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很久很久,都没有感觉到这样的热度了。
凤燐恍惚迷离之间,感觉到身体里多了一股源源不绝的热源,那些热度带着暖人的温柔,像春浓时正好的辰光,树头的花梢上结着沉甸甸的花苞,最新嫩的花瓣微微裂开一道小口,一只羽翼硕大的白蝶正盈盈掠过,蝶翼清鸣,震出的细细微风温柔的拂过枝叶,花瓣哗哗微响,花苞徐徐盛开;又像雨后薄雾里的青岚,墨绿的峰峦在朦胧的白雾里微微起伏,巍峨的山峦之间飘浮着层层光亮的烟云,飞鸟过径,俯仰之间皆是天地间最纯净的气息——她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囚禁已久,此时如身处美梦之中,林间踏雪寻梅的雅致,花坞满院香气的美好,山寺暮鼓晨钟的宁远,清溪浅水濯足的快意,凤燐安稳的沉浸其中,她甚至都想不起来昏迷那一刻或许曾有的入骨痛楚、几近消散于天地间的绝望。
她静静安眠,如身处春华芳菲的深处,吐息间皆是好时节,可耳边似一直传来某种吵闹的声音,它像人间最温情的烟火气,轻轻唤她,轻轻唤她……
“燐儿,燐儿?……哎燐儿怎么还不醒?”
“你急什么,我说她会醒,还能说错不成?”
“老祖宗,我、我哪是这个意思嘛——哎哟夫人你掐我做什么?”
“……老祖宗,要不您去正堂坐一会,燐儿醒了我马上唤您过来。”
凤燐眉间轻轻蹙了蹙,如薄羽一般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眼睛终于徐徐的睁开了。
朦胧间还未看清眼前之景,耳廓便闯进了一阵咋咋呼呼的喊声:“夫人,夫人你快来看,燐儿她手指动了一下——”如又注意到什么,那喊声陡然拔高几度:“夫人!夫人——诶诶老祖宗燐儿醒了,燐儿醒了!”
凤城主慌忙转头唤着坐在正堂休息的老祖宗,身后一只手轻轻的牵住了他衣角,力道十分微弱。
“城主……你真是、吵死了。”
凤城主回过头来,看见面色苍白的凤燐眼睛微微弯着,她轻轻拉着自己,眼睛里闪着一星点儿淡淡的灵俏的光泽,就像百年前那个冲他撒娇的小崽子,他心里蓦地酸了,眼眶霎时间通红一片,“哇”一声拉过凤燐抱在怀里,眼泪哗啦啦的就流淌下来了。
凤燐像只温顺无辜的小动物,任由凤城主抱着痛哭,她想伸手拍拍他的背,却发现手臂被揽得动弹不得,感叹一声,哎呀呀,真是拿城主没办法,可自己却也兀自红了眼角。
凤老太君闻声而动,由凤夫人搀扶着从正堂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进门便看见哭得稀里哗啦的城主和她虚弱的小燐儿,老太君大刀阔斧的迎过来,提手就把凤城主拎到一边,急急呵斥:“小燐儿才醒过来,哪经得起你这么折腾。”
凤夫人扶着凤燐躺回床榻,替她掖好被角,拢了拢她额上凌乱的头发,做完一切,仍旧看着她,手不住的摸摸她的额角,她的眼睛,她的脸庞,像要一遍遍确认她的完好,一句话还没说,凤燐就看见风雅睿智的凤夫人,眼眶里点点泪水越聚越多,随时要溃堤而出,她静静看着凤夫人,默默用自己的脸蹭了蹭凤夫人的掌心。
“夫人。”哑声唤了一声。
凤夫人唉唉应了一声,眼眶愈发的红。
床边用手背抹着眼泪的凤城主,一阵阵抽泣,他身边的凤老太君艾艾骂他:“一城之主你哭什么哭,还是个男人吗!”骂着骂着自己声音里却也带了一丝哽咽。
凤燐躺在床上,看着窗明几净里于她血缘至亲的几个人,心里酸楚又疼痛的一片最终还是化作眼泪淌了下来,
“老祖宗。”眼泪划过面庞,她却笑起来,手费力的朝老太君伸了过去。
凤老太君急忙迎上前握住她的手,声音呜咽暗哑,“老祖宗在呢,啊,在呢。”
凤燐轻轻握紧手里苍老有力的手,老太君终是含着泪笑起来,一屋子四人涕泪俱下,又哭又笑。
这世间,总有人不会因你鄙陋放纵而遗弃你,他们只会心疼,舍不得你受一丝委屈,把你放在心尖,仿佛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值得被珍珍重重的对待——这便是家。
包裹在温情之中,想起前事种种,凤燐心头闪过的皆是恐惧与后悔。
她眼角看见雕窗外疏影斜枝里探进殿内的一枝海棠,凤城绿意成海,风乍起,一只画眉飞过,绿荫如潮,日光似轻纱薄霞,世间真正的好时节。
庆幸啊,她还能回家。
……
比起凤氏一家四口百感交集、潸然泪下,行岁圣君这厢就气定神闲得多。
酒神与伐柯来到寝殿探望之时,圣君已经醒了,他下了床,神色自若的坐在殿内的一方镂雕镶玉的紫檀圆桌边,桌上沏了壶香茗,他手里还拿了本古籍,书页薄如蝉翼,页脚泛黄。
酒神与伐柯刚入殿门就听见殿内小童期期艾艾的声音:“圣君,您还是回床上歇息吧?仙医说您身体有恙,不宜饮茶……”
圣君施施然道:“无妨……倒是这精刻本的《清嘉录》,本君寻遍六界都不可得,没想到今日在凤城遇见了。”语气听来已是理所当然的占为己有了。
小童大惊:“圣君您何时——您从哪里拿来这古籍?”
圣君心满意足的饮了一口茶。
两位上神进了殿,圣君看了眼他俩,便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一派悠哉。
酒神见他虽面色苍白了些,但无耻行径未减半分,心下倒也安宁了。
遣了小童,俩人落座。
他们看了看桌面香雾袅袅的雾里青,茶水碧绿如洗,又看了看圣君身上重新换过的一袭烟霞锦衣,流光疏影,瞅了瞅圣君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墨发,如丝如绸,幽幽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圣君抽空抬眼扫了下两位上神紫青斑斓的脸,漫不经心道:“于凤老太君相会之时。”
啊,那时才出的幻境——哇擦!那不就是根本没晕吗!
酒神与伐柯上仙“啪”一声拍案而起,怒发冲冠,忿然控诉:“那你为什么装晕!”
他知道他们俩替他背了多大的黑锅吗!备受摧残的英俊相貌,千疮百孔的脆弱身躯,青紫酸麻的膝盖,惨无人道的精神折磨,最最重要的,被欺骗被背叛的纯洁灵魂!
圣君闻言抬起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瞅着怒不可遏的两位上神,他未答一句,但目光表露无遗——我又不傻,我为什么要冒着凤老太君的刀枪棍棒迎难而上?
上神肝火中烧:那难道我们就傻吗!
所谓身先士卒,就是以己之身杀出一条淋漓血路,后人们站在身后举着小旗子为你呐喊助威,在你英勇就义之后踏着你的尸体前进,还不忘给你盖上一顶马革裹尸舍生取义的帽子,以方便糊弄比你更傻的预备卒子。
啧,怎么会有人看不穿这么浅薄的把戏呢,圣君心下感慨的喝了口茶——他就从来不当卒子呀。
两位上神气得浑身发抖。
在这种“你们居然蠢成这样”的目光里,上神们如受伤了的野兽,心中燃起一种肆意横行的杀意,他们目露凶光——掐死这个畜生,掐死他,掐死他……
歹意就要上升到行动,凤老太君正好拄着凤首杖自凤燐处过来探望,拐杖“笃笃”敲在地面的铿锵之声,吓得两位上神心头一凛,霎时偃旗息鼓,一顺溜的贴上墙角,静候老祖宗驾临。
圣君看了眼顷刻间乖顺无比的俩上神,面上露出一丝笑,他喝了口茶,隔着茶盏冲上神们眨眨眼——哎呀我好害怕呢,喝口茶压压惊。
上神们气得两眼发黑,只觉心头一口老血就要喷薄而出——老祖宗快来为民除害!
……
周小色有话说:
险象环生后,抱头痛哭和拳打脚踢都是爱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