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梦由来最易醒。这世间扰人清梦者,偏偏就这么多。”极冰冷的声音从那快速前行的浓黑身影里传来,一字一句如寒冰深凿。
蓦地,那身影移形换影一顿,停在伐柯的仙网之前,周身黑气赫然一肃,那身影伸手抓住仙网,发力一掷,网面顿时寸寸燃起黑色烈火,黑焰迅速曼延整个网面,顷刻之间烧成焦末。而烈焰落地火舌便就地燃烧,如同一朵朵妖异的墨莲绽放片片焰瓣,所及之处丝丝燃尽。
空气里都是焦土之气,酒神收起了将阑扇,行岁圣君一言不发,目光沉沉。
伐柯任由红绳尽消,他眼睛一瞬不瞬看着眼前之人,似乎十分艰难才可认清。
“凤神?”他发出几乎不可闻的询问。
眼前之人一身戾气化成的玄黑长袍曳地,无饰无华,长发直垂而下,几缕发丝落在额前,却也遮不住她额上一道狰狞的血痕,那血痕竖在眉心,冒着丝丝暗黑的戾气,戾气之下更显她面色苍白,如深渊中久未见光的厉鬼。她的五官明明像极了百年前的凤神,却又似是而非,她的眼睛黑沉如同幽冥沼泽,其中只有一星点阴沉的光,眼角高高挑起,梢尾一抹猩红的长痕,何来明霞般光亮璀璨?
她只身站在那里,周身气息风声鹤唳,就如同一把漫身肃杀的长刀,冷然而锋利,袖袍一动就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戾气袭来。
她看了看伐柯,眼波一动,身上戾气浓黑迅速聚拢,蓦地直朝伐柯扑去。
行岁眼疾手快身形一动,一把拉过伐柯,玉屏箫横臂一挥,戾气被重重一创,渐渐消散,即刻又如云如雾般慢慢聚拢在那人身上。
她轻睨伐柯,勾起一抹笑,冰冷又讥诮,问道:“谁是凤神?”
行岁眉眼一颤,伐柯与酒神听闻只觉心下一堵。
“你们又是谁?”
她并不认得他们。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这抹残魂回到凤城,造了这一方幻境,经年轮回的旧梦,昼夜不息的往事,就像一场逃脱不了的执念。
你以为这世间最温吞又残忍的极刑是什么?
不过是一点一点黏好回忆的旧罐子,灌进真心和眼泪,再看见它一点一点碎成渣滓,毫无保留。
一抹残魂,这幻境明明由她所造,权当一方堡垒,让她躲在此处闭眼安眠,堡垒内一直重复着一模一样的故事,那少女声声唤着“江夫子”,那男子转身轻笑,反问“燐小公子有何见教?”,一遍又一遍游船赏湖,一遍又一遍梨花漫天,一遍又一遍百鬼夜行……故事里的人那样栩栩如生,她便心安理得,看得笑中带泪,舍不得清醒,贪婪的画着那人的眉眼,饮鸩止渴,甘之如饴。
人间无乐事,直拟到华胥。
可享受着幻境淋漓的疯狂与温柔,也必然饱尝梦醒时突如其来的酸楚。
万古如长夜,慢慢的,这幻象却变成了一曲长恨歌,带着咽血封喉的毒,华胥梦断时,故人魂何处?
一遍遍的往事重现,却改不了结局,幻境里那人依旧是眉眼多情,可自己已是这副苟延残喘的模样,她甚至不能触碰到那人一分,这世间真是深情又薄情。幻境里花开花落,她空对花红,穷尽寂寞,终是再也不信人间白头。
她发出苦笑,忍不住仰面痛哭,眼泪流干,便是血水,满心悲凉,最后竟是头疼欲裂,身心俱伤,心有执念,戾气汹涌而来。
戾气如深海泥沼里长出来的腐烂海藻,糜烂的触须日复一日侵蚀着她黯淡的华发,消磨她的神智,拖着她下沉,暗无天日里,越陷越深,寒冷蚀骨,她唇似火焰,心像石头。
而人心是多么脆弱又可怜的东西。
她终是再也受不住这苦楚,只想逃离这场幻境,撞破这天日,头破血流之时才发现这堡垒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座深渊,除了日复一日看着这些幻影,她无处可去,动弹不得,如此囚禁,缠绵悱恻。
最后,竟这样看了百年。
在这沉寂无光的深渊里,竟连恨意都是不能持久的。
她渐渐就忘记自己因何戾气缠身,渐渐就舍弃了自己的姓名,渐渐的就只是企盼着,哪里的缝隙里可以透出一丝光亮,让她照一照残破的身躯,让她看一看自己的模样,她就快不记得自己的脸了。
可竟然连一丝光都不曾有。
那就不必再问何时重见天日。
盛景不再,光景西驰,她笑自己画地为牢,把自己变成被囚禁的罪人,困在冰冷的牢房里,暗无天日,无处可逃。
她终究适应了痛楚,彻底忘却了一些东西,她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在方寸之境里动弹不得,她面目全非,神智疯癫,慢慢连是谁造就了这方幻境都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她已经看着这眼前之景百年了,百年里都是这挥之不去的梦魇,一样的过往,一样的结局,一样清醒之后狼狈不堪的断壁残垣。
不如就此死了痛快,她轻笑。
可冥冥之中,她又不愿就此一了百了,她心里似留着深深的不甘,那不甘深凿心底,年岁过往,她早已忘却为何不甘,可那如植根血脉肺腑的冷意却时时刻刻如鬼魅魍魉般在她耳边低喃着:不甘心啊,我不甘心……日夜叫嚣,无休无止。
她眼中迸发出阴鸷,缠身的戾气愈加凶猛,它们一点一点勒紧她的心脏,缠绕在她的腰身,吞噬她的魂魄,痛楚无时无刻不在增加,她面目全非,却体会到了一种难以启齿的快感。
来自报复心的快感。
她疑惑了,她想要报复谁?
想不清,神识消散间她却有个念头:看到我现在这般模样,你还能安心吗?
你不是无情无欲,无悲无喜,无恨亦无忧吗,你可安心?
这念头似乎在嘲讽谁,狞笑声如此之大——可,是谁?
她皱起眉头思索很久,最终眉眼一松,嘴角扯出一抹笑,已然是无所谓了。
冰冷孤绝的囚禁,她无声无息抛弃了一些东西,失去了背负的重量,她轻松了许多,却在这深渊里沉溺得更深了,山海万重,城池百座——出不去了,天光已远。
可又有什么所谓呢——既然无谓,那就长眠不醒吧。
心魔已生,已然着相。
……
酒神与伐柯的脸庞都沉了下来:这妖魔初生的模样,是小凤凰啊。
昔日里灿若明霞的小凤凰,肆意风流,身上的落拓之气连仙娥见了都不免脸红。众仙友把酒言欢,诗酒酣畅,不知今夕何夕,直道今宵有酒今宵醉。现如今凤神变成这般模样,戾气缠身,神识全无,认不出往日仙友,连自己的身份也一并丢弃。
虽知凤神焚毁神格,魂魄尽散,定然不会好过,但亲眼看见她这般模样,一起饮酒作乐的酒神与伐柯,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痛楚。
而久不言语的行岁圣君,无人知道他作何感想,只是他握着玉屏箫的指节根根泛白,手臂微不可觉的颤动着。
无人答话,那人抬起眼一一扫过眼前三人,眼睛里燃起一种嗜血的阴沉。
“笑话。”她嗤笑一声,蓦地抬右手一掌劈向最靠近的行岁,出掌之时手心便燃起黑色烈焰,周身肃杀的戾气更加森然。
她这一掌直冲行岁面门,身形极快,眼看掌风逼近,快要触到行岁的额头,行岁持箫一拦,另一只手倏地扼住她的手腕,手指掷力向下一摁,那人手掌上烈焰骤消,吃痛的一呼,皱紧眉头,怒不可遏的看着行岁。
她另一只手臂正要聚拢戾气,反击一掌,行岁一柄玉箫压在她肩头,仙气凛然一震,浩荡之力生生压得她矮了几分,手臂乃至整个左身都有些麻痹。
一抹戾气纠缠的魂魄自是抵不过圣君的。
但如此一来,两人蓦然逼近几分,此时便看见那人被扼住的手腕上有一条殷红的红痕,那如血殷红从苍白的皮肤里沁出来,痕迹环住整个手腕,像一条手绳一般,而行岁圣君撕裂的袖袍缓缓下滑,他的手腕上也赫然露出一条别无二致的红痕。
两手相持,这两条红痕稍稍相近便流淌出隐约的光,一脉相承般显得越发明显,如人间情人间相绑的两条红线。
伐柯上仙情不自禁的捂住了脸。
作孽啊。
……
周小色有话说:
本来上次还想双更的。嘿,爸爸们见谅。
被吵醒的人,起床气都很大。
我女儿是报复心极重的人,而报复无非两种,一种损人,一种伤己。
我女儿是后者。
下一章其实是甜,我保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