多久。哪知跋折罗却是眉头紧锁,喝道:“甄叔迦,等等!”

  地上忽然多了一块阴影,是一只极大的鹰隼正在下降。只是鹰隼虽能飞到极高处,却不会像苍蝇蜜蜂般停在空中,而空中那只大鸟却如同黏在天边一般动也不动。鹰背上,那甄叔迦诧道:“跋折罗,为什么还不动手?大王可是交代了,要捉活的。”

  这天罗地网是他们精心布下的阵势。跋折罗把送亲队引到此间,最终顺利发动,把幻真埋住,原本已是大获全胜,可是他自发动以来却没有感觉到幻真有反抗之意。天罗地网是驱使泥土的法术,大地无垠,幻真拳力再强,也如利刀断水,徒劳无益而已。只是依照常理,任你身具何等神通,这等被泥土活埋总要挣扎几下,而天罗地网之妙正在于此,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可幻真除了最初那一拳以外,竟然再不挣扎,难道是自己高估了这于阗国师僧之首的功力,天罗地网太强,以至于将他一下子挤死了么?跋折罗一时间大是忐忑,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道:“不要小看了这秃驴,陶先生说过,此人极难对付。”

  那陶先生来时,他们七人迫于大王之命只得听从,私底下却很是看不起他。只是那一次摩罗伽陀借酒醉想要折辱陶先生,反而被他轻描淡写地制住,他们才知道这陶先生实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再不敢违抗了。此番行动,天罗地网有陶先生主持,果然威力大增,更是让他们心悦诚服。陶先生说送亲队人数虽众,旁人却不足为虑,唯一要担心的就是这个幻真。只是幻真已深陷在天罗地网之中,难道还能翻得了身么?

  甄叔迦正待再说句什么,跋折罗忽然厉声叫道:“快!快动手!”

  跋折罗的声音竟是极为惊恐。他的双手一直交错按在肩头,此时身形却在晃动,就像站在大风浪来时的船甲板上一般。甄叔迦人在空中,还觉不出什么,却也知道那是幻真在反击了。他大惊失色,手一拍身下那大鹰的头,大鹰身子一侧,在空中一折,已在那土台上翻飞而过。趁着这一掠之势,甄叔迦将手中一包药粉洒在了铺在平台顶上的细网之上。

  这些药粉是绿色的,轻飘飘的一阵微风都能吹走,只是洒上后那个土台却如被压上了千钧重物般定了下来。甄叔迦这才松了口气,心道:“陶先生的灵药果然了得。”只是还不等他高兴,耳边却听得“哧”的一声,如同一把无形巨刃划过,那土台竟然从中裂成了两半,慢慢左右张开。

  幻真的反击竟然如此凌厉!

  虽然甄叔迦人在空中,还是感到了一股如刀锋的压迫之感。他见跋折罗的身影已是摇摇晃晃,更是大惊失色,仰天尖啸一声。

  随着这一声尖啸,土台周围忽地又冒出了五根泥柱。这五根泥柱一出来,就如锁舌一般将那土台锁住,又慢慢融入其中。土台虽然裂成了两半,被这五根泥柱一逼,又缓缓合拢,那条裂缝也一点点地融合起来。

  土台一合上,跋折罗终于站立不住,身子一歪,便要摔倒在地。只是他刚要摔倒,身后忽地幻出一人,伸手按住他的背心,跋折罗只觉一股大力传来,五脏顿觉一股暖意,力量又回到四肢百骸,心道:“还好还好,是钵罗娑来帮我么?”回头一看,却是一个扎着发髻,唇边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汉子。他喘了口气,道:“陶先生,多谢你了。”

  那陶先生却不回答,只是盯着这土台,左手捻诀,嘴里念念有词,额头尽是汗水。过了一阵,他才抹去额上汗水道:“诸位,行了。”

  他这一句说出,周围几株大树和泥土中忽然纷纷裂开,有五个人从中出现。这五个人全都面色苍白,气喘吁吁,像是刚狂奔了十七八里。甄叔迦也已从大鹰上下来,一般地疲惫不堪。这些人中一个年纪最长的道:“陶公,这秃驴真已受制了?”

  陶先生笑了笑道:“有七宝将援手,幻真大师虽然了得,也难逃此劫。”

  那年长之人名叫钵罗娑,是这七人之首。他看了看那土台,有点担忧地道:“陶先生,此人在里面能支撑多久?”他原本称幻真为“秃驴”,只是听陶先生口中对此人颇有礼数,也不知幻真与他有什么瓜葛。陶先生固然神通广大,而他们七宝将也是奉命行事,言中自然不再无礼。

  陶先生好整以暇地道:“幻真大师一刻之时总不会有事,不过这些收尾之事便要有劳诸位了。”

  钵罗娑点点头道:“陶先生放心。”

  陶先生看了看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怀里摸出个红木圆筒。这圆筒并不太大,不过茶杯粗细,上面凿了些空洞,看得出里面是个活物。钵罗娑不知陶先生要做什么,见他将那圆筒的盖旋下,将筒口罩在地上,一手掐指计算着时辰,便在一旁问道:“陶先生,要帮忙么?”

  “不必了,请让开一下。”

  陶先生说着向后退了几步,钵罗娑心知他定要施法,连忙让众人退后几步。却听陶先生双手捻诀,喃喃念了一句,忽然喝道:“无机子现身!”随着他一声断喝,地面忽地又有一块坟起。这土包像活了一般在地面上向前移去,没入那土台之中,土台忽地裂开,从中冲出一条巨大的鼍龙。

  见地底冲出这般一个怪物,七宝将全都吃了一惊,有几人已抽出了腰刀。却见陶先生伸手招了招,那鼍龙爬了过来,样子极是驯服。钵罗娑暗暗吃惊,忖道:“原来这是陶先生的幻兽。”

  陶先生有个师弟,幻出的便是那头大鹰天机子,已让他们极为心惊。钵罗娑猜到陶先生定然也有幻兽,没想到这幻兽居然如此之大,此人的本事当真令人惊叹。而陶先生对幻真也颇为忌惮,钵罗娑此时更在暗叫侥幸。他们七宝将关起门来称大,自觉本领可横行一时,此时才觉得以前自己实是井底之蛙,不值一哂。如果不是陶先生师兄弟在一旁协助主持,单凭他七人想拿下幻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鼍龙已钻出地表,背上却坐着一个人,正是幻真。幻真蜷缩成一团,头埋在了怀中,双手环抱,便如一个大球,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虽然他刚从土台中出来,但一身紫衣袈裟却干净异常,连一点泥痕都没有。陶先生一跃而起,跳上了鼍龙背。这一手又轻又快,钵罗娑虽然也有这个本领,自觉不能如他一般举重若轻,心里暗暗赞了声好。陶先生却将手在幻真背心一按,忽地又从怀里摸出一张黄表纸来往幻真背上一贴,高声道:“贫道先去了,请诸位依大王之命行事。”

  钵罗娑行了一礼,道:“陶先生请便,钵罗娑遵命。”

  陶先生盘腿在鼍龙头上坐下,伸手在鼍龙头上一拍,空中那大鹰身形一折,已向北掠去,鼍龙沿着大鹰飞去的身影疾冲而去,竟然不比大鹰飞得慢。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跋折罗走到钵罗娑身边道:“大哥,真要把公主都杀了么?”

  钵罗娑的脸上木无表情,低低道:“你有何高见?”

  跋折罗见这个位居七宝将之首的大哥一张脸板得如铁铸一般,心头不由一沉,嗫嚅道:“大王有命,自当遵从。只是跋折罗觉得,与于阗国没来由地结这个仇,实在是不智,不知大王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们七人乃是阿夏王座下最为得力的七宝将。所谓七宝,即是珊瑚、琥珀、如意珠、赤色宝、能胜、金翅鸟绿珠、金刚七种,梵语依次为钵罗娑、阿湿摩揭陀、摩尼、甄叔迦、释迦毗棱伽、摩罗伽陀、跋折罗,他们七人正以此为名。阿夏实力不强,向来依附吐蕃,如今吐蕃之势不振,而归义军与于阗两方却蒸蒸日上,与他们同属一族的慕容归盈官拜瓜州刺史,而大王与于阗又有婚约,原本是个两面逢源的绝好良机,没想到大王竟然会要他们与陶妙贤、沈妙风二人联手袭击于阗送亲队,将幻真捉走,这一手实在大为不智。得罪了于阗,归义军势必也要视阿夏为敌,而阿夏所处正在归义军与于阗之间,一旦双方同时向阿夏用兵,来个南北夹击,阿夏部定然无法再立足于此了。

  这个道理他们人人都明白。当阿夏王要跋折罗充任使者前去求亲,他还暗自庆幸。吐蕃自顾不暇,阿夏与于阗结为姻亲,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当跋折罗听到自己要趁机下迷药时,险些当场叫起来。只是阿夏王驭下严厉,他哪敢当面反驳。现在这计划已一步步成为现实,想到当真要连同于阗公主一起斩尽杀绝,与于阗的深仇大恨再也化解不开时,他再也忍不住了。

  钵罗裟垂下头来。他身为七宝将之首,是阿夏王驾前第一重臣,这道理他哪会想不明白。跋折罗见他低头不语,胆气更壮,又凑前了一步道:“大哥,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若是这一步走错,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何况……”

  “何况什么?”

  跋折罗咽了口唾液,把原本就很低的声音又压低了些,轻轻道:“大哥,你不觉得大王有些异样么?”

  这话一出口,钵罗裟浑身为之一震,低喝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跋折罗虽然位居七宝将之末,但他为人却是七人中最为精细的一个,不然也不会让他担当求亲使了。他咬了咬牙道:“做臣子的原本不该在背后议论主上,只是此事干系太大,不能不说。我最后见到大王也有些日子了,只是一见之下便觉得大王有点不同。后来想了想,才发现大王分派我时,竟然没把乞伶带在身边。”

  钵罗裟终于点了点头,道:“你走后,我曾经暗中查探,大王这些日竟然一次也不曾临幸乞伶。本来我还以为大王喜新厌旧,只是他好像真已转了性。”

  跋折罗惊叫了一声:“果真?”

  钵罗裟扫了一眼侍立于两旁的另五人,喃喃道:“只是我也看不出大王有什么别的异样。万一大王真有别的主意,那又如何是好?”

  他心中已是生疑,却又怕自己万一想错坏了大王之计,一时间左右为难,心中只是忐忑。

继续阅读:一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西域幻沙录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