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岁走过去,敛袖坐了下来,伸手将青梅酒放在桌边,鬼影笑问,“圣君执黑子还是白子?”
“无妨。”
鬼影收好棋子,将黑子棋盒推到行岁手边,自己拧开了白子的。
行岁执起一枚黑子,双指一伸,落子天元。
鬼影看着棋盘正中央的那枚黑子,微微一怔,良久,笑了起来:“圣君棋风亦如其人。”他抬手缓缓落下一子,似乎被行岁方才那一子触动了什么,他嘴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轻轻开口道:“我有一位故人,每每对弈,黑子先行,必是一子落天元……”
行岁眼眸微垂,仿佛只看着棋局,并无应答。那鬼影便也淡淡的续道:“我教过她许多回,先占天元,所得甚小,所失甚大,且她棋艺不精,此举未免太过张狂,可她不听。”鬼影笑起来:“还偏说,棋盘这般大,哪有理由第一步只占一偏角,这般畏首畏尾的,还有个什么趣儿。”
鬼影低头落了一子,即刻封堵了行岁一片黑子,棋局逆转,他抬眼看了一眼行岁,行岁手里捏着一枚黑子,沉静的眼波里闪过一丝讶然,鬼影又露出了一点浅薄的笑容:“我的名字叫作秦坐隐,‘秦’同‘琴’,‘坐隐’是指‘棋’,家父为我取此名,不过图一时风雅,没想一言成事,我一生诗书不精,武艺不通,唯一擅长的只有这棋与琴,说是擅长,终究是富贵玩物,于我家门,高不成低不就,玩物丧志,一直到我死,都没能好好孝敬双亲……”
行岁观着棋局,思忖着方才那一子反杀,道:“你确实棋艺高超。”
秦坐隐敛下眼眸:“不过消遣。”他摩挲着手里的棋子,良久,低喃道:“我很长时间都没有下过棋了,自从错过了轮回,我的神形便在一点点消散,凤魂护我不至于消失在世间,可我却触碰不到世间任何事物,拿棋子的感觉,都快忘记了……圣君,你为何帮我?”
行岁眼波未动,缓缓放下一子,道:“你尚有心愿未了,凤神的残魂才会不舍离去。虽说以你之前的精力,即便这丝魂魄执意护你,只怕也撑不了多久,届时再拿回魂魄,也无不可……”
秦坐隐垂首不语,手持一枚白子悄然一颤。
圣君抬起头来,平静道:“可本君好奇的是,你既能让这魂魄甘愿背主护你,也拼死闯出了鬼域,冒着被鬼吏抓捕的危险来了妖府,狐王婚宴不过几日之后,为何临门退缩?可知归还了魂魄,你的命也即刻不保。”
秦坐隐心中一惊,手里白子坠落棋盘,抬头颤声道:“圣君如何得知……知我前来是为了狐王的婚宴?”
行岁眼皮轻撩,“传言狐王的新娘是当年凤城百花街的一位妙音名伶,若说有人仅凭歌喉便能掳获狐王一片痴心,我想,应当是当年以南音艳绝六界的红曲姑娘。在凤城,红曲姑娘有位密友,每逢中元节,她定闭门谢客,只招待这位友人。中元节鬼门大开,她这位友人来自何方,不言而喻。”
行岁话音停顿,看着秦坐隐的脸上露出哀伤的神色,他接着道:“你当日在大殿上提到了与凤神初遇之际是在风客居,余下也不难猜测。”
秦坐隐缓缓垂下头,拾起那枚坠落的棋子,捏在手心,低声道:“果然瞒不过圣君……只是没料想到,圣君对凤城之事如此熟悉。”
行岁闻言,落子的手蓦然一顿,他不动声色看了秦坐隐一眼,伸手倒了杯青梅酒,喝了一口。
秦坐隐望向远处的湖水,夜色里他脸上的符咒半明半暗,他轻声问:“我与红曲确是……旧友,只不过沧海桑田,相见不如不见……圣君,世间人,是怎么看待过往旧梦的?”
行岁手里的酒盅蓦然磕在了桌角,杀气倏然而出,这回他抬头凝视秦坐隐,看清他眼中确凿一抹询问的神色,而不是什么掀人伤疤的意图,才缓缓放好酒盅。
凤燐魂魄散尽后,凤神因痴缠行岁圣君不得而愤然弃毁神格的传言,一直在六界甚嚣尘上。圣君身边尽是杜少康、伐柯之流,向来以损人利己、落井下石为有趣,没少拿“过往旧梦”四个字挤兑消遣他,圣君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
行岁又喝了一口酒,边落子边道:“既已是旧梦了,自然是忘记为好。”
秦坐隐见行岁落下一黑子,手法果断,自杀南面一片黑子,却也封死了白子退路,留了生机,棋局霎时风云变幻,秦坐隐叹息道:“圣君果真利落。”
行岁神情微妙,微皱眉头,若有所指道:“倒是也有人纠缠旧梦,妄自逆天,活生生将今下与过往搅成一团,害的身边人都苦不堪言。”
圣君面色很淡然,可语气却似烦恼,又似困惑,却并无厌烦,反倒夹杂了丝欣慰,像是想起了某人,他眼神极隐蔽的闪过一丝愉悦,嘴角稍稍上翘了一点,秦坐隐竟从里边看出了一丝得意,就像拿到新玩具的孩童,明明很想炫耀,却又不愿意承认。
可是,他得意什么?害的身边人都苦不堪言?
秦坐隐看了圣君半晌,含笑问:“那这逆天之人结果如何?”
结果我陪着她找魂魄呢。
圣君当然不会这么说。
“各人自有自的天命,自有自的造化,你自己的路途,何须介怀别人是怎么走的?”
沉默良久,秦坐隐缓声道:“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抓那旧梦的。”
秦坐隐看着远处亭廊下,慢慢走近的一个人影。人影一身潋滟流光的长袍,墨发在夜色里如烟似雾,衣袂飘扬的时候裙摆露出朵朵极盛的金丝海棠,看见他坐在廊架之后,人影倏忽躲到了近处了一丛梅林里。
秦坐隐收回目光,扬起唇,对行岁道:“圣君,可要珍惜眼前人。”
行岁抬头看着他,却见秦坐隐微笑着落了一子,“圣君,你那夜去酒肆,是因为在下吧,怕我再惊扰了凤神?”
行岁眼波微澜,眼光轻轻掠过梅林中的人影,那人仓皇的躲在一株大梅树上,衣摆垂下来了都不自知。
“谁说的。”圣君道,他抬手落下一子,黑子疾劲杀伐,白子霎时溃不成军,一局终了。
秦坐隐怔然,随即微微一笑,放下了手里的棋子,“在下输了。”
他站起身,作揖道:“叨扰圣君多时,一解在下对弈之愿,棋局既罢,此刻在下先行一步。”
圣君颔首。
秦坐隐渐渐走远,路径那片梅林之时,一株梅树狠狠的抖了一抖,落英缤纷。
……
周小色有话说:
讨厌错别字和错误符号,因为发布后再修改是时常延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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