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想做个临终关怀医生
zhuzhu6p2016-06-16 14:275,605

  这台肝血管瘤的手术,足足做了七个小时,十一点开台,周明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再跟等在外面的家属交代完手术情况,就径直去小卖部买了两包烟揣在兜里往医院楼后面过去,在花圃的水泥台坐下来,点烟。

  一支吸完,再准备点第二支的时候,听见有人叫:“周老师。”

  周明循声看过去,刘志光站在不远处。

  “什么事儿?” 周明把烟掐灭。

  刘志光走过来,在他旁边蹲下,仰着头看着他,犹豫着道:“他们让我……让我来找您,让您别抽烟了,回去一起吃饭。”

  周明皱眉,才要说话,刘志光又说:“我看着您已经抽完一支了。刚才没来打扰您。您别抽太……太多。”

  “你……”周明心里烦躁,想着怎么把他打发了,朝他看过去,却发现他满脸坦然的真诚。

  “周老师,真的。烟不能当饭吃啊。” 刘志光认真地看着他。

  “你啰唆什么”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周明一抬头,看见刘志光的脸,这句话却咽回去了,变成了温和的一句:“我过会儿就去吃饭。”

  “哪儿能……哪儿能不饿呢,那么久了。”刘志光摇头道,然后又望住周明说,“您烟抽太多了,这真的不行的啊。”

  周明呆怔地望着刘志光,有点哭笑不得,他跟自己说话的样子,像足了正对着个闹脾气不配合治疗的病人。脸上的神情,带着好脾气的不赞同,和准备将劝说进行到底的坚毅。

  周明苦笑,心里却有一点点温暖的感动。刘志光,这个把做外科医生当作最大理想,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之后,不得不放弃了做外科医生,却绝对没有放弃自己理想的孩子。

  理论基本功考试之后,周明拿着刘志光的成绩犹豫了许久,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因为他是刘志光,自己跟自己比,已经有了那么大的进步,出于鼓励,手抬一抬,给个更好看些的成绩,算做给他这段努力的肯定和鼓励?

  跟程学文、韦天舒一起重新审成绩,到刘志光这里,周明停住,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沉吟着道:“按照我看,所有不规范的地方都像我扣其他人那么扣分,他依然是不合格,但是他真的进步太多了。如果给出不合格的成绩,后面他可能就更没有信心,更糟糕。我想是不是在不影响名次的情况下,提到至少及格的水平? 想想他高考,考了三次终于考上了……”

  韦天舒立刻“靠”了一声,说:“没完了? 你还没完了? 你手把手带过他没有? 你带教时对他特殊照顾过没有?你还鼓励他? 他已经是个一门心思往前走的黄牛了,你还要把他变成犀牛? ”然后看了眼周明满是犹豫的纠结的脸没好气地道,“你对临床工作执着热爱我理解,你崇尚努力坚持我也理解,这轴人看轴人特别对眼,我也知道。问题是,你不能光看见他轴,就觉得他是你;你不能因为他轴,就忽略他跟你,跟其他又轴又能成个出色的大夫的人不一样的地方。得得得,我才无所谓呢,这分数又不真影响分配,就影响,你要照顾一块朽木,我也都给你面子,绝无异议。”

  程学文却笑了,说:“我也没有异议,本来操作打分扣分都有主观因素,按我的标准你打出来的分数都可以往上加,按我的标准他就过了。不过怎么都好,不影响名次的情况下,稍微好看一点,让他以后努力的时候多点信心,也许会顺利些,如果坚持绝对的同样标准,也无不可,这个分数就是对他前一段努力的一个回馈,也许对于他以后的选择,有帮助。无论如何,是不是坚持做外科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肯定不能留在我们教学医院,省级大医院也难,但是他的理论水平加上我们学校的牌子和我们医院的转科经历,去外省基层医院外科,应该没问题。他如果非得这么做,然后一点一点地努力,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三十岁甚至四十岁时就达到周明能给出优秀成绩的标准了。”

  “三十岁四十岁?” 周明皱眉问。韦天舒放到明面儿上的挤对他无所谓,然而程学文的这句话里有话的言语,却让他听得刺耳,加之这些日的烦躁,周明觉得头发根有点竖,近乎想要翻脸。

  周明跟程学文虽然从大学就是同班,但是性格上都说不上热情,工作中主攻病种又不同,先后出国进修的时间段也岔开,始终没有过过多接触,加之因为林念初的关系,周明固然不觉得自己跟林念初的问题有程学文的贡献在其中,然而,心里难免对程学文的长达十数年的温暾颇不以为然。对于周明而言,喜欢就是喜欢。他瞧不上程学文对念初的态度,若真喜欢,当年有的是机会摆明车马地把她抢过去,不至于大男人一个,喜欢了多年连句表白都没说出口过,搞得旁人都议论纷纷,林念初却愤然说旁人无聊庸俗不理解他们从小的纯洁友情,无中生有无事生非。这一点上周明绝对相信林念初的脑子单纯——鲜花下跪宿舍楼下弹琴的追求者太多,林念初的心里,大概情书一万字以下绝不能算追求,连喜欢都没说出口,怎么可以算喜欢? 可是既然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她已经嫁人,你程学文就不要再惦记,如此这般实在让人腻味。这就跟他处理工作时候的风格——从来没有鲜明的意见,一句话总是说七分留三分一样让人别扭。

  程学文关于刘志光的这番话,一如他对待任何其他要讨论的话题一样,真正是纯“建议” ,而在这个周明本来就烦躁的时间里,在这让周明确乎难以决断,没有绝对信心的事情上,实在让他觉得是种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淡淡讥讽的推诿。

  “不可能吗?” 程学文淡淡笑着瞧着他。

  “废话!三四十岁达到合格……”周明是真有点火了。这一段日子,他亲眼看着刘志光的努力,手把手地带他,手术间隙,听他结结巴巴但是满怀尊敬地说起来当年魏大夫的一切,那样执着,那样向往,几乎是他十多年的带教中,从来未见。而这孩子执着地向往的,又偏偏就是他自己心里最宝贵最珍重的。

  不是每个医生都能理解病人的心情,只有经历过病痛,或者经历过亲人因病痛而离开自己时的彷徨绝望无可奈何的人,才能体会。刘志光经历过躺在床上的绝望所以对于治病救人如此执着;周明经历过父亲重伤无救,母亲重病而去的绝望,所以执着。对这个执着的孩子不能放手的愿望,让他怎么能够不呵护,不痛惜? 如何能容别人拿这样的语气来嘲笑?

  “不是废话。” 程学文收敛了一下笑容,“八股文似的文化考试要用三年的时间达到跟他现在的同学勉强拉齐步的水平。周明,你说,在生命科学这样严谨之外尚需灵感的领域里,他需要多少年,才能达到你周明认为可以治病救人的水平?”

  周明愣住,半晌皱眉说道:“你觉得他做不到,兜那么大圈子干吗?”

  “谁说他做不到?” 程学文摇头笑,“但凡认真做一件事,他又不是傻子,做不到专家的水准,做个合格的外科医生,总能做到。他花三倍的时间高考成功,没人能说他不能花五倍的时间达到某个水平。至于值得不值得,不是谁说了算。” 程学文说到这里停住,瞧着周明,“有时候爱护不见得是替别人做决定和选择,他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哪怕错了。这是——尊重。”

  终于,周明还是没有抬这个手。

  拿到了考核成绩的那天,查房之后,刘志光要请一天假。周明立时觉得他这是在闹情绪,几乎冲口而出跟他说,“男子汉,对自己的选择要有担当,无论如何,也要有始有终地把在外科的轮转完成”,然而想起他一贯的努力,又替他难受,挥挥手,连理由都没问就准了假。晚上夜班,周明被叫下去看个怀疑是胰腺炎的病人,却一如从前地看见了刘志光,他在耐心地给不需要缝合的病人清创,开破伤风针,然后不厌其烦地嘱咐护理的注意事项。外面急救车风驰电掣地到了,门口分诊护士高声地喊人帮忙抬轮床,才给一个病人指点了去治疗室怎么走的刘志光,赶紧就往门口跑过去了。

  急救车送来的病人不是外科的病人。周明却没有立刻上楼,站在楼梯口,看着刘志光跟导医一起把病人从担架上过到轮床上,送进抢救室,在门口帮忙挡着想往里进的家属,给家属解释状况。待这一阵混乱过去,恰好一个病人拿着单子四处问急诊B超在哪儿,刘志光说了一通那人还是茫然,他便领着那病人一直走到楼道口,指着前面说“往前走过了治疗室左拐第三个门就是,会有人排队”,然后他站在当地,看着那人往前走,到对的地方拐了,才回转身想往回走,一抬头看见周明在楼梯口站着,犹豫地叫了声“周老师”。然后,心虚地低下头去,一脸惭愧地低声说:“我又做了没用的事。”

  “什么?”

  “不做大夫做社工。”刘志光头低得更低,声音也更低,“您说过我一次。”

  “我说过你?”周明茫然地问,早就忘记自己曾经在某个忙碌的晚上,喝问他是临床系的学生还是社工系,更加不知道,自己这一句喝问,让刘志光从此被陈曦他们冠上了“白衣社工”的名号。

  刘志光低头瞧着地面不说话,仿佛在等待他的呵斥似的,过了半天没有等到,抬起头,望着周明说:“周老师,我……我也想干大夫的事儿,不过干不好,还给别人添乱。您、侯老师、李老师都花好多时间教我,他们都说,这个工夫,十个病人都处理完了。”

  周明摇头道:“不能这么说。谁都是从生到熟,教学医院,教学跟临床并重。”

  “可是我,”刘志光犹豫着,停了一会儿,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我好像真的做不大好,我说不出来,我在下面练习,很多次,拿猪皮、海绵缝,在床栏、桌子腿上打结,吃着饭也练,睡觉前也练,总是练,可是一到病人身上,就……”他抓抓头发,用了一个周明用的词,“就走样儿了。”

  “你怎么就不能突破这个关口呢?” 周明说得有点起急,“你说,这也不是第一次第二次了,按说,有了几次,就应该习惯这个感觉,要有自信,你没有自信你怎么都得走样儿。”

  “我……”刘志光嘴唇动了动,没有说下去。

  “你说,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没有自信?是不是老师,尤其是我,脾气太不好?”周明拽着刘志光的胳膊在转角背静处的楼梯上坐下,“你害怕?其实韦大夫比我会讲,不,要不我把你调到三病区程大夫那边试试?”

  “不是!”刘志光使劲摇头,“我没有怕您!没有怕您骂。我知道您说我们是为我们好、为病人好。”

  “那你,怕什么?”

  “我……”刘志光把双手搭在膝盖上,半晌才道,“我怕病人疼。”

  周明愣怔地瞧着他。

  “我扎过很多针,真疼。”刘志光低声道,“我拿着针,碰着他们皮肉的时候,就想起那些疼。忍不住就想起来。”

  “疼,是为了治病。”

  “我知道。”刘志光的头垂得更低,双手夹在两膝之间,“可是,我忍不住会想起来,一想起来手就抖,就会让他们更疼。我做不好。”

  “你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周明沉吟着说,心想,也许是该跟他解释一下考核的分数,正想着如何措辞,能够不打击他的信心,又实事求是,便听他继续说道:“可是我,就是手笨反应慢。好些事儿也都是。别人练,练三次能练好了我就差不多得练十次。这个跟背考题不一样,多练一次,病人就多疼一次。我……我做二十分钟,萌萌四五分钟就做完,别人也都很短,病人就少疼。我想,他们都做那么好,能让病人少疼,还是让他们做好了。”

  刘志光神色间有些遗憾,有些难过,但是却带着很认真的坚持。

  周明只觉得胸口仿佛堵着什么似的,一时间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来,只缓缓地把手搭在刘志光肩膀上,轻轻地拍了几下。

  “可能我真的,”刘志光皱着眉头思索着,“应该做个社工。陈曦说,西方国家都有,香港也有。有社工,病人就踏实些,大夫也轻省些。”

  “可是中国的医院,” 周明苦笑,“并没有社工。”

  “有松堂临终医院。” 刘志光的眉宇间仿佛有了一点光辉,“那里的病人是,不会、不可能再康复的病人。可是也需要医生,那里的医生要做临床医生的事,可是也有点像社工。”

  “临终医院?”周明喃喃地重复,他知道松堂临终医院,但是从来在心里,并不觉得那可以称之为“医院”。医院应该是为康复而战斗的地方,至少是为了这个目标和希望,一个在沉寂中等待死亡来临的地方,能够称之为“医院”吗?

  “我考完试那天,我觉得,我还是做得不好,我很难过。我觉得我什么也做不好。” 刘志光抬头看着远处,“但是陈曦来找我,陈曦……她说十一床肝硬化末期的大爷又不肯配合了,她说:‘我们都不行,你来试试吧,你行。’然后我就去,然后我……陪大爷说了好久的话,慢慢就把常规检查都做了,把血也抽了。大爷也……也平静好些,他不是胡闹,不是故意难为咱们大夫,他病治不好了,害怕死,很怕,又没儿女。我跟他说完话,他心里也没那么难过。我忽然想,我可能应该做这个。这个没有治好了病人那么有用,可是我能做。”

  “临终关怀医生?”

  “我也没有特别想好。”刘志光有点犹豫地瞧着周明,“可是我今天,大爷从我们这里转到松堂临终关怀医院。我答应他一定陪他过去,所以今天请假陪他过去。我看了那里,那里的病人跟大爷一样,永远不会康复出院了,可是还有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我还跟那里的大夫聊天了。他们很需要人。”

  “你今天,是去陪十一床去松堂医院?” 周明心里猛地一动,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只是拍着他的肩膀。

  “周老师,您会失望吧。您教我那么多。”刘志光惭愧地低声说,“还有魏大夫。我很想做像你们这样的大夫,让病人康复。可是我觉得我不成,很多别人都比我成。我笨,就做……做大家不想做的这个事。总也需要人做的。”

  “失望?”周明摇头,再摇头,吸了口气,“刘志光,不管你以后终究做了什么,我都觉得,你学得很好,你学了我想教给你的,你学的,比我教给你的,要多。”

  “周老师,还是吃饭去吧。你觉得不饿,可能饿过了。吃几口可能胃就开了……”刘志光望着周明,好脾气地劝说。

  周明摇头叹气,站起身来:“走走,吃饭。”

  一病区护士台,方才跟周明上手术的主治刘远、李波、陈曦都没走。

  “你觉得刘志光真能把周老师叫回来?” 李波不能相信地瞧着陈曦。

  “那你说,是你能还是我能?” 陈曦耸肩膀。

  “这……”

  “你我现在都不大敢跟他说话。” 陈曦撇嘴,“让个与众不同的去,没准还行。我瞧周老师就算火了都不好意思跟他发,就算发了,他也不见得觉得难受,兴许周老师发过了脾气就还有点歉疚,就跟他回来了。”

  李波目瞪口呆地望着陈曦,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抬头,却见楼道门打开,刘志光跟周明一起走过来了。

继续阅读:4.你是我们心中的好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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