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薰细草，江色映疏帘，那轮橙红的沉日已经渐渐削弱曙光，漫天落霞，暮霭沉沉，深红浅粉一点点消退，泛着金光的云层融入青墨的天穹，墨蓝的天边层层染染，已是日落西山了。楼中极目野望，浅滩上只余下一缕瑟瑟暖光，明灭不定。
两人已在雅阁里闲谈品茶，等了好一阵。
可不是话本里常道，“春宵苦短日高起”，有时候时间不知为何却是过得飞快，段红曲总觉得还未与秦坐隐相见一刻，但时间已经过去多时。可即便是诗书不通的秦先生，如若知道她用“春宵”来形容两人在一起的时刻，只怕脸得红成晚霞一样艳。
仙鹤杳无踪影，秦坐隐望了望天色，忧虑道：“段姑娘，天色不早了，再等下去是否会误了你回府的时辰？”
段红曲不在意道：“不碍事。来都来了，等也等了，如若就这般打道回府，岂不是功亏一篑？”
“可你毕竟一个姑娘家，只身在外难免让人担忧……”秦坐隐劝慰道。
段红曲闻言，手里的茶盏往桌上响亮的一放，“哐当”一声，秦坐隐一怔，只听段红曲强调，“我现在是‘公子’！”段红曲摇了摇扇子，轻蔑道：“不是本公子自视甚高，这洛阳城里能伤得了我的，屈指可数。”
照例“公子”二字刻意咬得十分重。秦坐隐是看过她那时收拾李家人的功夫的，自然知道她武艺不差，可毕竟还是有些忧虑，女儿家野游在外，怕有伤她名誉，但是看着她仰着下巴，蔑视又嚣张的小模样，雄赳赳气昂昂的，心里莫名柔和了下来。
“不怕歹人，那府中令堂如何，那祠堂的蒲团现在还是热的吧？”秦坐隐眉眼含笑，调侃道。
段红曲听闻果然皱着鼻子瘪了瘪嘴，嘟囔道：“鸾枝怎么什么都告诉你了……”接着却神色一转，一拍桌子，抬着头天不怕地不怕道：“大不了再抄半个月的佛经。”
秦坐隐看着她豪气万丈的模样，轻轻笑了笑，段红曲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低头，她抻开折扇，扇了扇，又似想起什么，鬼祟的凑近身子，掩着扇子道：“再者，我额娘去普陀山拜佛了，没有三五十日的是回不来的。”
说着便如偷吃灯油的小老鼠一样惬意的笑起来，摇头晃脑的将折扇摇得虎虎生风。
秦坐隐忍笑，道：“原是有恃无恐啊。”
段红曲得意的点头，“自是策划周全。”她得意半晌，突然又思忖了起来，有点犹豫的问道：“会不会耽误秦先生时间？”
秦坐隐帮着秦老爷子管理私塾，也不是时刻都走得开。
秦坐隐笑着看了段红曲半晌，眉眼温文一弯，面上却仿佛十分为难道：“家父年迈，私塾杂事繁多，在下确实应该告辞了……”
段红曲闻言脸上瞬间就黯淡了下来，她垂着眼睛，嘴撅了起来，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抠着茶杯，十分失落的模样。
秦坐隐嘴角暗暗一扬，他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接着道：“但青茗公子都诚意相邀了，为了赴约都不畏家法森严，在下也只能做回不孝儿，舍命陪君子了。”
段红曲的头刷的抬了起来，眼睛即刻燃起了亮晶晶的光彩，雀跃道：“先生所言当真？”
秦坐隐笑了起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隔着茶杯好整以暇的眨了眨眼睛，眸中闪过一丝顽笑神色，却端出了一本正经的架子，道：“只是在下一介弱书生，倘若真的遇见歹人，还望青茗公子保护我呀。”
“公子”二字也刻意咬得十分清楚。
段红曲看着他脸上捉弄的笑意，蓦地有些羞赧了，她硬着脖子想回击几句，可触到他漆黑明亮的眼睛时，就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了。
最后她只得红着脸硬声道：“保护就保护！”
秦坐隐微笑：“那有劳青茗公子了。”
段红曲将脸埋进茶盏里，眼角偷偷瞄了瞄秦坐隐，她今日才觉得，秦先生原来是蔫坏蔫坏的，明明面上笑得那么温柔，动不动就脸红，可有些时候，眼睛一动就笑眯眯捉弄人了。
秦坐隐看着段红曲发丝下露出的耳根，上面嫣红一片，他眼中温暖的笑意加深，有时候逗弄人，似乎是会上瘾的。
……
两岸青山相迎送，仙鹤茫茫无影踪。怪不得人说，这世间有灵之物皆是可遇不可求，“有缘得见”四个字是饱含了多少好脸面之人的辛酸与痛楚，才能淬炼出的这般扯犊子不提蛋疼的说辞，满含热泪里还得带点儿云淡风轻的洒脱。
越轻巧，越潇洒，越淡然，越脱俗。
——可我明明已经等得海枯石烂，坐穿蒲团了啊！超脱个屁。
段红曲倚在雅阁的栏杆上，看着头顶一轮硕大的白月，心中想撒泼打滚的冲动蠢蠢欲动。
她和秦坐隐已经在别鹤楼等候了几个时辰了，眼睁睁看着天色从烟霞似锦变成长夜冥冥。楼中那些吟诗作文的儒生子弟皆已散去，满楼墨香随风飘散，只留下满地彩纸，楼下小贩收拾好行当，竹扁挑起木箱，肩上挂好褡裢，一路消失在夜色里，褡裢上挂上的铜色小铃铛叮叮响。
楼檐挂起的旌旗在风里猎猎飘扬，段红曲趴在凭栏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天都黑了，还未看见仙鹤半点踪迹……谢世伯不会是诓我的吧？”
当朝通晓古今、博览群书的谢老丞相要是听见自己被这么个小丫头片子怀疑，定是要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
阁间里的烛光明朗，秦坐隐莞尔一笑，也起身走到了檐廊下，看着垂头丧气的段红曲道：“段姑娘之前不是说过‘不信不立，不诚不行’吗。”
段红曲拉耸着眼皮，有气无力的看了他一眼。
秦坐隐又道：“庄子有言，‘不精不诚，不能动人’，诚心所望，自能打动人心。”
段红曲撑着下巴，掀起眼皮，兴味望向秦坐隐，道：“你是说鹤心也能打动么？”
“在下不知。”秦坐隐摇头轻笑，“只是打动了自己，段姑娘便不会这般无精打采了。”
段红曲拿眼横他，又取笑她。
秦坐隐陪着她一起站在檐廊下，段红曲半身倚在栏杆上，双手百无聊赖的撑着下巴，银白的月光遍洒回廊，凉风阵阵，她整个人都似镀上了一层白霜，秦坐隐恍惚想起“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这句诗，远处青山，西边的辛夷山玉兰谢了大半，东边的红棉山木棉开得正艳，一轮白月月光倾覆满城，浅滩上水草丰盛，草覆银霜。
秦坐隐默默垂首，突然觉得一切等待并不是那么无聊。
……
周小色有话说：
壮士，有空没有，咱们上楼看只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