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于阗阵中乱作一团,可是尉迟钵略迟迟不动手,萨波赫不由皱了皱眉,一边的沙赫里瓦尔使小声道:“萨波赫,虚空火已经快要烧尽了。”
他们余下五使中,霍尔多德与莫尔多德两使已暗中潜入尉迟钵略军中,那朵红云是他们以虚空火撑中。虚空火是祆教密术,以一种能燃气体在空中发火,因此旁人根本看不出奥妙。只是这种气体虽然能烧许久,也是要烧尽的,沙赫里瓦尔使已见红云中火焰有不继之势,万一红云落地,便失了先声夺人之势,到时那些将信将疑的于阗士卒便有可能生变。萨波赫咬了咬牙,小声道:“不要管他,我们不动手。”
尉迟钵略的用意他自然清楚。虽然现在已将李圣天逼上了绝境,但李圣天仁厚爱民,甚得国人敬仰,如果尉迟钵略动手将他杀了,便难逃弑主之名。所以尉迟钵略一定希望自己这一方动手杀人。只是如果自己动手的话,尉迟钵略会不会在事后以为李圣天复仇为名清算祆教?如果先前不曾听到善思王的告诫,萨波赫根本不会想这些,可这时却由不得他不想。此事已经如箭在弦,不得不发,谅尉迟钵略也不会功亏一篑。
就在这时,从那一边传来“嗵”一声响,却是明业以金刚杵重重往地上一杵。他的金刚杵虽重,终究也只有儿臂粗细,可这一杵却像是要将大地都震得颠倒过来。萨波赫的面色不禁微微一变,心道:“这些异教徒的本事果然不小,怪不得马鲁奇会死在他手上。”
金刚杵只是杵在地上,可是空中那朵红云也似被撼动,便如风浪中的小舟一般上下起伏,里面的火光倒是丝毫不减,反而更加明亮。萨波赫心知那定是云上那人法术使然,更是惊心。明业的法术已让人震惊,而此人能与明业相抗,丝毫不落下风,亦非俗手。这些人不论哪一个都不是轻易能对付的,他本来觉得自己的祆教秘术制伏他们不费吹灰之力,此时却已生了惧意。
李圣天见明业人如顶风而行,一身紫衣袈裟抖动有声,向前走一步又退一步,竟然有不敌之势,却仍是努力向前,心中感动,对守在他身前的童观诸僧道:“诸位大师,快去帮助明业大师。”
明业也已听得李圣天的话了,他长笑道:“大王,不必顾虑贫僧。童观,胜谛,你们好好守护大王!”
他与幻真、童观、胜谛这瞿沙四大弟子在西域有“四日照世”之称,明业更是年龄居长。数十年苦修,功力当真不凡,虽然较幻真尚有所不及,但他此时却觉幻真似乎并不比自己胜过多少。他将金刚杵又重重往地上一杵,笑道:“幻真,你既然已破门出寺,为何还要用你这曼荼罗四轮阵?难道你那真神是假的么?”
幻真的曼荼罗四轮阵威力无比,能移星换斗,飞沙走石,若是任由他施展,李圣天怎么都逃不脱的。明业以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以之相抗,一直都未能击破幻真结下法界,便想以言语相激,只盼幻真那些祆教法术使用不够纯熟,当中有破绽可寻。他话音甫落,便听红云上幻真忽地双手结印,念起一段咒文来。明业苦修多年,宝光寺咒文可以说无一不晓,却从未听过这等咒文,他不禁心神一振,忖道:“幻真经不起激,果然要用祆教秘术了!”
他与马鲁奇交过手,祆教的秘术要借助药物,因此他们的火术固然威力极大,却尽是实火,以明业的本领躲闪并不是难事,何况幻真半路出家,虽不知他暗中修炼了多久的祆教法术,想来定不会超过位居祆教神使的马鲁奇。
他的摧破魔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有数十年修为,遇强则强,在幻真的曼荼罗四轮阵中更是气势不凡,在他身周已激起了一道旋风,正将他围在当中,而这旋风笔直向上,卷着沙尘,他一身紫衣都已没入黄尘中了。胜谛虽然与他同是名列“四日照世”,见此情景也不由暗中咋舌,心道:“怪不得瞿沙上座要明业师兄接任上座。我只道他一直勘不破细惑现行障,原来明业师兄的功力已高至此!”
他见明业的陀罗尼咒有无坚不摧之势,心里也宽了下来,一边童观却是心惊胆战。童观与明业在俗是堂兄弟,在释是师兄弟,年龄相仿,功力相若。他的陀罗尼咒不像明业这般刚猛,却也知道明业一旦将陀罗尼咒运到这地步,便是遇上了平生至敌,上回马鲁奇前来挑战时明业的陀罗尼咒与如今相比,只怕连一半都不到。也就是说,明业实已将自己逼上了绝路,一旦陀罗尼咒斗不过幻真,就再无转圜的余地,唯有一死。
黄沙直上,已成了一道粗有丈许的沙柱。明业方才数进数退,此时却一往无前,登时向前走了几步。红云这时已经快要移到李圣天跟前了,围着明业身体的这道黄沙巨柱正好迎上,就在相触的一刹那,红云忽地崩散,在一瞬间竟化作万点火光,直向四边飞射。有一些火花也飞到李圣天跟前,李思裕惊惶失措,也不知谁赢了,叫道:“护驾!快护驾!”李圣天却似毫不在意,叫道:“快去援助明业上座!”
红云崩散,黄沙也在同一刻崩塌。只是黄沙本来飞扬在空中,一旦这道沙柱崩塌,沙子便尽数向明业身上压来。李圣天见势不妙,就算明业与幻真方才的对决势均力敌,但幻真是在空中,以他的本事掉下来毫无损伤,明业却要被沙子活埋了,何况从幻真身边放出的火焰倒有一大半飞向了明业。
若是救助迟了,明业定然性命不保!童观也已发觉了明业面临的危机。但他们正守着李圣天,一旦离开,万一国主有个闪失那该如何是好?童观只是一犹豫,便听得李圣天又喝道:“童观大师,快去!”他浑身一凛,双手结成剑印,喝道:“快上!”
他结的是大日如来剑印,正是密宗破魔剑。宝光寺无常刀、破魔剑被称为护教二宝,无常刀非人人能习,破魔剑他们八人却是个个都会。八人齐出,结成破魔剑阵,便是幻真的无常刀亦不能敌。他见明业已是万分危急,再不敢怠慢,立时召呼六个师弟齐上。
破魔剑的威力虽然略逊于无常刀,但破魔剑结成剑阵后却非无常刀能敌。幻真已练成了无常刀,不过也只能使出一次,童观最担心的便是他以无常刀来刺杀李圣天。一旦幻真使出无常刀,他们集八人之力用破魔剑阵方可相抗,否则仍是凶多吉少,因此他才一直不敢离开李圣天。只是眼下明业危在旦夕,他已顾不得思前想后了,七人齐出。
破魔剑阵原本是数人将对手围在中心,但幻真正与明业恶斗了一场,哪里围得上去,七人成半月形迫上。童观见明业已被黄沙埋得身形都看不出了,对面的幻真却已稳稳落下地来,正大踏步向这边走来。以往这个小师弟总让自己感到安心,现在却有种说不出的危险。他咬了咬牙,喝道:“大日如来,娜莫三满多母驮南恶尾罗吽!”
七人的咒声同时响起。也几乎是同时,却听明业厉声喝道:“娜莫三满多母驮南恶尾罗吽!”方才他的身体还被黄沙埋成了一个小包,此时这个黄沙包正中忽然有一道明亮的火光射出。这火光凝成剑形,足有四尺余长,黄沙还在压下,但碰到这火光便已被逼开。
是真火破魔剑!
童观以降七僧个个又惊又喜。破魔剑修到极处,能以真火凝成剑形,此时便是真正的无坚不摧。但要以真火凝成剑形又谈何容易,便是师父瞿沙,也只在数十年前使过一次,以前他们全都从未能练到这程度。
原来明业的陀罗尼咒与幻真所踏红云一触,一刹那心头百感交集,喜、怒、嗔、爱、忧,种种念头便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一瞬间竟似有数年之久。明业修行多年,唯有一嗔念未能尽除,其他种种,早已忘怀,此时却突然尽在目前。沙子飞在空中时觉不出分量,但压在身上却是重如泰山,而细沙尽往他耳鼻中灌去,明业只道自己已将死了,也就是这一刻竟是心境空明,再无滞涩。透过身边厚厚的沙子,他听得童观所念大日如来剑印咒。他们师兄弟长年在一处,几乎已是心灵相通,当即也使出破魔剑,竟是突破了以往所限。
真火化剑,一切有形无形尽都化尽。明业的真火破魔剑一刺出沙包,立时将身侧的沙子也逼得飞散开去,他登时重新见到眼前情景。却见眼前的幻真一身紫衣袈裟,身形如风,正向自己冲来。他不由一愕,心道:“祆教有这种法术么?”但他心境空明方能突破局限,此时杂念一起,真火便已不纯,手中所凝火剑已有烫热之感。
火剑本是真火凝成,不是明火,照理不会感到烫的。有这感觉,即是走火之兆。明业心知不妙,再要勉强将真火凝成长剑,只怕会引火烧身。他厉喝道:“幻真!”手一扬,手中火剑已向幻真刺去。真火破魔剑烧尽有形无形,明业已有了舍身之念,便是自己被真火反激烧死,也要在临死前将幻真消灭。他也明白自己神通不及幻真,只有借这突破了局限的破魔剑方能伤得了他,否则只是劳而无功。
正在看着的于阗士兵,便是尉迟钵略手下那些见明业如此神通,都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他们的叫声刚出,只见明业的真火剑刺入幻真前心,而童观他们七僧也已将幻真围在当中,个个都惊呼起来。不管这些士卒现在忠于尉迟钵略还是忠于李圣天,幻真在他们眼里仍是于阗国师僧。九国师僧的前两位,同是名列四日照世的高僧,竟然闹到了火并的地步,由不得他们不感慨。只是明业的真火剑刚刺入幻真前心,幻真的人影竟然突然间不见,明业居然刺了个空,而他一条手臂也突然间像是浸透了油一般熊熊燃烧,一刹那火势便吞没了明业整个身体,他们更是惊呼起来。
童观见明业的真火破魔剑明明刺中了幻真,可是幻真却如幻影般一下消失,便已知道不妙。他不知幻真用的是哪一门法术,当初瞿沙上座收下这个小弟子,传给他了不少与旁人有所不同的神通,童观也不知幻真到底会些什么。但明业的真火剑碰到的是个虚像,真火全都落了空,便尽数反激,真火化成明火,明业会在转瞬间被烧得形神俱灭的。他急得几乎要吐出血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下按住了明业的背心,长长地吸了口气。
童观的胜功德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与明业的摧破魔章是同一路神咒,却没有摧破魔章的杀气。随着童观的一呼一吸,明业身上的火势一下转弱。明业身上的实火是真火所化,寻常灭不掉,童观借己身来消去真火破魔剑的反激。只是他的功力本来就较明业有所不如,更何况明业的真火破魔剑已超越极限,才吸得两口童观便觉五内如焚,痛楚不堪,若是再强行化解,连自己也要被烧死。正在骑虎难下,背后忽地又有一只手贴上。随着这手掌,他胸口也已凉了许多。
那是胜谛助了他一掌。胜谛本来亦在用大日如来剑阵困住幻真,但见明业真火反激,童观助他却未能化尽,自己一张脸也已憋得通红,便伸掌助了童观一下。胜谛功力与明业童观两僧在伯仲之间,他与童观合力化解,明业身上的火立时便灭了。他长长吐了口气,这口气仍有些火烫,心知方才已往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正想说句什么,却听李思裕惊叫道:“真大师!”扭头看去,脸色又是大变。
在他们与李圣天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沙墙。沙墙是被风卷起的,但这阵风却如有形有质,将黄沙带起,当中竟然还有火焰喷出。透过沙墙,隐约看到墙后立着一个紫衣僧人,正是幻真。
幻真竟然突破了他们紫衣八僧的堵截!
明业已是惊得呆了。幻真的神通固然是紫衣九僧之冠,却绝对没有到能玩弄余子于股掌之上的地步。可是现在的幻真却当真视他们八僧为无物,竟然如此轻易就闪过了他们身边。现在幻真已在李圣天身边了,饶是童观和胜谛号称八风不动,此时的脸也全都变得煞白。
李思裕已拔出了腰刀,与几个近侍守在李圣天跟前,他的脸也是死灰一片。真大师居然叛了圣天大王!这件事比祆教军队突然袭来更让他震惊。李圣天对幻真极其信任,他们两人单独相处不止一次,便是幻真决定离开于阗之时也曾与李圣天单独相对时说的。假如幻真那时就起了二心,要杀李圣天实是轻易之极,为什么他要舍易求难?难道离开于阗的十几天里,他就一下改变了初衷,竟然要扶持钵略登上王位了?
李思裕心头如车轮般转动,而幻真的影子已越来越近,身后钵略的那些士兵以及祆教军都在欢呼。擒贼擒王,李圣天本已陷入了重重包围,除非背生双翼才能逃走了。不过他有紫衣八僧护卫,还有不少近身侍卫,想擒住他非要花极大的代价不可。现在幻真不费吹灰之力便绕过了紫衣八僧,那些近侍更不在话下,李圣天眼看便要落入他的掌握了。只消李圣天被幻真擒住,他从也好,不从也好,禅让给尉迟钵略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昭武难实的这支奇兵有不少都是招募来的流亡祆教徒,虽是些亡命之徒,其实也一般爱惜性命,眼见不必见血便胜利在望,不由齐声欢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