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垒生2016-06-16 14:273,682

  一轮落日映得西边的天际一片血红,连天空中不多的几片云都被染红了。落日下,一支驼队正慢慢地走在从敦煌向西南的古道上。

  走在最前面的罗定风回头看了看。现在,敦煌城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这里是寿昌县地界。寿昌县是归义军最西边的一个县,本为汉龙勒县,北魏正光六年(525)改为寿昌郡,属瓜州。不过这个瓜州是旧瓜州,此时的瓜州还要在东边,这里已经改称沙州了。他的心里突然像被一根针扎了一下,虽然轻微,却有种说不出的疼痛,连背在身后的陌刀一时间也显得沉重起来。他暗自叹了口气,转过了头。

  归义军押衙罗定风,时年二十七岁。作为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的重臣,此番受命护送这支驼队前往于阗国。于阗国距敦煌有两千余里之遥,现在离开敦煌才不过数百里,路途还很遥远。

  他正想着,突然抬起头来。

  那是一阵微风吹过他的脸颊。如果是在敦煌城里,这阵风无疑小得要被人错过。然而在这片干得衣服似乎随时都会烧起来的荒漠上,这阵风无疑让每个走得疲惫不堪的人都抬起了头。

  罗定风胯下的骆驼忽然打了个响鼻,样子有些不安。他拍了拍骆驼的头,又看了看四周。在这里还看不出什么异样,但罗定风心里总有些不安。他双脚忽地向骆驼两肋轻轻一踢,那匹健壮的骆驼立刻飞快地跑上了边上一座沙丘。

  那座沙丘大约有五六丈高,在附近也算是最高的了。一登上沙丘的顶端,罗定风的心像是系上了一块巨石,刹那间便沉了下来。虽然已是黄昏,远处看不太清楚,但仍然可以看到在西边大地的尽头,有一线长长的土黄色,像是一条长长的虫子正在地平线上扭动,虽然在这里根本听不到声音,但他也能想象出那种疯狂的气势。

  这是沙暴!

  “真是倒霉。”罗定风嘟囔了一句,又骑着骆驼猛地冲下沙丘,大声道:“快扎营!”

  队伍停了下来。一个属下道:“大人,怎么了?”

  “沙暴快来了!”罗定风说道,“大概也就是一两刻就到这儿,大家快做布置!”

  在沙漠上遇到沙暴是极为可怕的一件事,如果不早做准备,被沙漠卷得尸骨无存那也是常事。这些人都是在沙漠中走惯了的,自然清楚,那属下也吃了一惊,扭过头道:“大家听到没有,沙暴要来了!”

  遇到沙暴,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背风的地方躲起来。可是这儿附近方圆百里空空荡荡,没有什么大石块可以避风,因此要让骆驼来组成挡风墙。罗定风吩咐了一下,踢了下骆驼,便向队伍后面跑去。有一匹骆驼迎了上来,坐在上面的一个中年人高声道:“罗大人,出什么事了?”

  那是沙州长史索天雄。索家是沙州大族,为晋司空索靖后裔。索天雄虽然取了个武人的名字,却自幼业儒,人也长得十分清雅。他与罗定风两人一文一武,是这一趟差事的两个主事之人。罗定风勒住骆驼,道:“索大人,沙暴快来了,快让公主的车停下来。”

  “沙暴!”索天雄呆了呆,手搭凉棚看了看。他虽然也是沙州人氏,但自幼苦读诗书,很少出门,对这种事并不如何熟悉,看不出沙暴要来的迹象,不过他也知道罗定风不会胡说,喃喃道:“那可要快做准备了。”

  这时帐帘动了动,从那辆装饰得甚是华美的车中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是罗押衙么?”

  罗定风走到车前,躬身施了一礼,道:“公主,正是小臣。”

  “罗押衙免礼。出什么事了?”

  听着这个声音,罗定风的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仍然低着头,道:“是沙暴要来了,请公主早做准备。”

  公主顿了顿,没再说什么,只是道:“好吧。罗大人,都要倚仗你了。”

  公主的声音很是平静,平静得根本听不出有什么异样。罗定风暗自叹息着,又深深施了一礼,道:“臣万死不辞。”耳畔,却仿佛回想着很多年前公主在敦煌城春风园里仰起头对自己说的话。

  “罗大哥,给我摘那朵花吧。”

  他还记得那一次自己攀上了春风园的那棵桃树,摘下那朵最美最大的花时那个娇俏小公主脸上的灿烂笑容。其实也没有多少年吧,只是送她到于阗后,也许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就算还能见到,又能如何?当初的那个小公主,现在已经成为于阗王李圣天的皇后。尽管这样想着,可是不知为什么,罗定风总觉得心头有一丝疼痛。

  这支驼队共有四十五人。其中有六个是公主的陪嫁侍女,别的都是罗定风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壮汉子,手脚甚快。等他向公主说完那几句话的时候,骆驼已经被牵着围成了一个大圈,笨重的东西也全都卸了下来。在沙漠里,饮水粮食是最重要的东西,万万出不得差错。公主的车就在这个大圈的正当中,当然更是出不得错的。当他们扎好驼营不久,沙暴就来了。

  这场沙暴并不算大。只是当风沙吹过,罗定风仍然不住地颤抖。不是害怕,而是对天地间伟力的敬畏。等沙暴一过去,罗定风马上命令诸人检点损失。幸好发现及时,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损失并不算大,最重要的是公主安然无恙。

  正看着几个士兵将装满水的皮囊放进箱子里,有个随从走了过来,小声道:“罗大人。”

  罗定风道:“怎么了?”

  那人吞吞吐吐道:“大人,你是不是过来看一下?那里有个死人。”

  这条经石城、且末直至于阗的道路当初行商络绎不绝,现在因为兵荒马乱,走的人已少了许多,不过总还有一些。即使是当初大唐盛世,这条道也并不太平,有个死人自然是稀松平常的事。那随从也是久经战阵,死尸也见得多了,可他却像是被吓着了一样,罗定风不禁有些诧异,反问道:“死人?”

  那随从点了点头,道:“大人,你还是来看看吧。”

  看到那具死尸,罗定风才知道为什么随从会惊吓成这样子。那尸首在距他们扎营之处约莫百余步的地方,只是天已经黑了下来,不太容易看得到。那随从指点着道:“方才因为要造饭,我出来拣点干的红柳枝骆驼刺,却看见这个了。”

  如果是寻常行军,埋锅造饭都是很简单的事,随便烧煮一大锅,吃得饱了便成。可这次是护送小公主去于阗,自然不能如此粗糙,柴火什么的得用不少,怪不得这人会走到这里来。罗定风伸手按了按尸首,道:“沙暴来时,周围有人么?”

  “我们看得仔细,鬼都没一个。”那随从声音很轻,仍然带着点恐惧,“大人,这死尸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罗定风看了看死尸周围的沙子,道:“这尸首有一半埋在沙子里,显然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沙暴卷起了表层的浮沙才显露出来,他早就埋在这里了。”

  也只有这样才讲得通。可是那随从却有点较真,指点着道:“埋在沙子里,只消一两天就被收干了。可是这尸首还是软的,看来死去连半天都没有。”

  罗定风道:“也许是因为这地方潮湿吧,前天不是刚下过一场雨。”沙漠里雨水极少,不过偶尔还是会下一场雨的,前天他们刚出发时,敦煌城里就曾下过一场,这里大概也会飘到几点。他站起身,道:“来,把这尸首埋了吧,不用多管。”

  那随从没再说什么。他们堆了些沙子将那尸首埋了起来,又拣了些枯枝回去。罗定风小声道:“你没和别人说过吧?”

  “没有。”那随从又有点惊慌了,“大人,是不是被什么人盯上了?”

  罗定风想了想,道:“应该不会。”他抬头看了看,沙暴过后的沙漠,越发显得平静。他道:“再过三四天,等到了石城镇就不担心了。不过,今晚上千万要多留点神。你们带些人,在周围多加搜寻,看看有无可疑之人。”

  回到营地,让伙头做好饭菜,罗定风胡乱吃饱了,命令随从多加注意,他独自走到一辆车前坐了下来,解下了背后的陌刀靠在车边,从怀里摸出一个扁扁的小壶。这小壶是银子打的,怀里搁得久了,已被他的体温焐得有些暖意。他拧开壶盖抿了一小口,辛辣的酒液流进他的喉咙里,就像一把小小的刀子,让他精神也为之一振。

  虽然与那随从说得轻描淡写,但罗定风知道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那具尸首周身柔软,可衣服却还是干的,显然并不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而是死去没多久。可是离开敦煌城以来,他们根本没有碰到过路的商队,那么这具死尸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他又喝了一口,拧好壶盖,把银壶放进怀里。这具突如其来的尸首让他有些心神不定。李圣天派来的迎亲队伍会在石城镇等候他们,此间离石城镇还有好几百里,而这几百里地也应该是最为凶险的一程了。如果这具死尸是一路暗中跟随他们的某个人,那此人是谁?

  他闭上了眼。归义军是从血与火中建立起来的。从当初立足于沙州以来,战争就从来不曾中止过。吐蕃、回鹘、吐谷浑这样的大国自不必说,与羌、龙、嗢末、仲云这些小邦小族也是战火不断。直到现在,归义军已然易主,但周围仍然遍布虎视眈眈的敌人。此时雄居东西的归义军和于阗两方结为至亲,定是那些邦国不愿看到的。这死人究竟是谁其实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没有同伴,到底想干什么。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箫声。箫与笛虽然样子相似,音色却大为不同,这箫声柔和婉转,优美动听,在这片冷寂黑暗的大漠上听来更是令人恍惚,仿佛是月光一般的银色。

  那是小公主的箫声啊,罗定风想着。小公主自幼就喜欢音律,最喜欢的就是这尺八箫。他听到一个女子在幽幽地唱着:“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那是公主的一个侍女在唱吧。歌声很动听,但箫声中似乎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幽怨,也许小公主是真的不愿嫁到于阗。罗定风觉得自己的心头也像被针刺着一样痛,可这又有什么办法?便是曹大人自己,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恐怕也没别的办法了。

继续阅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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