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垒生2016-06-16 14:275,970

  这一拳甚是卑鄙,连那支昭武城来的祆教兵队中也有不少人痛骂。但一拳刚击出,幻真忽然伸掌接住,“啪”一声,那人的拳头一触即收,才收又是一拳击出,出拳之快,当真骇人听闻,只是一瞬间便击出了八九拳。明业等紫衣八僧见这人拳势如狂风暴雨,远远望去,那人简直就同生了七八条臂膀一般,不禁骇然,心想这人拳力实在无足挂齿,但拳法如此之快实是平生仅见,若是接不住,一眨眼间幻真只怕便要中十几拳了。

  可是这人拳法虽快,幻真却左手结印,右手上下翻飞,总能接住。那人双拳齐出,仿佛生了七八条臂膀,幻真单臂也似化成了十几条,每一拳都在间不容发之际被他接了去。只听得“啪啪”连声,当中幻真仍然缓缓朗声道:“施主,天下事皆有因缘,若是强求,不过枉费心力,徒劳无益。”

  此言一出,这人的眼神也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幻真修行极是刻苦,不然也不会以少年之身后来居上成为九国师僧之首了。他年纪虽轻,但谈吐已是一派大德高僧风范,旁人闻之有如沐春风之感。他也知道此人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这人曾经想要杀了他,但他实在不愿与此人拼个你死我活。眼见这人这路千臂拳动作虽快,却是虚浮无力,华而不实,心知定是由于他将大部分功力转到自己身上的缘故,心中又多了一分同情。这人才华绝世,不是等闲之辈,但时也命也,却是一事无成。等到在修罗宫施行万宗封神术失败,此人更是连一身功力都丧失大半,而此计又被自己破坏,只怕永远都没有翻本的机会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不过片刻,那人已击出了三十余拳,幻真也已接了三十余拳,一时间拳风及掌之声不断,连成了一片。幻真的声音初时全无滞涩,待他说到“徒劳无益”时,却觉得胸口突然像被什么堵住,一口气竟是透不过来。

  幻真中过此人的万宗封神术,虽然这人功力大半移入幻真体内,却也让幻真心魔渐起。幻真一直是靠本身功力将心魔强行压下,但此人移入的功力比他本身功力也相去无几,幻真已是疲惫不堪。方才心魔未动,但这三十余拳接下,幻真便觉此人的拳风虽然不强,但每一拳撼动了自己的心脏,每接一次他都会觉得体内如一潭深水被狂风卷起滔天骇浪,身躯都要被这人击得晃动,本来还要说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心中不觉一凛,忖道:“不好,他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这人见幻真眉宇间已有了些痛苦之色,不由惊喜交加,心道:“饶你神通广大,这破绽却也对付不了。”原来这人知道若是正面相抗自己眼下根本不是幻真的对手,唯一的胜机便是以这路千臂拳激荡幻真的四肢百骸。这人一身功力非同小可,现在大半已移入幻真体内,但幻真却尚未能将体内的异种真力化去。这人以千臂拳拳力激荡他留在幻真体内的真力,等如内外两人齐攻。此计其实也并非十拿九稳,万一幻真神通已能神而明之,将他留在幻真体内的真力化为己有,那他如此做来便毫无用处了。只是这人知道祆教必定不会死心塌地帮助自己,唯有赌一赌运气。而他这一赌正好击中了幻真的破绽。

  此时幻真只觉这人的拳力也并不如何强悍,但每拳打来都使得他浑身如在狂风之中,再不能好整以暇地说话了。此消彼长,再接得五六拳,这人突然朗声道:“世间真神,唯有明尊。妖僧,你以为与我相像便可以冒我之名么?阿胡拉·马兹达护佑!”这人的话一开始还有点结结巴巴,但越来越流利,比幻真的塞语更好些。此时他一拳当胸击出,速度比先前慢了些,但幻真的动作却已迟钝了许多,手一松,未能接住此拳,这一拳当胸正打在他心中。这人真力虽然丧失大半,但千臂拳却另有奇妙之处,是种借力打力的神奇拳术。此时幻真体内的异种真力已被此人激荡而起,这人外面一拳打来时他并不如何难受,只是同时仿佛有个人在他身体里向外挥拳,这一拳却好生厉害,幻真的身子一晃,嘴角忽地流出了血丝。

  幻真出现时明业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但幻真解救了李圣天之厄,他还是长舒一口气。没想到只不过转眼间,这人这等虚浮无力的拳劲居然将幻真也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而幻真竟然纹丝不动,直到被打伤,他实在想不通是怎么回事,看了看一边的童观,小声道:“幻真他怎么了?”

  童观双手合十,也小声道:“只怕……只怕师弟他的心魔又起来了。”

  幻真要离开于阗,正是因为身带心魔。上一回幻真便差点入魔,是他们紫衣八僧合力以不动使者秘密法中的不动请迎咒帮着幻真战退心魔。而幻真那一次心魔突起,又正是因为明业一定要将幻真的伽楠佛珠收回引起的。听得童观这般说,明业面上不觉有些愧意,道:“快,我们去帮他!”

  童观摇了摇头道:“唉,师兄,你难道还不明白么?师弟他不要人帮忙,是因为这个假冒他的人又反咬一口。”

  明业又是一怔。幻真想要证明自己,最好的办法自是将这假幻真擒住。在那些士卒看来,幻真名列紫衣九僧第一,神通广大,自然也是哪个胜了,哪个便是真的幻真。可是此人又有这等奇异的拳术,居然迫得功力已高出他许多的幻真到了这等地步,明业心中不禁一阵黯然。他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串伽楠珠,心道:“若是上回让幻真带在身上,他定然不会输给这个妖人了。”

  伽楠珠是上师瞿沙留下,也不知戴了多久,颗颗珠子尽是圆润光洁。明业从腕上捋下了伽楠珠,咬了咬牙,喝道:“幻真,接着!”伸手忽地向幻真掷去。

  明业的功力亦是非凡,这串佛珠打着转直飞过去。幻真伸手一下接去,只是这般一来登时有了破绽,那人忽地又踏上一步,又是一拳击在幻真前心。幻真被这人一拳打得五脏移位,左手仍然在胸前结印,这人出拳更快,只听得“啪啪”数声,一瞬间便又是三拳击中。这三拳本身拳力也不见得如何,只是接连击中,幻真只觉体内又是三下剧震,再承受不住,脚一软,“噗”一声,口中吐出了一口鲜血。

  李圣天先前见幻真一来便大占上风,心中正在宽慰,谁知眨眼便已起了变故,幻真竟被击伤了。他大吃一惊,叫道:“幻真!”却见那人身形一晃,终于闪过了幻真冲到李圣天的骆驼跟前。幻真突然出现,这人险些便要绝望,此时侥幸击倒幻真,硬生生将这必败之局翻转过来,眼见李圣天便要落到他手中,他当真踌躇满志,心中实有说不出的得意,暗道:“只要现在能够服众,把李圣天赶下台来,钵略为王定会全然听我的。父王,您一世操劳,最终却身死国灭,孩儿今天终于做成了你未尝做成的事业!”只要李圣天在他掌握中,就算幻真再强也无奈己何。

  他伸手向李圣天抓去,手刚探出,眼前忽地一花,手中竟抓了个空。这人法术武功两臻佳妙,从没有这等落空之时,不由一怔,而身后那些士兵却同时发出了一阵呼叫。凝神望去,片刻之前李圣天还在面前,此时突然黄沙一片,竟是一片空地。他猛地转过身,却见明业等紫衣八僧拥着李圣天和李思裕在一处,身后幻真倒是稳稳站着,已是双手结印,嘴角还带着些血丝。直到此时,这人才恍然大悟,心道:“糟了,我上了他的大当!”

  幻真与他都精擅曼荼罗四轮阵。曼荼罗四轮阵能移星换斗,因此此人能闪过紫衣八僧的阻截。但当两人功力悉敌时,曼荼罗四轮阵便等若无用,谁也奈何不了谁,这人先前见幻真左手一直结印,知道幻真定然施法,更要抢在幻真法术施出之前擒住李圣天,却没想到幻真用的竟是曼荼罗四轮阵。现在李圣天和李思裕都已在八僧环绕之中,就算他功力未失也不是紫衣八僧合力的对手,单凭一人已夺不回来了。这人方才还大喜过望,此时却尽是失望,痛叫一声,一拳猛地挥出,又击向幻真面门。

  他出手极快,但幻真此时不必再以单手应付。虽然被这人击伤,但他已将明业掷来的伽楠珠套上右腕,掌力、速度比先前犹有过之。双掌齐飞,眨眼间又是“啪啪”数声,这人的十余拳都被幻真接下。幻真只觉这人拳力越来越弱,知道此人定已到了油尽灯枯之地,他一边抵挡,一边轻声道:“兄弟,收手吧。”

  这人的眉头忽地一皱,眼中多了一丝杀气,也低低道:“你知道了多少?”

  幻真的眼里也闪过一丝痛楚。其实他所知不多,只知眼前这人是自己的孪生兄弟。现在两人势成水火,虽然明知此人一心要取自己性命,但自己实在无法对他施辣手。

  他手下留情,这人的脸色却又是一变,猛然喝道:“破!”从他口中突然吐出了一片血沫。血沫如霰,幻真只觉一股血腥气令人欲呕,而这人一拳又直直打来。他伸掌一下接住,却觉力量竟然突然间大了足足三四倍,不禁吃了一惊,心道:“他居然用了血咒?”

  血咒可以短时间内增强功力,但对身体损害极大,只能到万不得已时方能使用。当初在蒲昌海上,幻真曾以血咒会斗龙家九曜星,虽然胜了,但也因此挡不住龙家宗主龙宗利施的最后反击,结果肩头被刺了一刀,后来又中了大悲风,险些把命都丢了。他本能地退了半步,运足内劲伸掌抵去。“啪”一声,只觉掌中接下的拳力竟是轻飘飘毫不着力。幻真不由一怔,说时迟,那时快,这人竟然借着幻真这一掌之力直向李圣天扑去。

  幻真心头一凛,这才明白这人突然出手并不是因为捉不住李圣天而要乱打出气,实是深思熟虑,每一步都有深意,最后那一拳更是已将方位拿捏得极准。他猛一提气便要追上去,但这人身法本就比他还快,此时借了自己一掌之力,自上而下,更如闪电下击,幻真一步尚未踏出,他已经冲入紫衣八僧之中。

  明业和童观在八僧中功力最高,也只能看到这人疾飞而至,旁人更是只能见到一道紫影闪过,至于李圣天那些侍卫,只怕尚是醉里梦里。明业的反应却也极速,心知若是李圣天被他擒住便前功尽弃。但这人身法实在太快了,哪里还拦得住。他猛地转过身,将手中金刚杵重重往地上插去,心头却不住转念着:“糟了!糟了!”

  金刚杵“砰”一声砸在地面,震得骆驼都嘶声怪吼,几个士卒更是一屁股坐倒在地。但明业也知这是马后炮,根本无济于事。他抬起头,只道马上便要听到这人发号施令,但一转身,却见一团紫影正伏在李圣天驼前,而李圣天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辆小车,车帘敞开,里面站的竟是与李圣天大婚未久,于阗新皇后,归义军公主。

  就算是幻真突然使出神足通也不会让明业如此惊奇。公主是个韶年女子,也根本未曾修过神通,但此时的公主面上却有一层异样的光彩,而一个服饰怪异,梳着发髻的枣核脸男子正面带微笑,双手结印立在车前,这正是曾经在图伦碛外遇上李思裕护送公主一行,号称要去采万截空青玉髓的陶妙贤。

  这人扑到李圣天跟前,眼看便要将李圣天擒到手中,谁知竟如撞上了铜墙铁壁,周身骨节都要散架了。陶妙贤本是奉他之命将公主带走,但他万万想不到陶妙贤居然会背叛自己,到此时他终于明白幻真为什么会从空中突然落下,又为什么会使得出曼荼罗四轮阵。从空中落下,那定是借了陶妙贤师弟沈妙风所豢养的天机子,而先前地面突然凸起,幻真又用曼荼罗四轮阵将李圣天移走,也定然是陶妙贤借幻兽无机子搞的鬼了。陶妙贤和沈妙风是他手下最为亲信的大将,在阿夏,正是借助他二人之力才能将幻真擒住,他根本没想过这两人会背叛自己。他看着陶妙贤,喃喃道:“你……你……”却一直说不下去。幻真的出现让他吃惊,但还不至于慌了手脚,可见到陶妙贤居然站在公主车边,他才真个感到阵脚大乱。

  陶妙贤却理都不理他,仰首大声道:“叛贼钵略,命人冒幻真大师之名,现已被擒获。诸军有识者速投归大王麾下,否则严惩不贷。”他虽然形状奇特,但一口塞语竟是说得极其流利,而且与明业的狮子吼异曲同工,也不是大喊大叫,但说出来声闻数里。随着他的声音,幻真所立之处升得越发高了,此时已有三丈许,幻真立在上面,更似天人一般。那些士卒到这里哪里还有怀疑,李圣天身边的亲随侍卫先行欢呼,随之尉迟钵略麾下那些士兵也似受了感染,一个接一个地喊了起来。慢慢地声音已成一片,只剩了从昭武城来的那数千祆教士兵不吭声。尉迟钵略呵斥手下亲兵砍杀了几个欢呼的士卒后,见仍是无效,欢呼声越来越响,一张脸都已白了,带了几个亲随正待逃跑,却被一些士卒追上从骆驼上拉下拖到李圣天身边。这时四面的欢呼更是沸反盈天,与方才的杀气已全然不同。萨波赫立在昭武城军中,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成了这般一个结果,尽管没人看见,他的一张脸也是又青又白。

  李圣天也没想到幻真一出现,居然挽狂澜于既倒,将尉迟钵略叛乱化解于无形。尉迟钵略被自己的属下拖到李圣天跟前时,已是软作一摊,一身王服上尽是尘土。明业一见他,更是怒不可遏,大踏步上前喝道:“畜生!”尉迟钵略吓得魂不附体,只是不住口地叫着:“圣天王,饶命!饶命!”

  此时明业已准备将这个亲侄子碎尸万段,只是他还没动手,便听得李圣天道:“明业大师,钵略固然该死,但还是饶他一命吧。”李圣天甚是宽厚,钵略虽然犯下大逆不道之罪,到底是自己堂弟,又是明业亲侄子。事情已了,他实在不愿再有所杀伤。明业其实也并不是真要将钵略杀了,听李圣天这般说,他将金刚杵重重往地上一杵,喝道:“钵略,便宜你了!”眼睛却已看向那个假冒幻真之人。

  这人与幻真如此相像,连背上的伤都一模一样,实在难以置信。他喝道:“叛贼,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人昂然一笑,理也不理明业,眼中尽是桀骜不驯之色。李圣天见他到了此时仍是如此高傲,居然大有王者气度,不禁有些心折,慢慢道:“这位先生,你与真大师可是兄弟?”

  这人与幻真如此相似,只能是孪生兄弟了。李圣天见幻真正从高台上向这边走来,心想就算要杀了他也要等幻真首肯不可。可是这人看了眼李圣天,朗声道:“李圣天,时也命也,夫复何言。”突然抬头看了看天,厉声喝道:“天机子,不要误我。”

  尽管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声音也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但话中竟是丝毫不见求饶之意。李圣天虽然懂汉语,却听不懂什么意思,看了看陶妙贤,心道:“这位道长叫天机子么?”他让慕学士给他读史,称为耳读,中原道士虽然没见过,听却听得多了。陶妙贤护送他的新婚妻子过来,这假冒幻真之人又不知为何倒在妻子车前动弹不得,他实在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陶妙贤笑了笑,低声道:“不必叫妙风了……”

  沈妙风是他师弟,天机子是他的幻兽。他们师兄弟二人此番奉了这人之命将公主带出去,结果陶妙贤决定投向幻真。他两人形影不离,沈妙风更是用天机子将幻真送到此处,岂会再复归此人?可是他的笑容刚浮上来,一张脸却一下僵了,一道黑影忽地落下,抓住了这人的双肩。

  是天机子!

  陶妙贤险些叫起来。长笑声中,却见天机子已抓着这人一飞冲天。天机子是鹰鹞之属,被沈妙风修成幻兽,陶妙贤的幻兽无机子虽然比天机子威力更强,却不会飞。天机子飞得极快,此时那人飞到七八丈高,陶妙贤急不可耐,一把抢过边上一个士卒的弓箭,将箭搭上拉开后交到公主手里,叫道:“公主,快放箭!”

  公主犹豫着要将手搭上弓弦,边上忽然闪过一道人影,劈手夺过了弓箭。陶妙贤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却是幻真。

  幻真夺了弓箭,目光仍然注视着天机子飞去的方向。陶妙贤上前一步,小声道:“少主,你真要放走他?”

  幻真喃喃道:“各有因缘。道长,随他去吧。”

  天机子已越飞越高,此时就算李思裕苏醒过来,用最强的弓也已不能及了。看着空中那一点黑点远去,幻真脸上却是更加迷惘。

继续阅读: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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