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垒生2016-06-16 14:275,431

  听得祆教徒的欢呼,李思裕心中一阵痛苦。他虽然信佛,其实并不虔诚,就算要他改信祆教亦是无可无不可,只是幻真的背叛实在让他震惊,也让他无比痛苦。在李思裕心目中,幻真是半师半友,谁都可以背叛于阗,就是幻真不可能,所以幻真要离开于阗时,他根本没去想过幻真有可能对于阗不利,李圣天也这样想。只是,眼前正是幻真在与紫衣八僧对抗,要来捉住李圣天。李思裕握着腰刀,与李圣天并骑而立,嘴唇也尽在哆嗦,倒没有多少害怕,更多的是疑惑和痛苦。

  幻真来得极快,几个侍卫想要拦住他,而幻真只是手一挥便将那人直甩出去。眼见近侍一个个被甩开,李思裕再忍不住,高声道:“真大师,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的声音里已隐隐带了点哭泣的声音。要和幻真为敌,实是李思裕最不情愿的事,可现在就算不敌也一定要与他为敌了。他正待上前,却觉肩头一重,扭头看去,却是李圣天将手搭在他肩上。

  李圣天面沉似水。幻真来势如风,五六个近侍尽被他击翻,他已站在了李圣天面前三尺远的地方了。这么短的距离,伸手可及,紫衣八僧全都停了脚步,生怕再上前幻真便要对李圣天有无礼之举。幻真的嘴角尽都含着笑意,伸手道:“大王,请随我来吧。”

  李圣天身边只有一个李思裕了。在幻真眼里,李思裕一文不值。在众目睽睽之下捉住了李圣天,接下来尉迟钵略便可以着手禅让之事。事后封李圣天一个安乐公之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这个结果是最好的。他见李圣天仍是站着一动不动,更是得意非凡。手刚要碰到李圣天,李圣天却厉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幻真没想到李圣天突然这样问,不由得一怔,马上道:“贫僧幻真。圣天大王。”

  李圣天长声笑道:“真大师是我于阗之栋梁,绝不能叛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冒真大师之名?”他明明已是命在顷刻,却丝毫不惧,仍是侃侃而谈。边上那些于阗士卒有不少是因为见幻真都拥护尉迟钵略才向尉迟钵略效忠的,此时听得李圣天的话,不由大吃一惊,心道:“这个人不是真大师么?为什么如此相像,一样的神通广大?”

  幻真皱了皱眉,长声道:“圣天大王,阿胡拉·马兹达无所不能,我才会向慕真神。”他将身一纵,身形凌空冲向李圣天,手伸向李圣天喉头,准备捏闭他的喉管,让李圣天说不出话来。也就是这时,一边李思裕突然喝道:“中!”

  李思裕的五明驼就在李圣天一边。幻真知道这镇国将军对自己没什么威胁,对他也毫不在意,哪知李思裕的腰刀没有挥过来,反是左手向他一指,袖口里一道白光飞出。

  那是李思裕的绿玉弩。李思裕弓马不算高明,但箭术却是极强。而且他自幼喜爱机关之学,这把绿玉弩是他亲手精心琢就,不仅精致无比,而且威力也不小,在数十步内当真是百发百中,不消说这几步之遥。

  李思裕本来并不愿用这绿玉弩对付幻真,当初在蒲昌海上,龙家宗主龙宗利施便被李思裕绿玉弩射出的白玉箭一箭射死,他实在无法用来对付幻真。但幻真竟然要对圣天大王无礼,他再也忍不住了。只是他与幻真的交情非寻常可比,即便如此,他也只是对着幻真的左肩射去。

  幻真人在空中,根本闪避不开,一箭正插入了他的肩头。随着中箭,幻真身形一顿,重重落在了地上。只是随着他落地,身后的沙墙竟是更增高了两三尺。幻真左手拔下了肩头的绿玉箭,抬起头来看了看李思裕。箭头入肉不深,只是些皮外伤,但血还是将他肩头的袈裟都染作紫黑色,而他的眼中更是杀气腾腾,哪里还有一丝当初那种悲天悯人的样子。李思裕见他直如妖魔,又是吃惊,又是痛苦,一个翻身跳下了五明驼,叫道:“真大师,你难道疯了么?”

  幻真将箭头往嘴里舔了舔,什么也没说,伸手向李思裕一指,白玉箭脱手而出,直取李思裕面门。李思裕知道幻真神通广大,本就有了必死之念,见他手一指,本能地便将头一低,“啪”一声,白玉箭正射中他头顶金冠。好在这只是白玉琢成,“啪”一声,在金冠上炸得粉碎。若是钢的,这一箭定然已刺透金冠,贯脑而入,可就算如此,李思裕亦如同被重锤当脑门重重一敲,人登时晕了过去。

  此时紫衣八僧已经欺近那堵沙墙,八人双手结印,正待强攻,却听幻真长声笑道:“宝光寺竟是食言之辈么?”

  先前明业挑战,幻真接下,硬碰硬之下,明业险些被幻真的曼荼罗四轮阵活埋了。虽然他以真火破魔剑破去幻真的沙柱,但已近油枯灯烬,实是靠了七个师弟之助方能脱身。若是八人齐上,实是承认了先前已败。可假如不认的话,便只有由明业再去接战。明业一阵茫然,心知以自己现在情形根本不是幻真的对手,眼见沙墙突然变得厚重,再看不清背后情景,他喝道:“幻真,我还没输!”幻真在九僧中原本就是功力第一,明业又已受伤,这一战实已败得不可收拾,但不战的话又诚如幻真所言,那是自食其言,宝光寺数百年来在西域立下的威望都要丧得干干净净,就算集八人之力击败幻真,李圣天势必也民心尽失,无法再做国主。进退两难,明业实在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他咬了咬牙,心道:“不管了,我只尽力而为便是。”双手正待结印,却觉胸口一闷,一口气竟是提不起来。

  李圣天见幻真又是一跃而起,这回再没李思裕救驾,心中已是万念俱灰,心中只是不住转念:“不是,这人绝不是幻真。”眼见幻真的手便要碰到他,李圣天却觉身子忽地一轻,竟然升了起来。

  那是地面突然坟起。幻真本来已要抓住他了,但李圣天突然升高了许多,他的手抓了一个空,心中亦是惊愕无比,忖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里也有与陶妙贤一样之人么?”

  沙墙原本将李圣天围在了当中,沙子被风吹得腾起,又有火光四射,炫人双眼,李圣天突然间连坐骑一起高出了沙墙之上,明业也怔了怔,心道:“大王难道也修出神通来了?”李圣天奉佛虔诚,但他身为国主,国务繁忙,哪有空与他们一般日夜打坐修行。正在诧异,却听有人高声吟道:“我念过去世,无量无数劫。见诸清净刹,金宝海庄严。”

  声音舒缓温和,入耳直如春风,便是那些祆教徒,听来亦觉有种说不出的平安喜乐。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纷纷交头接耳,也不知是谁突然哭道:“是瞿沙上座!瞿沙上座!”

  瞿沙极受西域之人尊崇,在日升座讲经,信徒潮涌而至。此时听得风中传来的偈语声如从天上来,语气便如瞿沙当年所吟,立时便有人觉得那是瞿沙虹化成佛,不愿见于阗内乱。

  李圣天越升越高,此时地面已凭空高起了一丈许。他本就极有威仪,此时更显得宝相庄严,异样尊贵,幻真所幻出的风火沙墙只是绕在他身下四周,反倒更显得他威武不凡。李圣天那些亲随士卒见此情景,一个个纷纷伏倒在地,便是一些尉迟钵略的亲信士卒,此时也不由心神恍惚,心道:“圣天大王果然是佛祖所眷顾。钵略将军说于阗国运当转,恐怕……恐怕未必是真。”尉迟钵略见势头不对,连忙喝令左右弹压。

  幻真见李圣天身下的地面仍在不住升高,一张脸也青白不定。突然,他厉声喝道:“幻真,你来了!”

  从幻真嘴里说出这等话来,明业不由一怔。他看了看童观,童观也捉摸不透,心道:“难道师弟是失心疯了么?”幻真突然破门,宣称从此信奉祆教,实是有点疯狂之意,可是一个疯子却能如此心智缜密,设下这个圈套么?他们面面相觑,却听边上胜谛低声叹道:“二位师兄,只怕我们都错怪了幻真师弟,此人不是他。”

  这时吟偈之声仍然连绵不断,却听得那人朗声道:“摩尼净土王,号曰金刚髻。有大自在力,统领千世界。乃至十千界,更无能过者。具足千亿子,能破诸怨敌。”

  这是《大乘金刚髻珠菩萨修行分》中的一段偈语,说是天竺往昔有王名曰金刚髻珠,事佛虔诚,在寂静园林之处结跏趺坐修行,左右忽然生七宝莲华,化生悉陀太子,世尊因而说偈如此。声音越来越近,此时听来,便如称颂李圣天一般。到这时候,那些佛家士卒尽都拜伏于地,哪还管什么尉迟钵略弹压。便是祆教士卒也想起李圣天如此宽宏,实是从未有对不起祆教徒之处,如此叛反未免于理有亏,脸上纷纷有惭愧之色。尉迟钵略越看越是不对,一张脸也已变得青白,喝道:“快吹号,击鼓!”他将王都出行的鼓吹尽数带了出来,可是鼓乐队吹奏纵然响亮,依旧掩不去诵偈之声。正在混乱之中,却听幻真嘶声道:“妖术!与我退散!”

  他已经落在李圣天身下一丈有余,加上李圣天骑在驼背上,相去足有两丈了。他也不能一跃而起两丈之高,但双脚一跺,脚下又起了一团火云,人登时升了起来。那支祆教兵队中齐齐一声喝彩,一时间倒也声势不凡,只是他刚要升起,有个人影忽然自空中坠下,正落在李圣天身边,幻真身下的火云连同那道风火沙墙立时消散无形。幸亏幻真此时升得不高,落地时仍是稳稳当当,丝毫不见狼狈,可这时候谁来管他落下时形状如何,所有人尽都盯着那个从空中突如其来之人,也不知有多少人齐声惊呼。

  突然出现在李圣天跟前的,竟然又是一个幻真,只是这个幻真身上穿了一领灰衣袈裟。尽管这幻真的袈裟只是寻常粗布,但神情庄严肃穆,宝相庄严,活脱脱便如瞿沙当年。尉迟钵略此番携来的士卒虽然是他的嫡系,但仍有近一半是佛教徒。这些人虽然对尉迟钵略极是忠实,但他们对叛反李圣天仍然不无疑虑。当他们见到幻真也要叛反李圣天时,这才下决心跟随尉迟钵略,可没想到突然又来了个幻真,这些士卒率先生疑。尉迟钵略也已见到幻真出现,心中暗暗叫苦,忖道:“张大王怎的没做干净,他不是保证幻真定不会回来么?”可这时候想这些也没用了,只是传令亲信下去弹压,说那是李圣天所使妖术。

  李圣天见到这个幻真,这才松了口气,轻声道:“幻真,你终于来了。”他一直不信幻真真的会叛反自己,但方才那和尚与幻真一般无二,他亦是惘然。现在终于知道那和尚是假冒的,纵然尚未脱险,他已觉得心中一块巨石落了地。

  幻真双手合十,也轻声道:“大王请不必担忧,贫僧在此。”他看了看晕倒在李圣天边上的李思裕,眼里却闪过一丝痛楚。

  大德高僧,原本应该断绝一切。但李思裕生死未卜,万一真的死了,却只道是被自己所杀,他实在无法处之泰然。他弯下腰去试李思裕脉搏,耳边忽然听得李圣天惊呼道:“真大师,小心!”身后却是一道厉风突至。

  是那假冒幻真之人袭来。这人的火云被幻真破去,而火云其实乃是祆教诸使合力所使的虚空火术,隔得远了并不能驭使如意。他见幻真突然出现,心知此人是平生大敌,再顾不得要在众人面前摆出这副神乎其神的模样,一个箭步掠上。丈许高的土台,对他来说实是一蹴而就,远比利用火云升上要快捷,当真快如闪电。只是这般一来,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心道:“这人是假的!”突然出现两个幻真,所有人都惊呆了。但幻真名列四日照世,在于阗紫衣九僧中居首,谁都知道他是西域有数的少年高僧,不说别个,凭幻真的身份,就绝对不可能去偷袭别人,那身着紫衣袈裟的无疑是假的。

  幻真的手已搭到了李思裕的腕上。指尖一碰,便觉李思裕虽然人事不知,但体温如常,脉搏也起伏有力,并无异样。他心头一宽,便觉后背一道疾风迫体而至。若是闪开,这股厉风正对着李思裕,李圣天也要受池鱼之灾。幻真知道围魏救赵才是这人的真正用意,这人见自己出现后已无取胜之机,便想将李圣天捉住,盼望有翻盘之机。他双手一错,已然合掌,食指与尾指缩入掌心,中指和无名指直立,指尖相拄,两根大拇指并立着压在食指之侧,结成了根本身印,口中极快地念道:“曩莫三曼多母驮南唵钵罗婆罗怛尔设哩三曼多。”

  这是坚牢地天咒。此咒并不能伤人,但持此咒,则身同大地,坚牢无比。只是他念得快,那人的一拳来得更快,幻真咒语的末字尚未吐出,一拳已到。“砰”的一声,幻真的身躯晃了晃,却未移分毫,双脚反倒深入土中足有两寸许。

  那人见这一拳竟然被幻真硬生生接下,反是自己被震得浑身酸麻,不禁骇然,心道:“糟了,我的万宗封神术被瞿沙那秃厮破了,现在他的功力远在我之上!”本来这人博采众家之长,不似幻真专修密宗神通,功力较幻真犹有过之,但在修罗宫想要夺取幻真一身修为,结果万宗封神术被瞿沙以命破去,本身功力反有大半移入幻真体内。此消彼长,幻真固然深受魔种内结之苦,此人的功力却已不足以伤害幻真了。只是他这一拳也非同小可,幻真接下了拳力,这一身袈裟却接不住这等金刚大力。拳风到处,幻真背上的袈裟片片碎裂,直如灰蝶飞舞,只见幻直背上斑驳成纹,像是印着一只极大的灰色蝴蝶,却是一道极大的伤疤。

  一见到这伤疤,几乎所有人都惊叫起来。旁人还看不出细微,明业和童观、胜谛诸人却看得清楚,这伤疤与那假冒幻真之人背上的竟是一模一样。他们实在想不到天下居然还会有这般两个人,不但面貌相同,连身上的伤疤也一样。

  袈裟已破,再难挂体,幻真将上身袈裟取下束在腰间,缓缓转过身来,长声道:“施主,你处心积虑要对付于阗,却不知以诡道谋人国者,终非长久之计,也将自诡道而失。”

  幻真此时说的是塞语。他自幼就住在于阗,但塞语一直说得不太好,难得有说那么长的时候,此时说来也是发音不太准,比方才这人假冒他时说得还不如。但幻真说来却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人人都忘了他塞语说得糟糕,只觉他说出来声声入耳,无一不是光明正大。有不少士卒都面生愧色,低下了头。尉迟钵略越看越是不妙,心里咯噔一下,忖道:“糟了,要糟了!”

  此番行动,尉迟钵略亦是赌上了全副身家性命,若不成功,便是于阗叛臣,人人得而诛之。他心知自己已是有进无退,厉声喝道:“这人是假的!”

  尉迟钵略还想再说两句,却见身后的士卒又是一阵骚动。他也不知出什么事了,抬头看去,甫一入目,却是目瞪口呆,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前方那些士卒几乎都在看着那两个幻真,也根本没听到他说些什么,这时那些士卒异口同声地惊呼一声,却是紫衣僧人忽然又是一拳击向幻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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