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觑着秦坐隐的脸色,斟酌的回答:“自是有的……我就特别喜欢我爹爹的一柄长缨枪。”
秦坐隐淡淡的笑,“令尊大人如何处置那柄枪了呢?”
小公子看秦坐隐神色似与平常无异,心下松了口气,笑道:“我一直缠着爹爹死皮赖脸的要,他烦不胜烦,终于在我十六岁生辰那日送予我了。”
“然后呢?”秦坐隐问。
小公子见秦坐隐似乎很感兴趣的模样,想着此时说些别的也好,便絮絮叨叨说了起来,“我终于拿到那长缨枪自是欢喜,你可知那长缨枪陪着我爹爹出生入死,血战沙场——呃,血战武场,战了好多年,是件不可多得宝物。自从爹爹割爱给了我,我便日夜带在身边,嘿嘿,毕竟是件利器,吓坏了家里不少仆人,我爹爹为此还训了我一顿,说女儿家的成日舞刀弄枪……啊呸,我的意思是说,我成天舞刀弄枪的,会吓着人家姑娘……”
出了几次纰漏,都生硬硬的转了回来,小公子悄悄瞅了瞅秦坐隐,见他只是淡淡微笑,并没有察觉什么不妥的样子,才接着放心道:“那长缨枪我宝贝得很,每日必定用清水棉布好好擦拭,有段时日简直疯魔了一般,家里仆人若是擅自动了它,我还会生气,连、团子都被我骂过呢。”
小公子偷偷拍了拍胸口,很好,这次没出岔子。
没想到秦坐隐听后,幽幽道:“是啊,心爱之物,别人擅自动了,是会发脾气的。”
小公子一想他的琴,额头抽痛了起来,哎哟,这不是正好撞在枪口上了吗。
秦坐隐伸手轻轻抚摸着怀里的桐木琴,眼神迷离,道:“世间谁人又喜欢自己珍惜之物遭人践踏,视之敝帚呢。”
小公子皱起了眉目,急急想岔开话题,秦坐隐却又问:“青茗公子,在下奏琴之声,还算入耳吗?”
小公子想起那阵琴声,心下那股酸软又隐隐出现,她看着秦坐隐,真心实意道:“秦先生之琴音,世间再难寻其右。”
秦坐隐望着她笑了起来,他的手指拂过琴弦,亦有彼时滑弦之音,半晌,他轻笑道:“在下不过一个无用书生,无德无能,只能空弹几首曲子聊以自愉。”
“但即便这样……”秦坐隐的声音没什么波动,十分镇定,语气却冰冷了起来,“也不容人随意轻贱。”他手臂发力紧紧的抱住怀里的琴,声音终于有了些许起伏,却是似哭似笑:“我自是一条薄命,风言风语已无所谓。可断不容人将我所珍之琴视为玩物,可悲的是我竟然连护它之力都没有,真真是百无一用的废人……”
不愿这把琴变成供人消遣的玩物,不愿弹奏之音变成任人轻贱讨赏的笑话,所以封琴不弹,不求知音相许,只求安于一隅,可即便这样也依旧躲不过,仍有人逼着你拾起琴,供他解闷。
小公子听着秦坐隐话语里句句椎心刺骨的悲苦,心里也是苦楚一片,却不知该如何挽救,只能勉强安慰道:“秦先生何必妄自菲薄,眼下只是一时波折,世间总有惜你琴音之人,懂你心中所盼。”
小公子想起了他琴曲里的那个人,孤独等待,最后心死如灰一般离去,她还想再说一些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秦坐隐抬头望向小公子,他神色寡淡,眼角并无泪意,眼睛却像已经哭到干涸后的枯槁,他缓缓开口,冰凉道:“不会有的。即便有,我也无力再等那人出现了。”
小公子未逮理解他话中之意,秦坐隐立于崖口处,猛然挥臂一掷,桐木琴霎时被凌空抛起,高于山巅再陡然急速跌向急流,“哐当”一声巨响,琴触礁石,琴弦嗡鸣不止,空鸣声遍彻山崖,水底大股大股气泡翻涌而上,雪浪阵阵拍向崖壁,化成一滩滩惨白的泡沫,秦坐隐木然站在崖头,“钟期不存,我志谁赏……”
他看着那把琴随着急流跌宕而去,颠簸中琴身在礁石上磕磕绊绊,桐木之质,每撞一下,空幽的琴身便伴着琴弦锵鸣不止,声声刺耳,秦坐隐却蓦然仰头大笑,笑声似从肺腑里一声一声嚎啕而出一般,撕心裂肺,他笑出了一脸热泪,“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既世上已无知音,我还要琴何用!”他魔怔一般对着沉浮跌宕的琴低喃:“留在世间任人怠慢,不如我自己亲手破琴绝弦……珍之重之,只盼今后再无琴音,你我都好解脱……”
秦坐隐正兀自诀别,蓦地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耳边一阵风声呼啸,眼前一袭锦色长袍一闪而过,一个身影飞身跳下崖头,“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浪涛汹涌,身后传来小婢子惊恐的叫喊:“公子!”
小公子纵身跳下崖头,沉入水中,雪浪浩淼,身影即刻就被急流掩埋,襟袍纠缠在雪白的波涛里,起起伏伏,越冲越远,她一连吞了几口水,却见她挣扎的稳起身子,一潜一起的朝着那把桐木琴游去。
秦坐隐霎时面色惨白,身形一震,槁木一般跌坐在崖头。
……
小婢子冲到崖头上哭喊着“公子”,看着崖下水流之势,她急急起身朝急流下游处跑去。秦坐隐跌坐一刻,陡然回神,也摇晃着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的跟着小婢子一同跑向下游。
一路上秦坐隐心神恍然,山路崎岖,沿路枯木斜枝划破他的手臂,蹭伤了脸颊他都毫无知觉,连一路跌了几跤,擦破了手掌,撞破了膝盖,衣衫上皆是泥污,他只是木愣愣的爬起来再接着走,他仿佛行尸走肉一般奔走着,只知道要赶到下游,可他神情却十分惶然。
为什么要跳下去捞那把琴?水流凶恶,水底又尽是暗礁石块,搞不好就会划破手脚,她一介弱女子,如此以身犯险,为什么?不过相识几天而已,连她真正的名讳都不得而知,不过一如李家小姐般的富家千金,棋艺不精,早晚也会腻了“先生”“公子”这一套,要么愤然离去,要么拿出富家人的做派,拿出黄金白银,就以为能收服人心……为什么要这么做?
水流湍急,终是比人脚程快,秦坐隐与小婢子赶到下游的深潭时,已经不见人影。深潭幽暗,水深目不可测,急流凶猛的险波流到此处都安稳了下来,潭边几块古老盘踞的岩石都爬上了墨青的苔藓。小婢子眼睛通红,声泪哽咽,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哭喊:“公子,公子,公子你在哪啊?”
秦坐隐摇摇晃晃走向深潭,脚一滑,跌坐在潭边,身子往前探出,险些栽进水里。他眼睛转了转,终于有了些神采,这才急切的望向水底,似乎想看出那幽深的潭水里有无人影,他的嘴巴哆嗦着开开合合,最后十分费力才颤声喊了几声:“青茗,青茗……”
无人应答,似乎那一人一琴真的沉入了潭底,一丝一毫都遍寻不着。秦坐隐眼眶遂然疼痛起来,如千万根针扎向眼瞳,他捂着眼睛,痛苦的弯下身,勒紧胳臂,心中却是彻骨的寒意,良久挣扎,最后终是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痛楚不堪的哭喊。
小婢子看着满身狼狈的秦坐隐,像被掐灭了最后一点心火,她心神俱裂般坐在地上流泪痛哭,放声嚎啕:“公子,你在哪里啊,公子!”
蓦地,潭边一处岩石后传来了一点微弱的声音,“鸾枝……”
小婢子仰头大哭并未听见,秦坐隐却猛然抬头,他慌忙支起身体,踉踉跄跄往那处岩石后跑去。
跑近便见那小公子伏在潭边一块岩石下,身体大半都浸在水里,一手拽着石上的藤蔓,一手抱着那把桐木琴,她抬头看向秦坐隐已是气若游丝,面色苍白,秦坐隐急忙身手将小公子拉上了岸。
上岸才发现,小公子早已抱不住琴了,她用两根断了的琴弦勒紧手腕处,一路拖着琴身,才保住琴,琴弦柔韧,已经把她的手勒出了一条血痕。秦坐隐眼眶灼烫,阵阵鼻酸上涌,他忍着眼里的酸涩,忙解开小公子手上的琴弦,将她抱到自己怀里。小公子浑身冰凉,发丝一绺一绺黏在她的脸上,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着,秦坐隐抱紧了她,他心里有种失而复得的惊惶,又慌张又酸楚,他脱下外袍裹住小公子,手不断在她的手臂上摩擦,想暖和她的身体,他仰头颤声喊了声“鸾枝”,想把那小婢子叫过来,却听见怀里的人虚弱的喊了一声:“秦先生……”
秦坐隐忙俯身看她,那人伸手费力的拿来那架桐木琴,一双眼睛通红,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泪是水,她泛白的嘴唇翕张几下,却只发出模糊的音节,秦坐隐附耳贴近她的嘴巴,便听见那气息微弱的声音颤抖道:“我可能做……听你琴音之人?”
秦坐隐心神一震,终是发出一声恸哭,掩面而泣,他抱紧小公子,额头抵上小公子的肩头,眼泪汩汩不绝的流出,伴随克制不住的低咽。那热泪淌进小公子的衣衫,湿热半边肩膀,小公子却终于安心一般,微微一笑,阖眼安眠。
她最后的一丝神志,想着,这样淡然清雅的人,眼泪竟是这般灼烫。
……
周小色有话说:
崖头断琴。
但也总有人护你心爱之物,奋不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