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主任办公室里,主任李宗德一脸的阴郁,用拳头轻轻地捶着桌面,手背上两条青筋清晰浮现,程学文靠在椅背上,拿一份全国消化外科继续教育学分课程安排,沉吟半晌,终于轻轻咳嗽一声,笑了笑,欠身把那份安排大纲递到李宗德跟前。
“主任,继续教育这个,二院、三院讲课教师的教案大纲基本都传过来了,跟咱们科几个一起,具体课程安排,我参考去年周明做的,微创那部分再多加了些新内容,手术直播示教,安排一台腹腔镜切除胆囊的、一台胃癌根治术的,还是韦天舒和周明分别做,我跟他们也都说了,时间上协调好……”
“周明示教?”李宗德眉毛抖了抖,“合适么?”
“周明的手术操作规范精致。咱们科给学生看的教学录像资料带也有不少是他的。去年和前年的继续教育学分课程和消化外科新进展交流,手术直播的大夫中也都有他。”程学文面带微笑,认真将一个其实不需要讲的,两个人都很清楚的事实再在主任面前讲一遍,仿佛真是为了这个安排陈述一条条理由。
“手术规范等于为人师表么?仅仅手术做得好,能作为重点医科大学的学生、全国各地基层医院的青年外科医师学习的楷模,前进道路上的标准么?如今医患矛盾的根源在哪儿?还不是临床医生的医德缺失?临床医生医德缺失的根子在哪儿?还不是教学医院的领导,重才轻德,从教育上就造成了这种恶果?”李宗德也不看程学文,沉着脸,如背书般地重复前几天某大报记者社论式的质问。
这样不再克制的怨愤的讥讽,实在很难跟平时大家所习惯的李主任联系在一起。
程学文轻轻垂下眼皮,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试图劝解,任由老头子将这多日来的怨气,终于发泄出来。
作为矛盾中心的普外科的第一把手,五十九岁的李宗德也真的承受忍耐到了一个限度,在这个时候,让他对着自己,痛快地骂几句,倒倒心里的怨气、窝囊气,程学文想,也许,算是件好事。
一周多了。自打人大会第一天,那篇由本届人大代表、叶春萌的姑父以讲述亲身经历从而引出当今医疗存在的问题的发言起,一石惊起千层浪,普外科至今尚无一日安宁。卫生局调查组、医学院教学办公室调查组、电视台、大报、城市主流报纸、各个小报,流水般地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审查核实人大代表文章所陈列的种种问题之余,自然对外科各项管理,从门诊到病房到手术安排到大病历手术记录到见习实习课程教案……一一抽查。
代表发言的核心是,一个著名三甲教学医院的重点科室、优秀病区,原本应该代表了我国医疗先进水平与发展方向,事实上,竟然存在着严重的不正之风:后门风炽烈,管理混乱,最具体体现在主管主任为收取红包拖延手术,病床“满负荷”存在水分上面。
四方哗然。传得沸沸扬扬却没有具体证据的,白衣世界的丑恶,一下子现实化了。
卫生局和医学院对之不能小视。
在开始调查的第一天,已经由卫生局调查组和医学院教学办公室调查组分别跟相关人叶春萌问话,再又联系了当事人叶姑姑,算是清楚明白地得出了第一个简单结论。
周明在这次事件中,没有索取或者收受贿赂。
代表本人,未能联系到。
代表夫人叶姑姑平淡地说:“确实送过,是手术后通过我侄女退回来的,我爱人只知道送,退回的时候,他不在。”
这次没有。纵向追溯,横向调查,查至今日,还是没有。固然说没有在这次查出来,并不能就下了结论说没有,医学院与卫生局方面还是下了不能算科学严谨的结论——不存在收受贿赂的问题,报社、电视台的同志们还是本着科学严谨的态度怀疑着;只是,关于周明或者他管辖下的一分区索取或者收受贿赂的焦点关注,已经转移。
“后门风”的受益者叶姑姑说了,红包问题不是重点,红包只是造成病人享有的就医权利不公平的途径中的一种,关键是这个不公平的本身。
同样的手术,门诊挂号,排队点名,要等一至三个月。
事实上,却是一周之后,就由这方面手术做得顶尖的专家做了。
这中间是一个怎样的问题?
医生的手术,有多大的弹性?
病床的负载,有多大的弹性?
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弹性?这样的弹性为什么的存在创造了温床?
这些,才是问题的关键。纠缠于究竟有没有收红包,就过于死板,想得太浅了。
……
调查继续。
普外科确实没有空床。
所有有能力做微创手术的大夫,确实在一个月之内,手术安排已满。
这一台额外照顾了的手术,委实是加在了周明的工作时间之外。
这些由卫生局调查组和医学院自己的调查组一一列出的结果,却已经甚少有报纸的记者,愿意真正再往下继续了。
热情停留在这个看点上——
普通病人需要等一至三个月。
关系户可以随时点最好的专家手术。
这中间存在的一切可能,被无限量地想象、描述、推测、议论、感慨,嵌入当前越来越尖锐的医患矛盾的焦点中去。
一时间,院办公室接受的投诉增了近十倍,其中多半来自外科系统。
为何我要挂专家号没挂到,只挂到了普通号,浪费我时间?
为何我只是小病,想挂普通号,今天却说没有,某专家有空,只能挂专家号,但价钱贵了好多,坑钱?
为何我手术安排在当天第三台,邻床却是第一台?
为何我肚子痛,医生不许我用止痛药,真的是什么所谓疼痛本身反映身体的问题,不能在“情况未明”的状况下让“身体闭嘴”么?是不是因为我没送红包,大夫故意整我?
李宗德不得不立刻成立了一个临时小组,专门处理这些问题,应答这些质疑。他自己的手术与门诊停了一小半,主要负责协调的程学文,这一周除了查房值班照旧之外,基本都在与院办和病人沟通。
至于周明,前三天暂停所有临床工作接受检查,之后,基本上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接受各种检查和问话。而一分区的所有护士,算是经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彻查,院方自己也不能太清楚把“接受贿赂”的底线定在什么地方。收钱才算?还是一支口红、一张音乐会的票也算?还是一个果篮、一箱饮料,也算?是只有事前给,算,还是事后给,也算?那么半年之后老病号结婚了,来看望当年的护士们,送了两盒巧克力,算还是不算?
护士长问院办主任葛伟,那么丝绸锦线制作的锦旗,到底算是不算?
于是全体护士都递交了不算检查的检查,反省交代问题之外,表决心。
第一医院确实从来不曾如此被暴露于这么多媒体的监督审视关心之下。如果有,也从来都是优秀典型优秀专家科研成果最新术式或者成功抢救濒危病人。
如今,第一医院自己,也并不知道该把这彻查,放在一个什么标准。
即便是卫生局的检查组,对此,也有些模糊和茫然。
两个卫生系统自己调查组的调查结果,如果放在任何一个临床医院里说出来,大约百分之百的大夫会认为,这简直与任何不正之风毫无关系。这样的照顾,是人之常情。然而人之常情,在放大镜下仔细观察,实在也与铁定的规矩,有着一条条的裂隙。
病床确实全满,没有故意预留水分空床,然而,每一个人都能在病床满的情况下,被协调到其他病床空的科室么?专家确实是在工作时间外做的手术,然而,每一个病人都能得到专家工作时间外的特殊照顾么?手术室护士的时间呢?
无论如何,普通外科的这件天使的白衣,是不能纤尘不染了。至于这污点,原本是尚可接受可容忍的一点两点,却远远地谁也没看清楚,就甲告诉乙,乙告诉丙,丁听见了,再拿个喇叭讲出去时,这件白大衣现在已经变成满身皆污,让人义愤填膺……就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楚。毕竟,假如这件白衣真的洁白无瑕,也就没有被讲成满身皆污的机会吧?
既然污点已经不可否认地存在,争无可争辩无可辩,脏污的程度,亦难以清楚辩说,唯一能做给他人看的,就是你在为这脏污而羞愧,正在努力地将它洗干净。
李宗德跟院办商量了很久,决定轰轰烈烈地开展大力加强医德医风建设、提高医生个人素质的“医德周”活动,以办壁报宣传、开会发言、讲述科室中关怀病人,以病人为亲人的好人好事为主,同时检讨医德上的亏欠之处,两相对比,批判坏的,弘扬好的,并安排记者采访报道。
批判的重点是李波,作为住院总大夫,打乱正常安排,给熟人开后门,影响其他病人就医的权利,造成了医疗的不正之风。
他将在会上作主要检讨,并且表决心彻底正视自己医德上的缺陷,深刻反思,重新开始,改变工作作风,带错立功,争取以后做一个合格的医生。
而周明,若干帮助贫困病人、帮助基层基础薄弱医院建设的事实要宣扬,对于没有严格管束下属,对歪风邪气没有及时制止的错误,要批评。他需要发言检讨自己的管理方法,表决心以后作为管理者,应当更加注意科室纪律,对于医德优秀的下属,要多加表扬提拔,对于李波这样破坏纪律,医德有缺陷的下属,要严肃批评,不能重用。要树立科室新风。
安排几位其他同事,从学生到主任各一至两名代表,发表意见,表决心。
这个方案出来,李宗德先跟李波私下谈了一次,也无非是说,他一贯的表现,大家明白,然而这次,事已至此,无可奈何,科室会尽力不影响他类似考试评职称的实际利益问题。
李波完全同意这个决定。
李宗德却全然没有想到,跟周明谈的时候,他先是一言不发地听,不说任何意见,而当李波的检讨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看也没看就双手一撮,揉成了纸团,以极准确的抛物线,丢进了三米外的字纸篓。
“李波是我病区最好的住院医生,上下皆知,科内科外皆知,要表演一场口是心非的荒谬滑稽戏给不相干的外人看,我不当这个演员。我也不许他当。”
李宗德足足有五分钟没有说出话来。一瞬间想揪住他领子大骂你小子混蛋,然后诉说自己这一段的难为,对他说,总要给不依不饶的媒体一个交代。话到嘴边,他却又克制住了。只因他猛然想到,这个这几年来全科认定的最出色的青年专家,自己的接班人,非但不是自己带出来的博士生硕士生,连住院医培训、住院总轮转,都跟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周明,根本不是“自己人”。
当年,周明的导师徐某,著名医学世家出身,被认为是医学界的奇葩,研究与临床两方面俱惊才绝艳,四十多岁便已经做了大外科的主任。徐某一贯对一板一眼的李宗德不屑,那份嚣张明晃晃地顶在头上,意见不同时,连面子功夫都从来不做,对他不加掩饰地打压排挤。直到竞选院长时,徐某因为做人过于跋扈,树敌太多而失败,偏偏在竞选失败后不久,在一个颇有争议的手术中,病人在手术台上死亡,固然最后并没判定为医疗事故,他却再也没法在这里待下去,带全家移民加拿大了。当时外科很有一阵子的人心惶惶,几个学术临床都出色的主任医师级别的副主任实力、水平相当,各有特长,其中,李宗德除临床上功夫不弱之外,在基础研究上也特别突出。只是,实力很强的李宗德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当上第一把手。
李宗德并非从这所医学院毕业,这在大外科,简直是珍稀品种。他家里穷,高考的时候,固然成绩足够上北京上海的任何一所名牌大学,却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就在离家最近的城市上了相对普通的医学院。之后工作的几年中成绩特别突出,年年获奖,到北京进修的时候,就被当时的普外科主任张志祥想办法留下了。
身处门户之见深入人心的此地,李宗德从来没抱过太多出人头地的想头,本着谨言慎行,低调刻苦,多卖力气,少争功劳,远离人事纷争的原则,只想做个技术上出色的好大夫。却没想到,徐某一走,张志祥力排众议,抛开门户之见,打破二十年来默认的惯例,以李宗德临床功底扎实,作风严谨,为人敦厚,原则性强,更难得的是并非这所医学院出身,学术研究特色与管理特色上,可以取长补短,弥补以往本科存在的不足,力主他做了这个主任。
李宗德自问,自己自上任以来,从来没有变了从前老老实实做人的态度,对待所有同事属下,一贯公平公正,用人唯才。他对于在临床上堪称天才,在作风上让人头痛的韦天舒,向来容忍。对曾经特别刻薄自己的徐某留下的“徐家军”班底,也没有区别看待,尤其是徐某的小弟子周明,行事作风,老爷子张志祥喜欢,自己也是真心赞赏,于是从来不曾因为徐某的关系而薄待了他。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合作甚好,甚至因为惜才,连带对许多自己原本不太接受的,周明做出的不太循常规的教学改革的尝试,也都包容支持。久而久之,李宗德实在觉得他是自己很亲近很得力的属下、接班人,心中非常倚重。
直到今日,此时,周明的态度,让李宗德蓦然间想起他那位导师来。自己突然清醒,周明自然不会把自己当作正儿八经的老师,以往的合作良好,他只是遵守自己的原则。对于顶头上司的尊重信赖,究竟能有多少,实在难说。所以,才会对自己说出来的话,根本不放在心上。
李宗德很愤怒,但是却又知道,自己并不能拿出对待“自己人”的方式,一拍桌子,噼里啪啦地把心里话说出来,然后,命令他去做。
自己没法让这位接班人说出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即便是真的拉下老脸,将如今的苦楚再次陈述,动之以情,他也大可继续他的骄傲,显示他对下属不计一切代价的保护。况且,如今的苦楚,还用自己来说?他不体谅,自就是不想体谅。
李宗德如同石化般站着,方才一瞬间绛红的脸色,渐渐青白。
周明站起身来:“后门,我开了。我的问题。李波虽然是院总管床,但是他如果不是百分百确定我不介意,绝对不敢私自放人进来。关于这项错误,我负主要责任,李波是次要,科室怎么处罚、重罚,降级扣工资,再或者别的什么,我都无话可说。但是,我不会演这场戏给别人看,我病区的大夫,救死扶伤是本职,我们从来未曾渎职,我们没有当演员的能力。”然后,冲李宗德道,“主任,有台手术不能再拖了,我今天下午做。再有要找我问话的,下班时间再来。”说罢,便推门走了。
李宗德站了许久。
“这算什么?”半晌,李宗德抱着双臂来来去去地在办公室里走了几圈,呼吸越来越急,手都抖了,冲着门低吼道,“这个时候,谁还有资格赌气?轮到谁逞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