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老太君进了殿，扫了一眼贴在墙角上的俩上神，便坐了下来。
圣君微微扬了扬唇，伸手拿起茶壶，给老太君倒了杯茶，老太君看着他，小崽子虽面色苍白了些，但精神头还不错，一贯讨人揍的眼神依旧讨人揍。
不过此番老太君倒没下手，行岁圣君泯灭人性的卒子论是相当有用的，老祖宗收拾过酒神与伐柯，到他这里的火气就小得多了。
“老太君来了，看来凤神是无大恙了。”圣君抿着茶，微笑道。
凤老太君看着他这副温茂恭顺的样子，莫名就感觉出一两分有恃无恐来，想抽这小畜生的心又旺盛了起来，但往这一坐，便确确凿凿感觉出行岁失了一半真元，面上虽无二样，但神力仙法大不如前，巴掌是怎么都打不下手，一时心里又闷又郁。
老太君重重的“哼”了一声，拿起茶盅，吹了吹茶面，眼睛斜斜瞪着行岁。
香茶一饮而尽，老太君放下茶盏，鼻子里出了口气，嘴角往下撇了撇，她静静坐了半晌，眼眸中终是透出了一丝忧虑，像是自我斗争后妥协了一般，她从广袖里拿出一个小锦盒。锦盒半掌大，却极为富丽，面上是白玉镂雕的凤纹，纹边上皆是金线掐丝细细拢成一团团卷草宝相纹，凤首上一粒殷红泣血般的红宝石为眼，锦盒上一方玉扣严丝合缝的拴着，尊贵非凡，不是寻常物。
老太君将锦盒放在桌上，轻轻推给行岁，轻声道：“收着吧。”
行岁微微一怔，问道：“老太君何意？”
凤老太君看着窗外，花意正浓，她目光缥缈，缓缓开口：“小畜生，老身不管前事如何，现今你为救燐儿损了一半真元，这不是小事，你也不用硬撑。燐儿虽保住心神，但仍旧魂魄不全，在凤城是呆不了多久的，这余下残魂势要找全……”说着声音透出一点自嘲，暗哑的低了下去：“老身还是有私心的……想着是你、你能护着燐儿，守着她过了这场劫。”
她转过眼神看向行岁，眼眸里有一种恳切，真真实实，直戳人心。这时她才真正褪去了凤城老祖宗威风赫赫的气势，变成了一个老人，她心知眼前的小崽子都已失了真元，天地之间，他不欠任何人，却仍旧想把最心爱的孩子托付给他，此去肯定是劳形苦心的，况俩人之间还有心结未解，可她心里却莫名感觉着，是这个人，这个人能护住她的小燐儿。
“这盒子里是凤氏的生灵丹，可定魂修魄，老身还融入了半生的修为……”行岁闻言心头一凛，却见老太君眸中的恳求之色更深了：“这定能护你元神不再受损，你可能陪燐儿一同寻魂吗？”
行岁凝视着凤老太君，这大概是第一次，这位叱咤风云，眉头一动便六界震动的凤神君露出这样忧虑又恳切的神色，眸子里甚至都带了一丝祈求。
这是从小对他皮鞭棍棒教育未停的老祖宗，幼年时看着她来三清仙境拜谒师父，明明一口一句“老不死的”，偏每每得了美酒佳肴、有了趣闻轶事都要到师父跟前笑闹一番，喝醉了便谈起天地鸿蒙，宇宙洪荒生于微时的旧事，说着便骂“怎么就剩你们三个臭道士”，免不了连带着他一起挤兑，捏他的脸，抢他的箫，拿了缚仙索便把他吊在一株仙桃树下，自己坐在一旁吃桃子，桃核丢了一地。莫约也是小时候挨了不少冤枉欺负，他长大了才总是变着法儿气她，每次见面定要气得她跳脚，看着她心气不顺却拿他无可奈何的样子，心里便偷偷乐。
却也有每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后把小小的他抱在怀里，挣脱不开便被她揉乱头发，还笑眯眯道：“小崽子，去凤城给我当孙子去，不理这些老不死的。”也是她每每带来些小玩意，抢了他的箫，却塞给他一只风筝，凡间的玩意儿有何稀奇，却见她蓦地将那只风筝放得老高，长长的尾须在云间飞舞得像只凤，边跑边喊他：“小崽子，快过来呀。”就连第一次喝酒也是受她的唆使，眼睛狡黠得像只老狐狸，“小崽子，你可知，这男人就是要被酒好好泡过一回才能真正长大，啧，那些老不死的，还想把你也养成个无趣的小不死么！”
这个又讨厌又可爱的老祖宗，便是三清仙境里一抹活色，是行岁对世间温情的最初印象——封喉又呛鼻，却带着最温柔的暖意。
所以，何至于她如此求他啊。
行岁看着老太君，眼睛轻轻下敛，剪影般的眼睫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雪漫云暮般的脸上淡淡的没有表情，却见他缓缓的抬起手，轻轻的握住了老太君的手，声音似叹，低哑中带着一点点悲伤一样，他喊：“老祖宗。”
凤老太君蓦地眼眶一热，心中又酸又麻，却又想咬牙切齿的骂。其他小辈从小便一直这么喊着她，可这小畜生长大之后就很少喊她老祖宗了，见了面便是节节有礼的“凤老太君”，面上礼数周到，听着就是有种挥之不去的揶揄感。
这声“老祖宗”真是喊得她心里酸楚却又柔软无比，老太君眨了眨眼睛，想把眼泪给逼回去——这小畜生惯会算计人的，不能给他发现。
可接下来，她看见小畜生抬起头，眼睛里皆是柔软又温暖的光，就像小时候被抱在怀里般纯净又晶澈的眼神，他轻轻道：“我们不是早就约好了吗，我会陪着凤神一直到她魂魄归位为止。”
他捏了捏老太君的手，声音里带了一点耍赖般的责怪：“怎么，老祖宗是觉得我言而无信，现在拿这么大的礼折煞我？”
语气意外的温柔而轻软，听着竟有点像撒娇。
老太君再也忍不住了，眼眶里的眼泪打着转的落了下来，张口却还是咬牙切齿的骂：“你这小畜生就是故意的，弄得我现在这种模样。”
可声音里尽是哽咽，再也听不出气势了。
小畜生微微笑了起来，像薄雾散后，琼枝璧月。
圣君温柔起来，就没有拿不下的人。
目睹全程的贴墙根二人组：伐柯与酒神，脑中哆哆嗦嗦的出现了这个念头。
这世间最恐怖的事情莫过于两个磨刀霍霍的人突然脸软心慈相濡以沫了——一个人如何改恶从善，这是一门显学。
这两个曾对他们做出泯灭人性般伤害事件的人，现在正握手言和、感动涕零，酒神和伐柯面色冷漠的对看了一眼，两厢无话。
呵，谁能告诉他们，挨的那顿打有什么意义？
（作者君：反正不是为了混字数……）
……
周小色有话说：
我其实很喜欢老太君和行岁这一对，骂骂咧咧的“小畜生”多有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