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队人很少,一共只有两个,赶了五匹骆驼,却无大车。李思裕这队人马有三百人,已算是大队了,那两人显然也已发现了他们,当李思裕与马继忠带着十几个士兵过去时,两人先迎上前来。
这两人头上蒙着白布,只露出一双眼睛,正是在沙漠中走长路的打扮。马继忠将胯下骆驼加了一鞭,高声道:“我等乃于阗镇国将军麾下军健,奉命从石城镇回于阗,尔等是什么人?”
听马继忠这般一说,那两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行了一礼道:“原来是于阗将军阁下,失敬失敬。在下肃州陶妙贤,这是我师弟沈妙风。”
一听得“肃州”二字,李思裕浑身一凛。肃州就是现在的酒泉一带,当时便是龙家的大本营。他不等马继忠再说什么,厉声喝道:“你们可是龙家之人?”
陶妙贤怔了怔,微笑道:“这位将军原来也知道龙家么?不过肃州方圆数百里,龙家只是个小小部落,与我等出家人无干。”李思裕满嘴胡子,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陶妙贤只道他不懂汉话,哪知李思裕汉话说得颇为流利,不禁小小吃了一惊。
李思裕听他说什么“出家人”,不由一怔。陶妙贤和沈妙风二人头上身上包得严严实实,倒像是个大食人,但看得出他们头上都有头发。他道:“两位可是头陀么?”
陶妙贤微微一笑,道:“我们是肃州太玄观道士,不是佛门子弟。”他说着将包着头的白布掀开,露出脸来。这陶妙贤长了一张枣核脸,唇边留着两撇鼠须,头上则扎着发髻。李思裕怔了怔,心道:“那你说是出家人。”于阗奉佛,也有不少人信奉西边传来的拜火教。不过拜火教并无出家一说,一听到出家人,李思裕想到的就是和尚,他长了二十一年,还从未听说过道士一说。好在马继忠是汉人,虽没见过倒也知道,在一边道:“原来是两位道长。”他看了看陶妙贤和沈妙风身后的那些驼队,不禁有些诧异,道:“两位道长西行,不知有何贵干?”
陶妙贤又笑了笑,道:“好叫将军得知,敝兄弟是听闻图伦碛中出产万载空青玉髓,因此想去碰碰运气。方才见将军的军马,我们还道是遇到了什么贼人,担了半天心呢。”
马继忠道:“万载空青玉髓是什么?进图伦碛可危险得很,九死一生啊。”
陶妙贤道:“将军说得正是。不过上古鸿蒙初开时,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这空青玉髓乃是清气残留人间之余,为我道门一脉炼制起死九还丹的至宝。我兄弟身为三清门下,纵然此途艰险,说不得了,也要闯一闯,将军你说可是?”
这陶妙贤和沈妙风虽是师兄弟,性格看来大为不同,沈妙风沉默寡言,至今一言不发,陶妙贤却甚为健谈。李思裕听陶妙贤口口声声不是“出家人”,便是“三清门下”,但谈吐间却与他见过的那些中原商人一般无二,只是听他说什么“起死九还丹”,而陶妙贤腰间还拴了一个木筒,他心中一动,道:“两位道长可懂得医道么?”
陶妙贤扭过头,道:“还未请教这位将军是……”他见李思裕服饰华贵,看来不是寻常士兵,虽然方才被他斥了两句,答得仍然毫无芥蒂。马继忠在一边道:“这是我于阗镇国李将军。”
陶妙贤“啊”了一声,满脸都是谄媚地在骆驼上深施一礼,道:“失敬失敬,原来是镇国将军,贫道失礼之至,李将军海涵。我师兄弟虽非悬壶济世之辈,对于医道倒颇有心得,不知李将军罹何贵恙?”
他说得文绉绉的,李思裕听起来颇为吃力,不过“颇有心得”四字却是听懂了的,忙道:“不是我,是一位大师。他左肩中了一刀,现在人也昏迷不醒。道长若能治好他,本将军重重有赏。”
听得“重重有赏”四字,陶妙贤眼睛都亮了亮,道:“那请镇国将军带路,贫道不敢吹牛,这一手针砭药石之术,瓜沙肃凉十一州,贫道也排得上号的。”
李思裕掩上车门,道:“陶道长,真大师这伤势究竟是什么?怎的这般厉害?”他见陶妙贤方才看到幻真时便是一怔,心里顿时打了个突,忖道:“只怕真大师伤势不轻,这位道长没办法。”
陶妙贤沉吟了一下,道:“这位真大师是跟人动手受的伤吧?很奇怪,伤势并不重,只是皮肉之伤,照理说将养三日就该结痂收口了,根本不会有什么大碍。这个么……”
李思裕急道:“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抹上药后根本没有好转之意。”
陶妙贤笑了笑,道:“这位真大师伤口所用金创药都是对症之物。据贫道看来,他是中了回风,所以一直没有好转。”
李思裕诧道:“什么回风?”
陶妙贤道:“这是一种……一种异术,这位真大师想必曾经驭使他人。这种奇术固然威力甚大,但事后麻烦多多,或多或少都要遭到反噬。真大师想必身上受伤,无法抵御异术反噬,如此便称回风。”
李思裕一怔,道:“是啊,真大师也说他要借那二十人精气……”他话还未说完,陶妙贤已惊叫道:“二十人?”李思裕呆了呆,却见陶妙贤额头已有汗水,眼里大见惊惧,不觉心中不悦,忖道:“这姓陶的道士怎么一惊一乍的。”
李思裕不通法术神通,却不知陶妙贤心中惊讶。驭使生人活物,正邪两道其实都有这等秘术,不过正道不会如邪派那样不择手段,所以所遭回风不及邪派之重。陶妙贤自己就是此道高手,知道其中凶险。他看幻真的伤势不轻,只道是因为幻真曾驭使生人,遭回风反噬。但听李思裕说幻真驭使的是二十人,那可是绝顶高手才办得到,此等人又如何会怕一点小小回风?看来先前想的全然错误,他自负见多识广,手段高强,没想到事情全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心中一急,汗都出来了,倒不是害怕。他见李思裕神色中已有不悦,连忙擦了把额头的汗,干笑道:“定然如此了。这样吧。”一边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黄表纸,又摸出一支笔来,笔头是鲜红色的,却是沾满了朱砂。他笔走龙蛇,在黄表纸上画了一道符,递给李思裕道:“将军,这道符可清心辟邪,对真大师大有好处,只消贴在头边即可。”
李思裕接过来,见符上画得横七竖八,也不知写了些什么,只是见陶妙贤也不用什么药,不由大失所望,顺口道:“多谢道长。”哪知陶妙贤干笑了一声,却不告辞,李思裕心头一动,暗道:“是了,我说过重重有赏的。”扭头对马继忠道:“给陶道长五个钱。”
一听“五个钱”,陶妙贤一张脸拉得快与骆驼一般长。待看见马继忠掏出的竟是五个闪闪发光的金钱,他一张脸又堆上笑来,道:“多谢镇国将军,那贫道告退了。”
待陶妙贤走开,马继忠见李思裕手上还拿着那道符,凑近了小声道:“将军,这道士大为可疑啊。”
李思裕怔了怔,道:“因为他是肃州的么?不过假如他真与龙家是一路的,不该这般说了惹人生疑吧。”
马继忠道:“兵法有云,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安知他是不是故意说自己是肃州的,让我们不再起疑?何况,只凭两个人进入图伦碛,这是常人能做的事么?”
图伦碛赤地千里,便是常年在沙漠里讨生活的牧人,往里面走也要多想想。陶妙贤说是去图伦碛找什么“万载空青玉髓”,这胆子大得实在有点过分。李思裕沉吟了一下,道:“马将军,你觉得此人可疑么?”
马继忠点了点头,又道:“只是直到现在我还看不出有什么破绽。方才他看真大师伤势时,我生怕他会下毒,根本不敢让他靠近,没想到他也根本不想靠近。而且,那副贪财的样子,好像也有点太过分了,有故意做作之嫌。”
如果陶妙贤别有用心,那他贪财必定是装出来的。马继忠知道道家一般崇尚清心寡欲,似乎不该如此看重金钱。李思裕看了看上头那道符,道:“那这符还是不用为妙,是吧。”
马继忠道:“不错。”他见李思裕要把符揉掉,忙道:“将军,先把这留着。真大师定然马上会醒,只消他醒来让他看一看,便知端的,不然纵然这道士心怀不轨,也死无对证了。”
李思裕恍然大悟,道:“对,对。”他看着马继忠,不禁大为敬佩,道:“大个马,我真个越来越佩服你了。”
他这话说得甚是真切,马继忠多少有点得意,道:“末将不敢。”他话音刚落,那边远远地却传来一个破锣似的嗓子:“天边月,遥望似一团银。”原来是那陶妙贤唱起小曲来。陶妙贤平常说话时声音还算浑厚,但一唱起来却响遏行云,极不中听。这小曲是在西域一带汉人中颇为流行的《望江南》,只不过那是酒楼歌女常唱的艳曲,陶妙贤自称是出家人,唱起这种靡靡小曲实是大为不伦。听着这破锣似的唱曲声,李思裕与马继忠都瞠目结舌,不禁愕然,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打消了。李思裕心道:“果然不是个好人。纵然不是想对我们不轨,也是个骗子。”
因为对陶妙贤生了戒心,李思裕命手下士卒加倍防备,靠近陶妙贤那一边布置了一百多人。好在不管怎么说,眼下有近三百个精兵,陶妙贤师兄弟即使真的想来夺取公主,就算他们三头六臂也斗不过这许多士兵的。哪知李思裕布置得虽然严整,陶妙贤师兄弟却转向北边而去,竟然根本没有在此打尖休息的意思。
李思裕看着他们远去,心中更是莫名其妙,怎么都想不出所以然。这陶妙贤师兄弟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生怕这些人会窥视在侧,但此间一望数百里皆是茫茫黄沙,陶妙贤一驼当先,领着那一支驼队越走越远,真个是深入图伦碛去的,怎么都不似会在附近打埋伏的样子,待他们走远了,李思裕这才放下心来。
一旦放下了心思,李思裕在一块背阴处歇息了一会儿,就觉眼皮沉重,倦意一阵阵袭来。连夜赶路,现在也当真疲倦,他不由闭上眼打了个盹。不知过了多久,正在半梦半醒之间,耳边忽听得有人高声叫道:“那是什么!”
这声音极是突然,喊的人又就在李思裕身边,李思裕被惊得一个激灵,哪里还有倦意。他抬起头,道:“出什么事了?”他刚站起来,便觉天色甚暗,脚下有点晃动,心道:“糟了,我睡得那么死么?”
那喊话的士兵指着北边声音颤颤地道:“将军,你瞧那边。”
李思裕揉了揉眼睛,抬头望去。甫一触目,便打了个寒战,惊叫道:“是沙暴么?”
这时马继忠跑了过来,道:“将军,你没事吧?这好像不是沙暴。”
在周围里许以外,有一条黄沙正在滚动,仿佛一条长龙卷得沙尘飞扬,遮天蔽日,将这里围住了。可古怪的是,这里却甚是平静,风也并不大,倒是那些蹲着的骆驼,一匹匹都甚是不安地打着响鼻。他转了一圈,却见黄沙连绵不断,竟是将他们围在了当中。沙暴总是从一个方向吹向另一个方向的,从无这等四周皆是,把他们围起来的道理。平时遇到沙暴,如果离得甚远,可以加快赶路,逃过锋芒,不然也可以背着沙暴扎营,顶过这一阵。但现在四面都是,李思裕又急又怕,喝道:“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
现在幻真还在昏迷,他没了主心骨,又出了这等事,登时乱了方寸。马继忠道:“将军,这是方才突然出现的。”他沉吟了一下,道:“将军,这会不会是那两个道士布下的妖术?”
就算是妖术,自己也看不出端倪来,何况现在到底是不是陶妙贤和沈妙风布下的妖术也已不重要了。李思裕想着,喝道:“不要去管这些了,最紧要之事是保护好公主,真大师的车子也要小心。就算有人用了妖术,我们有三百来人,总不怕他。”他说得嘴响,心里却实在没底,不知道这三百人抵不抵得住这种妖术,肚里已连珠价叫着:“真大师,快快醒过来吧,再不醒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