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垒生2016-06-16 14:273,560

  石城镇周围尽是浩渺无边的荒漠,此地却因为有若羌河流过,湿润的南风又顺着阿尔金山脉向东北吹去,使得这里的草木颇为繁茂。弩支城(今若羌以西)、石城镇(若羌)、七里屯(米兰古城),都是这里的大城。

  石城镇是五方杂居的所在。因为处于于阗至敦煌的要道之上,自古以来商旅不断。唐德宗贞元二年(786),吐蕃陷沙州,河西一带尽为吐蕃所有,石城自不例外。大中二年(848),张议潮起兵驱逐吐蕃,经数年经营,河西诸州尽复归大唐后,石城镇也成了归义军最西面的重镇。七十多年过去,英武绝伦的张议潮已成古人,石城镇也成了各族聚居的所在。

  现在的石城镇,几乎可以找到所有西域人种,主要却是仲云人和苏毗人。仲云人本是汉代月氏后裔,月氏在汉时曾是西域大国,后来为匈奴所迫,不断西迁,留居故地的被称为仲云人。苏毗则是西羌之裔,早与吐蕃合一,现在其实就是吐蕃人的一支。而吐谷浑、塞种、回鹘、嗢末这些族种在石城镇一样也有不少。虽然名义上属于归义军,可是这里毕竟已是归义军鞭长莫及的地方了,更何况归义军之主易姓未久,自顾不暇,更难以插手这个远在千里之遥的边疆城市,所以石城镇几乎就是一个独立的小城国。

  “啪”一声,一支小小的利箭电射而出,穿过一只伏在骆驼刺后的沙鸡。那只沙鸡中箭之下,挣起了数尺高,又摔倒在地,血溅出来洒在沙子上。一个随从赶紧跑过去捡了起来,交到一个紫髯碧眼的华服汉子手里。

  “哈,真大师,我这把新月弩不错吧。”

  这汉子满面虬髯,骑着一头极为骏健的骆驼,手上拿着一把小小的绿色玉弩,声音却还带着点稚气。这人是当今于阗国的镇国将军李思裕,年方二十一岁,年纪虽轻,却生了一部大胡子。李氏是当今于阗国姓,那是因为于阗王李圣天自称是大唐宗裔。李圣天原名尉迟娑缚婆,他极为仰慕中原文明,从他十余年前即位以来,国中制度大多规模唐室,连自己的姓氏都给改了,衣冠亦一如中原。李思裕是李圣天堂弟,原名尉迟伐诃,与堂兄一般,也取了个汉名。李圣天向归义军求亲,得到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首肯,便派李思裕与紫衣僧幻真率精兵三百一同前来迎接沙州送亲使。从于阗到石城镇,比敦煌到这里可要远得多,可是他们在石城镇等了一天多了,仍然不见归义军的送亲使到来。李思裕年纪尚轻,还不曾出过远门,哪里坐得住,非要出来逛逛。幻真拗不过他,只得陪他出来,却没想到李思裕竟然射死了一只沙鸡。幻真微微皱眉,道:“杀生本无益,为取乐而杀生,更是恶业,李将军三思。”

  李圣天自己年纪很轻,所用之人也大多是年轻人。这幻真年纪虽然与李思裕相仿,却是李圣天亲自指定的国师,李思裕贵为宗室,也不敢对幻真无理。此番迎亲,名义上李思裕是正使,但出发前李圣天跟他说过,事事都要听从幻真吩咐。于阗是西域佛国,举国皆信奉佛法,李圣天更是虔诚,平时根本不会外出行猎。只是李思裕年纪不大,又是个爱玩的性子,哪里待得住的。出来一逛,见到这沙鸡,手立刻就痒了,想试试这把新月弩。此时听幻真话中有责怪之意,他微微吐了吐舌头,收好那把玉弩,道:“是,真大师。”

  幻真见他嘴上答应,但回答得心不在焉,恐怕自己说的是什么都没听清。石城镇的城外便是一片沙漠,此时已将近正午,太阳越来越热,李思裕却兴致勃勃地仍然没有回去的意思,幻真不觉暗自叹了口气。

  又走了一程。虽然地上又跑过几只沙鸡沙鼠,但李思裕生怕幻真又要多嘴,硬生生忍住了不敢动手。他也觉得这般干走实在没意思,道:“真大师,我们回去吧。”

  幻真此时却没有附和,直直望着前方,忽然道:“李将军,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李思裕道:“有人?我瞧瞧。”现在将近正午,是一天中最热的当口,这时候当然最不适合上路。李思裕听幻真说有人,倒是颇有兴趣,手搭凉棚看了看,惊叫道:“果然有人!”

  天很热。太阳晒在沙漠上,热气腾起,隔得远一些看去便如有水波倒影,仔细看去,在约莫里许之遥的地方有一个影子正晃晃悠悠地过来。这影子极为高大,看去竟有十余丈高,不过李思裕知道这是因为沙漠上常见的蜃气使然,他也见惯不怪。但有实体方能出现影子,这个影子究竟是什么?李思裕年轻好事,一踢胯下骆驼,叫道:“真大师,我去看看。”

  李思裕骑的骆驼身上有五团白花,因此名谓“五明驼”,极为神骏,在沙漠上奔驰,更是比骏马还快。幻真没来得及说什么,李思裕已先行奔了出去。幻真吃了一惊,喝道:“大家跟上!”他的坐骑虽然也是头健驼,却远远不及李思裕那头五明驼了。追了一程,离李思裕已越来越远。

  蜃气随着他们靠近而退后,此时已经可以看清了,那确实是个人。这人趴在一头骆驼背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他见李思裕已赶到那人身边,跳下来牵住了那匹骆驼,正从腰间摸下水囊要给那人喝,他急道:“李将军,等等!”

  李思裕已经拉开水囊,听得幻真的声音,手一下停住了,扭头道:“真大师,这人还有气。”

  幻真已冲到了他边上,跳下骆驼走到李思裕身边,轻轻托住那人的腰,将他抱了下来。这人身材甚是高大,比幻真还高半个头,但幻真抱着他却行若无事。幻真将那人放在背阴处,从怀里摸出一块干净的汗巾,往角上倒了些水,塞进那人嘴里。这人感到嘴唇湿润,一下咬住了汗巾贪婪地吸吮起来。幻真道:“李将军,他干渴过度,若是马上大口喝水,肺会喝炸的。”

  人干渴过度,假如突然间大量喝水,肺一下会喝炸,血管也会爆裂。李思裕没出过远门,不知道这种道理。他见自己救人险些成了害人,不觉有点不好意思,道:“真大师,这人是做什么的?他身上受了不少伤啊。”

  幻真见那人将这一角水分吮完了,又倒了点塞到他嘴边,小声道:“这人身上穿着的,是归义军的军服。”

  归义军!李思裕险些要叫出声来。他也压低了声音,道:“难道送亲使出事了?”

  幻真还没回答,那匹骆驼忽地惨嘶一声,倒了下来。这骆驼的颈项有一条割开的伤口,是这人割开的,这人靠着饮驼血才支撑到了这里,可是骆驼却油尽灯枯,一歇下来便再也支撑不住了。幻真见骆驼倒地,眼中闪过一丝忧伤,左手竖到胸前,喃喃道:“弃此色相,往生净土。但受诸乐,无有众苦。”

  李思裕见幻真连一匹骆驼都要超度,心中好笑,却不敢笑出声来。他见那人又动了动,叫道:“真大师,他醒过来了!”

  那人睁开了眼,见眼前有两个人,喃喃道:“你们……你们……”声若游丝。李思裕道:“我们是于阗迎亲使。喂,你可是曹大人派来的送亲使么?”

  那人眼中忽地一亮,但这丝亮光却如燃尽了的灯火般随即熄灭了,一瞬间又变得极为迷茫,道:“曹大人?”

  幻真见他眼中极是茫然,心头一沉。李思裕却急不可耐,道:“是啊,你难道不是归义军的军官么?”可是不管他心急如焚,这人却仍是昏昏沉沉,连眼睛都闭了起来。李思裕还待再叫,幻真道:“李将军,先把他带回去吧。”

  李思裕叹了口气,道:“也只得如此了。”他看了看幻真,忧心忡忡地道:“他会不会真是送亲使?”

  幻真道:“那就要问他了。”

  话虽如此,但幻真心里已有种不祥之感。送亲使到现在还没来到石城镇,这个突然出现的归义军士兵又遍体是伤,这一切已经在预示着什么,只是他还不敢说出口而已。李思裕也知道幻真话中的意思,道:“如果真是送亲使,那可糟了。”

  于阗迎亲使此番有三百精兵,包下了一家客栈。带着那人回到客栈,幻真便去抓了些药来煎了一帖。李思裕知道幻真医道甚好,自己进去也没用,但心中仍是不安。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外面踱了几圈,门“呀”一声开了,幻真走了出来。他连忙迎上去道:“真大师,如何?”

  幻真低声道:“此人身体健壮,受伤也不是太重,只是……”他说到这儿,似乎有些迟疑,李思裕急道:“只是什么?”

  幻真道:“似乎他还受了别的伤。”

  李思裕一怔,道:“别的伤?这是什么意思?”

  “此人神智郁结,乱成一片,只怕是中了什么控制心神的法术了。”

  “法术”二字,让李思裕也是浑身一震。西域一带族类极多,巫师萨满更是到处都是。于阗以佛法立国,这些人见过的不多,但那些奇异恐怖的故事李思裕却自幼听得多了。他还记得奶妈跟他讲过一个故事,说有户人家忽然接连不断地有人病死,怎么都查不出原因。这时有个行脚僧路过,告诉他们屋檐北角有物,他们一找,果然发现那里有一个小布包,里面包着一个身上插满了细针的木偶,却是有个与他家有世仇的巫师所下的毒咒。将这木偶焚毁后,那巫师虽然远在别处,却也突然浑身着火而死。这一类故事他听了不少,对这些法术之类便有种本能的敬畏。此番受堂兄之命前来迎亲,却听幻真说是中了法术,登时慌了手脚,喃喃道:“法术?那该怎么办?”

  幻真道:“贫僧以目犍连大神通理顺了他的神智,等一会儿他就能醒过来了,到时我们便问问他。”

  李思裕急道:“要等多久?”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屋里传来一声呻吟。幻真微微一笑,道:“就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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