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他早就该问的,不想,这小子看似莽撞彪悍,心思却很有城府,居然一直没问,直到今天,建宁宫衰败的凄凉景色面前,那小子估计是被牵动了情绪,终于把一直潜藏在内心的疑惑给问出了口。
秦心颜也曾经想过很多次,万一绿荷或者珠儿,她们谁问起这个问题,应该怎么回答,然而,当今日真正听见这个问题,是佳林问的,还是在这里问的,兴许是百感戳心,秦心颜突然决定,开口讲了。
“赤心,他去他的家乡了,在那个地方,他划地为王,是自己的王者。你的蓝心哥哥,他去了。”
“死了?”孙佳林问得很是平静。
“嗯。”秦心颜点头,声音里面尽是颤抖,似乎在极力的掩盖自己的情绪。
孙佳林扭过头去,半响,轻轻拔了根草,在指间绕上了一绕,编了个很丑的蝈蝈。
“你看,”他将这个草蝈蝈递给秦心颜:“我小的时候,总爱在大街上找、找一直都很忙的爹爹,然后,我就碰见了一个哥哥,我以为他是我家人的朋友,就很害怕。可是,我没想到,他跟我认识的大人都不一样,他没有我那么严肃,我以为他要骂我,骂我到处乱走,不听家里人话、讲我贪玩。可是,我很意外的是,哥哥并没骂我,他还讲笑话逗我笑,还捏糖给我吃,他问我喜欢什么,我随口说的蝈蝈,他就随手变了一只出来,虽然,他编得一点都不好看。”
他对着秦心颜绽开一个梦幻般的大大的笑容,道:“心颜姐姐,我没骗你的,那糖真的不好吃,那蝈蝈也是,一玩就散了,真是不开心。”
秦心颜定定的看着他,半响将手一伸,轻轻道:“佳林,你想哭,那就哭吧。”
“哇!”的一声,
孙佳林猛的扑进了秦心颜的怀里,声音呜呜噜噜的传了出来,断断续续,含糊不清。
“……可是,就算不怎么样,我也再没……再也玩不到了……”
秦心颜抱住他,轻轻地拍着他小小的背脊,低低地在他耳边道:“佳林,你要知道,我们的一生里,永远都在经历着离别,这是所有的人都必须要接受的现实。而你,你注定是皇亲国戚,你所要面对的残酷事实,会比普通人更多……我的孩子……哭吧,哭吧,但望哭完了这一场,此生里,你便再不惧面对任何森凉的命运……”
“我可不可以……不要我所拥有的安逸幸福……去换永远的不要离别不管是生辞,还是死别……”孙佳林露出头来,一双眼睛已经被眼泪浸染。
“这不是选择题,人生之中,有无数的选择题,唯独生死不是。”秦心颜给儿子拭泪,“那些陪着你长大的人,那些曾经将你抱在怀中的人,那些爱过你的人,他们终有一日要离开,不过只是早与迟罢了。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学会去接受,并且让自己过得更好,帮那些未能够将自己的生命之途来得及过完的人,活出双倍的精彩来。”
“对不起,”她靠在不住抽泣的孙佳林的耳边,轻轻出声道:“我,我真的很抱歉,你总是一口一个心颜姐姐的唤我,可我,却是个不合格的姐姐,我没办法救回你的嫂子韵亚,更毁了你的哥哥孙佳域,连你最喜欢的蓝心哥哥,我都无法保全。从你认识我的第一天起,你碰遇到的,就尽是不快与悲伤的事情。全部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我真的是个很差劲的姐姐。”
孙佳林深深地埋在她怀里,伸出小手臂,将她给抱了个满怀,抽噎道:“不……你不是个差劲的姐姐,你出现的很及时,第一次,你出手救了哥哥跟爹,救了我们一家,第二次,你让哥哥遇见了他的此生最爱,并且送他一段良缘。第三次,你让蓝心哥哥陪我玩,让我得到了更多更好的疼爱。第四次,你让我结识了极多朋友,让我也跟着城昱哥哥做生意,入股的还是阳城第一楼天香楼,你让我知道我应该知道的,你让我得到我想得到的……没有人比你更好了。”
秦心颜吸了吸气,抬头望天,突然觉得自己也快要被这小子的一番掏心掏肺的话给整的嚎啕大哭了。
此生重来,颠沛流离,艰险不断,时时觉得疲累,时时难忍伤心,然而今日此刻,忽觉走这一遭,终究是一切不枉。
她轻声叹息着,抱紧了怀里的小身体,只觉得这一刻时光静好,却已经什么都不必再言。
她不愿意说话,却有人不愿成全这一对异姓姐弟宁静交心的一刻。
那一大一小的温情相拥,在落魄心寒的人眼中,是如此的刺目。
“真感人啊……万历尊贵的国师大人,你想哭的时候,有没有想起,你曾亲手造成了多少人的生死离别,那时候,你怎么没哭?“
那声音极其讥诮,带着淡淡的漠然和轻蔑。
“你这样的人,也会因为离别而想流泪?你,配吗?”
声音就在身后,秦心颜却仿若未闻,只是细致的给孙佳林擦干净眼泪,才缓缓地起身,回首看着身后的人。
她的眼睛,突然睁大。
眼前的人,瘦的宛如弦月一弯,天水之碧的长袍着于他身,宛如挂着飘摇旗帜的细树,空空荡荡在风里飞舞,露出袖口和领口的肌肤都苍白得如同一层薄膜,隐约看见肌肤下淡青色的脉络,唯有一双眼睛,却如有烈火在其中不懈燃烧,灼热执着,似想将天地间的一切物事,都烧了个干净。
秦心颜怔怔看着他……
王励之?这是他吗?
这是那个水碧樱红,挑灯踏歌的诗酒风流的翩翩贵公子?是那个意态闲雅,清贵灵韵的皇世宗亲?是那个在任何时候都如清泉如流水、如月光、如佳词般的美男子?
清泉将凅,佳词已残,所有的美好传说都已逝去,只剩下迥然不同往日的怨毒的幽火,在日复一日的燃烧。
秦心颜的目光缓缓下移,仔细打量了王励之的全身,他的衣着依旧精致干净,气质依旧清洁,看起来,秦无释倒是会做人,关押他在这种地方是为惩戒与折磨,却将他周身上下都收拾的干干净净,不落人的口实。
所以,建宁宫的人应该不至于虐待他,毕竟,他跟王家其他的人可不一样,他名声和雅宽厚,是有名的风流公子。
秦心颜讥嘲的笑了一下,这世事当真有够不公啊,昔日风光的王公贵族现今沦落囹圄,自己这个让王家灭门的“阴毒狠辣”的坏人,此刻却春风得意,真真叫人想起来啊,就切齿痛恨呢。
生生把一个好好的美男,痛恨折腾成了这般形销骨立,宛如幽魂的鬼样子。
情爱和仇恨,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她微笑着,抬了抬手,道:“王大人,别来无恙否?”
“别叫我大人。”王励之漠然道:“蒙你所赐,这个封号已经不复存在了。”
“哦,还真是抱歉,我忘记了,不过,无论如何,你还是跟我秦家有血缘之情的人,就算王家不在了,你的身份,你的家世,是谁也抹杀不掉的。”秦心颜牵着孙佳林的手,闲闲擦着僵立的王励之的肩,迈入他先前所倚的那个残破的亭子,顺手便折了荷塘里半残的荷叶,垫在满是尘灰的栏杆上。
身后,王励之被她那句话刺激得一颤,手指痉挛地抓住栏杆,定定地看了她半响,冷笑道:“那么,尊贵的国师大人,今日你来,是来跟我示威的吗?”
他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语气里满是讽刺。
秦心颜托着腮,抬眼瞅着王励之,根本不理他刚才的那句话,只是缓缓开口道:“诶,我发觉,你好像很淡定,让我数一数,你待在这里,也有近三年了。”
“那又怎样?”王励之挑眉。
“不怎么样,我只是由此确定了。”秦心颜盯着王励之的眼睛,“当年,王家灭门的前一日,你竟然跑到先帝的面前去状告你的家族,若非如此,你现在,也不会安然无恙。”
王励之一震,默然不语。
“一个连亲生父母都能坑害之人,应该是不会能够心安理得的活到现在的吧。我还真是想差了,忽视了你这么一号人物。”秦心颜冷笑,一双眸子恨不得能够将他给刺穿。
可是王励之却淡定的异常,好笑的看着她:“不然呢?我要一头撞死吗?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晓得的,我一向不是什么高尚之人。”
“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倒是真的变了不少。”秦心颜道:“你来到这里,背负的是你王氏一族的命案,你若是真的看得开,刚才又怎会那样怨毒的看着我。”
沉默。
极度的寂静,听得见身后花圃里一朵花被风垂落一片花瓣的声音。
良久,王励之极慢极慢的道:“没有谁可以逼我做替罪羊,我会在这里,是圣旨。”
“当然,”秦心颜接得飞快,“你自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