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圣君与凤神自那场天灯夜宴后,再无交集。
凤神闭门谢客,圣君深居简出。
可戏曲被迫开唱,终是免不了要有一场谢幕。
朱门禁闭的凤栖宫这夜朱门大开,殿内早已不见凤神的踪影。守殿的仙童进殿一看,只有碎了一地的光罩结界,迎着惨白的月色,泛出森森的冷光。
仙童深知自家主子近日神色不对,此刻定然不是出门散个步,他慌忙火急上了钟鼓楼,撞了几下楼上梵钟,召集了一殿仙子仙童出门寻人去了。
而情况属实,确凿证明,凤栖宫里除了当家的脑筋不太转得了弯,其他管事儿的都是十分耳聪目明。
白月溶溶冷光四下,云海翻涌结生海楼,瑶台玉阶之上遍生白露,琉璃瓦上泛着粼粼波光。
凤神手持一柄长剑立于日晷宫的屋檐之上。
冷月当空,月色凄迷,她一身长袍在啸啸晚风中猎猎翻飞,如瀑墨发风中纷扬,身影刀削般单薄而削瘦,却隐隐携带着一股杀伐之气。
她直直看着立于重檐之下青松郁落的行岁圣君,苍白的脸上无恨无怒,眸中也是波澜不兴,而额上的连翘金印则熠熠有光。
她倒是终于学会了,这般心如木石的模样。
这夜阆风台的方寸幻境如雾般消散,殿门前结界阵法也一一撤出,殿内童子皆无,像是知道谁要来。
凤神凝着行岁的脸,终究呵笑了一声:“我该喊你什么,行岁圣君,还是江夫子?”
行岁抬眼看着檐上之人,月色当空,她显得又冰冷又萧索,可是锐利无比,行岁的眼睛也像夜色正浓的天幕,连一点辰星都无的墨沉一片。
他身后玉箫环珮清鸣,却并无答话。
“还是说,圣君已然不记得江楼月这个人了?”
沉默半晌,檐上之人笑意更盛,讥诮道:“啊,是我妄念了,哪里有江楼月这个人,”她眼波轻转,冰冰凉凉看着行岁,“从始至终,只是圣君无暇分身的一丝精魄而已。”
“助我成神的好法子,你看,真真是好法子,我这一袭神位来得如此轻巧,全承圣君一点恩惠。”
“可也劳烦圣君陪着我凤城久居百年,悉心教导,这一身本事无一不是圣君所教,凤氏一族的引渡人当之无愧……”她似真心诚意的感念着,可越诚心,听来便越讽刺,“圣君竭尽全力,凤族感恩戴德,”声音微微一沉,“只是何故还替我挡去了一半的天雷?雷劫灼身……呵,那丝精魄尚可在?若惹得圣君仙体有恙,那可是犯了天大的罪过。”
她满眼嘲讽,假仁假义的担忧,蓦地又似恍然大悟道:“噢,圣君修为高不可测,仙元受损尚定能修补……”眼神却倏然变得冷冽几分,“就怕如我一般,落下一个劫数未尽的病根,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想起了过往旧梦。”
那声音冰冷如刀锋,字字句句都扎向行岁,丑相狰狞,半分情面不留。
暗语伤人,她犹嫌不痛快。
她又接着道:“不过,如圣君这般人物,就算旧梦缠身,怕也只是一笑而过,况且,圣君能有什么噩梦呢,无心是道,圣君道高无极。”
她手里的长剑划过琉璃瓦片,所过之处瓦片尽碎成粉,粉尘飞扬,剑身月下轻鸣,长剑通体赤金,剑气如虹,剑锋轻灵,剑身面文二十八星宿,背记山川日月,中嵌七色彩玉,剑柄上栓着流苏轻飏,绯红的宝石芒芒有光。
这是金步摇的真身——步摇法身透彩光,日月星辰齐八荒,隙飒斜鸣声不闻,玉面流光无风尘。
上古利器,名剑承影。
凤神一贯的逍遥神仙,虽知她髻上金步摇是凤神君亲赐的法器,却也只有甚少人见过承影的真身。
此刻她握着承影轻轻敲过殿上屋脊,屋脊阵阵发抖,只听见她隐忍着声音,低低道:“引渡成神,又何苦圣君如此费心呢?”
她抬起眼,眼中笑意盈盈,语气却冰凉彻骨,一字一顿道:“明明,素昧平生。”
“我与圣君,其实素昧平生。”
话音一落,行岁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光亮,可那丝光亮稍纵即逝,无法看清里面有什么——会有什么呢,怒气、惊异、歉疚、怨怼,还是刺痛?
抑或者,只是悲伤。
夜风呼啸过他的长袍,行岁的眼光最终沉静如深冬雪夜里最冷寂的寒枝,他终于启唇,道:“凤神此次前来,只为纠缠于过往云烟么?”
凤神倏忽狠狠的朝他看了过来,眼神凌厉,又仿佛听见了什么可笑之事,嘴里发出一阵暗哑的笑声:“哈、过、过往云烟——哈哈哈。”
行岁静静看着发笑的凤神,等笑声湮灭后接着道:“如若没有这柄玉箫,我并不会踏入凤城,记不记得过往烟尘,有无江楼月其人,又有何意义。”声音毫无起伏,“引渡成神,天定大道,在其位谋其事,司其职尽其责。”
他说得凛然而坦荡,又像清高冰冷的佛像,无一丝情绪。
于她铭肌镂骨的生离死别之痛,千凿碎玉之刑,他未能了然,甚至并不在乎。
凤神听闻,身形剧颤,却抑制不住般发出了更大的笑声,笑声断断续续,似悲似叹:“哈哈哈、圣君,果真心怀大道——哈哈好一个大道啊——”
天定大道,就是她尝尽天雷剥身之痛,生离死别之苦,悲欢怨憎,痛苦魔障皆是她孽报还自受。周遭境遇,命数轮回,为的是什么,一颗情欲薄凉的心,一阙高高在上的神位,洪荒尽头处独自等遍穷途日暮的荒芜辰光?
还是——她满眶满眼蓄积的泪水死死不落,看向行岁——为了仇人相见?
谁曾问过她可愿意。
……
周小色有话说:
我女儿手持利剑找我儿子算账了。(亲妈的风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