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君寻到秦坐隐的时候,已是天光隐隐发亮,长夜已过。
秦坐隐正站在一株红梅下,垂眸看着千顷湖碧蓝的湖面,一树红萼花枝香繁,日暖和风,花苞轻响,一阵红雪簌簌下落,花瓣沾在他的肩头,埋进素红的长衫里,竟看不真切了。
秦坐隐低着头,长发披散遮住了脸上的符咒,孤立无言,良久,他抬起了一只手,手指在空气里虚无的拨动了一下,又似想起了什么,露出了一丝惨淡的苦笑,垂下了手。
闻得行岁走近,他转过身,轻轻作揖,抬起头面上却已是温和的模样,强颜欢笑道:“圣君怎么不在大殿,听闻有贵客前来……”
行岁淡然的忽略过他粉饰太平的话,单刀直入的打断道:“你不是在殿外都看见了吗。”
秦坐隐脸上一阵愕然,他显然没想到行岁会直接一语道破,转念一想,也对,圣君这般人物,唯心所现,唯识所变,不拘世俗礼教,亦不屑虚与委蛇,襟怀磊落跌荡。
秦坐隐无可奈何的扯了扯嘴角,别过眼,黯然道:“是在下枉做小人了。”
行岁凝睇秦坐隐半晌,眼波若有所思的一动,箫穗环佩倏然一响,圣君竟兀自转身离去了。
秦坐隐看着圣君的背影,不明所以,急急动身追了几步,又迟疑的停下了下来,定是自己方才的伪善冒犯了圣君,此番离去是怪罪自己吧,秦坐隐苦涩的笑了笑,转过头看着一片碧湖,湖面上隐隐绰绰倒影着他的影子,素红一身,满面黑纹,眉目间皆是苦心孤诣的痕迹。
有了对比,才更看得清自己的模样。
他扯了扯嘴角,水里模糊的影子便露出一个造作的笑容。秦坐隐只觉自己果真一身狼狈,不管是百年前为人之时,还是流离失所成鬼之后。他总怕失了分寸,出了差错,让人洞悉他心中所想,落得一番嘲弄,所以习惯用温文的笑意伪装自己,言笑晏晏,却词不达意,笑不入眼,明明眼如死水,嘴角却已牵扯出最好的弧度。长年累月,这虚假的笑脸便生在了他的脸上,越是疲惫,却越是发笑,看久了便让人想撕碎。他的淡然处之皆是煞费苦心,温和可亲也不过虚伪做戏,其实是多么步步为营的人,自卑而清高。
秦坐隐捂住了脸。
而那狐王却是真心实意的笑,新月一样柔和温软的笑意,一如他庄重纯净的心,如此透彻的人。
……所以,才选了他吗?
秦坐隐怔忪的杵在岸边,脸上神情似哭似笑。
“叮——”,一串清灵的玉石之声让他蓦然回神,秦坐隐慌乱抹了抹脸,才抬起头,便见行岁圣君抱着一张琴远远走来,圣君身后跟着缩头缩尾的凤燐。
暖风调香,一片红粉芳菲雪落尽,行岁手里的那张斫琴琴身通体玉白明净,琴弦丝丝晶莹剔透,雪色凝光,琴首镶嵌莲花状的琉璃墨玉,琴尾处雕镂着滚滚卷云纹,云深雪白,波纹荡漾,如沧海雪潮,潮浪中游动着几尾绯红金鲤,鱼尾襟飘带舞,滟滟随波,琴弦一震,琴面上的仙鲤便如活物般飞烟出岫的浮游起来,锦鲤游出水波纹,溶溶雪琴,琴底龙池处刻着“雪潮”二字,不是凡物。
行岁抱琴走近,他身后的凤燐躲在一丈远的梅树下,探头探脑的看过来,秦坐隐满脸愕然:“圣君,你这是……?”
行岁眉眼清浅,似琉璃凝光,他双手将琴递到秦坐隐面前,并不言语,那厢凤燐探出半个身子,怯怯的喊道:“你不是想弹琴么?”
秦坐隐望着二人,眉目一动,眼眶蓦地泛起一股酸涩的热意,他忙退后几步,以袖袍掩住眼角,嘴里发出了几声断断续续的笑声,道着谢,“多谢,多谢凤神与圣君……”声音里却带着一丝哽咽,似快哭出来了。
秦坐隐掩着面,远处依稀传来了妖王气急败坏的咒骂声,“晚行岁,你个混账,你抢去我的雪潮琴要做什么!”
很显然,这是孽障二人组抢了别人的东西,送过来的。
秦坐隐仰头笑出声,眼角一串眼泪却悄无声息的滚落下来。
很久之前,也是有人这样拿了一把琴,送到他跟前。
……
自从那日竹林间一局对弈后,那小公子便时常携着棋盘来拜访秦坐隐,秦坐隐并不拒绝,却再没听闻他弹过一次琴,只得空时与小公子下上几盘棋,当然是赢多输少,白子明里暗里让了十几步,小公子才勉强平手一局。好在那小公子也并不在意这棋面上的输赢,输了棋也是笑盈盈的,落子间偷偷摸摸的看着秦坐隐发愣,心中发痴,啊,秦先生真是十分温秀文雅的男子呢。
竹林幽静,辰光薄薄撒下,透过簇簇碧青的竹叶,映在秦坐隐一袭白衣上,显得他整个人又更秀雅了几分。小公子玉扇杵着下颚,又兀自发起了愣。
“青茗?”秦坐隐开口唤了一声发愣的小公子。
小公子没有反应,旁边站立的小婢子悄悄戳了她一下。
小公子蓦然回神,见秦坐隐正看着自己,眉眼温和,她结巴道:“怎、怎么了?”
“该你下子了。”秦坐隐微微笑道。
小公子脸色赧然,挠着脑袋,低着头随意下了一子。
秦坐隐看着棋盘眉眼一动,唤:“青茗。”小公子的头急忙又抬了起来,秦坐隐轻声道:“你下的不是黑子吗,怎么落了枚白的?”
小公子满脸窘迫,她之前偷瞄秦坐隐,没想看着看着便出神了,手里还捏着上招吃下的黑子,方才心头一慌,顺势就放下去了,小公子红着脸收回黑子,讪讪笑道:“一时走神了,望先生见谅。”
秦坐隐看了眼小公子,脸上无甚表情,他将手里的白子放回棋盒,“你今日心神不宁,还是改日再下吧。”
小公子伸手拦他,“先生别生气,我定好好下棋,不走神了。”
这几日相处,小公子是了解了些秦坐隐的脾性的,为人温和,书生做派,却犹不喜人与他下棋之时无所用心。
秦坐隐默然看着她,并不言语,小公子赧然咬了咬唇,补充了一句:“我发誓。”
秦坐隐这才重新拿起棋子,正要落子,只听见远远传来一阵繁杂的脚步声,蓦地一道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秦坐隐,秦三公子可在?”
秦坐隐皱了皱眉头,小公子不知何事,探起身子往声音处望了望。
……
周小色有话说:
最近有事情,耽误了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