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周山田的宅第出来,高仲舒松了口气。方才中臣镰足得知那琉璃子已被十二金楼子取走,大失所望,只是那部《晋史》仍然送给了高仲舒。他小声道:“明兄,那倭人倒是很厚道啊。那个八歧大蛇素戋鸣尊什么的,好像就是《搜神记》中的李寄。”
方才中臣镰足跟他们说了一通素戋鸣尊斩杀八歧大蛇之事,若不是看在中臣镰足送他一部书的面子上,高仲舒险些便要直说他是抄袭《搜神记》了。
明崇俨道:“倭人无文,听说他们用的也是汉字,也是从百济渡来的,这部沈休文的《晋史》只怕便是从百济转道过去的。只是,这中臣镰足似乎未曾尽吐其实,他开那赏格,分明就是投你所好。”
他还记得高仲舒那颗琉璃子是从家里翻出来的,连他自己都不知来历,但中臣镰足显然已经确实琉璃子就在高仲舒手上,他究竟是如何得到这个消息的?
正想着,只觉头上一凉,抬头看去,纷纷扬扬地又开始下雪了。高仲舒也抬头看了看,道:“下雪了。我们找个茶馆喝一杯。”他一心想找个地方细细读书,倭人是不是照抄了《搜神记》也已不在他关心之列。
明崇俨似乎想说什么话,但他顿了顿,只是道:“天也不早了,早点回去吧。”他从怀中摸出一张黄表纸,取出朱砂笔画了道符,道:“讷言兄,这道符你折好后放在发髻里。”
他的眼里已带着一丝忧虑,高仲舒却没有觉察,顺手接过来道:“是发财符么?嘿嘿,明天散了学,我请你喝酒。”他得到这部《晋史》,便如老饕面对一桌上等酒席,已是急不可耐。
看着高仲舒的背影,明崇俨眼里又浮起一丝忧虑。高仲舒毫无觉察,但他心底却隐隐觉得有些异样。那颗琉璃子真如中臣镰足所言,只是倭国皇家世代相传的信物么?他眼前那个四头巨蛇的影子不断地晃动,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狰狞可怖。
下雪了。他抬头看着天。长安的雪,纷纷扬扬。岁末的雪,寒冷彻骨,上一场雪还未化尽,便又下开了。上一场雪被人踩得遍地泥泞,污浊不堪,现在这一场雪便将一切的污浊都掩盖起来。
铅色的厚云布满天空,似乎要压下来,将这个人家百万的长安城也彻底压垮。
“公子,这里有负心子的下落么?”
苏道纯摘下腰间的酒葫芦,抿了一口酒,又舔了舔嘴唇。这里是晋昌坊的无漏寺。晋昌坊也称为进昌坊,是长安东南角朱雀门以东第二街,自北向南的第十一坊,相当偏僻。无漏寺为隋时所立,九年后高宗即位,在无漏寺址为文德皇后立寺,就是有名的大慈恩寺。此时却已荒废,寺中一片荒芜。他们从谷公棠嘴里得知胡氏夫妇的下落,连夜赶去,却发现胡氏夫妇已然被杀,这条线索便又断了。那少年说要来无漏寺看看,苏道纯原本也不知无漏寺是什么,来了才知道原来是个废寺。
“恐怕,镰足已经到了大唐了。”
少年低声说着。大雪纷飞,在雪地上踩下的脚印马上又被掩盖,仍是白色一片。
“镰足?”苏道纯的眼中闪烁不定,“他真的会来大唐?”
少年抬头看着天空,冷笑道:“镰足性情坚忍。我还记得当初他与鞍作同在竁上人门下,有一次我见竁上人以易学提问,鞍作对以乾之卦九五,镰足对以九三,我便知此人之心还在鞍作之上。”
《周易》乾之卦九五为“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文言》谓此卦“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有君王之气,故帝位亦称为“九五之尊”。而九三则是“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说的是君子白天进德修业,晚上反省自己,事事防患于未然,故虽有危亦无害。那少年所称竁上人,即是倭国入唐求学的僧竁。僧竁虽然是佛门弟子,学的却是《易》学,当初便是与高仲舒的祖父高表仁一同东渡归国。
听这少年说起此事,苏道纯心头只觉有一阵寒意,心道:“这孩子竟然如此阴沉!只怕鞍作自己也还不曾想到吧。”苏道纯自己当初也曾在竁上人门下学过一阵,只是从来不曾注意这些事。当时那少年还是个跟从旁人听竁上人说《易》的十一二岁的小小孩儿,大家都觉得他年纪幼小,根本学不到什么,只不过充数而已,没想到这个小小少年当初便已经冷眼旁观,一切都洞察于心了。他咽了口唾沫,道:“鞍作知道么?”
少年忽然看了苏道纯一眼。这一眼寒意彻骨,苏道纯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仿佛走在一条荆棘遍地的路上,被一条毒蛇窥视。他不由打了个寒战,没敢再开口。半晌,那少年道:“道纯,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苏道纯只觉心底突然间寒意大盛,暮雪纷纷,虽然身上寒冷,背上却已冒出一身的冷汗。第一次,他觉得这少年的眼神如利刃一般,几乎要不敢对视。他道:“公子,是什么事?”
“你被赐姓苏我,以前本姓是什么?”
苏道纯的掌心已如握了一片寒冰一般,嘴唇也干得似乎要裂开。他干笑了一声,道:“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少年没说什么,只是将左手向前一伸。他的手掌洁白如玉,掌心升起一团黑烟。这团黑烟很淡,但在雪地里看来却很是显眼。
黑烟越来越大,依稀是个野兽模样。苏道纯失声道:“貘食术!”
少年的眼里露出一丝杀气。他盯着苏道纯,慢慢道:“镰足手下有个胜法师,他也会貘食术。那胡氏夫妇被杀,定是镰足使此人所为。只是我想不到镰足竟然能抢在我前面,他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苏道纯的心猛地一震,他强作镇定,摘下葫芦来又喝了一口,道:“镰足若真到了大唐,只怕他已有耳目在了,能查到胡氏夫妇也不意外。”
少年的嘴角微微抽了一下,淡淡地笑了笑,道:“于我是很意外,于道纯你却不意外。”
苏道纯只觉一口酒都要咽在喉咙口了。他道:“公子,你这话是何意?”
“道纯,想必你还不曾觉察,我已对你用过貘食术了。”
倭国传说,貘是一种以梦为食的异兽,貘食术就是一种能探知旁人心底隐事的异术。苏道纯的手也僵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葫芦也放不下去。
少年把玩着掌上那黑烟凝成的异兽,低声道:“可惜貘食术只能探查出模糊情形。我只能依稀看到你向人密告胡氏夫妇下落的情形。方才我故意说起镰足,你的心神果然大起波动,却并不怀疑,我才敢断定。客栈中不好动手,这无漏寺中却无旁人,道纯,你还不肯说出镰足的下落么?”
苏道纯只觉浑身都已冰凉。他的名字其实叫苏我道纯,入唐后为掩人耳目,去一“我”字,便如唐人姓名一般。他得那少年之父赐姓苏我,视若义子,其实却是中臣镰足一党。此次与这少年一同入唐,暗中向中臣镰足密报进展,自觉做得极为隐秘,没想到那少年年纪虽小,却远比自己想得厉害,竟然这么快便看破自己心中的隐秘。他嗫嚅着道:“公子……”
刚说了两个字,手指一勾,袖筒中两枚短刀也已握在手中。不等那少年反应,从他的嘴里忽地吐出一柄剑。
这是他的唾剑术。
唾剑术是倭国秦氏秘学,秦氏一族为始皇后人。刘邦立汉,秦氏东渡避难,归化倭国,便以“秦”为姓,至今已有千年,已是倭国一个大族,后来在一九九四年当选的日本首相羽田孜,便是秦氏后裔。这唾剑术是以内息将口中酒水逼出,便如利刃,伤人于无形,乃是秦氏不传之秘,而苏我道纯的本姓正是姓秦。他知道这少年狠辣之极,对自己的剑术也了然于胸,但这唾剑术旁人极少知晓,只盼能一举成功。
寻常人等总在注意敌人的双手动作,决想不到嘴中还会喷出剑来。因此所唾之剑虽然并非真剑,仍然可以伤人,秦氏一族以唾剑术杀人,从来无不中之理。也正因为寻常不得动用,知道唾剑术的人都少而又少。苏我道纯心知这少年异术厉害,自己唯有以唾剑术一拼才有胜机。他故意拔出隐于袖筒中的双月切,正是要将那少年的注意力引到手上,再以唾剑术一举见功。
无漏寺占地甚广,水竹森邃,冠于京都。他们站的地方是大雄宝殿前的空地,地上还倒伏着一些石香炉。此时雪越下越大,鹅毛大雪纷纷飘落,几如一张密密的大帐,要将人都掩没。苏我道纯的唾剑术使出,那柄酒液凝成的短剑穿破重重雪片,直取那少年面门。眼见要刺入少年眉宇间,突然如同击在一堵无形的墙上一般,“啪”的一声,酒液纷飞,转眼已消失无迹。
苏我道纯的心已沉了下去。他只以为唾剑术能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没想到这少年竟然对唾剑术一样早有防备。他还不曾来得及反应,那少年的右手已举了起来,如拈花一般,中指与拇指扣在一处,向他一弹。苏我道纯只觉眼前一花,左右肩头一阵剧痛,双肩上已出现两个血洞,两道血柱直冲出来。他痛得惨呼一声,双月切已握不住了,从手中坠落,没入积雪,鲜血将积雪也染红了一片。苏我道纯只觉双肩痛得像是穿过两根烧红了的铁针,纵然还有一战之心,也已没了一战之力。
仅仅是昨天,谷公棠死在雪地上,只怕也是这样吧。
他想着,一片朦胧中,只见那少年的身影穿破漫天大雪,向他走近了。
“道纯,你果然是秦氏一族啊。”
少年的声音仍然平静如常,却也冷得像冰。
苏我道纯大口喘息着。躺在雪地中,伤口倒不那么痛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原……原来你都知道。”
少年的脸上纹丝不动,道:“貘食术虽然不能查得太清楚,但总能查出一些来的。”
少年举起了手,苏我道纯看到他的双指之间有一个黑黑的小球,正是发切丸。
“道纯,我的耐心并不好,如果你再不说的话……”
正在这时,有人在大门口厉声喝道:“什么人?”
这个声音犹如闪电,少年被喝得浑身一震,扭过头去。
是金吾卫。
几个金吾卫士兵站在门口。现在已经禁夜,在这样的深夜仍然出行在大街上的人要被巡查的金吾卫拘捕,因此这少年故意到已经荒废的无漏寺来。没想到,金吾卫的人居然在这个时候追上来。
在问出镰足的下落之前,他还不想杀了苏我道纯。那么,现在只有将这几个金吾卫全都杀了吧。少年的手向回缩了缩,盯着那几个金吾卫士兵。
他的发切丸虽然厉害,但毕竟是以女子头发炼成,不能及远,最多只能射出一丈许,而大门口到这里还有十几丈。
来的金吾卫有六个人,大概是入夜巡查的一小队。他极快地扫视了一眼,已然了然于胸。长安城大坊武侯铺驻扎的金吾卫有三十人,晋昌坊也是大坊,自然该有三十人在夜巡。如果不能将这六人一举击毙,将其余人等都引来,倒不甚好办了。他故意退后了一步,手腕轻轻一抖,指缝里已夹了五个发切丸。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金吾卫是个相当高大的青年汉子,生得极为壮实。他大踏步上前,喝道:“你是什么人?夤夜在此,要做什么啊?”
这些话金吾卫说得也已熟了。平时捉到的犯禁夜行之人大多动都不敢动,有时碰到胆大的会说什么急着求医或者家中有急事之类,这些情形之下那人往往会送上些财物,求金吾卫网开一面。那金吾卫见眼前这少年身着狐裘,极是华贵,只道定然大有油水,说到后来语气也和缓了些。
少年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已浮起一丝冷冷的笑意,也不说话,将手伸了起来。
发切丸已在指缝间。
来的金吾卫一共有六人。他第一个要杀的,却是走在最后面的那个。一旦动手,这些金吾卫必然要反击,他担心的只是不要让这六人走脱了一个。
走在最后的那人个子不算高,年纪却是极轻,与他自己也相去无几。因为下雪,这些金吾卫都戴着斗笠,唯有那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明黄的伞面正好将那人的脸遮住了,但发切丸连铁都能击破,不消说只是一张油纸的伞面。
走在最前的那金吾卫已看见了躺在地上的苏我道纯,吓了一大跳,喝道:“好啊,你原来还是个杀人凶徒!”他伸手便去拔刀,厉声道:“金吾卫沈天卫,凶徒快束手就擒,随我去武侯铺问话!”
那人拔出刀时,走在最后的那人闻声将纸伞一抬,伞下,露出一张坚毅的脸。
机会到了!
只消杀了那最后一个,另外五人必定乱作一团,连一个都跑不了。少年身子忽地向前一倾,人已如蜻蜓点水,猛地冲了出去。
唐代的长安设京兆府,下辖长安、万年两县。以朱雀街为界,以西为长安县,以东就是万年县。
当得知自己被调到万年县金吾卫时,裴行俭不禁有些诧异。金吾卫虽有调动,但很少有调得那么远的。自己原本巡查的是西市一带,现在却调到了长安的东南角,真的只是寻常调动么?只是作为金吾卫的一员,一切听从分派,他也没有多想。
今天的例行巡查恰好是个大雪天。这样的天气,如果还有人外出,那必定非奸即盗了。只是这样的坏天气,大概连奸贼盗匪都不想出门,大雪封街,不论是谁走过,都难以遁形。
只是,裴行俭却看到了有脚印通向无漏寺。
雪下得很大,走过的脚印马上便被掩盖起来了。但裴行俭自幼习武,稍有异样便看得出来,雪地上留下的脚印虽然只是微微凹下一些,但在他看来却如白纸上的墨迹一般分明。不过他也并没有想到别的,年关将近,那些鸡鸣狗盗之徒都想捞一笔回乡过年。无漏寺是个废寺,平常就有小窃之辈聚集于此,作为金吾卫巡查,来查看一下也是自然的。出乎他意料之外,无漏寺中竟然是一个身着狐裘的少年公子。
那个狐裘少年站立在雪地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妖异。裴行俭原本走在最前面,但在门口见到他,便退到了队伍最后。
这少年身上发散出来的,是比漫天大雪还要阴寒的杀气。
他伸手到背后握住七截枪的枪柄,把枪扳到腰间。现在向同僚们示警已经晚了,这少年要灭口,一定会对最后一个人动手。裴行俭紧紧握住了枪柄,另一只手将油纸伞也拉下一点。
他踏进无漏寺的大门,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无比。如果那少年注意看的话,一定会发现裴行俭的脚印比旁人足足深了一倍。
踏出第七步时,那少年动了。
少年的身形疾如鬼魅,裴行俭只觉一股刀锋一样的杀气劈面而来。他的出手也快如闪电,不等那少年迫到跟前,七截枪一下抖得笔直,直取那少年肩头。
七截枪共分七段,精钢所铸,每段一尺,共有七尺。裴行俭掌中突然出现一支七尺长枪,在不知道的人看来,简直有如幻术。这一招名谓“起蛟式”,是裴行俭的师父苏定方的平生绝技。裴行俭将这一招化入七截枪中,虽然比他师父的九尺龙吟枪短了两尺,威力却丝毫不减,变幻更增。
长枪甫一刺出,裴行俭只觉一点黑影向自己眉头射来。是暗器!他反应极速,左手腕一抬,枪尾忽地飞起,正挡住那点黑影,“啪”的一声,发出金铁相击之声,那点黑影被一下格开。
这是什么东西?裴行俭大吃一惊,手上这招“起蛟式”去势未竭,他只觉枪尖一沉,依稀听得一声低低的痛叫,枪尖上的分量转瞬即逝。定睛看去,面前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那少年的身影。他收回七截枪,只见七截枪的枪尖上沾着粟米大的一点红。
那招“起蛟式”是有备而发,没想到却只是给那少年添了这般一个小伤而已。他心中不由一阵茫然。是做梦么?他看了周围一眼,不远处有几个经幢,并不见人影,而且那些经幢很细,根本藏不住人。他正待上前再看个仔细,耳边却听得那沈天卫喝道:“你是……咦,人呢?”他刚拔出刀来,但眼前一花,那少年竟然已不见踪影。他左右看了看,却仍看不到人影,不由打了个寒战,心道:“这是什么人?真是邪门。”
有个金吾卫已发现了躺在地上的人了,叫道:“裴街使,这里有个人受了伤。”
听得那人的叫声,裴行俭快步踏雪上前,走到苏我道纯身边。见他已是昏迷不醒,裴行俭蹲下来试了试脉,道:“他还有气。”
沈天卫走过来道:“裴街使,方才你见过一个穿狐裘的少年人么?”那少年形如鬼魅,突然消失不见,沈天卫这时已在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了。边上有个金吾卫听沈天卫这么说,也道:“是啊,方才我也看见一个穿狐裘的少年人的,他好像动了一下。”裴行俭与这少年交手一招,直如电光石火,他们五人都走在裴行俭之前,竟是连一个人都不曾看见。
裴行俭站起来,道:“先将这人抬回去吧。”
晋昌坊的武侯铺还在另一边,要回去得有一段路。裴行俭又看了周围一眼,无漏寺里断垣残壁遍地,大雪已盖遍了寺中每一个角落,只有这一片还有几个脚印。若不是这几个脚印,便是裴行俭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这人究竟去哪里了?难道,真是什么妖狐鬼魅么?他想起了当初明崇俨用出的隐身术。那隐身术大为奇妙,旁人便是在眼皮底下也发现不了。那少年用的,也许就是同一类的隐身术吧?可惜明崇俨不在边上,不然他一定看得破。
他默默地想着。此时几个金吾卫已抬起了苏我道纯,沈天卫道:“街使,走吧。”他又看了看四周,忽然打了个寒战,道:“邪门,真是邪门啊,别叫我撞上鬼了。”
裴行俭拣起地上的油纸伞,拍了拍身上积起的雪,又看了周围一眼,方才转身走去。
他们刚离开,一个经幢的上半截忽然折断。
那经幢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但上半段一落地,却化成了一个人,正是那个少年。
那少年心头也在一阵阵地乱跳。他臂上中了裴行俭一枪,现在要使出发切丸已经很难。而他又不知金吾卫的底细,被裴行俭这一枪夺去魂魄,只道其余五人都与那使枪之人一般,吓得根本不敢再动手。幸好那金吾卫武功虽强,却不会术法,没有发现他的隐身术。
无漏寺的地面上一片狼藉,还沾着些血迹。
那是苏我道纯的血。
少年冷冷地看着这几滴血,一声不吭。他伸出左手,掌心又涌出一团黑气,凝成一个小小的异兽形状。他伸右指在左手背上弹了一下,这团黑影如同活物一般射入空中,消失在漫天大雪里。
貘杀术。他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苏我道纯所中发切丸附有貘食术,他原本是要查探苏我道纯说的是不是实话,现在却是灭口的时候了。
镰足,下一个就是你。
他仰起头,看着天空。大雪纷飞,寒意逼人。长安的雪夜,一片死寂中带着妖异。
长安,真是个魔都啊。
“这人生的是什么病?”
裴行俭看着明崇俨给无漏寺救回的那人搭脉,小声问道。他们从无漏寺救回此人,当天就请郎中过来给他清洗伤口,包扎停当。这人的伤势已然稳定下来,只道今天便可问话,哪知这人突然间身体发热,神智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请那郎中过来看看,却也束手无策,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支吾了半天,说是脉象全无异样,只能是中了邪,只怕撑不过今天,让金吾卫另请高明。金吾卫不是卑田院一类收容乞丐叫花子的所在,自然不能广延名医来给这么个来历不明之人治伤,死马当活马医,裴行俭这才起意让明崇俨过来看一看。
明崇俨将苏我道纯的手放下,道:“这人是怎么受伤的?”
裴行俭道:“他的伤口在肩上,似乎是细长的钝器。”
“钝器?”明崇俨一怔。他伸手拉开那人左肩上包着的纱布,看着那人左肩上的伤口。伤口有些红肿,但没有化脓的迹象,不似中毒。他皱起眉,道:“这伤口很怪啊。”
裴行俭道:“交广一带有一门铁梳指,手指能伤人,伤口正与这相似。不过这伤口这么细,除非是用小指插出来的。”
明崇俨道:“不是铁梳指。”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筒,从里面倒出一根带有小钩的银针,先拿过烛台来点燃了烧一烧,插进伤口中。那人神智全无,但银针插入时他仍然动了动。明崇俨轻轻一拨,抽出银针,却见钩上有一团沾满了污血的毛团。
裴行俭吃了一惊,道:“这是什么?他把头发塞进伤口,是什么意思?”
明崇俨看着这团发球,道:“只怕这就是凶器。”
“凶器?”裴行俭自幼习武,那些奇门兵器见过不少,但以头发为武器,当真闻所未闻。
明崇俨皱起眉头,道:“我也不曾听说过。看这人的模样,只怕还中了浮梦术一类的秘术。”
他伸手撕开那人右肩上的纱布,又将银针探进去,从那里也钩出一个满是污血的发团来。把两个发团用一张桑皮纸包了,往伤口上倒了点酒,他道:“裴兄,浮梦术极是凶险。此人伤势不重,但此术不解,他便永远醒不过来。”
“你能解开么?”
明崇俨看了看那人,道:“我也只能试试看。只是,很凶险。”
明崇俨曾对自己用过浮梦术,若不是当时辩机见情形不对,及时用佛号将他唤回,明崇俨亦差点堕入大梦,永不醒转了。现在要对此人使用浮梦术,他实在有些后怕。
裴行俭道:“有什么凶险?我来护卫吧。”
明崇俨犹豫了一下,道:“这人这么重要么?”
裴行俭道:“这人神志不清,来历不明,如果查探不明,就只能送到大牢去了。万一他是被人所害致此,岂不是太可怜了。”
明崇俨看了看这个躺在床上的人。他双肩都有伤口,中了这种秘术多半醒不过来。他想了想,咬咬牙道:“裴兄,那就麻烦你了,我试试。”
他看了看周围,见一边有个铜盆,里面还有半盆水,是给人洗手用的。他拿过来,将盆中的水倒了,翻扣在桌上,从怀中取出朱砂笔在盆底写了一段,道:“如果你见我情形有异,马上就敲响这铜盆。”
裴行俭轻轻叩了叩铜盆,道:“是这样么?”他只是轻轻一叩,哪知手指刚触到,铜盆就发出“当”的一声响,声音极大,倒似狠命敲了一记。他吃了一惊,忙缩回手来,一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明崇俨笑道:“裴兄,现在可不要敲啊。等一会儿,可要全靠你来护法了。”
裴行俭点点头,道:“放心吧。”
这里是武侯铺,闲杂人等自然不会来。本来裴行俭昨晚夜巡,今日可以轮休,但他关心这个捡回之人,这才留了下来。现在武侯铺里只有裴行俭与几个轮值的人在此办公。雪已化了,天越发地冷,另几个人都躲在屋里烤火,周围一片寂静。
明崇俨站在那人床头,双手在胸前变了几个手印,左手摸出一张符纸,在烛火上点燃了,捏在右手掌间,往那人脸上一抹。这张符纸原本就很小,燃尽后纸灰又捏得极细,根本看不出来。他扭头对裴行俭道:“裴兄,别忘了。”
裴行俭点点头,还没回答,明崇俨将手悬在那人脸上,闭上了眼,如同昏睡过去一般。裴行俭知道那是明崇俨在施法,不敢打扰,拖过一张椅子到门口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明崇俨。
过了好一阵,他见明崇俨仍然动也不动,心中起疑,小声道:“明兄!”见明崇俨不答话,他一下站了起来。
出事了么?裴行俭不由站起身,握住了背后的七截枪枪柄。武侯铺也就是现在的派出所,平时来的人就很少,现在也冷冷清清,并没有什么异样。他定睛看去,猛然间看见明崇俨的头顶不时有一股黑烟缭绕。这黑烟虽然稀薄,却一直凝结不散,隐隐便如一头异兽。
这是什么东西?他怔了怔,却见明崇俨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身体也在不断颤抖,那头黑烟的异兽在他头顶,似乎正在咬啮着什么。他吃了一惊,拔出七截枪向那铜盆敲去。
只听“咣”一声巨响,几乎像是寺院中的大钟敲响,那团黑烟也真的如野兽受惊一般,霎时隐没不见,明崇俨却软软地倒了下来。裴行俭连忙扶住他,叫道:“明兄!”
这时门口有人道:“裴街使,出了什么事了?”却是他突然震天也似敲响铜盆,将隔壁正在烤火的两个金吾卫吓了个魂飞魄散,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裴行俭道:“没什么事,你们回去吧。”
他将明崇俨放倒在躺椅上,道:“明兄,你不要紧吧?”
明崇俨喘息了两下,睁开眼道:“裴兄,多谢你了。”声音虚弱之极,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裴行俭见他如此疲惫,心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一心想问明崇俨查探出什么,只是见他这副模样,实在问不出口。
明崇俨喘息了一阵,调匀了呼吸,觉得舒服了些,这才坐起来,道:“裴兄,多亏你帮忙,不然这回我可要大祸临头了。”
裴行俭一直在担心是不是自己吓了明崇俨一大跳这才害得他如此,听明崇俨感谢自己,他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道:“明兄,你方才是怎么了?”
明崇俨苦笑了一下。他想用浮梦术来解开那人所中秘术,没想到这种秘术远远比他的浮梦术要霸道。浮梦术使用一旦不慎,便要走火入魔。而这人身上所中秘术,竟是根本解不开的。
那个施术之人一开始就不打算让此人活着吧。他想着。
裴行俭见明崇俨若有所思,却不回答,更是心痒难忍,道:“明兄,到底出什么事了?”
这时床上那人猛地坐了起来,尖声叫了两句什么。这人动得实在太突然,裴行俭与明崇俨都吃了一惊。明崇俨抢到他跟前,伸手摸出一张符纸贴在那人前心,正待念咒,那人忽然大大咳嗽了一声,嘴里猛地涌出血来。鲜血将胸前染得一片通红,明崇俨放在他胸前的符纸也被浸透了血。
裴行俭大吃一惊,叫道:“来人!”
那两个正在烤火的金吾卫听得裴行俭的叫声,心中嘀咕道:“方才弄得惊天动地,却说没事,现在又怎么了?裴街使别的都好,就是一惊一乍不好。”但裴行俭是他们的上司,他们也不敢不来。待跑了过来见此情景,惊道:“裴街使,又怎么了?”
裴行俭道:“快去叫复春堂的王先生过来。”
那王先生是晋昌坊药铺复春堂的坐堂郎中,昨天他们带回这人,便是连夜把王先生请过来看的。明崇俨搭了搭他的脉,叹了口气,道:“只怕没救了。”
那两个金吾卫闻听此言,倒是舒了口气。长安城人家百万,碰上这种天寒地冻的天气,哪一天没一两个路倒尸。要是这人不死,他们这个武侯铺麻烦事不断,得给这人请郎中疗伤,查探受伤缘由。要是死了,便可以上报“无名男尸一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从上到下都皆大欢喜,太平无事。若不是见明崇俨这个外人在,他们几乎要说出“还好死了”一类的话来。
裴行俭又皱了皱眉,试了试脉,道:“看来只能上报无名路倒尸一具了。”
那两个金吾卫将这尸首包好,运往城外义冢掩埋。明崇俨将那铜盆擦净了,从缸里舀一瓢水洗净了手。等那两个金吾卫一走,裴行俭道:“明兄,你查到些了什么?”
明崇俨虽然没说什么,但裴行俭察言观色,见明崇俨面色凝重,知道他定然查到一些事。
明崇俨若有所思地看着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揉搓着的双手,道:“裴兄,此人是倭人。”
“倭人?”裴行俭不由一怔。如今大唐如旭日初升,蒸蒸日上,万邦来朝,唯有倭国与大唐没有来往。当初高仲舒的祖父出使倭国,因为与倭国王子争礼之事闹了个不欢而散。现在又因为三韩中的百济常常侵凌大唐属国新罗,新罗金氏屡次向大唐求援,而倭国与百济却极为亲密,在这等情形下,倭人来大唐的自然更少了。他苦笑了一下,道:“怀远坊的事也与倭人扯得上干系,我只道逃过那一件差事,没想到和倭人还是断不了。”
明崇俨诧道:“怀远坊也有倭人出事了么?”
裴行俭道:“就是那麻胡夫妇暴死之事啊。麻胡虽然与倭人无关,但他的老婆王氏是个再醮之妇。前夫是个倭人通事,叫什么陶宗山的。那天和讷言说起,他要我来找你帮忙。只是这种命案想必你也无从下手,我便没来。”
明崇俨已惊得呆了。方才以浮梦术察看此人心思,这人要找的是一个“负心子”,这东西正是中臣镰足所要的。中臣镰足也是倭人,此人与中臣镰足定然有联系。但他一直没想到原来麻胡夫妇之死也与中臣镰足有干系。“陶宗山”这名字,他正是从中臣镰足嘴里听到的。
难道,杀了他的人便是中臣镰足?
裴行俭见明崇俨不说了,急道:“怎么了?”
明崇俨叹了口气,道:“这倭人要找的,是一颗琉璃子。”
当初那颗琉璃子被十二金楼子夺走时,他也根本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东西居然会如此重要。当初十二金楼子装神弄鬼地对高仲舒下手,恐怕真正的目的便是这颗负心子吧?这东西到底做什么用的?中臣镰足说这东西是倭国皇室之物,只怕其中另有文章。
他身体忽然一震。裴行俭见他这模样,道:“明兄,又怎么了?”
“讷言说不定会有危险。”明崇俨低低地说着。
裴行俭笑了起来:“他长了那张铁嘴,危险无日不在,不过顶多被人打两下黑拳罢了。”当初裴行俭与高仲舒在弘文馆一同读书时,高仲舒几乎天天与人争论。高仲舒谈锋既健,又不肯饶人,挖苦的刻薄话不断,脾气差一点的同学都对他恨得牙痒痒的。只是这种仇恨也没什么大不了,高仲舒嘴是臭了点,人却是很厚道的,和别人从来没什么不共戴天的大仇恨。
明崇俨皱了皱眉。那个中臣镰足断定那负心子便是在高仲舒身上,很有可能消息便是从麻胡身上来的。麻胡夫妇也很有可能便是这中臣镰足所杀。加上方才这人,前后已经有三人死了。
这件事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他小声道:“裴兄,这一次只怕不一样。这倭人因为那颗琉璃子丢了性命,当初这颗琉璃子可是在讷言身上的。”
高仲舒一人一马,在街上慢慢地走着。他回家原本是沿顺义门街向西回到义宁坊的家中,此时正到醴泉坊。
“阿白,又要下雪了,快点回家,回家了给你吃油饼。”
高仲舒拍了拍马头,恨不得这匹爱马能背插双翅飞起来。昨天他在家苦读那部《晋书》,对照别家,找出不少晋朝史实的错讹来,今天在弘文馆与人争论也大占上风。他最爱的事是读史,后来他成为中书舍人时,名相宋瞡因为他博通典籍,熟于史实,有“欲知古,问高君”之叹。今天在弘文馆与同学说起王敦谋反之事,为王敦谋反前驻兵之地争论不休,手头几部书所言不一,便想回去查查那部《晋书》,看看沈约如何记载,明日好去辩驳一番。
天已经黑下来了,街上冷冷清清。阿白打了个响鼻,似乎又有些不安。高仲舒轻轻踢了一下马腹,正要往前走,眼前忽然漆黑一片。
像是一层厚厚的黑纱从天而降,高仲舒什么都看不见了。眼睛瞎了?他大吃一惊,正要失声大叫,可是嘴竟然如同被胶水粘住,连张都张不开,身体也像是成了木头的,动弹不得分毫。
高仲舒的背后登时有冷汗流下来。他只觉自己像是堕入一个噩梦之中,无法醒来。不仅仅是看不见了,耳鼻口肤全都在刹那间失去了效用。
真是一个噩梦么?
有时做噩梦魇着了,就是这样子的。可是高仲舒怎么也不敢相信骑着马也会睡着。当做噩梦时,如果知道那是个噩梦,他会拼命叫醒自己。现在,他也正在拼命想让自己醒来。只是,浑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是变成了木头,毫无感觉,再怎么拼命也只是徒劳。
假如有根针刺进去,大概也和刺入木头一样吧。他自嘲地想着。正当要绝望的时候,他突然感到右手的食指动了一下。
那只是微微一动,如果不注意,几乎就感觉不到。但高仲舒此时全神贯注于周身的每一个动作,突然间有了感觉,这等欣喜当真难以言表。只是浑身上下也只有这根手指可以稍稍动弹,仍然觉得难受。高仲舒拼命想借着这一丝活力让自己的知觉回复过来,用尽浑身力气动着那根食指,可是,不管他再怎么努力,手指也只能微微地动一下而已。
右手的袖子里正放着那张明崇俨给他的符纸。明崇俨让他放在发髻里,但在弘文馆与同学争辩上了瘾,哪还记得这事。直到此时,他才想起这回事来。
难道明崇俨的符纸真的有效么?高仲舒不禁后悔起来。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好买,现在也只能靠这一根能微微动弹的手指了。
高仲舒的指甲留得很长。唐时士人因为不用做事,大多留着指甲,后来有名的诗人李贺更是号称“长爪郎”。他平时对阿白极为爱惜,此时再顾不得了,用尽浑身之力将指甲往阿白背上插去。
一辆马车在顺义门街由西向东驶过。
这是一辆两座马车,是平时公子游春时自驾玩耍所用。这辆马车极为富丽,驾车的是一个少年,边上坐着一个老年道士。这道士仙风道骨,双目中却隐隐有一丝诡异的杀气。
少年的车赶得很快,但这辆车走得非常平稳,拉车的马也神骏异常,因此走得虽快,却几乎没一丝声响。那少年身材甚矮,坐着比那年长道士几乎要矮一个头,长着一张瓜子脸,肌肤白得几乎要透明,嘴小小的,甚是红润。他赶着马车,大是兴奋,脸上已沁出汗水来也不擦,那道士忽然道:“小心了,前面有个醉汉,别赶那么快。”
少年也看到了前面那个骑马之人。他拉了拉缰绳,那匹马善解人意,登时放慢了步子。这少年看了看,道:“韦道长,那是个书生啊。他也喝醉了?”
他们刚从待贤坊回来,得赶在禁夜之前回到皇城。待贤坊在长安西南角,离皇城足足有十几里路,这少年很少出来,一到外面便如鱼游大海,看什么都新鲜,非要自己赶马车回来。
道士原本并没注意前面那人,他定睛看了看,道:“是个书生。”他的脸忽然一沉,道:“没想到,长安居然还有会浮梦术之人……不对,那并不是浮梦术啊……”
少年也不知这道士说些什么,见那书生骑在马上,有如梦游一般,大感好奇,道:“韦道长,他不是喝醉了么?”
道士摇了摇头,道:“不是。不知他招惹了什么仇家,别人在他身上下了符咒了。走吧,别去管这些。”
少年却反倒将马车停下了,道:“他中了符咒?会死么?”
道士笑了笑,道:“看他仇家怎么处置他了。现在他中了这种术,便听人摆布,就算让他连人带马冲进永安渠,他也没有二话。”
永安渠是一条横贯长安城南北的水渠,就在醴泉坊与相邻的布政坊交界处流过,离这儿很近。道士虽然对这书生中了什么法术有些好奇,但现在更急的是送这少年回皇城,实在不愿多管这闲事。
少年咬了咬嘴唇。他的牙齿细小整齐,有如编贝,咬在鲜红欲滴的嘴唇上,有种异样的妖艳。他道:“韦道长,你们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么?这书生中了人家的邪术,你救救他吧。”
道士哼了一声,道:“你不要看着这书生相貌英俊,看中他了吧?”
少年脸上一红,道:“呸!我还以为你是有道之士,原来也这么会胡说。你不救就不救,我也懒得管他。”
道士见他嘴上撇清,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那人,心中忽然没来由的一疼,小声道:“阿心,你别忘了你是什么人,殿下若是着恼,只怕你会害死这书生的。”
少年见道士话头转软了,心道:“我知道韦道长会依我的。”他笑了笑,道:“韦道长,你看他多可怜啊,快禁夜了,他被人捉走,那今晚肯定回不了家,只怕性命都要丢了。”
道士低声道:“你怎知他家不在醴泉坊里?又没人捉他。别说了,回去吧。”
此时那人已越来越近,正与他们的车交错。少年停住了马,有些呆呆地看着马上的骑者。随着距离渐渐缩短,已能看到那是个年纪很轻的书生,长相俊朗轩昂,看衣着该是个世家子弟。少年看着那书生,神情变得十分迷惘,呼吸也急促起来。
这一切都被那道士看在眼中。他暗自叹息,等两马交错时,他低声道:“阿心,该走了吧。”
此时那书生已经到了车后,只能看到一个背影了。少年叹了口气,正要答应,忽然那书生的马一声嘶叫,人立起来。
那书生骑的马一直都显得极为驯良,连这道士也没想到这马突然会起性子,马臀在他们的车子后座撞了一下,连同他们的马也是一抖,似乎要惊。道士一把抢过少年手里的缰绳,勒住了马,道:“阿心,当心点!”
他见少年的脸变得煞白,心中一惊,只道这少年被这一撞伤到了哪里,忙道:“阿心,你要不要紧?”
少年摇了摇头,只是指着车后道:“韦道长,他摔下来了。”
高仲舒微微睁开眼,蓦地看见面前一张秀美的脸,依稀便如男装的明月奴。他心中一动,忖道:“明姑娘回来了?”
上次明崇俨对他说明月奴是个阉人,高仲舒听了直如五雷轰顶,死也不肯信,整天念念叨叨。明崇俨被他缠得无法,终于告诉他明月奴其实真是个女子,是自己料错了,高仲舒这才算解开一块心病。只是明月奴已回大食国去了,只怕永世再不能见,高仲舒时不时还想起她来,盼着她能回长安。只是高仲舒见明崇俨似乎偶尔也会想着这个慧黠的波斯女子,不免又有些担心。此时一见这张脸,第一个念头便是“明姑娘终于来看我了”。但眼前清晰了些,这才发现并不是明月奴。明月奴是大食波斯一带的人,其实与眼前这张脸大不一样,只是在高仲舒眼里,这人与明月奴似乎有种极相似的地方。他想要看清楚一些,但头昏脑涨,眼睛也再睁不开。
那少年阿心见高仲舒睁开了眼,喜道:“韦道长,你的法术真灵!他醒过来了!咦,他又闭上了!”
韦灵符站在高仲舒身边,搭了一下脉,道:“不用担心,他的脉象已经平和,不会有事了。”
韦灵符嘴上说“不会有事”,但脸色依然凝重。阿心道:“韦道长,你能……”
他还想让韦灵符救人救到底,还不曾说话,却听得韦灵符低喝道:“闪开!”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柄短短木剑,笔直地向地上插去。
顺义门街的路面是泥土的,因为走的人多,压得很硬,那柄木剑有一尺许,无锋无刃,却如入腐木,直插到柄。剑刚插入泥中,地面上忽地向上鼓起一块来,仿佛地底下有什么活物受这一剑所伤,痛得正在挣扎。阿心见此情景,不由惊得呆了,话也不敢说了。
地面还在上下起伏,仔细看的话,动的却并不是地面,而是一团黑烟。这团黑烟从地底浮起来,十分浓厚,乍一看倒是地面在动。韦灵符一手捻诀,一手死死按住剑柄,额头已有汗水滴下。
韦灵符只觉剑上传来的力量越来越大,他不住催动力量与之相抗。突然间,手下一松,这力量猛地消失了,那道凸出地面的黑烟也眨眼间消失不见。他还怕这是个圈套,仍不敢松手,又压了一阵,觉得手下再无异样,这才拔出木剑,长吁一口气。
阿心方才躲到车边,此时探出头来道:“韦道长,怎么了?”
韦灵符看着那柄木剑。剑身上本来用朱砂画着一道符,此时符字尽皆变成漆黑。他喃喃道:“这不是浮梦术。”
阿心也不知道浮梦术到底是什么,道:“那人的法术可比不上韦道长你啊。韦道长,你救救这位公子吧。”
浮梦术与道家圆光术相似,虽是邪术,但也没有这般凶险霸道。如果是浮梦术的话,绝对无法与他的会圣观道术相抗。但方才那股力量大得异乎寻常,受他的符剑克制,竟然还有反啮之力。以韦灵符之博,竟然也不知该如何应付,唯有以真力硬碰硬地相抗。韦灵符心惊之余,忖道:“这不是中原道术,会是天竺秘术么?”
他也听说过天竺秘术神通广大,但并不曾真个见过。施术之人并不在跟前,但那人在远处与己相抗就有这般大的威力,如要正面相对,自己虽然不惧,只怕也讨不了好。以他的性子,实在不愿没来由地管这种事。但看阿心的样子实在很想救下这书生,韦灵符又实在说不出袖手不管的话来。
正在犹豫,一边忽然有人喝道:“是什么人?”
韦灵符抬头看去,却见百余步外有两个人站着。那是两个年轻人,一个是金吾卫的军官打扮,另一个却是书生装束。他握住了木剑,心道:“奇怪,现在还没到禁夜。”他看了看阿心,心头忽然一凛,低声道:“阿心,快到车上去!”
顺义门街向来很清静,一入夜就没什么人。如果是金吾卫巡查,那个书生打扮的人便不该站在边上了。这两个人,多半便是施术之人吧。也只有施术之人才会这么快便赶过来。阿心似乎也惊呆了,道:“是害了这公子的人么?”他咬了咬牙,扶起高仲舒向车上走去。他身材矮小,高仲舒比他要高出一个头还多,他扶得大为吃力。韦灵符伸手推了一下高仲舒,让阿心扶着他上了车,定了定神,将木剑探入袖中,高声道:“请问两位尊姓大名?”
那两人正是明崇俨与裴行俭。
明崇俨已然觉察有人会对高仲舒不利,说不定便是那中臣镰足。只是他也不敢断定,心里却总是放心不下,便让裴行俭陪着他去高家看看。从晋昌坊赶到义宁坊几乎要穿过大半个长安城,等他们赶到义宁坊时,天也黑了。哪知高家的人说少爷还不曾回家。高仲舒平时回家就时常很晚,有时太晚了便在弘文馆住一夜也是常事,因此他家里的人并不奇怪,裴行俭也觉得明崇俨有些多心了。但明崇俨仍然觉得不安,说是要去弘文馆看个究竟再说。他们到了顺义门街,高仲舒躺在地上,他们也看不清,但拴在那辆车边的阿白明崇俨却是一眼便认出来了。等看到有个美少年扶着一个人上车,那人赫然便是高仲舒,裴行俭先入为主,认定那就是昨日在无漏寺与自己过了一招之人,心中更着急,紧紧握住了七截枪。
在无漏寺救回之人最终连明崇俨也保不住他的性命,高仲舒落到他们手中,定然凶多吉少。明崇俨也已惊慌失措,心道:“讷言怎么会着了他们的道?没把我的清心符放在发髻里么?”
高仲舒说怀远坊麻胡夫妇被杀,他虽没见过尸身,但听高仲舒所言,凶手所用手法定是与他的浮梦术是一类的法术。怀远坊在西市南边,高仲舒平时也常去西市逛逛。从那周山田家中与中臣镰足谈后,明崇俨突然对高仲舒大不放心,便给了他一道清心咒,要他放在发髻里。清心咒不是什么厉害的符咒,不过将这符咒放在后脑处,便可避免侵蚀神智一类的邪术。看高仲舒这样子,定然是不当一回事,没把清心咒放好了。
只是那两人都不是中臣镰足。他看了看周围。也许,那中臣镰足还在附近?他心中又有些犹豫。
主谋之人到底是不是中臣镰足?
裴行俭低声道:“明兄,你再用一次神行术吧,我将这妖道拿下!”
明崇俨也低低道:“小心,那道士看来不好对付。”
以武功会斗术士,多半要吃亏。裴行俭还记得那一次与张三郎的激斗,自己几乎是被玩弄于掌中,连张三郎的影子都不曾碰到。他也不禁迟疑道:“那高铁嘴该怎么办?”
“先礼后兵。”
明崇俨定了定神,向前走去,高声道:“道长,那位公子是吾友高仲舒,多谢道长救助。”
阿心长吁一口气,道:“韦道长,原来他们是这公子的朋友啊。他叫高仲舒,好书卷气的名字。”
韦灵符也怔了怔,微笑道:“那就好。”他扬声道:“高公子在路上忽染疾症,既然他朋友来了,请两位将他带走吧。”他生怕来人不信自己,扶起高仲舒让他坐在地上,道:“贫道告辞了。”
明崇俨呆了呆。他只道面前之人费尽心机要对付高仲舒,已在准备恶斗一场,却没想到那人毫无敌意。他见高仲舒被放在地上,那两人说完便走。他连忙上前,搭了下高仲舒的脉。此时裴行俭也已跑了过来,道:“明兄,讷言怎么样?”
明崇俨皱起眉头,道:“他中过控制心神的法术,只是方才被人解开了,没别的伤。难道那道士真是救了高兄么?”
裴行俭舒了口气,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行侠仗义,那也是常有的事。”他扶起高仲舒,见他仍然神志不清,道:“讷言能好么?”
明崇俨心头仍是不安,看了看那辆马车。此时马车已走得远了,暮色中只能看到一个小小黑点。
先别管这些了。明崇俨摇了摇头,把这些疑虑扔到脑后。他站在高仲舒身后,伸出摸出一张符纸来,迎风一抖,点燃了,掖在手中往高仲舒身后一拍。
明崇俨的手刚拍上,高仲舒咳了一声,眼登时睁开了。他一眼便看见裴行俭,吃了一惊,道:“守约,怎么是你?明姑娘呢?”
裴行俭骂道:“你做梦吧,命都险些没了,还不分男女,这里只有明兄。”
高仲舒扭头看了看,道:“明兄,你也在啊。我说的不是你,真是明姑娘。”
明月奴已经走了。明崇俨心头微微一痛,正色道:“讷言兄,你还记得出了什么事么?”
高仲舒一阵茫然,想了想,摇摇头道:“奇怪,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抓抓头皮,道:“我就记得好像看见明姑娘了。”
“纥干大人,就是这么回事。”
纥干承基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微笑道:“你是要我去打听一下那人的下落啊。”
阿心点点头,道:“你帮我看看,他好了没有。他好像是弘文馆的学生,我看过他随身的书囊,敲着弘文馆的印章。”
纥干承基突然感到一阵阴寒。阿心现在在太子跟前得宠,但只怕会爱上那个弘文馆学生。此事太子若然知晓,多半会大发雷霆,可不去听从阿心,眼前这人当下就会给自己苦头吃。这事当真里外不是人,做不是,不做也不是。他温言道:“心小姐有命,小人自当遵从,只是还请心小姐有空在殿下跟前为我美言几句。”
阿心细细的牙齿咬了咬艳红的嘴唇,吃吃地笑了起来:“纥干先生,殿下可是一直很看重你啊。我先谢谢你,耶和华会保佑你的。”
她站起身来。中国人从唐代开始使用凳子椅子,但在唐初的贞观十一年,一般人还是席地而坐。阿心站起来时,身形极是轻盈,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衣香。只是这衣服上的香气却让纥干承基更觉发毛。他知道,此事若是走漏了风声,自己好容易在太子跟前得到的这点地位就全然不保了。他小声道:“心姑娘,此事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啊。”
阿心大大的眼睛扫了他一眼,道:“当然啊,你会说么?”
纥干承基笑了笑:“那么,那位公子叫什么啊?”
阿心已走到门口,回头嫣然一笑,道:“他叫高仲舒。”
阿心已经走了出去。如果她仍然回头的话,一定会看到纥干承基的脸都已僵硬了。
“大哥。”弥光从屋后走了出来。他看着阿心的背影,低声道:“这小妖精要你做什么?”
“高仲舒。”
这名字显然已经从弥光的记忆中消失了。他道:“这人是谁?”
“还记得你取的那个负心子么?”
弥光身体一震,道:“是那个!这小妖精怎么会与那人有干系?”
纥干承基低声道:“我也想不通。”他看了看周围,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道:“弥光,这小贱货只怕是春心动了。”
弥光道:“那,要不要去报告太子?”
纥干承基啐道:“这等事,报知殿下,他会领你的情么?只怕最恨的是你。”
弥光身上一寒,心道:“确是。这等戴绿帽子的事又不体面,太子殿下对这小妖精极是宠信,若是我们告密,他说不定反要先灭我们的口。”他对师兄本就亦步亦趋,此时更是佩服,小声道:“那就真听她的话?”
纥干承基道:“自然。只消把她侍候好了,胜过为殿下干几件出生入死的大事了。”
纥干承基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高仲舒收下伞,将阿白交给迎上来的一个马夫,看了看面前这座名谓“醉刘居”的酒楼。
在居德坊,醉刘居只能算是非常普通的酒楼,是小吏或生意不大的行商买醉取乐的所在。而大唐最多的就是这一层的人,所以醉刘居的生意向来很好。与那些高档酒楼不同,醉刘居总是笑语喧天,出没于此的尽是些流莺,连为酒客助兴的也多是羯鼓响板一类的热闹乐器。
高仲舒是世家子弟,从来没到过这种所在。他刚走到门口,里面一个小二见他过来,马上挑起了帘子,一股夹杂着酒肉和汗臭味的热气一下冲了出来。高仲舒不由得皱了皱眉,那小二却没注意,自来熟一般满面堆笑地道:“公子,您来了。”
高仲舒打量了周围一下。醉刘居的底下是大堂,已经坐满了人。他道:“东二号的客人来了么?”
小二脸上的笑容更浓了些,道:“公子姓高么?”见高仲舒点了点头,他点头哈腰地道:“请,请,人家等了你一会儿了。”
酒楼的二层一般是雅座,醉刘居也不例外,招待的也是有些身份的人。只是上档次的酒楼的东家往往会请文人墨客来为雅座题个佳名,多半取六朝诗句,醉刘居倒是实在,几个雅座用“东一号”、“西一号”来老老实实地命名。不过这几天连下大雪,在大堂吃一两杯酒的客人多了,包雅座的却少了许多。今天刚过晌午,有人来包上东二号。醉刘居二楼有六个雅座,东二号较为幽静,也要大一点,那人包下了房间,说有一位高公子晚间会过来,定要好生招待。这小二记得很牢,此时见高仲舒果然到了,他衣着丽都,显然不是贩夫走卒一类人物,定然腰里多金,要好好巴结一番,因此比对旁人要殷勤百倍。
高仲舒跟着那小二上楼。醉刘居的名字也不算低俗,取晋时竹林七逸中刘伶之名。刘伶脱略形迹,以好酒得名。《世说新语》中载刘伶裸形居于屋中,旁人见之讥笑他,刘伶却道:“我以天地为住宅,房屋为衣裤,诸君为什么到我裤中来?”大抵放诞如此。现在外面正在下雪,天冷得很,里面却热气腾腾,不少人把衣服也解开了,有个黑胖子喝发了性,上身脱得赤条条的,拿着把酒壶与对面一人划拳,输了便就着壶嘴猛灌一气,大有刘伶裸形之风。
高仲舒扫了一眼,心头便有些怔忡。
今天,他收到一份弘文馆下人递进来的书信,上面用一笔纤细的字体写着想请高仲舒下课后到这里一聚的话。高仲舒莫名其妙,但一见这字体却怦然心动。他的书法练得颇有火候,那人的字不算好,但一看便觉得这字不像男人写的。大唐时男女大防并不严厉,后来有名的才女鱼玄机做了女道士时还写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句子,名诗人李商隐少年时也曾与一个女道士恋爱。在这等风气下,女子看中了某个男子,愿荐枕以侍的大有人在。高仲舒平时与同学闲聊,听过一个以风流出名的同学隐隐约约透露自己与某个宦家小姐幽会的事,他脸上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对那同学大大说教了一番,心里却是羡慕之极,只盼自己也能有这等艳遇。接到这封信后,高仲舒大喜过望,觉得定然便是这事了。他都不敢相信自己也能有这等艳福,下午都没心思读书,一放了学便赶紧到了这醉刘居。一边拾级而上,高仲舒一边想道:“她是天天见我回家,心存思慕,方才约我出来的吧?”醉刘居在居德坊东北角上,正是高仲舒天天回家的必经之地,约他之人在他回家时看见他,那是完全有可能的。只是想到这位不知谁何的小姐居然要在这些下等人出没的酒馆中与自己幽会,高仲舒心里就一阵不舒服。转念一想,官宦人家的小姐要幽会情郎,定然要在旁人想不到的地方。若是在花街柳巷密集的平康坊一带被人发现了行踪,那才洗刷不清。
高仲舒越想越觉得自己想得没错,脚步也更轻快了许多。小二引着他上了楼,到了里面一间偏僻的屋子,小声道:“高公子,就是这儿了。”
高仲舒见这东二号的门紧紧掩着,心中一痒,正要推门进去,却见那小二眼巴巴地站在一边。他这才想起那是要讨小账的,伸手摸出几文钱递给他,道:“好了,这儿没你的事了。”那小二谢了一声,笑嘻嘻地走了下去。高仲舒捋了下头发,又整整衣服,这才在门上叩了叩,道:“小可高仲舒在此,敢问……”
说到这儿却又顿住了。那封信并没有落款,他也不知该如何去称呼此人。正在这时,却听得有个人道:“哎呀,高公子你来了。”
门“呀”一声开了,一个人迎了出来。一见到这人时,高仲舒只觉眼前一阵晕眩,简直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
迎出来的,是个少年。弘文馆是唐朝的贵族子弟学校,生徒大多皎然如玉,风度翩翩,平时高仲舒揽镜自照,觉得自己也是个美少年,颇为自得。高仲舒自然清俊不凡,但眼前这少年的肌肤却几乎是透明的,一张瓜子脸上,两只水汪汪的杏核眼里有着说不明道不尽的万种风情。看着高仲舒时,只觉一股浓浓的媚态扑过来,比以前男装的明月奴还要冶艳几分。微微隆起的胸前,挂了一个银子打的项链,项链坠子却大是奇异,竟是个十字形,上面铸了一个半裸着身躯的男子,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少年走到高仲舒跟前,淡淡一笑,却坐到了他对面。高仲舒只觉喉咙里干得不行,嘴里道:“请问……请问……”一时间也忘了到底要问什么。
这少年微微一笑,伸手揽住高仲舒的手,道:“高公子,请坐吧,你叫我阿心就好了。”
她的手拉着高仲舒时,高仲舒只觉触处如绵,软温可人,心道:“死了死了,一世贞节,只怕要坏在此处了……”只是看看屋里并没有枕席,自己的贞节恐怕今晚并不会就此坏了,他心里反倒有些失望。
阿心并不知道高仲舒正在为自己的贞节担心,拉着高仲舒到了座前,嫣然一笑道:“高公子,薄酒一杯,公子可不要笑话。”
高仲舒坐了下来。正中放着一只红泥火炉,里面的兽炭烧得正红。这兽炭里掺了些香料,平时是大户人家取暖所用,颇为昂贵,醉刘居这种地方多半不会用这个。高仲舒心头一定,忖道:“果然是大户人家。”抬头看着阿心,只见她春山隐隐,秋水脉脉,丹唇激朱,皓齿编贝,身形纤秀,虽是男装,却掩不住女子形相,心道:“原来现在这些小姐都喜欢男装,想必男装在外面方便些,以前明姑娘如此,这位心姑娘也是如此。”一相情愿地想着,笑嘻嘻道:“阿心,敢问……敢问春秋几何?”
他本想学着那个自命风流盖世的同学所说的调情打趣话说上两句,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自幼学的道德文章占了上风,说出口的还是正正经经地问年纪。阿心脸上飞起一抹绯红,小声道:“我十五了。”
高仲舒心中一动,暗道:“原来未及破瓜,正当妙龄。这般年纪便学人偷汉子,真是世风不古……倒也不错。”他虽然正襟危坐,心里喜不自禁,脸上却仍是一本正经,道:“不知阿心……那个阁下折节下交,发函相邀,有何见教?”他说完,见阿心脸上一阵茫然,这才恍然大悟,心道:“该死,人家闺中少女只怕刚识得几个字,给我的那封书函之中文辞也颇有些欠通,我与她拽文,意欲何为?”忙道:“是这个样子了,阿心,你给我的那封书函已然看过了,不知你叫我来有什么要吩咐的?”
这话阿心才算听懂了。她抬起头来看着高仲舒,轻声道:“高公子,是这样的,阿心想问问公子家中有几个兄弟?”
高仲舒一怔,心道:“她问我兄弟做什么?”高氏这一代人丁不算旺,他祖父高表仁有两个儿子,长子高昱,次子高睿。高仲舒是高表仁次子高睿之子,高昱也有个儿子名叫高安期,比高仲舒大了几岁,现在在做偃师县令。他道:“在下只有一位堂兄。”
阿心“噢”了一声,道:“高公子,请别怪我冒昧,不知令尊大人,还有令伯父有无外室?”
如果是旁人问的,高仲舒一定要翻脸。他高氏家教极严,高仲舒因为是第三代了,祖父对自己多少放宽了一些。他听父亲说起过,父亲与伯父小时,祖父对他们几乎是苛刻,连家门都不准轻易迈出去。不要说外室了,连纳妾祖父都是严禁的。他心想:“你问完我的兄弟,又问我父亲跟伯父,怎么有这等问法?当真失礼。”转念一想,恍然大悟,心道:“大概是心姑娘想着嫁到我家中后会不会受气吧,问我父亲和伯父有无外室,那也是怕我娶外室的意思。”
他想得一相情愿,微笑道:“是这样的……”
话未说完,只觉下半身一麻。这是盘腿坐久了的常事,但他方才才坐下来,照理还根本不会麻木。他低头看去,心头猛地一震,惊得目瞪口呆。
到了这东二号房中,他也根本没注意周围,现在一低头,猛然间发现自己竟然是坐在一片漆黑之中。屋中点着蜡烛,虽然不是亮如白昼,屋中情景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但这一片黑色有如打翻了一桶墨汁,黑得异乎寻常,更是活物一般在地上蠕动,现在已爬到了他腿上。
高仲舒记得先前明崇俨说自己中过别人的法术,若不是他与裴行俭及时赶到,自己不知会被如何。但他几乎已经忘得干净了,只隐约记得当时骑着阿白回家,突然就神智全无。这一次,似乎也和那次一样,但不知为何这黑影只在他腿上蠕动,一直移不到上半身去。高仲舒心道:“难道这是阿心搞的鬼?”抬头看去,却见阿心站起身向后退去,脸色大变,一般都是惊恐。不知为什么,他心中一定,连半边身体动不了都不那么惊慌了。一镇定下来,豪气顿生,叫道:“阿心,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话音未落,忽觉脑后被什么东西一击,登时晕了过去。
当黑影侵入屋中的那一刻,高仲舒和阿心都还不曾发现,纥干承基就像见到一条带有剧毒的蛇一般浑身一凛。
阿心要他在边上护卫,他自然不能不来。阿心极得太子宠爱,他初到太子府中,正在建功立业之际,如果得罪了阿心,那可没有好果子吃。虽然纥干承基其实极其看不起阿心,但这一趟护法之事还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怠慢。他自己就是隐身术的高手,当初化身一团黑影在南昭郡王府中探听虚实,也从来未被发现过。但他的隐身术终究还有局限,移动时声音虽轻,仍然有极细微的声音,如果对手正在打坐炼气,听觉极为敏锐的话,那便瞒不过去了。可是眼前这团黑影却是丝毫没有声响,而且移动之时快如闪电,几非他所能梦见。纥干承基呆了呆,心道:“这真是人么?”
如果是真的影子,当然不会有声音。可是这团影子显然是受人控制,而且快到这等地步,纥干承基知道自己是肯定办不到的。如果那是与自己同一路的隐身术的话,那么这人的本领起码要比自己高出三倍。俗话说,棋高一着,缚手缚脚,如果有三倍之差,那简直就是一个吃奶的孩子跟一个金刚力士之差。纥干承基吓得浑身发软,一时间根本动弹不得。等听到阿心的惊叫声,他咬了咬牙,心知再不能袖手旁观。阿心出点差错,自己不被太子砍头就已是上上大吉,高官厚禄那就永世都别想。他一咬牙,手在壁上一按,人已抢上前去。
他以隐身术隐在屋角时,旁人看来只是一块淡淡的影子而已。现在这块影子沿着墙壁向前移到了门口,他双足一弹,人像是从墙壁上凭空穿出一般地现身,已掠向高仲舒身后。身形一错间,他飞掌在高仲舒后脑一切,高仲舒正在做着英雄救美的好梦,哪想到这飞来横祸,被他一掌击晕。此时纥干承基已变掌为抓,五指一下抠住高仲舒的肩头。如果高仲舒没昏过去,这一抓足以让他痛得哭爹叫妈,只是此时高仲舒全无知觉,被纥干承基带着直掠出去,他身上那团黑影也如墨水一般落了下来。
纥干承基带着高仲舒落下地来,正在阿心跟前。他双足尚未落地,左手已探入胸口,取出一个小包。这是一包盐,已细细碾过,盐粒尽成粉末。他手指一下抠破小包的一角,手一甩,盐粉在身前洒了细细一条弧线。
盐能避邪,也能阻断术法,唐时过年或起造房屋之时,都有撒盐驱邪的习俗。术士固然可以持咒防身,但紧急之时撒盐更显效用,因此纥干承基身边总带着这一小包盐。阿心见高仲舒昏了过去,大惊失色,抢上来扶住高仲舒道:“高公子!高公子!”他见高仲舒双目紧闭,不知出了什么事,怒道:“纥干先生,你为什么要打高公子?”
因为他认得我。当初纥干承基曾经冒充金吾卫军官去通知高仲舒与裴行俭,让他们去与成圆化交战。高仲舒自己不算什么,但如果他把看到自己的事告诉给那叫裴行俭的金吾卫军官知晓,只怕会节外生枝。纥干承基不想冒这个险,所以第一件事是将高仲舒击昏。但这理由自然不能说,他只是道:“心小姐,高公子是中了旁人控制心神的法术,若不将他打昏,只怕高公子会疯乱而亡。”
阿心见过承乾府中那些术士演练,知道法术的厉害。她也知道纥干承基最近深受殿下看重,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见纥干承基说得凶险,惊道:“那怎么办?纥干先生,你斗得过他么?”
纥干承基摇了摇头,道:“不一定。此人术法不是中原一脉,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手段。”他洒了一条盐线,那片黑影逼到了盐线前便过不来了,但这样一来,他们也被固在屋角。
阿心看着地上这条明显间隔了明暗两块的白线,心头发毛,道:“那快唤店家上来啊!”
纥干承基暗自苦笑,道:“心小姐,现在叫店家上来,那是送死。”
阿心急道:“那怎么办?我们就在这儿动不了?”
现在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击敌首脑,将敌人格毙,自然便脱困了。但纥干承基也知道,要格毙敌人谈何容易。好在方才交手一着,他也约略知道了一点对手的实力,这些黑影固然厉害,却没有他先前所想的那样离谱,似乎对手所用,并不是自己的那一类隐身术,而是一种驱使黑影的法术。他也不知被黑影侵上身后会引起什么后果,方才高仲舒下半身被黑影侵入,高仲舒似乎也不见得如何。但想归想,纥干承基也不敢冒险拿自己的身体做试验来试试这黑影究竟有何厉害之处。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借高仲舒的身体做踏脚,逃出屋去。可是他看阿心对高仲舒的样子,知道这种主意绝对行不通。
究竟要怎么才能脱困?他眼角扫视了身后一眼。这屋子只有靠窗一边是板墙。如果只是自己一人,或者只有一个阿心,那以破窗而逃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现在还有个昏迷不醒的高仲舒,要他带两个人逃命,纥干承基也知道自己力有未逮。只是他是个深险阴狠之人,心中在转着主意,脸上却毫无表情。
黑影试了两次,仍然越不过盐线,忽然疾缩回去。看着地上铺着的草席颜色一下变浅了,阿心喜道:“纥干大人,你赢了!”
纥干承基心里却不住介叫苦。地面有盐线挡住,但墙上没办法洒盐了,这黑影不从地面过来,而是从墙上过来,甚至从屋顶的藻井上过来,那还有什么办法?洒盐无非只能挡得一时,他见黑影缩回去,知道已经挡不住了。到了这时候也顾不得阿心会怎么想,他一把揽住阿心,飞身向那窗户冲去。这窗子只是薄木板,纥干承基身形如电,“砰”一声已冲破了窗子,落到了外面的瓦上。
敌人显然要对付的是高仲舒。纥干承基也不知那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一个书生过不去。他刚在屋面站稳,阿心挣脱了他的手臂,喝道:“纥干承基!你为什么把高公子扔了?”
纥干承基刚想说个什么理由,却见阿心双眼圆睁,看着他的背后,惊叫道:“追来了!”纥干承基扭头看去,只觉头皮一麻。醉刘居的屋顶是用上好瓦片搭的,每一块瓦片都漆黑油亮,上面积雪尚未化尽,黑瓦白雪,极为分明。但在靠近他方才冲出来的破窗处,却是一片漆黑,这片黑色还如活物般向自己流过来。他暗自叫苦,却想不通为什么那人明明要对付高仲舒,此时却转而对付自己了。
屋顶突然山崩地裂的一声响,下面的酒客吓得全都一怔,不知出了什么事。那小二暗自叫苦,快步上楼来看个究竟。今天雅座只有东二号有人包下了,他走到东二号前,先侧耳听了听,只觉里面一片死寂,暗叫不好。但转念一想那几个客人穿得体面,后来的一个还有马匹拴在厩中,定然不是吃霸王餐的,稍稍放下心来,敲了敲门道:“客官,有什么吩咐么?”过了半晌还不见应声,里面更是半点声息都没有。那小二知道已是不妙,伸手推门,门没有闩上,触手即开。刚一开门,见地上躺了一个人,窗子也破了个大洞,另外两个客人不见了。
那小二面如白纸,叫苦不迭,心道:“原来那两个还是江洋大盗,杀人越货的贼啊!这可怎生是好?”开酒馆的最怕惹上人命官司,要是店里死了人,消息传出去,生意多半一落千丈。他急急冲到地上躺着的那人身边,伸手抱起,却觉高仲舒身体柔软,还有热气,身上也没见有伤口,心一下放了下来,掐了掐高仲舒人中,道:“公子,高公子,你没事吧?”
高仲舒悠悠醒转。迷糊中只觉有人抱着自己,本以为自己定然是在阿心怀中,一睁眼,却见是那獐头鼠目的小二。他大吃一惊,翻身跳起,喝道:“你做什么进来?他们人呢?”
小二见他说话声音甚响,中气十足,一颗心总算完全放了下来,道:“高公子,那两个人你认得的么?你看看身上少了什么没有。”
高仲舒下意识地往怀里一摸,只觉银两都在,这才想起小二说这话的意思。他大为不悦,道:“她可不是坏人,小二,是你这店里有妖人!”
小二吓了一跳,道:“高公子,这话可乱说不得,醉刘居在长安已经经营三代,多少也有些小小名气。公子,是不是你和那两位吵上了?出了什么事?”他见高仲舒不肯指认那两人是坏人,心想只要你认账便成,管你是不是和他们吵架。
高仲舒心道:“什么两位,就是一位小姐。”只是他见这小二缠夹不清,也不想多说,索性道:“我也不知道。”转身走到那破窗子前探头向外看去,只见屋顶的积雪中有几个脚印。此时屋顶的雪已化了不少,近处还能看到脚印,远了便看不出来。他心中忖道:“他们原来是从屋顶走了。”
小二见他看着窗外,也走过来看了看外面,打了个寒战,心道:“果然是飞贼。”他看了看高仲舒,忽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作揖道:“高公子,小人家有八十老母,下有未足月的孩儿,在这醉刘居混口饭吃。公子您是英雄,看在小人面上,可别飞檐走壁走了,那小人要被东家回掉的。”他见先来那两人居然能从屋顶逃走,眼前这书生模样纵然文弱,只怕也是人不可貌相,万一也从屋顶逃走,酒账不说,这一笔修屋子的钱也得自己赔出来了。
高仲舒见他说得可怜,又口口声声叫自己英雄,大是受用,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子道:“放心,这银子你赔给店主东吧。”
小二一见银子,大喜过望,见这银子颇有些沉重,心想去银铺准能兑出个一两贯。先前那女子样的少年只叫了壶酒,这银子拿来付酒账后再请匠人修窗还有得多,自己落得打偏手,慌忙接过了道:“是,是,是,多谢公子了。公子可要再喝一杯?”
高仲舒摇了摇手,道:“将我的马带出来吧。”
他向楼下走去。走到楼梯边,不由又回头看了一眼,仍是一片茫然。阿心是谁?她要做什么?回想起方才的情形,高仲舒隐隐觉得自己先前所想的艳遇似乎已捏不得稳瓶了。
“明兄,你还要再做一次你那个浮梦术?”
明崇俨点了点头,道:“是。”
辩机看着明崇俨,眼里带着一丝忧色。上一次明崇俨用浮梦术就差点走火入魔,没想到他吃苦不记苦,居然还要再来一次。辩机是显宗门下,不修神通,唯一能做的就是以佛法唤醒进入浮梦术中的明崇俨。只是万一时间拿捏不住,那便反倒要害了明崇俨。他顿了顿,道:“你究竟想知道些什么?过去的事,忘了也就忘了,冒这么大的风险去记起来,未免太不值得。
明崇俨没有说话。早些年,他只是对自己记忆中的这一段空白觉得好奇,也并没有非要记起来的心思。现在就算冒险也一定要记起,那是因为张三郎说过的一句话。
那一次张三郎将他制住,原本就要杀了他,但在明月奴为他求情之前,张三郎看着自己,说了一句很古怪的话。
那一次,张三郎喃喃道:“原来极玄子所说的,就是你啊。”
师父名叫极玄子,他也已经知道了。师父隐身在父亲的衙门里当一个下人,自然是躲避什么仇家。当初收自己为徒,明崇俨一直觉得只是师父偶然起念而已。可是让他吃惊的是,张三郎居然早就听师父说起自己。张三郎自己也说过,当初汾阳桥一别,二十余年便再不曾见面,而当时自己还不曾出生。那么,当时师父向张三郎说起的,定然不是真的自己,而是自己要收一个徒弟的事。师父究竟为什么要在真正收弟子之前就向张三郎说起?而这种没要紧的事张三郎也记了二十年,明崇俨越想越觉得不对,自己那一段丢失的记忆中,只怕有个极大的秘密在。
不,一定要再试一次,即使要冒极大的风险。明崇俨抬起头,正要开始,门“砰”一声被推开了,高仲舒冲了进来。
虽然天还很冷,高仲舒却满头大汗,脸涨得通红。他一进门,指手画脚的却说不出半个字。明崇俨吃了一惊,只道他又中了什么符咒,伸手扣住他的脉门搭了搭,却觉高仲舒脉搏很快,却沉稳有力,不是受伤的样子。他把高仲舒的手一甩,没好气地道:“讷言,你有什么事慢慢说,别吓人。”
高仲舒咽了口唾沫,伸了伸脖子,这才道:“明兄,不好了,今天我又遇见一件怪事!”
纥干承基喝了一口水,让自己顺了顺气。
阿心总算是安全带回家了,但回来后他仍是心有余悸。本以为这一次只不过是阿心心血来潮,没什么大碍,却没想到居然会碰到这种事。
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他正想躺下歇息一会,眼还不曾闭上,忽地一跃而起,跳到一边。
窗纸上,有一角已成了黑色。
屋中原本也甚是晦暗,只是积雪未化,雪光映得窗纸灰蒙蒙一片,这一角漆黑更是显眼,就像被墨汁染成的一般。纥干承基方才看得清楚,窗纸上并没有这种异状。
他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带阿心回来时,他自觉极是谨慎,确认身后再无那个黑影跟踪才走,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那一角黑影还在慢慢爬上来,原先只是染黑了三四个窗格,此时已有五六个了。纥干承基冷笑一声,从腰间取出一把短剑,剑尖在左手食指一点。短剑极是锋利,一下割破皮肤,指尖沁出一点鲜血。他的左手变幻几个手印,伸指向窗纸一弹,那滴鲜血如弹丸一般弹了出去,“啪”一声,正击中窗纸。
血滴在窗纸上一碰,顿时散开。刹那间被血弹中的窗格里明亮起来,似有火光射出。那团黑影就像受伤负痛一般极快地缩小,纥干承基趁机一推窗子,窗户立被推开,他身形如电,从窗户中一跃而出。
夜已深了。纥干承基所住的地方原本就很僻静,此时更是死寂一片。他跃出窗来,见地上有一团黑影正在极快地移动,他脚下一错,竟比那黑影移动更快,手一扬,反手将短剑插在黑影中心。
虽然只是个黑影,但被剑扎中,竟然似活物一般挣扎。如果这是与纥干承基会的隐身术为同一类的法术的话,这一剑已将施术之人重创了,黑影中定会流出血来。但这黑影只是挣扎了一下,却如烈日下的冰雪一般极快地变小,根本没有血迹。一瞬间,地上扎的只是一把短剑而已。
果然不是隐身术,怪不得移动得能如此之快。纥干承基一怔,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好本事。”
这声音细细的,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他心头一惊,拔出短剑护住身前,抬头看去。
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木叶尽脱。在树枝间,站着一个人。这人生得极瘦,整个人也同一根树枝相去无几。纥干承基只觉背后沁出冷汗,沉声道:“请问阁下是何方高人?”
此时边上的窗子忽然“啪”一声开了,弥光一跃而出。他听得师兄的声音,知道有敌人来犯,抢到纥干承基身边,低声道:“大哥,出什么事了?”
纥干承基还没有说话,那人已从树上一跃而下。这人站的地方有二丈许,下来时却如一步跨下。看那人露了这一手轻功,纥干承基和弥光心头都是一震,知道来的定然是个劲敌。纥干承基将短剑握得紧了紧,弥光也按到了腰刀之上。
那人落到地上,却并不进攻,只是行了一礼,道:“在下胜秋,不知两位尊姓大名。”
纥干承基见这人虽无敌意,仍然不敢怠慢,道:“在下纥干承基,这是我师弟弥光。胜兄夤夜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胜秋向前走了一步。原本他隐身暗影之中,也看不清楚,此时现身在亮处。弥光只见这人一张脸焦瘦枯干,眼窝深陷,脸上须眉全无,简直同一具僵尸一般,心头一震,忖道:“师兄又招惹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人物?难道……难道他是为了大师兄之事?”纥干承基杀了尹道法,他也决定与纥干承基共进退。但在尹道法积威之下,弥光仍是满怀惧意。
胜秋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只是在这样的脸上,笑容也显得如此怪异。他轻声道:“原来是纥干先生。胜秋想请问纥干先生,是否认识一位十二金楼子的尹道法先生?”
果然是!弥光险些便要失声叫起来。他对这个大师兄素来畏多于敬,做下这等事后,常常在担心尹道法的故交前来寻仇,连噩梦都做了不少了。胜秋语气平和,但这人生了这副怪相,又突然问起尹道法,他心慌之下,一把抽出腰刀,喝道:“你要做什么?”刀刚抽出一半,纥干承基双手在弥光手背一搭,道:“尹道法乃是我二人师兄,只是已然辞世。”
弥光心中一定,忖道:“果然大哥沉得住气。别人都只知道尹道法是我们的师兄,有谁知道我们做了这事?便是张三郎亲来,也死无对证,嘿嘿。”他知道自己远没纥干承基镇定,索性不再说话,只看大哥说什么。
胜秋“哦”了一声,道:“原来尹先生已然辞世了,怪不得家主一直未能找到。既然两位是尹先生的师弟,不知尹先生有无将一个琉璃子交付到两位手中?”
“琉璃子”三字,在纥干承基与弥光耳中不啻一个惊雷。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胜秋已看在眼里,道:“真有么?”
纥干承基道:“这东西有什么用?”
胜秋犹豫了一下,道:“此事还请纥干先生与家主商议。此物是我家主之物,当初请尹先生查探,家主愿以重价购回。若在纥干先生处,此议仍可继续。”
纥干承基道:“不知尊上愿出什么价购回?”
胜秋道:“五百贯。”
贞观年间,长安米价一般都不超过每石百文,到了丰年,甚至只有三四十文一石。当时连当朝一品官的月俸也不到百贯,所以五百贯已是个极大的数字。纥干承基与弥光不由动容,他们以前受聘杀人,一般也不超过百贯。纥干承基还记得当初听尹道法说过,这个名叫负心子的东西颇有用处,却没想到居然值那么多钱。他笑了笑道:“还真值不少。”
胜秋听他的口气,大起希望,道:“此物真在纥干先生处的话,还请纥干先生割爱,五百贯之价,绝不食言。”
纥干承基冷笑道:“原来今日在醉刘居中,下手的是胜先生。若是承基当时未能脱身,胜先生便省下这五百贯了吧。”
胜秋怔了怔,打了个哈哈道:“醉刘居中之事,实是偶然。胜秋并无对纥干先生不利之心,还请纥干先生海涵。”
纥干承基冷笑道:“胜先生说得好笑话,当真好笑,哈哈。”虽然那琉璃子他一直放在身边,但从未拿出来过,胜秋出价越高,他就越不敢相信。此人在醉刘居下手,原来要对付的不是阿心,而是自己!反倒是自己连累阿心了。而此人现在说得客气,愿出高价收买,那也定是在醉刘居见识了自己的本领,心知恶取难成,这才开出价来。他脸上平和,心中实是恼怒之极。见胜秋一个哈哈就把这事轻描淡写了,怒火更盛,脸忽地一变,眉头一竖,喝道:“胜兄,回家禀上你家主人听真,这负心子确在我手中,不过要千贯足钱,少了一文,想要便到我尸身上取吧!”
他声色俱厉,胜秋不禁愕然,看着纥干承基道:“纥干先生……”
纥干承基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若没有这点手段,现在已成尸首,你们一文不花就已到手。不必多说了,胜兄请回。若当真有意,明日带一千贯足钱到西市得意楼来吧,否则我即刻将这负心子用巨锤砸为齑粉。”
胜秋见他已撕破了脸,沉默了一下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言为定,还请纥干先生不要食言。”也不见他如何作势,人忽然直直跃起,手在一根树枝上一搭,人便跃出墙去,竟是声息全无,连那根树枝也只是微微颤了颤。
看着胜秋的身影消失,弥光不禁咋舌道:“好厉害的轻功!大哥,这人是什么来历?”
纥干承基皱起眉头,道:“我也不清楚。”
弥光犹豫了一下,道:“大哥,其实五百贯也还不错了。”
纥干承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五百贯自然是个善价。只是这人连一千贯都肯出,这琉璃子定然有它值钱的道理。”
弥光呆了呆,道:“你是想……”
纥干承基冷冷道:“这东西看来不是个简单的玩物而已,我倒想知道其中究竟有什么玄虚。”
弥光想了想,道:“我觉得这胜秋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可要小心。”
纥干承基笑了笑,道:“弥光,你也要不妄自菲薄。这姓胜的固然不弱,但他也无奈我何,方才他本来就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我,只是未能成功。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手段。”
“伏鹰就是对这人出手么?”
胜秋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低声道:“是。他说醉刘居中有人对他出手,自是伏鹰。不过他以为是我出手,我也认下来了。”
在他跟前,有个人正盘腿坐着。没有点烛,屋中漆黑一片,只能隐隐约约看得一个人的影子。那人低头想着什么,半晌,才道:“伏鹰真不不愧是鞍作之弟,我倒没想到他会找得比我们更快。负心子真在此人身上么?”
“是。属下以天丛云术试过,那人身上确有感应,伏鹰多半也用了天丛云术,这才弃那高公子不追,反倒追击此人。只是,”胜秋顿了顿,磕了头道,“属下该死,那人很不好对付,还有个帮手,属下没有十成把握,所以不敢动手。”
那人沉思着,从怀里摸出火石来打着了,点亮面前的一支蜡烛。烛火摇曳,映出他的脸,正是中臣镰足。他点着蜡烛,看着烛火出神,忽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那么,伏鹰的本领与他也在伯仲之间了。”
胜秋顿了顿,道:“应该差不多。”他眼中忽地一亮,抬起头道:“主人,是要让伏鹰去对付他?”
中臣镰足嘴角的笑意越发阴冷:“伏鹰杀了道纯,又先找到此人的下落。只是他没有追上去,显然是追丢了,现在定然急得很。他这把刀子已然磨利,只消这般,正好为我一用。”
胜秋听得目瞪口呆,钦佩不已,心道:“以前便听人说家主之智,足当千百雄兵,原来当真如此。”然而运筹帷幄,那运的是己方之兵,这主人竟能调派敌人,此等谋略实在惊人。他轻声道:“可是田山先生他……”
“死于王事,臣子之节。田山先生深受国恩,这道理他是想得通的。”中臣镰足淡淡一笑,又道:“胜法师,你先去得意楼布置一下吧。”
胜秋仍然有些不安。伏鹰的本领,他也清楚。他与伏鹰同出一门,虽然他比伏鹰年纪大一些,貘食术不会输给伏鹰,但伏鹰还学过发切丸,真个斗起来,自己定要吃亏。只是他没想到中臣镰足如此胆大,居然敢孤身犯险,这份勇气也不能不叫他佩服。
胜秋起身行了一礼,走了出去,屋里剩下中臣镰足独自坐着。他吹灭了蜡烛,静静坐在暗中,淡淡地笑着。
中臣镰足相貌清雅,但这丝笑意中却总带了点妖诡之气。
明崇俨看着裴行俭在那边与醴泉坊武侯铺的金吾卫街使说着什么。等裴行俭一过来,他便急匆匆迎上去,道:“查出什么来没有?”
裴行俭看了看周围,道:“你猜得没错,这周山田确是倭国人。他还是前朝时随遣隋使到长安来的,后来改名换姓住下来,居然还发了大财。你知道他原来叫什么?原来就是名字倒过来,叫田山周。”
果然是倭人。明崇俨的脸沉了下来。昨天高仲舒急急匆匆赶过来,绘声绘色地说了一番他与一个小姐幽会的事,又添油加醋地说了后来发生的怪事。高仲舒是当成吹牛的本钱,明崇俨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次高仲舒出事,明崇俨怕他再中暗算,在他脑后发髻中放进了一张清心咒。听高仲舒所言,显然是这张清心咒护住了他,才不至于丢了一命。他见高仲舒还不知凶险,说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心中越来越沉。
这多半是那个中臣镰足暗中做的手脚。他本来觉得中臣镰足确认那琉璃子不在高仲舒身上,也该收手了,没想到居然还阴魂不散,这才想再来找中臣镰足谈谈,让他好知难而退。可是来到醴泉坊周山田宅,却见周山田倒毙于家中,还不等他报官,就被周府的家丁带着金吾卫围住了,说他是杀人凶手。幸好他搬出裴行俭来,那个带头的街使也认得裴行俭,这才免去一场无妄之灾。
裴行俭带着高仲舒出来,道:“明兄,你到此间做什么?”明崇俨是个太学生,周山田是个倭国来的商人,这两个人不管怎么想都到不了一块儿去。
明崇俨目光有些茫然,道:“因为讷言的事。他说有个小姐看上他了,结果幽会时有人又来暗算他,我怀疑便是这周山田处一个叫中臣镰足的人。前几天,这个中臣镰足便为寻找一颗琉璃子,特意找到讷言。”
裴行俭笑了起来,道:“明兄,我觉得有时你也想得太多了。讷言那张铁嘴,死人都说得活的,你总不会在怀疑这中臣镰足被他戴了绿帽子,所以来暗算他吧?”
明崇俨皱了皱眉,伸出左手三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比画了一下,道:“我刚才看到,那周山田的尸身左太阳上,也有三点淤青。”
裴行俭动容道:“和麻胡夫妻死时一样!”
“正是。”
裴行俭站住了,道:“难道,都是为了那颗琉璃子?”
明崇俨脸上露出忧色,道:“是。讷言还不知厉害,他都受过两回暗算了。我怕下一个就轮到他。”
裴行俭道:“这琉璃子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中臣镰足说,那是倭国之宝,里面有一个四头的蛇形,本是一对,讷言那个叫负心右子……”
裴行俭眼一下睁大了,惊道:“负心子!那个叫八歧大蛇!”
明崇俨吃了一惊,道:“你知道?”
裴行俭点了点头,道:“我师傅那里,有一本日记,是一个去过倭国的人放那儿的。那人是师傅远亲,因为师傅那时对三韩一带很有兴趣。我也看了一遍,里面讲了不少倭国的事,记得里面就讲到过负心子的事。”
裴行俭的师傅便是名将苏定方。苏定方好学多思,是个文武双全的名将,裴行俭跟他学武,也沾染了好学之风。明崇俨道:“他说了负心子有什么用么?”
裴行俭道:“那日记里也没说什么,只说是得之倭国王公大臣,颇有灵异。”他的眼突然直了,喃喃道:“我想起来了,写那本日记的……他就是陶宗山!”
西市是商家店铺聚集的所在,一天到晚都热闹非凡,酒肆林立,打把式卖艺的也有不少。
得意楼在西市也只是一家很寻常的酒楼,不过生意很不错。在得意楼前有一片空地,正有一个草台班子在玩杂耍,看的人围了一圈。
此时正有一个汉子在表演喷火。天还很冷,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那汉子是个昆仑奴,打了个赤膊,露出一身漆黑发亮的腱子肉,往手上拿着的火把一喷,一条长长的火舌直喷出来,看的人都退后了一步,爆雷也似一片喝彩。
表演很精彩,但苏我伏鹰却根本没心思看。他站在人群中,眼角不时地扫视一下进出得意楼的人。现在他已换了一件寻常的棉袄,看起来也和长安市集上那些游手好闲的小混混差不多了。
镰足还没有来么?他想着。
受长兄之命,他与苏我道纯两人到大唐来追寻负心子的下落,便住在田山周处。苏我氏权倾朝野,田山周以前是苏我氏家臣,自然言无不从。苏我伏鹰的另一个任务就是干掉先行到大唐来的中臣镰足,但没想到根本找不到中臣镰足的影子,而一同前来的苏我道纯竟然是中臣镰足布下的暗桩。杀了苏我道纯后,他已对田山周起了疑心。昨晚,终于发现原来中臣镰足竟然也住在田山周处。他心中大怒,但镰足又已不知所踪,他以貘食术将田山周折磨了一番,发现中臣镰足已经找到负心子的下落,今天正要到西市得意楼来交易。他杀了田山周,先行赶到了得意楼,但等了半天,仍然不见镰足的影踪。
大哥才能出众,但平生最服膺的,却是这个镰足。如果镰足愿意为苏我氏所用,高官厚禄定然不在话下。伏鹰也不知道镰足为什么不愿追随大哥,但他也似乎明白镰足的心思。
如果追随苏我氏,便永远都只是苏我氏帐下的一个家臣罢了。镰足想的,是要取苏我氏而代之吧。如果我不是生在苏我家,会不会也和镰足一样选择与苏我氏为敌的道路?
会,一定会的。但现在我已为苏我氏的一员,就只能走这条路了。
伏鹰默默地想着。他突然侧过脸,看着得意楼的门口。在门口,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一个人正从车上走下来。这人下车时,看了看挂在门口的匾额,又看了看周围,但这一群正在看昆仑奴表演喷火的看客显然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这人走了进去。
镰足大人,我会将你的项上人头与负心子一同带回去,以此来尊敬你。
谁也没有注意到,人群中这个衣着朴素的少年眼里,闪出一丝杀气。
“明兄,这里还会有什么?”
裴行俭小心地看着周围,小声说道。明崇俨说要来查看一下麻胡的所处,他拗不过明崇俨,只得答应一同过来看看就走。以前他隶属长安县的金吾卫,查看怀远坊还算师出有名,现在他调到万年县了,如果被怀远坊武侯铺的金吾卫同僚看到,大概要怪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更何况这屋子金吾卫已经贴上了封条,他们翻墙进来,大小已经是一件渎职之罪,如果有人揪住不放,说不定连自己的前程也要毁了。
明崇俨仔细看着地面。门窗全都关着,里面很暗,他也几乎是趴在地上。听得裴行俭的声音,他小声道:“我在看。”
裴行俭见他忽然停住了,呆呆地看着地上某一块地方,诧道:“发现什么了?”
明崇俨皱起眉头,道:“这屋子几时封的?”
“发现麻胡死的那天就封了吧,我也不清楚了。怎么了?”
明崇俨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解开了,里面是些白色粉末。他撮了一小把,均匀地洒在地上。地上原本铺着青砖,只是年深日久,颜色也变黑了,上面还结着一个个浮沤一样的泥钉。这些白粉一洒到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他用嘴一吹,一些粉末被吹掉了,剩下一些还粘在上面,却是几个脚印。
明崇俨指着那脚印道:“明兄,你看看这个。”
裴行俭道:“那天进来抬死人,看热闹,这屋子里有不少人,有个脚印那又有什么稀奇。”
明崇俨道:“这种留影术只能看到五个时辰前留下的脚印。五个时辰,那是什么时候?”
此时还没到正午,五个时辰前,正是午夜。裴行俭也有些踌躇,道:“大概是有个金吾卫的兄弟有时又进来了一次吧……”他说着也觉得这话说不通。
明崇俨微微一笑,道:“裴兄,你们金吾卫脚上都穿什么?”
金吾卫士兵都穿着吉莫靴,裴行俭自己脚上也正穿着,明崇俨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个。裴行俭怔了怔,道:“连什么鞋都看得出来?”
“照理是看不出穿什么鞋子的,但是你来看看,裴兄。”
明崇俨闪到了一边,裴行俭凑上前去。乍一看,白粉围出的只是一个寻常脚印,但细细看去,这脚印前端有几条细细的线。他怔了怔,道:“这人穿的好像是分趾的靴子。”
“有这种靴子么?”
裴行俭道:“我在师傅那边看过一本书,说交广一带的农夫下水田干活,有个地方是穿鱼皮靴的,因为寻常靴子下田容易滑倒。”
他还要说,明崇俨指了指那足印中间道:“你再仔细看看。”
裴行俭低下头仔细看了看,忽然惊道:“有脚纹!”他抬起头,不敢确定地道:“这人是光着脚?”
在这样的天气光着脚走来走去,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裴行俭说出来也有点不敢相信。见明崇俨点了点头,他急道:“这人光着脚做什么?”
“为了吸聚尸居余气。”
裴行俭道:“这是什么东西?”在一瞬间里,裴行俭看到明崇俨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惧意,心道:“明兄虽是个书生,却胆大包天,他怕什么?”
明崇俨道:“裴兄,你不是术门中人,自然不知道。我小时听师傅说过一次,这叫泉听术,是一种招魂术。”他从怀里又摸出一把小刷子,叹了口气,道:“也是一种邪术。”
裴行俭听得明崇俨的声音突然间变得飘忽不定,像是从一个极深的孔穴里发出的,还带着嗡嗡的回音。他暗自诧异,心道:“明兄说话怎么是这个味了?”掏了掏耳朵,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也不多想,心道:“原来还有冬蚊子。”蚊蚋之属在屋中过冬,也是常事,特别是阴暗的地方。麻胡这屋子很阴暗,说不定哪儿有个苍蝇蚊子在飞。他道:“这邪术有什么用?”
“人死未满七日,都能用这种泉听术将魂魄引来,探听秘事。”
明崇俨皱起了眉。那麻胡夫妇死时左太阳处都有三点淤青,显然生前也中了浮梦术一类的法术。如果杀人之人已经探查到了要知道的东西,那么这个用泉听术的人又是何许人也?
再慢慢看吧。他蹲下去,用小刷子刷着足印上的粉末。正刷了两下,却听得裴行俭“扑哧”笑了一声。他抬起头,愕然道:“裴兄,什么事这么好笑?”
“明兄,你现在怎么这样说话?”
明崇俨莫名其妙,道:“我怎么说话了?”他想想刚才自己说的话,似乎并没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你现在捏细了喉咙说话,真不中听。”
明崇俨正刷着地上的白粉,手忽然一颤。
粉末被刷掉了许多,但还有几颗粘在上面。他只觉一颗心已提了起来,忽地站起,叫道:“闪开!”
裴行俭见明崇俨突然站起,一脸惊恐,嘴张了张,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不由一怔,道:“你说什么?”还没等明崇俨回话,只觉头顶有一股厉风扑来。
这阵厉风尖利如针。裴行俭只觉毛发俱竖,手已伸到腰间握住了七截枪枪柄。他武功不俗,手指刚一搭上,七截枪已“哗”一声抽出,直直竖了起来。
这是半招“起蛟式”。此时耳中那种嗡嗡声也已清晰起来,那是有人在低低念诵着:“……九州社令,血食之宾。镇星缚手,北帝收魂,三台七星,持剑斩精。邪精魍魉,吾誓不闻。闻吾咒者,头破脑裂,碎如微尘。急急如律令!”
最后那“急急如律令”五字,已是清楚之极。裴行俭的七截枪已然飞腾起上,他自信头顶暗算那人纵然再快,自己的长枪也能后发先至。哪知枪尖甫出,顶门处只觉一阵剧痛,直如要裂开一般,身体也登时僵直了,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裴行俭拔出枪,只在电光石火一闪之间,明崇俨只听得他问了一句,便见他僵直不动。他心中后悔莫及,心道:“该死!”刚才将白粉洒到地面上时,他本该看出这脚印其实是刚才留下的。那些粉末是云母磨成的细粉,本来不会沾染什么东西。但人身有皮脂,虽然极为细微,但这一点点皮脂便能将云母粉沾住。赤脚站在地上,皮脂总会沾在地上,过几个时辰才会散去。他直到将云母粉刷掉时才发现这脚印还是刚踩下的,待要提醒裴行俭已来不及了,自己想要闪开,只觉身体一时间已不属于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原来屋中还有旁人!他暗自提气,想要解开这种禁咒,眼前忽地白影一闪,眼前已模糊一片,再也看不到一切。
那是谁?在残存的意识中,明崇俨已在失声大叫。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隐约看到,那是一个身穿白纱长裙的女子。
轻薄的衣衫,似乎可以看得到下面冶艳的肉体,却又如此妖异。一时间,那个做过很多次的梦又浮现在他面前,那个女子抿着鲜红欲滴的嘴唇,用妖冶冷漠的声音说:“杀了他?”
“杀了他?”
仿佛那个已经出现多次的梦已到了眼前,若不是身体不归自己所有,明崇俨已惊叫起来。“咣”一声,他只觉浑身一震,仿佛眼前突然间抽掉了蒙面的黑布,突然间又能看到一切。虽然屋中十分阴暗,但这点光线已让他如同直视夏日正午的骄阳一般,他只觉双眼一阵刺痛,蒙住脸蹲了下去。
裴行俭此时也是浑身一震,从麻木中回过神来。他愕然看到自己的七截枪倒在地上,刚才这一声响正是长枪落地的声音。他定了定神,看了看周围,屋中一仍其旧,什么异样都没有。
方才是做了个梦么?他怔住了,拣起七截枪收到腰间,走到明崇俨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明兄。”
明崇俨低低地呻吟了一下,挪开捂住双眼的手掌。现在眼睛习惯了些,不觉得屋中太过明亮了。裴行俭见他呆呆地站着,只觉心头发毛,低声道:“明兄,刚才出了什么事?”
明崇俨的眼里已满是恐惧。那个噩梦纠缠了他这么多年,毕竟只是个梦而已。但现在这个噩梦似乎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即使他胆大包天,也不能不感到害怕。他低声道:“裴兄,你觉得如何?”
裴行俭张开手,看了看手掌,道:“没什么事。刚才究竟发生什么了?我好像听得有人在念咒。”
“是你听错了吧。”明崇俨漠然说着,他垂下头,低声道:“裴兄,多谢你。”
裴行俭笑了笑,道:“谢我做什么。我们走了吧?”刚才长枪落地,周围未必能听到,但如果被人堵个正着,倒也不好解释。
明崇俨道:“是,走吧。”
他们刚走,一边的柱子上忽然起了一团波纹。
柱子是木头的,年代久远,木色已成褐色。但木头终究是木头,木头会起波纹,只怕谁也不曾见过。在波纹中,有个人影忽然凸了出来。
那是个穿着极薄的白色长裙的女子。她的脸上不施脂粉,却又像是涂着一层铅粉一般,带着点淡淡的笑意,白得异乎寻常,而她的嘴唇却鲜红欲滴。
“原来极玄子将宫天丹给了这少年。”她轻启朱唇,耳语一般说着,“为什么不杀他?”
“没用了。”
一个声音从房梁上飘落。屋子很古老,顶上的梁柱也已近于腐朽。在梁上,蹲着一个黑衣人。这人身材瘦小,浑身都用黑布包着,只露出两只眼睛。
“宫天丹已与魔种纠结一处,大概连他自己都取不出来了。”
女子将手搭在柱子上,轻轻敲了敲,木头发出低沉的轻响。她道:“这少年魔种内结,你不怕将来无法制伏他么?”
黑衣人一动不动地蹲着,低低道:“极玄子将宫天丹视若性命,既然能给这少年,那么他自己定然就在附近。”
他从房梁上飘身落下,直如一片羽毛,声息皆无。他个子甚矮,比那女子还矮了半个头,但站在女子身边,却又有渊停岳峙之概。
“天魔就要长成,这少年身有魔种,正好派上用处。”
女子的眼中神光一闪,道:“你是要……”
黑衣人的眼里也闪过一丝嘲弄,只是道:“又要下雪了。”
屋外,天色已暗了下来,彤云密布,雪意垂垂。
当那个客人进来时,顾东阳的心里便微微一沉,心道:“这人便是纥干大哥所说之人么?”
从外面看来,得意楼只是西市一家寻常的小酒楼而已,并没有什么奇怪的。顾东阳也是个一团和气的店主东,脸上整天挂着笑容。但谁也不知道,这个面团团似的顾东阳并不像外表那样简单,他还有另一个身份——玄天道弟子。
所谓玄天道,听名字似是道家一派,其实并不是道家支派。玄天道发端于北魏太武帝时期,原本是北地一种秘术流派,连名字都没有,供奉的是日月尊者。太武帝灭佛,当时玄天道宗主生怕被误以为是佛门旁支,连忙改成此名,奉日月尊者神像也改成供奉日月牌位。岁月荏苒,玄天道越来越趋式微,顾东阳已是最后一代了。
当初十二金楼子的尹道法还在世时,纥干承基便已离心,暗中收买人手,准备有朝一日自立山头,顾东阳便是当时纥干承基暗中结纳的朋友。那时纥干承基想要经营一个藏身之处,于是出资让顾东阳开了这个得意楼。只是连他也没想到顾东阳本领一般,经营酒楼的本事却是一等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得意楼生意越做越大,成了三教九流聚集之地,纥干承基索性就让顾东阳一心管理这酒楼了。正因为这酒楼中全是纥干承基的人手,有什么不公不法之事,在得意楼来谈便要安全许多。
正想着,边上一个下手小声道:“大哥来了。”
这酒楼是纥干承基在尹道法还没死时就买下来了。那时在十二金楼子这组织中,纥干承基并不是当老大的,只是得意楼中的大大小小谁也不知道这个偶尔才过来一次的大东家是十二金楼子这个杀手组织的现存第二号人物,只知道他是得意楼的老大。
纥干承基穿着一领寻常的粗布衣服,若非那个下手曾见过他一次,定然认不出来。顾东阳连忙整了整衣服,迎上去低声道:“大哥,他来了。在东一号房。”
得意楼的雅座与另外的酒楼很不同,墙很厚,窗子却少,很适合密谈,东一号更是纥干承基自己与人谈事的地方,有扇门与外面隔开。只消一关门,东一号房就极是僻静。纥干承基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楼上,道:“他带了什么东西么?”
“似乎是红货,甚是沉重。”顾东阳顿了顿,道:“大概有十来斤。”
剪径的强人中本领好的,单看镖师押送的车辆所带起的尘土,便估得出车上东西的重量和价值。顾东阳虽没当过剪径强人,不过以前当过当铺的朝奉,一双眼睛锐利异常,也有这本领。那个来人虽然衣服普通,但步履颇为沉重,身边显然带了不少东西。纥干承基向胜秋要价一千贯,唐时铜钱每文约摸一钱,一贯是一千钱,折合六斤多,一千贯就得六千斤,当然不可能带在身边的,那胜秋定然是折合成银两或金子了。一千贯折成银两是六十来斤,一般人带着还是嫌重,其时金银比价大约在六七换之间,折成金子的话正好是十来斤。
看来,那人这回倒没有出花样。纥干承基素来多疑,虽然答应了交易,仍然怕上当,直到此时才略略放下心来。他小声道:“小心点,别让人上来。”
顾东阳点点头道:“领会得,大哥放心。”
纥干承基从后楼梯拾级而上,推开一扇隐蔽的小门,眼前便是东一号房了。在乱糟糟的得意楼里,东一号显得特别整洁,只是坐在席子上的却并不是那个见过的胜秋,而是一个相貌极为儒雅的青年人。
看见纥干承基进来,那人站起身,行了一礼,道:“纥干先生么?在下中臣镰足。”
纥干承基还了一礼,坐下来道:“正是。”他看着中臣镰足,慢慢道:“中臣兄似乎并非中原人士。”
中臣镰足微微一笑,道:“纥干先生神目如电。镰足乃东瀛高市人。”
纥干承基虽不知那“高市”到底是什么地方,但听得“东瀛”二字还是吃了一惊,心道:“竟然是倭人!别因为我开了高价,想动手吧?”倭人来大唐并不多,但他也听人说过倭人大多性情偏激,想要什么,便是不惜性命也要得到。若是这中臣镰足拿不出一千贯来,说不定会打动手的主意。只是他自恃本领高强,并不惧怕,道:“中臣镰足,在下不是来寒暄的,不知那一千贯拿来没有?”
中臣镰足嘴角仍是带着一丝笑意,从怀中摸出一个圆饼道:“这里是一百六十两足金,按当今金价,折合白银九百六十两。按官价,一贯折一两银,但每贯实有九百六十文,所以一千贯正好折合九百六十两。不知纥干先生合意否?”
纥干承基听他开门见山,侃侃而谈,言辞娴雅,说得却如市井牙侩一般。他看着这金饼,半晌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布袋,放到桌上。
看到这小布袋,中臣镰足眼前忽地一亮,伸手要去拿,纥干承基的右手却按在上面不动,道:“中臣兄,在下有一事不明。”
中臣镰足嘴角仍带着笑意,道:“纥干先生请说。”
“那负心子究竟有何用途?”
纥干承基见中臣镰足如此爽快,已起了不良之心。中臣镰足似乎毫不起疑,道:“此物本我东瀛皇家之物,当初委托尹道法先生查探此物下落,尹先生未向纥干先生说过么?”
当初尹道法是十二金楼子领袖,纥干承基他们名为尹道法师弟,其实都是尹道法代师收徒。在十二金楼子中,诸般事宜完全由尹道法一手掌控,纥干承基虽然算第二号人物,对这些事却也根本不知底细。他道:“尹兄天不假年,中道崩殂,在下虽忝为尹兄异姓昆仲,实不知其详,还请中臣兄明示。”
中世镰足道:“原来尹兄未向纥干兄说过,此事尚须从我大倭初祖说起。”
纥干承基道:“在下洗耳恭听。”
“当初素戋鸣尊速须佐之男命受贬高天原,至出云国,遇一老夫妇与一女抱头痛哭,询之,老者自谓名足名椎,老妻名手名椎,膝下一女名栉名田比卖。因为当地出了一个妖物,名谓八歧大蛇,足名椎与手名椎本有八女,已为其食去七人,唯余栉名田比卖一人也要献出。素戋鸣尊闻言大怒,将八歧大蛇斩杀。”
纥干承基只道中臣镰足会说出什么秘事,哪知说的竟是如此荒诞不经之事,心中怒火暗生,心道:“这倭人不肯说便不肯说,偏要胡扯一番。”只是他城府极深,虽然心头恼怒,脸上却声色不动,微笑道:“原来还有这等异事,只是不知与负心子有何干系。”
中臣镰足道:“传说负心子为神武天皇所造,其中便封住八歧大蛇两片残尸,皇室之中代代相传。只是数年前失去,多方查探方知流入大唐,在下这才衔命而来。”
到底这负心子是不是倭国神武天皇所造,以及有什么灵异之处,纥干承基都没什么兴趣,他听得进去的便是这负心子对于倭国皇室极为重要。他心道:“既然这负心子这等要紧,便是再翻个倍,只怕这中臣镰足也会答应。”
他正待开口,猛然间觉得一股寒意。
这阵寒意如针砭体,纥干承基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武功法术两皆不凡,现在天虽然寒冷,也不至于会发抖。这阵寒意来得突然,纥干承基精神一振,猛地抬起头来。
甫一抬头,他赫然看到两点黑影直扑过来,一点射向中臣镰足前心,另一点射的是自己胸口。
这两点黑影来得太过突然,此时纥干承基还是坐着的,若要闪避已是来不及。他大吃一惊,左手五指极快地在身前一划。
十二金楼子精擅五魅术,而纥干承基尤精其中木魅一道。五魅术以物化魅,只要物入五行,便能因物成魅。楼板桌面都是木制,正是纥干承基所能凭借。
只是这些木都是已死之木,纥干承基不能以之伤人,只能以之自保。他五指一划,身前的楼板忽地升出五块,登时挡住他的前心。那点黑影来势极速,正在那木板上,一下击穿了一块,去势未竭,声如爆豆,又将另四片也击穿了。
纥干承基面如死灰,心道:“罢了!”他知道以左手之力挡不住这点黑影,右手本压在那小袋上,此时终于收了回来,在身前一划。他的右手力量要比左手大得许多,虽然黑影已近他前心,但又有五块楼板同时升起,那黑影又击穿了四块,其势已竭,到了第五片上,“啪”的一声嵌在上面。
也就是这时,一道黑影从屋顶直挂而下,便如一条黑蛇一般,一沾到那布袋,立时卷了上去。纥干承基已腾出手来,一掌挥去,却还是慢了一步,那道黑影卷着布袋直上屋顶,已然不见了。
纥干承基心头冰凉。他万分防备,结果仍然着了道儿,已是怒不可遏,心道:“好奸猾的倭人!”他只道这是中臣镰足所布之局,刚怒视着中臣镰足,却见他一手抚胸,不由一呆,看着身前。在他身前的楼板上,多了十个洞,正排成一排,而离他最近的一个洞里,竟嵌着一团毛发。
这一团毛发竟然能击穿他的九重木魅术!纥干承基心中不由骇然。假如自己功力稍逊一筹,这团毛发定然要击穿自己的心脏了。难道中臣镰足所用,乃是苦肉计么?
他还没说什么,却见中臣镰足左手将那金饼向前一推,道:“纥干先生,没想到伏鹰竟然一直就在身侧,令先生遭池鱼之灾,万分抱歉。”
中臣镰足这举动令纥干承基莫名其妙。他一心以为这是中臣镰足的计策,想要赖掉那一千贯,哪知负心子被人夺走,中臣镰足仍然把金饼付了出来。心头一转念,忖道:“要么真是被外人抢了,要么就是这中臣镰足见伤不了我,只得如此。”
不管是哪一种,先拿进再说,省得夜长梦多。他伸手往案上一按,那块金饼登时消失在袖中,道:“中臣兄,那伏鹰是谁?”
中臣镰足已站了起来,眉头微蹙,按住前心的右手掌沿,已有些血痕渗出。他正要向楼下走去,闻声道:“这人也要夺走这负心子。此事已与纥干先生无涉,多谢先生了。”
他虽然受了重创,仍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向楼下走去。
看着中臣镰足踉跄下楼的身影,纥干承基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忖道:“这倭人的哪句话才是真的?”好在金饼已经到手,虽然那负心子丢了,和自己也确是无涉了。中臣镰足到底打什么主意,他也懒得再去管。
走出得意楼,中臣镰足钻进一辆大车,脸上痛苦之色立时爽然若失。他道:“开车。”
车子由一匹健马拉着,走得甚快。转过两条巷子,赶车之人扭过头来,道:“主人,那纥干承基也挡不住伏鹰么?”
那人衣着如寻常车夫一般,正是那胜秋。中臣镰足脸上木无表情,脱下外面的袍子。在他的前心有一面光明锃亮的护心镜。这护心镜甚厚,此时上面嵌着一个小小黑球。中臣镰足拿下那护心镜,用一根牙签挑了一下,那个黑球立时被挑了下来,却是一团毛发。中臣镰足道:“没想到伏鹰小小年纪,看来比胜法师你已胜出一筹了。”
胜秋默然不语。也许两人的貘食术相去无几,但苏我伏鹰这一手发切丸却是胜秋望尘莫及的。他看着那块凹下一块的护心镜,心道:“你算定伏鹰会袭击你前心,以智谋论,他真不能与你相提并论。”中臣镰足既不习武,也不修法术,竟敢在这等高手面前耍花枪,胆气实在可畏。
中臣镰足算定苏我伏鹰袭击的是自己前心,因此在前心戴上护心镜,又用假血袋骗过了纥干承基。他本想借纥干承基之手取下苏我伏鹰性命,只是得意楼那一瞬,纥干承基居然也只是死里逃生。幸亏自己未曾低估纥干承基,否则纥干承基在得意楼被取了性命,那自己也定然难逃一劫。
如果留着苏我伏鹰,那就永远扳不倒鞍作了……
他正想着,胜秋忽然道:“主人,那萧先生真能取下伏鹰性命么?”
中臣镰足正从座拉下拿出件衣服来换。他道:“萧先生当有八成的把握取下伏鹰性命。”
胜秋低下头。中臣镰足见他有不信之色,道:“怎么了?”
“萧先生本领也许比我稍高,但未必能超过伏鹰多少。属下觉得,那个……”
中臣镰足忽然一笑,道:“萧先生敢和我们合作,你真以为他没有底气么?”
胜秋呆了呆,道:“属下愚鲁,不知萧先生还有什么本领?”
中臣镰足叹了口气,道:“胜法师,你与伏鹰的貘食术一流,最惧的是什么?”
胜秋又是一呆,道:“难道,萧先生身怀虎咆流的本领……”
他只是猜测之辞,却见中臣镰足点了点头,道:“岂止是身怀而已,萧先生的虎咆流本领精深之极,只怕不在扶余三梦斋之下。”
怪不得那姓萧的要来与主人合作……
胜秋只觉心头一沉。那萧先生来与中臣镰足商谈合作之事,自己侍立于后。虽然知道那姓萧的本领非凡,但总觉得并不见得高深莫测,没想到中臣镰足只从谈吐出中便已看出那萧先生师承门派。他知道中臣镰足以文学知名,并不会丝毫武功法术,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将武功法术两趋绝世的苏我伏鹰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且敢如此冒险,苏我伏鹰死到临头只怕也想不到吧。
岂但是苏我伏鹰,那个纥干承基、萧先生,也包括自己,有谁不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胜秋不由微微抖了一下。他曾听师傅说过兵法,《孙子》有谓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时他总觉得这话只能听听而已,但眼前这个青年分明便是可以如此。如果当真相斗,中臣镰足只怕连一个寻常武夫都比不上,但这人的智谋却足以让人死无葬身之地。
幸好当初未投入鞍作一方。
胜秋只觉马车也轻快了许多。
“胜法师。”
中臣镰足那清雅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他转过身,道:“主人,有何吩咐?”话语中不自觉地又多了几分崇敬。
“你立刻去帮萧先生一下。”
胜秋一怔,道:“主人,你不是说伏鹰不是萧先生的对手么?”
“伏鹰自然不是萧先生的对手,但他背后有鞍作。”
胜秋登时恍然大悟。现在萧先生答应合作,但两方绝非肝胆相照,生死不渝的。在朝中,苏我氏势力如日中天,假如伏鹰与萧先生搭上话,萧先生权衡之下,决定与苏我氏联手也未可知。要防的,不是萧先生会败于伏鹰,而是他们会谈好了,反将自己扔在一边。他对中臣镰足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道:“是。”转念一想,迟疑道:“只是,那负心右子还在他身上……”
“只消保证负心左子不在鞍作手上便行了。你不必顾虑,只是不要让伏鹰多说话。”
胜秋道:“属下明白。”他转身下了车,身影极快地消失在巷尾。
看着胜秋的身影消失,中臣镰足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笑容也显得如此诡秘。
所谓负心子,是摧毁苏我氏一族的关键。当初摩利势虽然与鞍作之父不睦,终究也没起过这种心思。只是对于中臣镰足这种外人来,却没有这等顾虑。
鞍作,你苏我氏一族纵然如日中天,死期也已近了。
他看着天空。在这天下最为繁华的异国之都,阴沉的天空正以一种不可一世的样子压下来,仿佛一切都会被压作齑粉。
一列车队在大道上不紧不慢地赶路。
这是长安南味号的商队。长安人口百万,富豪比比皆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天南海北什么奇珍异味都有,食铺酒楼里的菜肴也各地风味都有。
南味号经营的是海味。长安不靠海,新鲜海味要带过本钱太大,南味号卖的也就是些勒鲞、江珧柱、鱼翅一类的干货。快过年了,今年卖得特别好,存货已然一扫而空。南味号的东家便想再跑一次闽广,再运一批海味过来。上元,清明,一直到端午,足足可以赚到对本的利。
苏我伏鹰便隐身在商队之中。
得意楼一击得手,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居然会如此顺利。
苏我氏一族在倭国权倾一时,但他大哥苏我入鹿却极佩服中臣镰足,说此人足智多谋,非百里之才,实经国之器。只是此人一直不愿受苏我入鹿的笼络。
可用,用之;不可用,杀之。苏我伏鹰还记得大哥私底下说过的这句话。当中臣镰足拒绝了苏我氏的延揽,苏我伏鹰就知道此人迟早都会成为自己的敌人。只是他没想到中臣镰足居然也会到长安来,甚至与他一同住在久居大唐的田山周处,而他居然一直未曾发现!
长安,这个光怪陆离的魔都,也许什么事都会发生吧。他按了按胸前那个小布袋,负心子硌着他的前胸,多少让他感到一些安全。
在得意楼,虽然只是过了一招,但与中臣镰足交易的那人仍然让苏我伏鹰吃了一惊。当他发现此人正是在居德坊醉刘居里与他交过一次手的那个人,便已知道自己的发切丸伤不了他。只是能够顺利夺下负心子,只怕纯属侥幸了。而中臣镰足显然没有那人的本领,肯定躲不过了。即使能躲过,镰足肯定也想不到自己会化身为一个商队的成员,隐在几辆满是咸腥味的大车间。
这一次,可谓大获全胜。苏我伏鹰不禁想笑出声来。
南味号的商队从东市出发,小半天便出了长安东面的春明门。长安城里虽然繁华,但出了城一般是些田地,离城十里就是些乱山荒地了。南味号的东家肚里很有些经济,原本多走一程就能到青泥驿歇息,只是去了青泥驿便要住客栈,他故意晚出发半天,天黑下来时还没到蓝田县。这里是天子脚下的京畿道,反正也没有贼人剪径,就让商队在灞河岸边一个树林里歇脚,露宿一晚。
扎下营来,生火造饭吃毕了,商队的人三三两两歇息下来。这商队只有十来个人,大多围着火堆聊天。苏我伏鹰只是商队临时招来的人手,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半闭着眼坐在火堆边养神。恍惚中,他想起了故乡。
飞鸟京虽然根本不能与长安相提并论,但终究是家乡。看着火光,苏我伏鹰仿佛又见到了细雨中净御原宫长廊下的铃姬。
“未开之花,已开之花,都是将要凋残的花。”
铃姬的声音柔美而清脆。只是在这异国的商人中间,想象中的铃姬的声音也如一根尖针一般让他感到刺痛。
不知是谁摸出一支尺八,正在吹着。尺八就是箫,因为长一尺八寸,故有此名。吹的是一支《龙笛曲》,有个人在低声哼哼着:“金门玉堂临水居,一颦一笑千万余。游子去还愿莫疏。愿莫疏,意何极。双鸳鸯,两相忆。”
这是梁昭明太子的诗。《龙笛曲》是南朝乐府中常用的牌子,声音原本柔靡委婉,那人却哼得凄咽之极,连箫声也显得如泣如诉。苏我伏鹰不由闭上了眼,眼前又浮现出铃姬如花的笑靥。
临来时,铃姬在神社为自己求了一道灵符。这个庞大雄伟的国度在铃姬的想象中,大概也如妖兽一般光怪陆离和恐怖吧。这道灵符虽然已经在海上的风涛中失落了,但铃姬跪在奉献着萝卜和油豆腐的稻荷明神前祈祷的样子,依然历历在目。有铃姬为自己祈福,所以才会如此顺利吧。其实稻荷明神并不是保佑远行人的,铃姬并不知道。可是只要想起铃姬虔诚的样子,就算稻荷明神也一定会来保佑自己的。
苏我伏鹰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声音:“未开之花,已开之花,都是将要凋残的花。”
这声音轻柔细腻,便如那个纤弱的身影,苏我伏鹰嘴角的笑意却一下僵住了,心底升腾起一股寒意。
中伏了!他默默想着。
这里是遥远的大唐长安,不是飞鸟京,铃姬绝不可能在这里的。可是自己却听到铃姬的声音,那一定是中了什么人的法术,视闻嗅尝触五官中,双耳已被人控制。
尺八的声音已若有若无,只有火堆里的木柴被烧得爆裂的细微声响还在冰冷的暮色中流动。苏我伏鹰咬紧牙关,猛地站了起来。
火堆仍然在燃烧。透过火光,对面站着一个人影。
苏我伏鹰只觉嘴里一阵发干。这是个女子的身影!他很清楚,商队中并无女子,而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可能会有女子出现。显然,双眼也遭人控制。
这人好高的道行!苏我伏鹰暗自叹道。他虽然站了起来,但双脚却如同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分毫。他知道只消再等片刻,等鼻口触都被封住,那自己就形同行尸走肉,只能任人摆布了。
也幸好这时五指尚能动。他的手往回一缩,左右两手食中两指间已各夹了一个发切丸。
那个女子与他相隔着火堆,却视熊熊燃烧的火焰如无物,直直从火舌中走了过来。一见到这人,苏我伏鹰背后冒出一身的冷汗。
是铃姬!
铃姬看着他,眼波柔媚如丝,风情万种,慢慢地向苏我伏鹰走近。苏我伏鹰如同化成泥塑木雕一般动也不动,只是看着她越来越近。
铃姬已站到了苏我伏鹰身前。她微笑着,伸手摸向苏我伏鹰的脸。手正要碰上时,苏我伏鹰的手忽然举了起来,猛地刺向铃姬的前心。
手如利刃,但刺入铃姬身体时,苏我伏鹰什么都感觉不到。也就在手刺入的一刹那,铃姬的身影蓦地消失,苏我伏鹰只觉前额仿佛移开了一块巨石,眼前也忽地一暗,终于看清面前的一切。
篝火已经快要灭了。借着余烬的微光,可以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人,尽是那些南味号的伙计。苏我伏鹰的心头一凛,喝道:“什么人!”
南味号那些伙计根本没被苏我伏鹰放在心上,但那个险些封住自己五官的来者竟然在自己毫不察觉之时将这十来个伙计统统杀了,这等本事实在让苏我伏鹰心悸。方才那人有些轻敌,低估了自己的本事,但那人再一次施法的话,他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种幸运了。在黑暗中不知那人的所在,发切丸无用武之地,当务之急,一定要立刻查明那人的方位。
黑暗中有个人轻轻“咦”了一声,道:“好狠的少年。”
苏我伏鹰左手一抖,掌心已冒出一团黑气。他将这团黑气凝在掌心,慢慢道:“朋友是何方高人?”
那人轻轻一笑,道:“不必多问,阁下的命已被买下了。”
苏我伏鹰哼了一声,道:“左道小术,还买不了我的命。”他左手忽地一翻,那团黑气已落在地上。这是他的貘杀术,本就无声无息,加上是在夜里,当真可杀人于无形。
貘杀术循声沿地面而行,去势极速。刚行去三丈,忽然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高墙,一下顿住了。
是那人!苏我伏鹰眼里闪过一丝杀气。貘杀术固然无声无色,但那人本领不凡,苏我伏鹰原也没打算用此术一举成功。他只想借貘杀术来探明那人的方位,真正的杀手还是那两个发切丸。
他一感到貘杀术受阻,右手已然疾挥,喝道:“中!”一点黑影脱手而出,向那边射去。
发切丸切金断玉,何况上面也附有貘杀术,只消擦破那人一点油皮,那人这条性命便已握在自己手中了。但发切丸掷出,却不曾听到有人应声倒地,只听得那人“嗤”地一笑,道:“中臣先生说阁下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果然是实。”
黑暗中,有个人踏上了两步。
黑夜里看三丈外的地方虽是一片混沌,但多少总有些光,离得近了还是可以看到。那人原本距苏我伏鹰三丈以外,此时走近了丈许,苏我伏鹰已能看清那人的轮廓。
那人个子也不高,却似有种无形的压力。即使相隔两丈,苏我伏鹰仍然感觉得到那人身上发出的这股力道,被迫得几乎要后退。他咬了咬牙,让自己站直了些。
篝火本已只剩了些余烬了,那人一走近,火苗忽然又蹿了起来。借这火光,虽看不清那人面目,却终于可以看到那人穿着一身黑衣。
看到那人的衣着,苏我伏鹰忽然叫道:“暗行堂!”他虽落于下风,却一直凛然不惧,可这三个字叫出却已带了些惧意。
那人本来还待向前,忽然站住了,道:“你居然也知道暗行堂?你是何人?”那人的声音里也已有些诧异。
苏我伏鹰哼了一声,道:“百济暗行堂,我怎会不知。”
那人道:“不可能。大唐知道暗行堂的,不会超过五个人。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的口气极是自负,苏我伏鹰冷笑道:“暗行堂的名字,大唐知道的是不多,只是在飞鸟京怕有一半人都知道。”
那人怔了怔,道:“你是倭国人?”
苏我伏鹰冷笑道:“暗行堂的人未必就能横行天下。”他一直感到那人身上发散出来的这股压力,身上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此时却觉得轻了许多。显然是那人听得自己是倭国人,一时分心所致。
苏我伏鹰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那人话音刚落,苏我伏鹰不退反进,又向前踏出一步,喝道:“杀!”从他右手中,一个小小的黑点疾射而出。
即使是暗行堂的人,一般要杀!苏我伏鹰的眼里像燃起了两团火苗。
发切丸发出,不啻强弓硬弩。即使力道不及,也仅仅是稍有不及而已。在两丈多的距离之内,可以说是无不中之理,更何况那人行迹已露。虽然在得意楼里那人曾经用异术挡住了发切丸,但苏我伏鹰也不相信一天之内会有两人有这个本事。虽然暗行堂与他苏我氏一族也颇有渊源,但在苏我伏鹰看来,暗行堂虽然厉害,但暗行十三星和那些唯唯诺诺,自己一句话就可命令他们切腹的家臣没什么不同,被杀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那人对自己颇有兴趣,他对那人却没什么兴趣。
死吧。他想着。
他已准备看到那人翻身倒地的样子了,突然只觉前额又是一疼,似乎有一道闪电劈头打下,将他的前脑都劈成了两半。他一个踉跄,耳边才听到一个雷鸣般的声音:“破!”
虎咆流!
苏我伏鹰直到此时才真正地惊骇恐惧。他做梦也没想到那黑衣人居然也会虎咆流。
百济虎咆流,是他的貘食术的克星。而且,暗行堂也与虎咆流势不两立,暗行堂那种封人五官的五体封灵秘术同样被虎咆流克制,据说当初暗行十三星大举出动,将虎咆流灭门,有人说虎咆流已经失传了。
可是,眼前这个瘦小的黑衣人居然就会虎咆流。
他决不是暗行十三星中的一个!
黑暗中,那人又“咦”了一声,道:“好个了得的倭奴,受了我一记虎咆,居然还能不倒。”
苏我伏鹰眼前望出去已是模糊一片,似乎还带了些红色。他知道那是受虎咆流一喝之威,眼球里的小血管破裂之故。他虽然不曾倒下,却已只是勉强站着,斗志全消。空中飞过几缕发丝,那是发切丸被那个人的虎咆喝散后的残余。苏我伏鹰大口喘息着,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又走上前一步。冷笑道:“到了此时,还想报仇么?”
那人个头还不如苏我伏鹰高,但此时苏我伏鹰看去,却觉得那人伟岸之极,简直像是个巨人。他心知那是自己受了虎咆流一击,神智渐渐散乱之像,咬牙道:“眼下我不如你,但三年之后,定然再来向阁下请教。”
那人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低声笑了笑,道:“不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奈何,在下并非君子。”
这人居然丝毫不受言语之激!苏我伏鹰心已绝望。虽然他还有最后一手,但那只能两败俱伤,他还有将负心子带回东瀛给兄长之责,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做出。可是眼前这黑衣人显然是要将自己斩尽杀绝,只怕不得不用了。
他并不畏死,想的只是自己的职责。负心子本有两枚,干系到苏我氏一族的兴衰。其中一枚向来由历代皇子执掌,另一枚就在苏我氏家族中传承,苏我伏鹰的祖父名叫苏我马子,本是倭国权臣。推古天皇时,圣德太子当政,与苏我马子不睦,苏我马子被迫隐忍二十年。等圣德太子身故后,苏我马子方才得势,他对圣德太子实是恨之入骨。四年后,苏我马子过世,苏我伏鹰的父亲苏我虾夷继位。又过了两年,推古天皇也去世了,去世前有传位于圣德太子之子山背大兄之意,这自然是苏我虾夷不想看到的。可是让苏我虾夷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叔叔苏我摩利势却竭力支持山背大兄,而从苏我马子死时,官位由虾夷继承,那枚负心子却传给了摩利势。苏我虾夷心知苏我摩利势与山背大兄联手,自己这一支迟早会遭灭门之祸,便全力打击摩利势,迫得摩利势东躲西藏。若不是苏我虾夷想迫乃叔交出那负心子,早将他满门斩杀了。只是苏我虾夷迫得太紧,以至于摩利势居然趁唐使来时将负心子交给了唐使通事,使得苏我虾夷这些年劳而无功。
苏我伏鹰向来不喜携带随从。此时入唐,带苏我道纯前来,那也是兄长的意思。让他发现苏我道纯暗通镰足一方后,马上就下了杀手,将苏我道纯灭口。只是到此时,他不禁有些后悔。如果现在有个靠得住的随从,纵然自己被迫与那黑衣人两败俱伤,这随从还可将负心子带回去。只是现在陷入了两难之境,不出最后一手便要死在那黑衣人手上,出了最后一手一般带不回负心子。
大概觉得胜券在握,黑衣人又上前一步,道:“人固有一死,阁下认命吧。”
苏我伏鹰眼中神光一闪,喝道:“苏我伏鹰之命,不由他人执掌!”
黑衣人一怔,道:“苏我?”
此时苏我伏鹰的右手猛地往自己头顶一拍,从他掌心已吐出一团黑气,尽入顶心。
所谓貘食术与貘杀术,乃是驱使影貘,窥测他人心思或者杀人之术,两者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一个留有余地,另一种却是以杀人为目的。
貘杀术杀人无形,但也可以以此控制人的身体。那一次在无漏寺里苏我伏鹰对苏我道纯下了貘杀术,随即苏我道纯便被裴行俭那一伙金吾卫救走,纵然求医问药,仍是回天乏力。
只是貘杀术另有妙用。假如对自己施用,这身体便如外物一般,可以暂时由自己控制,功力无形中增长一倍。只是这种手段无异于饮鸩止渴,纵能伤人,自己先是死路一条了。
这种手法,有点像是中原邪派心法中的天魔解体大法,原本就是走投无路时拼死反击所用。而苏我伏鹰此时,便已到了走投无路之地。
苏我伏鹰天分过人,影貘修习有成。如果那黑衣人不是身怀克制貘食术的虎咆流的话,鹿死谁手还尚不可知。此时苏我伏鹰被逼到了绝地,他性子又偏激之极,终于不顾一切,对自己用了貘杀术。
影貘入体,苏我伏鹰先前所中的五体封灵秘术已被解开,趁那黑衣人一怔之时,苏我伏鹰双手一扬,从他双掌掌心同时伸出两道尺许长的黑烟,喝道:“中!”
他自知已无生还之理,出手再不留情。
“苏我”两字,让黑衣人也不由大感踌躇。
与中臣镰足商谈合作之事时,他并不知道中臣镰足要自己杀的乃是苏我氏一族之人。
他与中臣镰足合作,所希望的自然是能够借来倭国之兵。只是中臣镰足虽是倭国显臣,但眼下并非什么炙手可热的人物。相反,苏我氏在倭国权倾一时,当真可称得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于他来说,也许与这苏我伏鹰联手,杀了中臣镰足更为合算。
现钟不打,何苦铸钟来打。这种心思,谁都会有吧。中臣镰足一定也担心自己知道了内情,会弃己而去,所以有意不告诉自己对方的真实姓名。
因此,虽然苏我伏鹰已如鱼肉在俎,黑衣人却缓了一下手。只是没想到这片刻的迟缓,换来的却是苏我伏鹰意料之外的反击。
苏我伏鹰已中了他的五体封灵秘术。虽然五官未能尽封,但眼耳鼻都已经打了个折扣,此时的苏我伏鹰便如一个七老八十之人一般行动迟缓。只是更让他意外的是,苏我伏鹰突然间尽复旧观,甚至比未受封时更强。
倭国秘术,果然也不可小觑!他想着。到了这时候,纵然他想弃中臣镰足,转而与这苏我氏子弟合作也已来不及了。
现在他最为赞叹的,不是眼前这个苏我伏鹰出人意料的坚忍强悍,而是中臣镰足的算计。
中臣镰足显然已经算定了苏我伏鹰的性子,算定了等自己知晓对方的真实姓名时,已经斗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这样想来,与中臣镰足联手同样是上上之策吧,只是时间要长一些,而且要加倍小心……
他的一怔忡,大概只不过一弹指。可就是这一弹指间,苏我伏鹰的反击已然到来。
苏我伏鹰掌中的黑烟几如有形有质,便似两柄尺许长的短剑。而苏我伏鹰方才举步维艰,此时步法却突然间快如闪电,黑衣人的头刚抬起,苏我伏鹰已到了他身前。
黑烟只是黑烟,但此时却真如剑一般,那两道黑烟一上一下,一取面门,一取前心,黑衣人哪里还闪得过,这两道黑烟同时刺了进去。
黑烟甫一刺入,苏我伏鹰已觉不对。这招影剑双杀已是超出了他的极限,他原本就准备拼死一搏,与这黑衣人同归于尽。影剑无形无质,本来也是无坚不摧,但他的双掌向前推到黑衣人胸前时,却觉双掌竟然并没有碰到实体,眼前竟是空空一片。
这黑衣人竟是个幻象!
苏我伏鹰以最后的力量反击,本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这最后的反击居然也已落空。此时纵然再想搏命,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呆呆地站着,叹了口气道:“阁下到底是谁?伏鹰想要死个明白。”
苏我伏鹰自恃本领高强,但在这黑衣人面前,却连一丝胜机都不曾抓到。与斗法落败相比,这种突然间知道有人远比自己高明的失落感更是痛苦。
黑暗中,却不见那黑衣人回话。苏我伏鹰的反击也让这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倭国秘术,果然有其高明之处。
黑衣人闪身在边上一棵树后,默默地想着。他已不敢再有托大,方才若不是自己在千钧一发之际脱身,只怕自己要死在苏我伏鹰的拼死一击中了。
夜长梦多,还是杀了他。
其实此时苏我伏鹰已是油枯灯烬,再无还手之力。但他刚才这影剑双杀实在太过凶险,便是这黑衣人也不敢再行冒险。黑衣人将右手往怀中一探,摸出了一根雪白的牙筷。
这牙筷长约五寸,一头削出尖锋,便如一根钢刺一般。他伸手往左臂上肘弯处向手腕一划。等牙筷划到左腕时,他左手一翻,一把从右手里抓过牙筷,右臂却已顺势伸直,筷子又从右臂手腕向肘弯划了一道。
牙筷虽尖,但那黑衣人用力甚轻,筷尖在他的衣袖上划过,布料上连一丝痕迹也没留下。只是他的筷子到处,苏我伏鹰却觉双臂突然一阵剧痛,像有一把无形的尖刀划过,他的双臂肘弯到手腕处几乎同时出现一道深深的伤口,登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把两个袖子都染得红了。只是他已精疲力竭,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了,只是低低呻吟了一声,道:“你杀了我吧。”
如果现在还能自杀,苏我伏鹰一定会自杀的。这两道伤口极深,他双臂已然废了,那黑衣人到此时才相信苏我伏鹰的确已无还手之力。他慢慢从树后踱出,道:“苏我公子,受人之托,取君之命,还请公子海涵。”
他的厌胜术虽能伤人,但要取人性命还力有未逮,要杀苏我伏鹰,只能近前动手。苏我伏鹰双臂已废,两脚也沉重得根本迈不开,他只是勉力站着。看着这黑衣人走近,他居然还淡淡一笑,道:“技不如人,命该如此。”
黑衣人双指拈着牙筷刺向苏我伏鹰的咽喉。这人衣着形相都诡秘怪诞,但这拈筷的姿势却潇洒之极,极是不类。苏我伏鹰心道:“这人到底是谁?”虽然要死在这黑衣人手上,但除了这人会暗行堂与虎咆流的本领以外,全都一无所知。
他闭上了眼。
牙筷尖已到苏我伏鹰的咽喉处。正在将触未触之际,忽然有一阵微风掠过。
灞河岸边,又是岁暮天寒,起风自然毫不奇怪。只是这阵风来得突然,黑衣人的眼不自觉地眯了一下。
上下眼皮刚碰上,眼前一花的瞬间,他突然觉得不对。
有人欺近!
黑衣人身经百战,好几次甚至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又是精通暗行堂五体封灵秘术的高手,自己的五官更是敏锐之极,几乎浑身上下都是眼睛,单凭这风声,便能感觉到来者的身形。他的牙筷忽地一折,在空中斜斜一掠,已封住了此人的来势。
然而牙筷却只是在空中虚划了一道而已,什么都没有碰到,甚至,连站在那里的苏我伏鹰都不见了。
这黑衣人也不由一愕。
风火轮咒!
这身法分明是风火轮咒!
武功中,轻功身法是一大宗,各门各派都有独到之处,有些此道高手的身法更是惊世骇俗,恍如鬼魅。但武功毕竟是武功。任何一种武功,都有其极限,不可能无限制地快下去。
但法术中的神行法则不同。
神行法并不是人本身的跑动,而是以法术来驱使人行动。只是法术有高下之分,而受法之人也同样有强弱之别。若是受法之人原本甚弱,跑得快了,人的身体都要被扯得四分五裂。
此道高手,得名最著者,当数东汉汝南费长房。
晋代葛洪《神仙传》中,“壶公”条有云:“费长房有神术,能缩地脉,千里存在,目前宛然,放之复舒如旧也。”说的就是费长房的神行法。费长房的神行法已让人觉得能够缩地。地当然不能缩,只不过费长房来去倏忽,宛如将千里之地缩至目前。
而后来费长房之死,也是他将神行法修至极致,结果身体无法承受,被罡风扯碎。时人以为那是因为费长房驱使鬼物,因为失去符文,遭到鬼物报仇,将他撕碎。
轻功练得越高,对己身就越有好处,而神行法练得越强,自己反倒更危险。正因为这个道理,因此术门中人对神行法几乎都聊备一格,并不刻意修习。久而久之,会神行术的人就越来越少了,便是这黑衣人也不会。
只是他知道,当今神行法中最高明者,便是极玄子一脉的风火轮咒。
风火轮咒之快,如驭风火。而神行术中,形在声先的,也唯有风火轮咒才做得到。
在听到声音之前,身形便已先到。这等神速,当真匪夷所思。也唯有风火轮咒,才能闪过他的牙筷,抢在他动手之前将苏我伏鹰救走。
在蒙面的黑布后面,黑衣人淡淡地一笑,道:“明崇俨公子,别来无恙否。”
极玄子的行踪早已下落不明,不可能出现在长安外的这个荒林里的。现在还能使出风火轮咒的,就只有极玄子的嫡传弟子明崇俨一人了。
风火轮咒虽然神妙无方,却也不能持久。如此快速奔跑,便是施术者身体承受得住,也受不了那等摩擦所生的高热。明崇俨即使救了苏我伏鹰,也一定不会走远。
明崇俨无声地喘息着。
他的武功虽然也相当不错,但还是远远比不上裴行俭。当初他对裴行俭用了这风火轮咒,裴行俭还能在张三郎的追逐中逃了好长一段,他却只跑了十余丈便觉周身酸痛。再跑下去,浑身都要像一个坏了的傀儡一般散架了。
他在一棵大树后放下苏我伏鹰,正要歇息一下,耳中忽地传来那黑衣人的声音。
在麻胡的住处,他多长了个心眼,已布下了踏影咒。原本是想看看以后会不会还有人再到这里来,没想到在麻胡宅中遇袭,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轻薄的衣衫,隐隐透出冶艳的肉体。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依稀所见的这个人影是真的,却也觉得此人定然与自己那失去了的记忆有关。因此他追踪此人,一直到了灞河岸边。
只是,那人并不是个有着冶艳肉体的女子,却是个身材矮小的黑衣男子。
就是这个人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么?明崇俨仿佛看到了解开那个谜团的一把钥匙就在眼前。他的法术已经大为不弱,那黑衣人的心思又全在苏我伏鹰身上,居然一直未能发现他窥视在侧。只是那黑衣人的本领却让明崇俨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个叫苏我伏鹰的倭人已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了,可是这黑衣人本领之高,似乎已可与张三郎并驾齐驱。而他所见的张三郎本领更偏向武功一道,单论法术,只怕这黑衣人是他所见过的最强者。
恐怕,连师傅都不如他。
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会在麻胡宅中放过了自己?
虽然见到了解开谜团的钥匙,但这谜团似乎越来越大,已成为一片不可捉摸的浓雾。
要让那黑衣人自己打破这谜团,当然是不可能的。唯一有望解开的,只怕就是这个叫苏我伏鹰的倭人了吧。在那黑衣人施展出明崇俨闻所未闻的异术时,苏我伏鹰分明是知道这些异术的底细的。明崇俨还记得,苏我伏鹰说过的两个字。
百济。
高句丽,新罗,百济。这三个遥远的小国,当初与高仲舒在会昌寺吹牛时也听他说起过。
从前朝开始,这三国中势力最大的高句丽,就一直是中原天子的眼中钉。强悍的高句丽骑兵从辽东奔涌而来,屡为边患。前朝文帝、炀帝先后四度发兵远征高句丽,结果都无功而返。
此后,中原新朝建立,而高句丽王也由婴阳王高元换成了荣留王高建武。高建武表面上颇为恭顺,太上皇曾封其为上柱国辽东郡王,高建武也遣世子入长安朝贡,一时间似乎亲密起来。但高仲舒说,高建武心怀叵测,从夫余城到东海修建了一条长城,“今上迟早会第五次征东”。
虽然那四次远征高句丽都是前朝发生的事,但高仲舒一族在两朝都是贵显,何况太上皇与前朝炀帝本来就是表兄弟,因此在高仲舒看来,大隋与大唐其实是一回事,不过天子换了个人而已,当今天子的征东也一定势在必行。而百济是这三国中最为南端的一个。高仲舒也说起过,百济王为扶余氏,现在在位的是武王,名叫扶余璋,是百济第三十代王。百济与中原向来交往不多,与倭国却颇为密切。而与其相邻的金氏新罗王对中原最为恭顺,现在的新罗王称善德王,是一个女子。
明崇俨还记得高仲舒说起新罗善德女主那副眉飞色舞的样子。高仲舒虽然看上去有点靠不住,但他对史实的精熟明崇俨也只能甘拜下风。只是他想不通这个来自百济的黑衣人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也许,能救下苏我伏鹰的话,就能够知道一些了吧。
这时他听到了那黑衣人的声音。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是,那黑衣人竟然一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一声不吭。这黑衣人的本领太过奇异,明崇俨自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现在只能自求多福,希望能逃过这人的魔掌。
他没有吭声,站在一边的苏我伏鹰却突然呻吟了起来。明崇俨吃了一惊,正要捂住苏我伏鹰的嘴,手还没碰到,却是大吃一惊。
像是有无形的暗器一下子戳瞎了苏我伏鹰的双眼,从他眼里,竟然流出了两道殷红的鲜血。鲜血顺着苏我伏鹰的脸颊淌下来,在他脸上画出两道鲜红的竖纹,便如将一张脸分成了三块。
这副诡秘的景象使得明崇俨也不由得退了一步。
他刚退得一步,忽觉身后多了一个人。正想扭头去看,耳中忽地“嗡”的一声响。
像是有一个焦雷在他脑中炸响,明崇俨呆了呆,眼前便是一黑,连身后是谁也不曾看到,便晕了过去。
尽管处心积虑地对付,甚至还借过了纥干承基之力,又故意让他得到负心右子,既让他自以为得计,又因为这负心右子,行迹逃不脱萧先生掌握。经过了连串计谋,但当真看着木盒里的头颅,中臣镰足不禁有了短短一瞬间的怔忡。
伏鹰,不要怪我。
当初在竁上人座前的这个小小少年,现在已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头颅了。假如伏鹰不是鞍作弟弟的话,也许会成为自己得力的臂助吧。只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再也无法改变了。
“主人。”
胜秋的声音有些迟疑。中臣镰足一扬眉,道:“怎么?”
“那萧先生……”胜秋的话吞吞吐吐,甚至有些恐惧。他又迟疑了一下,道:“萧先生不是易与之辈,主人小心。”
中臣镰足微微一笑,道:“自然。此人本领之高,不作第二人想。好在远交近攻,他本领再高,终究是远人,志不在我,不必多虑。”
胜秋咽了口唾沫,道:“我是怕,万一他起了异心,到时便无人能制了。”
中臣镰足眼里一亮,道:“胜法师,你自觉不是他的对手吧?”
“伏鹰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此人实力其实远在我的估计之上。这等人,实在是一把双刃刀,一不小心,反会成为心腹大患。”
中臣镰足站起身,道:“双面刃应用得法,左右都能伤敌。沉疴当用猛药,杀人刀与活人药,原本只是一种东西,只看你如何用了。斗智为上,斗力为下。微风起于青萍之末,却能摧参天之木。胜法师,萧先生有伤人的利刃,我却有收取利刃之鞘。”
中臣镰足的眼中充满自信,胜秋伏在地上仰头看着这个主人,心中也升起了信心,道:“主人说的是。”
“负心左右子都已到手,该返程了。”
胜秋站起身,推开门让中臣镰足出去。外面阳光灿烂,积雪已经化尽。中臣镰足看了看天空,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鞍作,你的死期已经到了。
在中臣镰足的嘴角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但这笑意却总有一丝苦涩。当初在竁上人座前,鞍作对自己甚是尊重,固然有安抚收买之意,但对于鞍作,他也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仿佛星辰。如果各安其位的话,都会发出自己的灿烂,但一旦相遇,就只能有一个留下来了。鞍作与自己,也是两颗命定不能共存的星辰吧。
他看着远处。这个天下第一的名都在灿烂的阳光下更显得繁华富丽,故土的飞鸟京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寒酸的村落罢了。中臣镰足凝视着鳞次栉比的屋宇,心里却不是赞叹,而是万丈的雄心。
倭国与大唐,也将会是两颗将要相遇的星,只能有一颗留下来。
总会有这一天的。他想着。
在一阵柔和的梵唱中,明崇俨慢慢睁开了眼睛。裴行俭看着他渐有知觉,又惊又喜,道:“大师,他醒了。”
他是听得地方上报来说城外出了一桩大命案。城外也是万年县地界,他受长官指派领着几个金吾卫同僚过去查探,果然见一地残尸。更待查看,突然在树林里还发现了人事不知的明崇俨。明崇俨虽然昏迷不醒,但身上没有一点伤痕,裴行俭大为吃惊,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请郎中来看看,全都说不出什么,倒说是中了邪气,不是染病。裴行俭无奈之下,又不知明崇俨住处,只知他在会昌寺也有一间小屋暂住,便将他送到会昌寺来了。辩机见明崇俨这般模样,也吃了一惊。当初明崇俨以浮梦术追查那段失落的记忆,生怕自己会走火入魔,便请辩机以梵唱来替自己收束心神。此时也不知有用没用,他死马当活马医,试着再以梵唱来唤醒明崇俨,哪知果然有效。
明崇俨睁开了眼,仍是一片茫然,道:“我……我这是在哪儿?”
裴行俭欠过身去,道:“明兄,这儿是会昌寺。你怎么会在东城外的?”
明崇俨撑着禅榻,正想起身,却觉周身骨节都似脱开了,又酸又痛,不禁呻吟了一声。裴行俭一把托住他,道:“明兄,你先喝口水吧。”
明崇俨接过水来,苦笑道:“裴兄,是你送我来的么?”
裴行俭道:“是啊。城东发生一起命案,我前去查看,结果在林子里发现了你。明兄,你知道是谁杀了那些人么?”
明崇俨皱了皱眉,道:“城东?我去那里做什么?”
裴行俭不由一怔,道:“明兄,你自己都不知道?”他只道明崇俨另有难言之隐,小声道:“死者十一人,经查对,都是长安南味号的东家和伙计。这些行商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对方居然下手毫不留情,尽数被重手震死,这是长安这些年都少有的大案了。”
明崇俨诧道:“震死?”
裴行俭点了点头,道:“这十一人身上都不见外伤,但耳中有血,经查是被练过柔劲的高手击中后脑震死。”
他还要说下去,明崇俨忽然道:“这十一人中,可有身份不明之人?”
裴行俭心道:“你总算要说出实情了。”他道:“没有。这十一人全是南味观的伙计,都能查到他们的家人。”
明崇俨一怔。他虽然不记得了,但隐约还记得自己是在追查那个叫苏我伏鹰的倭人。此人当然不会在长安有家人,那么那十一人中并没有这个苏我伏鹰了。他又喝了一口水,没再说什么。裴行俭见他欲说不说,更是不悦,道:“明兄,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多少也告诉我一点吧。这案子死了那么多人,上头命我加紧破案,可我到现在也没半点头绪。”
明崇俨叹了口气,道:“守约,我若知道,定然全都告诉你。只是,我真个记不起来了。”
裴行俭道:“你再想想,看看能想起什么来。”
明崇俨茫然地抬起头,道:“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发现我时,我身边有旁人么?”
裴行俭摇了摇头,道:“你与那十一人相隔有数十步,周围脚印甚乱,看样子你曾与人动过手,难道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明崇俨又想了想,叹道:“真的不记得了。”
裴行俭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那好吧,明公子,你便在辩机大师这儿歇息,我还要回武侯铺去。”他本已与明崇俨称兄道弟,此时却又恢复了当初不太熟悉时的称呼。明崇俨心知自己这个当事人没有被作为凶嫌送进金吾卫大牢,自然是裴行俭从中斡旋,而自己却吞吞吐吐地不肯吐实,裴行俭心中定已着恼。他正色道:“守约,我真的不是不愿说,实在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裴行俭此时已走到了门口,听得明崇俨这般说,他回头道:“那么,你是不是还记得在那儿见过一个女子?”
女子!明崇俨心头猛地一跳。他道:“那个南味号里有伙计是女子么?”
裴行俭摇了摇头,道:“此事大不寻常。南味号有十一人丢了性命,此事虽大,终究还不算什么。眼下长安城里还有一件事闹得人心惶惶,那件事才是燃眉之急。”
明崇俨怔了怔,道:“那事与我有关么?”
裴行俭顿了顿道:“我也不知。”
明崇俨见他欲言又止,心道:“裴兄怎的也这般不痛快了。”裴行俭文武全才,不过他毕竟是个习武的,做事向来直截痛快,这样子话说半截,实是从未有过的异事。但自己把事情忘个一干二净,原本就难以让人取信,也难怪裴行俭不愿对自己明说了。他苦笑道:“守约兄,若我能想起来,马上便对你说。”只是这时裴行俭已急匆匆走出门去了,并不曾听到明崇俨这话。
会昌寺外,停了一辆马车。裴行俭一出会昌寺的门,便走到马车前,躬身道:“大人,属下回来了。”
车帘微微动了动,一个低低的声音传了出来:“上来说吧。”
车门开了一条缝,裴行俭跨了上去。这车看上去不大,里面却也不小,当中一张小几,有个青袍的中年人正坐在后面,呷饮着一杯酒。一见裴行俭上来,那青袍人微微一颔首,道:“坐吧。”
裴行俭坐了下来,马车已然缓缓开动。他小声道:“大人,属下已问过明公子了。”
青袍人将手中的酒喝了下去,咂摸了一下滋味,慢慢道:“明公子说什么话了么?”
裴行俭低着头道:“明公子后脑中了那人柔劲,已全然记不起来了。”
“这是真的么?”
裴行俭低低道:“据属下看来,应该不假。”
青袍人叹了口气,道:“看来只得去请动袁李两位先生了。”
裴行俭浑身一震,道:“大人,以属下看来,明公子与此事实是无关。”
青袍人眉头一扬,道:“何以见得?”
“乍一看来,明公子此事与先前那七起命案如出一辙,但细细想来,颇有不同。疑点其一,那七起命案中,每案只伤一人,当事人都不留活口,而此事却有南味观十一人致死,反是明公子只是后脑中了柔劲。疑点其二,那七起命案中尸身被发现之前,当事人已先行失踪短则数日,长则一月,而明公子事先并无失踪之事。疑点其三,”说到这儿,裴行俭咽了口唾沫,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地说下去,接道:“那七起命案中,凶手出手极其阴狠,死者后脑受击,脑骨片片碎裂,而明公子后脑虽然受击,却无外伤,只是让他忘掉前事。两者虽然近似,实是大相径庭。”
青袍人静静地听着裴行俭逐条细说,听他说完了,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也颇有道理。”还不等裴行俭松口气,他却是淡淡一笑,又道:“不过守约你显然是有意为那位明公子开脱。你可要知道,那七起命案所用手法,乃是兰陵萧氏的拂梅手,与南味观十一人和明公子所中相同。兰陵萧氏,你可知那是什么人么?”
裴行俭的心一下沉了下去。他一直希望能让明崇俨置身事外,但显然已经办不到了。他低声道:“属下知道。”
“你知道,陛下也知道,不然你以为那七个寒家少年之死真能上达天听么?”青袍人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裴行俭只觉背后冷汗直冒,低声道:“是,是。”
青袍人看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守约,当初我与令尊情同手足。令尊大人被王胡儿所害,我五内如焚。那明公子是你朋友,你不愿他受池鱼之灾,我也明白。只是此事已非你能一肩承担,还是不要勉为其难了。”
裴行俭的父亲裴仁基,本是隋朝名将张须陀麾下。张须陀在大海寺中李密瓦岗军之伏,力战身死,裴仁基与长子裴行俨一同投降了李密。后来李密与王世充相争失利,裴氏父子又为王世充所俘。王世充本姓支,是西域胡人,因其父随母改嫁霸城人王粲,这才冒姓为王,知道他底细的都蔑称其为“王胡儿”。王世充待裴氏父子甚厚,将侄女也嫁给裴行俨为妻,然而终究忌惮裴氏父子勇武,最终将他父子斩杀。裴仁基被杀那年,裴行俭刚好出生,他从来都不曾见过父亲一面。这已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青袍人当初也在王世充麾下为将,与裴仁基相交甚厚,这才有意将裴行俭这故人之子调到自己手下。
听他说起父亲的事,裴行俭没再说什么。青袍人见裴行俭虽然不说,知道他心中仍然不服,又叹道:“守约,你也不要太担心。袁李二位先生不是等闲之辈,那位明公子不会受什么伤损的。”
裴行俭抬起头来,道:“大人……”那青袍人见他还待再说,淡淡道:“你要将这明公子先送到会昌寺来,我也答应你了,眼下便由我亲自接手吧。你先回去歇息,以后的事,我自有安排。”
裴行俭心头一凉,已知再说不通。他默默地行了一礼,转身拉开车门一跃而下。马车驶得不算太快,但也不慢,裴行俭跳下车去却如闲庭信步。那青袍人见他露了这一手,暗自喝了一声彩,心道:“这小子已得了他师傅八分的本领,可惜性子还软了些。”裴行俭的师傅是名将苏定方。其实裴行俭的本领已与苏定方不相上下,若以这一手轻功而论,实际他已在苏定方之上。
打发走了裴行俭,那青袍人又啜饮了一口杯中之酒。顿了顿,轻声道:“阿珠,你觉得如何?”
那赶车人阿珠一直一声不吭,听得那青袍人问起,这才道:“很好。”
青袍人笑了笑,道:“不是问你裴行俭那小子的事。你以为要将那姓明的如何?”
阿珠道:“阿珠是下人,一切全听大人安排。”
“若由你打算,你该如何?”
阿珠想了想,道:“裴街使尽的是朋友之义,大人尽的是臣子之责。”
青袍人伸指叩了叩案头,点了点头道:“不错。我请李先生不要伤了他,在守约这小子跟前也可以有个交代了。阿珠,去李府吧。”
太常博士李淳风的宅第在通义坊。通义坊为漕渠和清明渠相交之处,因为坊中有这两道大渠,桥梁甚多,车辆通行不便,却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当初唐高祖李渊尚是隋朝唐国公时便住在此处,此时旧宅已改为通义寺。李淳风性子恬淡,不乐繁华,在通义坊的住处也是一所小小宅院,毫不富丽。
青袍人将车子停在门口。下了车,将名刺交给一个年老的司阍。只等了不多一会儿,便听得有个爽朗的声音传了出来:“李将军真是稀客啊,请进。”正是李淳风的声音。
“明兄,你没事吧?”
一听到这个声音,辩机连忙站了起来。到会昌寺来的人中,唯一一个会大呼小叫的,便是弘文馆的高仲舒了。若不赶紧去迎他进来,只怕他会一路叫到会昌寺的所有僧众都听到。
他刚迎出门,高仲舒已一头撞了进来。他满脸通红,想必是一路急急跑来的。明崇俨正在啜饮着一杯茶,见他这样子,道:“讷言兄,我没事。”
“我听说你受了伤,马上就过来了。你知道大秦寺的阿罗本大师么?”
高仲舒接下来的这句话没头没脑,让明崇俨一怔。阿罗本这个名字他从来没听说过,不像沙门中人的法名,想必是西域番僧吧。他道:“这个你还要问问辩机大师,我可不清楚。”
高仲舒道:“他的门派叫景教。听说,景教是大秦国的国教。”
所谓景教,就是天主教聂斯脱里派在中国的称谓。聂斯脱里是叙利亚人,曾任东罗马(大秦)君士坦丁堡大主教。因为他提出“基督二性二位说”,认为圣母马利亚只是生育了耶稣的肉体,而非授予耶稣的神性,故在以弗所大会被定为异端,聂斯脱里也被革除主教职务。后来聂斯脱里本人客死埃及,但这一派信徒却遁入波斯,不断向东发展。阿罗本于贞观九年抵达大唐,经过三年周旋方由天子下诏,准许阿罗本在长安传教,并在义宁坊建大秦寺一座,由阿罗本主持。这大秦寺占地不小,现在只是在启建,所以明崇俨还不曾听说过。
明崇俨诧道:“大秦国的国教?你跑那里去做什么?”高仲舒是持无鬼神灭论的,以前从不涉足佛寺道观,现在到会昌寺来,也无非是与辩机和明崇俨聊天。他莫名其妙地跑到一个大秦寺去,确实很让明崇俨想不通。
高仲舒咽了口唾沫,道:“我……渴死了,辩大师,给我也倒杯茶吧。”辩机给他倒了一杯,高仲舒也不管这种蒙顶石花茶要细细品味,接过来一饮而尽,道:“明兄,那大秦寺刚落成,我想去开开眼界。大秦寺的住持名叫阿罗本,是波斯来的。听他说,景教教义与释道诸家大为不同,他们信奉一个天尊。这天尊见众生苦难,便化为凉风吹向一童女。对了,这童女名叫末艳,感凉风受孕,诞一子名谓‘移鼠’……”
明崇俨心情并不甚好,但听到此处,也不由笑出声来,道:“怎么叫这个名?”
高仲舒道:“胡人名字,古里古怪的多了。阿罗本大师说这移鼠有绝大神通,能令人起死回生,奉天尊之命拯救世人,收下十二大弟子,个个神通广大。其时大秦王不信移鼠所教,要捕杀移鼠。移鼠的小弟子被大秦国有司收买,以银饼三十将移鼠出卖,结果移鼠被活活钉死。”
明崇俨见他嘴里唠唠叨叨地说着,眼神大有神采,看样子哪里是来探望自己,实是满肚皮话不吐不快,到自己跟前说个痛快。他笑道:“听你说得这么热闹,难道你想要皈依这景教不成?”
明崇俨说这话只是打趣,哪知高仲舒脸一下又红了起来,大为忸怩地道:“这个……其实我想问问辩大师,景教是不是也是佛门一脉?”
这回轮到辩机一怔了。饶是辩机学富五车,却不曾听说过景教的名头。他皱了下眉头,道:“这个我也不知。不过佛门可没有天尊末艳移鼠这些的。”他看了看高仲舒,疑惑地道:“高公子,你真要皈依景教?”
高仲舒咽了口唾沫,一张脸又红又白,倒像是煮得半熟的虾。好半晌,才干笑道:“哪里哪里,我只是要去看看。”他叹了口气,道:“守约现在忙得焦头烂额,你既然也碰到这种事,那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裴街使,仍是那样子么?”
裴行俭刚站起身,一个叫沈天卫的金吾卫便过来问道。他洗了洗手,拿过一块布擦了擦,道:“后脑被人以柔劲击碎,与那些人的死法一般无二。该死的混账,真不知他还要干几起。”
裴行俭刚回武侯铺,还没坐下,便听人来报又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一听那男尸是个少年,裴行俭心里就“咯噔”一下,心知多半又是那人做的。他立刻和几个同事一块儿过来查看。
尸首是在长安东南角的修行坊发现的,周围还有点车辙痕,但因为时间有点长了,车辙印都已被踩乱,根本看不出是从哪里来的。与先前陆续发现的那七具男尸相仿,这具尸首是个长相十分清俊秀丽的少年。不算南味观那些人的话,这前后八具尸首正好出现在长安城的八个方向了。
这八具尸首都是长相俊秀的美少年。裴行俭皱起了眉,又下意识地擦了擦手。其实天还很冷,尸首上并没有尸臭,可是他仍然觉得自己的手上带着一点臭味。明崇俨的相貌倒与这些死者差不多,可是为什么他能活下来?如果明崇俨不是自己的朋友,自己也会不惜一切追查下去的吧,这也难怪李大人会紧追不放。
沈天卫看着这具尸首,忽然小声道:“裴街使,你说会不会是长安城里出了狐女了?”
“狐女?”
沈天卫点了点头,道:“死的人全是长相漂亮得不像话的小白脸,而且住的地方也是东南西北都有,不像是寻常的杀人命案。说不定,那是狐女盗取了这些小白脸的元阳后,又把他们灭口了。”
裴行俭既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沈天卫显然把小时候听到的故事都当真了,可是他说的真的毫无可能么?这八起命案显然是同一人所为,而这个人,倒真的有可能是个女子啊。
沈天卫见裴行俭低头不语,若有所思的样子,只道自己说得有道理,道:“裴街使,你说李将军能破了这案子么?”
先前那七个死者中,有一个是礼部侍郎的公子,还有一个也是官拜千牛卫的世家子弟。因为出了这两个死者,这件案子就成了通天大案,天子亲自下令让李将军督办此案。然而这只是一般的看法,裴行俭却知道这事远远不是死了两个世家子弟那样简单。
凶手用的,乃是兰陵萧氏的拂梅手。
兰陵萧氏不是一个寻常姓氏。这一族源出齐梁皇族,隋炀帝之后萧氏就出自这一族,而当今名臣尚书左仆射萧蠫就是萧后之弟,也是这一族中人。不过令天子最为忌惮的却是这一族中的萧铣一支。隋末,萧铣自称梁王,拥兵四十万,是大唐最大的劲敌之一。武德四年,高祖李渊遣李孝恭与李靖进击,结果李靖献奇计一月攻破梁都江陵,萧铣开城投降。只是李渊忌惮萧铣,仍然将他斩杀。萧铣临死前,发誓与李唐不同戴天。萧氏后人大多习文,习武者就只剩萧铣这一支了,所以当拂梅手出现,一定使得天子大为吃惊。正是为此,李将军是决不会放过明崇俨的。假如要让明崇俨不至于被卷入这事中,唯一的办法就是抢在李将军之前破了这件案子。可是这话说说简单,要做到实在谈何容易,自己真能做到么?
沈天卫见裴行俭仍是不言不语,只道自己说错了话,干笑了两声道:“李将军神通广大,属下实在不该多嘴。裴街使,我们是不是先回去?”
裴行俭忽地抬起头,道:“等等,我再看看。”
他大踏步走到那具死尸跟前,道:“把他的衣服解开吧。”
沈天卫呆了呆,道:“解开他的衣服?裴街使,这尸身上还有什么异样么?”尸身已经僵直,要脱衣服很不容易,所以只是解开了衣带看了看身上有无伤痕。听裴行俭说要把死尸身上的衣服解开,他自是吃惊。
裴行俭已经拉开了衣带,把尸体上的外套解下来,道:“不是。”他将那外套展开了,这衣服是一件做工相当考究的缎子长袍,因为曾放在雪水里,上面沾着些泥污,此时却已干了。裴行俭轻轻一抖,“啪”一声,袍子上那些干了的泥屑居然纷纷掉落,一件衣服又变得相当清洁。沈天卫见此情景吃了一惊,叫道:“这是什么料子?”
“此人身上的衣料可不同寻常,就算长安城里能穿这种衣服的人也不是很多。假如我们拿到几家大的绸缎行里去问问,应该能问出些端倪来。”
沈天卫眼中一亮,道:“假如这衣服原先并不是这尸首身上的,说不定……”他恍然大悟,越想越是兴奋。如果真是如此,应该马上就能查出凶手了。裴行俭却摇了摇头,道:“这件缎子长袍貌不惊人,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异,显然不是那凶手的,不然凶手决不会让它还穿在这尸首身上。”他将袍子折了两下,叠成一块,道:“走吧。”
长安的绸缎行不下于百家。裴行俭和沈天卫走了两家,问了一下,那里的人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说这是寻常的面料。沈天卫看了看天色,已将近正午,道:“裴街使,我们先回去吧,吃罢了饭再过来。”
裴行俭道:“还是去小饭庄凑合一顿吧,省出时间来再走两家。”走过这两家店铺都问不出所以,他反而更有信心,说明这种面料相当稀见。
他们此时已走到了安邑坊。紧贴着安邑坊,北边就是长安的东市,那里大的绸缎庄就有三四家,现在再回修行坊武侯铺吃饭实在太浪费时间了。这儿边上就有个小饭庄,他们并肩走去,到了饭庄前,裴行俭忽然站住了,道:“沈兄,你先去点两个菜吧,我问问就来。”
沈天卫心知这个街使年纪虽轻,出手却颇为大方,倒不担心他是为了让自己付账而故意逃掉,便道:“裴街使,你还要去哪里?”
裴行俭指了指边上一家小绸缎庄道:“我去那里问问。”
那家绸缎庄门面甚小,幌子倒是做得甚精,白底黑字,滚着红缎边,是“冯家真正绸缎”几个字。他笑道:“这么小的店铺也有用啊?好吧,那你马上过来吧,今天我做东。”
裴行俭笑了笑,道:“哪用得着你啊,我来吧。”
他走到那家店铺前,掀起帘子,大声道:“有人么?”
店铺里有个伙计正在擦拭着柜面。这家店虽然不大,里面却是窗明几净,地上也一尘不染。听得声音,那伙计抬起头,笑道:“哟,军爷,军爷要买什么料子?我们冯家老绸缎庄都是真正上好的料子,童叟无欺。”
裴行俭看了看四周搁着的料子,道:“你们这店可不大啊。”
那伙计忙道:“军爷,我们冯家老绸缎庄可是老铺子了,老掌柜在仁寿年就已经在平康坊开了门面,这里只是一个分铺而已。长安城里,东南西北,除了总铺,有七个分铺呢。要说做绸缎行的,我们老掌柜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这伙计也是个多嘴的,还待喋喋不休地夸耀,裴行俭从腋下拉出那件袍子道:“我是金吾卫。你瞧瞧,知道这种面料哪里有得卖的?”
那伙计见裴行俭不是来买东西的,登时不多说什么了。伸手摸了一把,喝彩道:“好料子!亚面细缎,上品,一匹得十几贯足钱。”
裴行俭吃了一惊,道:“这么贵?”当时斗米不过五文,裴行俭的俸禄每月也不过几贯钱,一听这么一匹绸子就要十几贯,自是吃惊。那伙计见裴行俭有不信之色,道:“军爷,你不知此间行情。这缎子油光水滑,更好在不是闪面缎子。”
裴行俭道:“不是闪面缎子反倒更贵?”
“正是。要知道做袍子的话,光闪闪的不雅相,穿出去不庄重。可缎子织得细了,定然有光,想要亚光,可不是轻易织得出来的。全长安城,告诉你,我们冯家老铺可是独一份,没别家有这个手艺了……”
那伙计还要再说下去,外面有人高声道:“小六子,快出来卸货了,少在那里嚼蛆!”却是有人送货过来了。那伙计慌忙跑了出去,一会儿扛了两匹绸子进来,边上一个账房模样的跟进来,手里还指指点点地说着:“冰绡两匹余七尺,变色缎面三匹余一丈二尺……”正说着,忽然看见裴行俭,却吃了一惊,道:“这位军爷,您手上这是……”
裴行俭道:“我是拿过来请你们看看,这料子哪里有得卖?”
那账房抢上前,道:“军爷,能让我瞧瞧么?”话虽这般说,双手却已捧起了那件袍子细细看着,忽然抬起头道:“军爷,您这袍子是哪里来的?”
裴行俭见他神色有异,道:“在下金吾卫街使裴行俭。你知道这衣服么?”
那账房抢也似的抓过袍子,展开了凑到窗前细细看着,忽然惊叫道:“错不了!错不了!这是我们少爷穿的!军爷,我们少爷在哪里?”话音都已经有点变调。
裴行俭又惊又喜,不过脸上仍是平平淡淡,道:“这真是你们少爷的衣服么?”
“不会有错的。这亚面细缎只有我们铺子有得卖,而且这针脚是我们铺子薛娘姨的反跳针,与别家不同,决不会有错。军爷,我们少爷在哪里?他出门都有七天了,老爷老太太都快要急死了。”
魏叔玉走到书房门前,先咽了口唾沫,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这才小声道:“爹。”
“是叔玉么?”里面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那是魏叔玉的父亲魏征。
魏叔玉小声道:“爹,有人要见您。”
“是谁?”
魏叔玉又咽了口唾沫,道:“是太子殿下。”
门“呀”地一下被推开了,一个老人出现在门口。这个有大唐第一直臣之称的名臣,今年正好六十岁。六十岁,这个年纪的男人无论如何都可以称为老人了,可是魏征却似乎老得比旁人更多一些。他有点怔怔地看着站在魏叔玉身后的那个年轻男子,眼神中既有些不安,又有些惶惑,屈膝跪下来道:“殿下。”
他的长子魏叔玉因为与太子年纪相仿,平时也常在一处玩耍。不过对于魏征来说,身为天子大臣,他有意地避免与哪一位皇子接近。几十年的宦海生涯给了他一个极为敏锐的感觉,当今天子较为偏爱四皇子魏王泰,对这个太子已越来越有不满,但又不能妄动储君,所以一直十分矛盾。这一切自然都落在魏征的眼里,他也几次让叔玉尽量疏远太子殿下,以免将来遭受池鱼之灾。只是这个不听话的长子又把自己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居然还将太子殿下带到府中来。假如此事被天子知晓,真不知会惹出什么祸。可是太子来也来了,礼数终不能缺。
他刚跪下,却听得太子淡淡道:“叔玉,你先出去吧。”
听到这个声音,魏征不由一怔。他没有抬头,但从声音里听来,太子的声音少了许多当初的浮躁,却多了许多沉稳。太子承乾向来不是个沉稳的人,他可以在东宫设穹庐,自己也打扮成突厥人模样,说话同样是风风火火,就像个……不,完全就是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但今天太子的声音,却沉稳得令他害怕。
魏叔玉走了出去。魏征年纪大了,书房里总是十分清净,平时看书时连书童都不在跟前,现在正是寂静一片。魏征仍然直直地跪着,等魏叔玉一出去,他低低道:“老臣不知殿下前来,请恕老臣失敬之罪。”
太子踱了两步,却一声不吭。魏征心中惴惴,不知这个喜怒无常的少年会想出什么怪主意出来。他正在担心,忽然听得太子长叹了一声,道:“玄成,起来吧。”
魏征字玄成。但一个人的表字唯有前辈或平辈友好方能称之,太子今年只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少年,怎么都不该称自己的表字。魏征呆了呆,一时竟忘了站起来,耳边听得太子又轻声道:“起来吧。”
他站了起来。太子站在他面前,双手背着,双眉紧锁。这副样子与他熟知的太子已大相径庭,实在全然不同了。他默默地站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太子却抬起头,看向他的双眼。视线相交之时,魏征不由打了个寒战。
这是怎样一双深邃的眼睛啊!魏征从来没有想过在那个浮躁的太子脸上会看到这样的眼神。他只觉眼前一片昏花,心道:“奇怪,难道我那眼病又犯了么?”正在思量,却听得太子又叹息了一声,道:“玄成,你也老了。”
这话实在太不像太子说的了。魏征更是呆呆地站着,心中不知在想着什么。太子看着他,忽然道:“玄成,当初你的进谏都是对的,是我错了。”
魏征的脸一下变得煞白,险些要叫出声来。他结结巴巴地道:“殿……殿下,您所言是何意?”他虽有直言敢谏之名,但太子年纪还少,自己从未向太子进过谏。
太子微微一笑道:“世民对我早就有不轨之心。可叹我还一直想着他会念着兄弟之情,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呢。唉,那时将你斥退,真是我平生大错。”
魏征已经要晕过去了。他喃喃道:“殿下……你……你到底是谁?”
太子眼里闪过一丝狡黠,道:“玄成,你还不知我是谁么?”
魏征的气都快要喘不过来了。他疑惑地看向太子,得到的却是太子默认地一点头。他终于按捺不住,低低叫道:“毗……毗沙门!”①
“辩机大师,有位军爷要见明崇俨公子。”
一个小沙弥走到辩机禅房门口,施了一礼。辩机还没说话,一个军官已出现在门口,行了一礼,道:“是明崇俨公子么?”
明崇俨放下茶杯,道:“在下就是。”
“奉我家将军之命,有事相请明公子。”
虽然说是“请”,但口气并不如何随和。明崇俨怔了怔,道:“请问有什么事么?”
那军官脸上也没有表情,取出腰牌来道:“左武卫军兵曹朱天宝,奉将军之命,有请明崇俨公子。”
唐时禁军有十六卫,左武卫是其中之一。只是左武卫并不是金吾卫,这个朱天宝找上自己,不免有些意外。明崇俨道:“到底有什么事?”
“到了就知道。”
朱天宝的脸像是刷过一层糨糊,也没什么表情。明崇俨心头一沉,道:“好吧。”与左武卫军官冲突,终究不是件好事。他倒也不害怕,向辩机道了声谢,便跟着朱天宝出门。
门外已停了两辆车,并不很大。进了前面那辆车里,朱天宝坐在明崇俨跟前,一声不吭。明崇俨问了两声,这朱天宝仍是避而不谈,只是说到了就知道。马车转过几个街角,进了一处宅院后停了下来,朱天宝道:“到了,明公子请。”
这是通义坊的西北角。通义坊离皇城很近,也十分清静。明崇俨下了车,道:“这是哪里?”朱天宝却不回答,只是将手一展,又道:“明公子请。”
那是一幢小小宅院。明崇俨下了车,却见身后还有一辆车,车上下来四个士兵,却站在了他身后,显然是防备他逃跑。明崇俨心中不快,道:“朱大人,在下犯了什么法度么?”
“进去便知。”
朱天宝仍然是这样一句话。
这宅院门面不大,里面却不算小,树木十分茂密。长安人家百万,这样的宅院也有不少,显得十分平常。明崇俨回头看了看,见大门已掩上了,那四个士兵站在门口没跟上来,朱天宝却已向内走去,他快步跟上前去。
朱天宝走到一扇小门前站住了,道:“李将军,明公子来了。”
“请他进来。”
门里传出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朱天宝轻轻拉开了门,道:“明公子请。”
明崇俨仍然不明所以。他深吸了口气,向门里走去。朱天宝的腰牌不假,只是这更让他不安了。他刚走进去,朱天宝在外面一下掩上了门,却不跟进来。
里面是一个小庭院,当中是一个水池,池边有个小小的亭子,里面有个中年男人正背着手站在栏边看着池水。看见明崇俨进来,那人转过身,笑道:“是明崇俨公子吧,请坐吧。”
明崇俨走上前去行了一礼,道:“晚生明崇俨。不知大人尊姓大名?”
那中年人比朱天宝要随和得多,含笑道:“明公子不必多礼,本官左武卫将军李君羡。”
左右武卫,各设上将军一人,大将军一人,将军二人。这李君羡官拜左武卫将军,是左武卫位列第三的高官。明崇俨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到底是什么事?为什么会惊动左武卫?”南味号十一人被杀,固然是一件大案,但终究是一件寻常的杀人命案,一般也是金吾卫负责处理。假如李君羡接手这案子的话,那就是说他们已不将这案子当成寻常命案了。
明崇俨心思机敏之极,只一瞬间便已转过了七八个念头。李君羡却轻轻一拍明崇俨的肩,道:“明公子,今日请你前来,实是有事相求,请明公子万勿推辞。”
明崇俨道:“李将军,不知有什么事?”
李君羡的眼里闪动了一下。他一直都十分随和,但这一丝眼神却寒气逼人。他道:“明公子,昨晚,你去灞河边,所为何事?”
明崇俨只觉一股凉气从心底升起。他嗫嚅地道:“晚生……晚生……”
李君羡笑了笑,道:“明公子私事,本官也不来多问。只是昨晚发生之事,听说明公子都已记不起来了是吧?”
李君羡这句话,显然是裴行俭对他说的吧。明崇俨心里一阵痛楚。他的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
“去年,家住群贤坊的礼部韩侍郎家四公子三日不知行踪。韩侍郎心中大为焦急,向武侯铺报案,但一直不知下落。第五日上,修政坊曲江发现一具浮尸,正是韩四公子。这是冬至后的事。年前,又出一桩大案,千牛卫申丛野夜游不归,家人报案,七日后在平康坊一处废宅中发现他的尸首,死法与韩四公子相同,都是后脑被击碎。这两桩大案事涉两位世家公子,陛下大为震怒,命我全权办理此事。我查看了这两年的卷宗,这才发现其实这一类无头案已有多起。最早一起发生在三年前,也是冬至过后,只不过当时遇难的都是些寒门子弟,因此未受重视。”
李君羡背着手,看着池中的游鱼慢慢说着。他忽然转过头道:“三年里,这类事件已发生了七起。我已命人查过,死者全是十六至二十五岁之间的少年,而且都被称为有子都卫筁之佼者。明公子,你与这七个死者极为相似,却是唯一的生还者,你难道不愿查明此事么?”
明崇俨抬起头来,道:“李将军,晚生自然也想弄个明白,可是……”
李君羡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明公子,足下身涉嫌疑,又不能自明,实不能令人无疑。原本金吾卫要将你收监审问,你有个朋友裴行俭为你力辩,说你绝非凶手,要本官代为缓颊,因此本官为你想了一个办法。”
明崇俨眉头一扬,道:“李将军能让我想起昨天的事么?”李君羡语气随和,但话中却隐隐有威胁之意。只是明崇俨自己也极为困惑,很想能记起来。
李君羡又笑了笑,道:“明公子,请你随我去见一个人。”
他走出了亭子。明崇俨跟着他到了另一扇门前,李君羡推开门,道:“请进。”
里面是一幢小楼。由于通义坊离皇城也不远,只隔着一个太平坊,因此人家一律不得超过皇城城墙的高度,以免有窥测禁城之嫌。这幢楼也不过两层,越发显得昏暗。明崇俨一走进去,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飘下。
是伽楠香!
伽楠香是沉香中至贵的一种。所谓沉香,是出在天竺一带的一种香木,因为入水而沉,故名沉香。寻常沉香若不点燃,多无气味,而伽楠香纵然不点也香味悠长甘甜,是沉香中的极品。李君羡已拾级而上,明崇俨跟在他身后,心中却无端地惶惑。因为伽楠香有收束心神的功效,所以和尚多以此制成念珠,伽楠香也被称为“返魂香”。可是明崇俨却觉得自己像是踩在漫天浓雾中,不知跨出的一步究竟是平地还是万丈深渊。
两层楼很快就走完了。明崇俨刚从楼道口探出头来,便看见有个人正坐在窗前。虽然窗户紧掩,但屋顶上铺着半透明的琉璃瓦,因此室内虽然并不明亮,却也不太暗。那人坐在一张很大的藤椅上,像是窗上映出的一个剪影。
那人不是等闲之辈!
明崇俨还记得他见过的虬髯客张三郎。张三郎龙行虎步,气概非凡,一见便觉有千钧压上身来。眼前这人虽然不如张三郎那样有如山的威势,却也让他有种无形的压力。
那人本在出神,听得声音,忽地抬起头。只这一瞥,眼中神光四射,明崇俨不禁打了个寒战,一瞬间有种要呻吟的感觉。
“这位便是明公子么?”
那人的声音十分清朗。李君羡道:“正是明公子,李先生。”
明崇俨躬身行了一礼,道:“晚生洛州明崇俨,见过李大人。”
那人笑了笑,道:“明公子,李将军都跟你说过了吧?”
明崇俨道:“李将军已说过了。李大人,您能让我想起昨晚的事么?”
那人看着明崇俨,道:“明公子既然首肯,那我来试试吧。”他站起来让出那张藤椅,道:“明公子请坐。”
藤椅很大,明崇俨个头比那李先生还要小一号,躺在上面甚是宽松。那人待明崇俨躺下,低声道:“明公子,你把眼睛闭上。”
明崇俨不知他要做什么,眼睛刚一闭,那人忽然极快地一伸手,在明崇俨头顶百会穴一捺。他出手之快,竟与张三郎不相上下,明崇俨纵然全神戒备也未必躲得过,何况是闭上了眼。随着手指摁上顶门,明崇俨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响,登时失去了知觉。
李君羡见明崇俨失去知觉,一直暗中握着的拳头才松了开来,道:“李先生,行了么?”他对明崇俨和颜悦色,其实也一直加以防备,但见明崇俨毫不反抗,这才松了口气。
那人摇了摇头,道:“这人不是萧家之人。”
拂梅手的罩门便是顶门百会穴。当初李渊愤恨萧铣不肯从命,亲自监斩萧铣时曾大费周章。因为拂梅手周身皆可发力,刀斧只要一触皮肉,萧铣便发力让刀斧手手腕无力,无法下手。后来正是此人以符咒封住萧铣顶门百会穴,李渊这才得以用金刀斩下萧铣首级。方才他按中明崇俨的百会穴,丝毫未觉异样,显然明崇俨并不会拂梅手。
李君羡道:“不是么?看来他说的是真话了。”
那人道:“是啊。”他走到屋角取出一个金盆。金盆里已放了半盆水,他将金盆放到明崇俨脑后,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小包。一打开,里面香气袭人,却是一包伽楠香木屑,他捻了一撮往金盆里一洒。伽楠香原本入水即沉,但那是些碾得极细的木屑,因此都浮在了水面上。他道:“李将军,我施法之时,你看仔细些吧。”
李君羡心知已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了,道:“是,李先生请。”
那人伸手在墙上一处地方一扳,“啪”的一声,屋顶的机关发动,那些琉璃瓦都已遮住,只剩了当头一块圆圆的地方还留着,一道光柱照下来,正映在那金盆之上。他双手捻诀,嘴里极快地念诵着。随着他的咒声,盆里的水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搅动,水面的伽楠香屑被推到了盆边,当中越发明亮,倒似里面点了一支巨烛,水色也慢慢变白了。
这正是圆光术。不过此人的圆光术已到了极高的境界,已非寻常术士可比。李君羡大气都不敢出,紧紧盯着那金盆。
盆中越来越亮,慢慢地出现了一个人形。那人口中念诵之声却越来越慢,声音渐若游丝,盆中的水却忽然像凝结了一般定住,当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一个女子。
虽然并不很清楚,但看得出这女子的相貌极为美丽,美得可以说是妖艳。肤色白得仿佛透明,嘴唇红如丹朱,只是一双眼睛里带着彻骨的寒意。
李君羡看到这个女子,像是见了鬼一样,忽然轻轻呻吟了一声。那人显然也惊呆了,手中忽地一松,盆中的光芒霎时消失,人影也登时不见。他看了看仍然人事不知的明崇俨,皱起了眉头,道:“真的是她?”
李君羡点了点头,道:“十年前,陛下派药师大破突厥,攻入定襄城,在内宫设宴为她接风,我看得清楚,正是她。”他忽然跪下来给那人行了个大礼。那人吃了一惊,连忙扶起他道:“李将军,何以行此大礼?”
李君羡看了明崇俨一眼,眼中带着几分怜惜,低声道:“李先生,君羡有一个不情之请。”
那人道:“君羡兄太见外了,你说吧。”
“这明公子遭无妄之灾,实与此事无关,还请李先生忘了他吧。”
那人沉吟了一下,道:“好吧。”
李君羡大为感激,道:“多谢李先生。”当初他与裴行俭之兄裴行俨年纪相近,情同手足,这份友情历久弥新。裴行俨英年早逝,这些年来他每次想到都不胜扼腕。在裴行俭与明崇俨身上,他也依稀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和裴行俨。虽然在裴行俭面前显得不近人情,其实他已经下决定不伤害明崇俨了。这次暗中将明崇俨带到这里,也是为了不惊动金吾卫。待发现此事竟然与那个女子有牵连,心知一旦深究下去,就将牵扯出皇宫内幕,后果实不堪设想,明崇俨很有可能最终被灭口。因此不惜向那人行此大礼,来保住明崇俨一命。他又看了看熟睡中的明崇俨,叹道:“李先生,我现在觉得自己像是走在刀尖上啊。”他的手下颇有能人,已查出那些美少年都曾到过一个地方。那地方是陛下明令不得旁人骚扰的所在。他也不信那个老妇会真是凶手,还斥骂过手下无能。可是方才从李淳风的圆光术看来,手下探得的情形完全属实。
那人抬起头看着那道从屋顶照下的光柱,道:“是啊。”光柱中,有极细的微尘浮动,变幻莫测。他喃喃道:“兰陵萧氏,兰陵萧氏。哼哼,君羡兄,我们居然忘了陛下身边,就有这个姓萧的妖妇在。”
萧家,这个已成过往的皇族,却一直阴魂不散。陈,隋,到现在如日中天的大唐,这个家族仿佛一直隐隐浮现在背后,带着诡秘的笑意,现在终于露出了一丝痕迹。李君羡和那人都是当今天子手下的重臣,却感到了无端的寒意袭来。
李君羡突然叹道:“淳风兄,下一步该怎么办?”
那人正是当今天子最为宠信的两个异人之一的李淳风。原本李君羡与李淳风也不过泛泛之交,但他们发现了这个秘密,无形中却将他们之间拉近了不少,称呼也亲近了许多。
李淳风沉吟了一下,道:“此事太过重大,还是向陛下禀明。”
李君羡打了个寒战。他少年从军,前半生出生入死,厮杀疆场,当真天不怕地不怕,但此时却有了惧意。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
高仲舒听着阿罗本大师说法,心里却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这次,他收到一封密书,却是阿心约他在大秦寺见面。高仲舒平时说得热闹,却是个实足的嘴把势,其实家教甚严,连花街柳巷都极少走动。收到阿心的密书,心痒难忍,但在弘文馆的几个朋友面前却不敢多嘴,只得到会昌寺找明崇俨过过嘴瘾。上一次在醉刘居遇险,终究有惊无险,高仲舒的性子纵然是吃苦不记苦的,仍然有些害怕。可是阿心之约又让他心痒难捺,所以先找裴行俭,再找明崇俨,想让他们陪自己一块儿过来,多少可以壮些胆,却不料他二人都没空。好在大秦寺是出家人所在,不比那醉刘居里三教九流人等都有,总要清静许多,想来总应该不用担心。只是他来得早了些,阿心还没过来,大秦寺的住持阿罗本大师倒是殷勤得很,见这寺院还没完工,便有这位世家公子前来,拉住了便要说法。景教传法,向来不遗余力,后来的基督徒传教更是不惜以身涉险。只是阿罗本大师年纪不小,大唐话说得极为生硬,什么天尊移鼠,听得高仲舒头昏脑涨。只是他想到阿心既然约自己在大秦寺见面,自然对景教颇为信奉,来之前也恶补了一番。他博闻强记,才学甚富,与阿罗本大师谈起景教经典来,虽然听懂的不到两分,说起来倒也严丝合缝,头头是道。那阿罗本大师更是勾动了兴头,觉得眼前这位公子大有慧根,很有可能做一个景教徒,结结巴巴地说个不停。
正坐得不耐烦,一个景教弟子过来对阿罗本大师说了两句什么,却是波斯话。高仲舒也不知说些什么,阿罗本大师却站了起来,面有喜色,道:“高施主,老僧先告退。”景教初来,经文译得也是佛道杂糅,一方面说天尊,一方面又自称老僧。
高仲舒也站了起来,正待跟着出去,眼前忽地一黑,像是气血上涌一般。他呆了呆,马上又恢复正常了,正不知怎么回事,却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高公子,你已经来了。”他定睛看去,正见阿心迈步进来。
阿心穿着一领纯白狐裘,映得一张脸光润如玉,脸上还带着一抹红晕,更显娇艳。高仲舒心头一动,道:“阿心……我也没等多久。”
阿心走到他跟前,微笑道:“上回的事真对不住你,你没事吧?”
阿心脸上虽然带着笑意,可是眼神游移不定,似乎颇有心事。高仲舒道:“没事没事。阿心,你一个人来的么?”
阿心道:“韦道长带我来的,不过他不进来。”她外面罩着狐裘,仍是男子装扮,此时却脱去了狐裘,向神龛走去。高仲舒见她里面穿的却是条藕色长裙,露出肩头雪白的肌肤,嫣然一笑道:“高公子,你大概才知道我是女子吧?”
哪有猜不出的。高仲舒想着,但见她如此说,连忙装出惊讶的样子道:“啊呀,真的么?我从未想到。”
阿心站在一个神龛前,向上面供的神像合十行了一礼。那神像大为古怪,与高仲舒在阿心脖子上见到的项链坠一般模样,也是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阿心在向这神像行礼时,模样极为虔诚,原本脸上的一点妖冶之气也已荡然无存。高仲舒在一边看得心为之动,忖道:“阿心姑娘原来是信奉这景教的。如果……其实信了景教也没什么。”他虽然奉神灭无鬼论,此时却觉得为了阿心,信奉景教亦是不错。
阿心抬起头,看着那神像,半晌不出声。高仲舒见她的小小身躯不住发抖,心生怜惜,柔声道:“阿心,快穿好衣服吧。”
阿心迟疑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块东西来,道:“高公子,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见过这个么?”
那是半块玉佩。高仲舒是世家子弟,珠玉之类自小就看得熟了。他接过来,却觉这玉佩入手并不如何滑润,雕工也略显粗糙,只是块寻常玉佩,就算完整的也值不了多少钱。他怔了怔,道:“怎么了?”
阿心眼中已满是期待之意,道:“高公子,你见过这个么?”
高仲舒翻来覆去地打量了一下,摇摇头道:“没见过。你是哪里来的?只有半块么?”他还要再说,却见阿心眼里一下子变得极是痛楚,心头一闪,忖道:“这半块玉佩不要是她给我的定情信物吧?”这种事还是破题儿第一遭,他激动得差点要晕过去,突然觉得阿心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道:“那你去……”
这话还没说完,高仲舒只觉眼前一黑,像是突然间被一层厚布兜头包住,一瞬间竟然什么知觉都没有了。阿心刚握住他的手,见高仲舒霎时变得怪模怪样,心道:“高公子这是怎么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厉喝。
闯进来的是个道士。这道士颌下一把长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但眼中却带着一丝诡气。他身形如电,一下闯入屋来,但屋中却已空无一人。他一怔之下,脸上已有焦急之色,脚下一错,身形闪动如电,只一眨眼间便已在屋里绕了一圈。这道士年纪虽大,动作却一如青年,敏捷之至,这一圈闪过只是一瞬间的事,身形一晃,又已到了门口。
阿罗本与几个弟子正在大殿上指点工匠施工,听得忽然传来这般一声怒喝,都吓了一大跳,纷纷过来。阿罗本见进来的是个年老道士,颇为吃惊。景教借用佛道两家成语甚多,但毕竟与佛道有别,在佛门道门中人看来,景教徒都是些西域邪教。阿罗本现在颇得天子推崇,却也担心这些和尚老道会来踢场子。哪知怕什么来什么,见果然是个气势汹汹的老道士闯进来,心头一沉,着急之下,期期艾艾地更说不出话来,只是没口子道:“阿德!阿德!”
阿德即是后世通译的“亚当”。那是阿罗本小弟子的教名。这阿德心性聪明,大唐话说得最为流利,听师父这样叫,心知是师父让自己去解释,慌忙上前道:“道长,请问有什么得罪之处?”
话刚出口,那道士手一抖,掌中忽地现出一柄短剑。阿德吓了一大跳,心道:“他要杀人了?”定睛一看,却见是柄木剑,这才放下心来。正待再和言问几句,却见那道士双手握住木剑,奋力一插。地面铺着青砖,但这柄木剑却如穿腐泥,直没到柄。这一下把阿德更是吓得魂飞天外,心道:“邪教徒!真是邪教徒!”
那老道士正是韦灵符。
韦灵符是会圣观观主,他与西华观秦英二人是太子李承乾手下最强的两个术士。与旁人不同,韦灵符对阿心甚是疼爱,阿心也最相信他。上一次阿心与高仲舒约好在醉刘居见面,韦灵符正好奉命外出,阿心这才叫的纥干承基同去,这一次却是叫他来了。韦灵符身为道士,自知去大秦寺未免太扎眼,送了阿心来后,自己便在门外等候。他法术高强,隔得重门叠户,仍然感到大秦寺中竟有一股异样的力量,只怕有异人在。景教是西方异教,原本他也以为事属寻常,阿心又是信奉景教的,大秦寺没造好时便已多次来见过阿罗本大师,当时也是自己护送,并无异样,所以放下心来。可是他发现里面那股力量越来越强,已觉得不对,猛地冲进来,仍是慢了一步,阿心竟是踪迹全无。
阿心是太子最为心爱之人。或是阿心有什么闪失,太子面前可就不好交代,更何况韦灵符对阿心也颇为疼爱。他焦急万分,心知那异人掳去阿心,定不会那么快就走,当即施法,不惜损耗数年功力,也要将阿心追回来。那阿德在一边还要喋喋不休,他心中焦躁,喝道:“闭嘴!不然我将你这妖寺拆做白地!”
阿德吓了一大跳。但大秦寺建得规模甚大,眼前这老道士本事再大也拆不成白地。他反唇相讥道:“本寺乃是陛下敕命修建,你这道长岂敢如此无礼!”阿德大唐话学得虽好,却是向文士学的,骂道士用的“杂毛”、“牛鼻子”一类的话他当然不会。韦灵符也不理他,将木剑插入砖中,左手在剑柄上极快地捻了个诀。“喀”的一声,那块尺许见方的大青砖竟然碎成粉末。这一下那些景教士更是吓惨了,阿罗本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心道:“天啊,这个道士想要做什么?难道真要拆了大秦寺不成?”
大秦寺是贞观天子下诏修建,韦灵符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真个动粗。但阿心这般一个大活人突然凭空不见了,让韦灵符也不禁瞠目结舌。情急之下以秘术强攻,一瞬间已看到眼前白光一闪。他灵机一动,心道:“是了,原来用的是障眼法。”法术练到极高深处,据说可以摄取活人,韦灵符当然没这种本事。如果敌人真有这种本事的话,那他也根本不会是那人的对手。但如果是障眼法的话,他就自信不会输。
韦灵符的会圣观道家秘术与秦英的西华观道家秘术大为不同。西华观秘术,都是以《太上洞渊神咒经》为概基,而会圣观的秘术却只是上几代观主留下的一些支离破碎的杂术,一直被秦英嘲讽为残山剩水。但韦灵符心思坚忍,竟然将会圣观这些零星秘术与别派法术糅合在一起,使得功力最终与秦英不相上下。只是他的法术因为不算正宗道家了,失了道家秘术那种潇洒娴雅,倒多了几分霸道。情急之时使出,声势更是惊人,这间小屋子里一瞬间风雷滚滚,真个似要被拆得底朝天不可。
此时已至施法关键,韦灵符已顾不得再和大秦寺诸人斗嘴,那块被木剑插中的地砖崩碎后,剑柄忽如巨烛发出一道闪光,边上的几块砖也“咯咯”作响,似要碎裂。阿德吃了一惊,心道:“这邪教徒到底想做什么?”耳边听得阿罗本惊叫道:“阿德,快叫他住手!”他不敢违背师父之命,冲到门口,一眼看见屋里情景,却惊得呆了。这屋子里不算轩敞明亮,也不算太暗,但剑柄发光,映得周遭尽都发白,只见对面壁上隐隐竟有个影子。凡是影子,必要有物方才映出,但屋子里,在剑柄和墙壁之间什么都没有,这个影子究竟怎么来的?阿德大吃一惊,连连后退。阿罗本还不知怎么回事,喝道:“阿德,为什么不去阻止他?”
阿德牙齿都在“咯咯”作响,道:“是……是魔鬼……”
话音未落,韦灵符又是一声厉喝道:“还不出来!”
这声厉喝使得那三个影子像烟一样颤动了一下,似乎要凸出来,却仍是不动。韦灵符面色如水,右手一挥,指缝间突然出现三张符纸,迎风一抖,符纸无火自燃。韦灵符将手在剑柄一绕,剑柄周围登时凌空出现了一团小小火圈。他冷冷地道:“阁下还不肯出来么?”
那团影子又晃了晃,却仍然没有回答。韦灵符心中却大为忐忑,他虽然已困住了那人,其实也已骑虎难下。如果阿心不在那人手上,那他毫无顾忌,自然痛下杀手。可眼下阿心也被那人擒住,万一出个什么差错,太子跟前便没办法交代。
但不管如何,总要赌一下了。
韦灵符长吁一口气,人猛地站起来。他年纪虽大,身材却颇为高大。他这一站起,剑柄四周的那个火圈忽地升起,成了一道三尺许的空心火柱。这火柱一伸一缩,在他跟前又成了一团火球,他长长一吸气,这火球一下钻入韦灵符的鼻孔,随着一声暴喝,又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火球一闪即逝。阿德只觉眼前一花,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吓得又倒退一步。却听韦灵符又是厉喝一声,等他回过神来,却见屋子里已是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了。他大吃一惊,心道:“这异教徒真的会魔法!”
阿罗本听得里面大呼小叫,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怔了好一会儿,却听阿德道:“师父,里面没人了!”阿罗本还不敢信,探过头一看,才发现里面真的没人了,诧道:“那位高公子呢?还有那位信女呢?”
阿德已经吓得快要哭出来,道:“师父,这……这是妖术么?”
阿罗本打了个寒战,伸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喃喃道:“神啊,原谅我吧。”不远万里来到大唐,此地果然是异教徒的国度,一下便把一个信徒掳走。在阿罗本看来,那定是魔鬼不愿自己弘扬正道,前来作梗了。
高仲舒睁开了眼,却觉眼前漆黑一片。他呻吟了一下,心道:“我瞎了么?”正在乱想,黑暗中一只冰凉而柔轻的手按到了他的额头,阿心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高公子,你醒了。”
一听到阿心的声音,高仲舒这才回过神来。他一把抓住阿心的手,道:“阿心,你没事吧?放心,有我在,妖鬼辟易,你不用怕!”
他还待发狠,却听边上有个人冷冷一笑。这声音带着嘲弄之意。高仲舒吓了一跳,一下跃起,想要挡住阿心。但这般一动,只觉腰胯间痛得刀割一般,额头冷汗直冒,哪里站得起来。他“啊”了一声,一个踉跄倒在地上,阿心连忙扶住他,柔声道:“高公子,你小心些。”
黑暗中,又传来“哧”的一声笑,有人道:“真是温柔缱绻。”
这却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阿心听到这个声音,脸不由得一红,高仲舒只觉阿心的手一下变热了,心知阿心定然因为被这女子取笑而害羞,登时惹动了侠肝义胆,喝道:“你这女子,不守闺风,到底想做什么?”
“哧”的一声,这回却是亮起一点火苗。高仲舒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眼睛没毛病,只是周围漆黑一片。他呆了呆,心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抬头看了看,触目之下,却见竟是石壁,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是个地窖。”正想着,却觉有个人走到他跟前,道:“我瞧瞧这高公子俊不俊,居然让阿心迷成这样。”
那女子的声音虽然并不温柔,却也颇为娇媚,高仲舒这才不怕。当她凑到高仲舒跟前,他才发现这女子声音虽然好听,一张脸却长得凹进凸出,做男人都嫌太丑,嘴里两颗大门牙更是快要伸出唇外。他骇了一大跳,哪里还敢吱声,那女子却伸手摸着高仲舒的脸,嘻嘻地笑着,道:“果然不错啊,很有点男人味。”
她刚说完,高仲舒却是牙齿咯咯有声。他强自支撑,想说几句硬话,可哪里说得出来。那女子似乎意犹未尽,手指顺着高仲舒的脸颊摸下来,嘴里啧啧有声,道:“好滑的皮肤啊,紧绷绷的,真好,真好。”口气哪像是赞美男人,倒像是在菜市场上买鸡鸭,夸赞鸡鸭肥大鲜美一般。高仲舒心道:“她要吃人么?”有心要不怕,可牙齿仍是不停地打战。
正在这时,一边有人哼了一声。那女子像是被蛇咬了一口,突地缩回手来,道:“大哥。”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高仲舒抬头看去,只见一边有个人影。这地窖里只有一支小小蜡烛,也根本看不清那人面目。那人手凌空一按,隔着丈许,烛火应手而灭,地窖里又是一片黑暗。高仲舒只觉黑暗中又有两只小手抓住了他的手,这两只手纤小柔嫩,自是阿心的。他知道阿心害怕,正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觉身前风声一动,头又是一晕,登时没了知觉,却是那男人突然上前点了他的要穴。
这地窖里已是全无亮光,那人认穴仍是奇准无比。他将阿心和高仲舒点倒,这才重新点亮蜡烛,低低道:“莲妹,你失心疯了不是,让他与你照面。”
那女子对这男人显然极是害怕,低声道:“大哥,我……”
“不要说了。这小狐狸的跟班非同小可,你可知道他是谁么?他可是会圣观的韦灵符!”
女子怔了怔,道:“就是韦灵符那杂毛?”声音里却也有了几分惧意。男人却嘿嘿一笑,道:“你也不用害怕。韦灵符失了这小狐狸,定然不敢向太子露口风。他要找到这里,也不是一时三刻的事。”
女子沉吟了一下,道:“余七将这小狐狸擒来,究竟是何用意?”
男子道:“她是承乾那小子的心头肉。有了她,与承乾谈判,我们便有了一注大大的筹码。”
女子诧道:“承乾不是已经中了余七的炼魂术了么?他还会将这小狐狸当宝贝?”
男子慢慢道:“炼魂术与肉傀儡相配,这才能全然移魂。但当初南昭王爷没能将肉傀儡得到手中,只有炼魂术,便只是五五开。”
那女子一下睁大了眼,道:“就是说,太子只有一半?”
男子默默地点了点头。那女子却倒吸一口凉气,道:“要是他只有一半的话,父子连心,万一……”
男子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道:“所以这小狐狸才有用。”
正在这时,他脸色突然一变。那女子见他面色异样,道:“大哥,怎么了?”
“有人!”
男子小声说着。女子吓了一跳,道:“是韦灵符么?我们是不是快走?”
“现在还不知道。”
男子也有些慌乱。韦灵符的本事,他也是知道的,假如余七在这里,那还可以一斗。但只有他们两人的话,那是铁定要输。只是这地方如此隐秘,寻常人根本不会误入此间,来的不是韦灵符又会是谁?万一只是个寻常穿窬小窃,自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先行望风而逃,余七回来岂不要大发雷霆?他走到地窖门口,又回头道:“我去看看,你先带着那小狐狸,万一形势不对,你带着他先走。”
女子怔了怔,道:“大哥,你小心。”这女子长得虽丑,但这话却说得情致缠绵。男子点了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天已黑下来了。这里是一个小院,因为少有人打理,显得十分荒芜。长安米贵,居大不易,那是后来中唐时的情形。贞观初年,长安曾遇到过一次大饥荒,饿死的人不计其数。这些年清平无事,长安人口日益增多,但闲置的空屋仍有不少,这里也只是一处而已。
天很冷。那男子走出地窖,却觉得脚底有一阵极其阴寒之气。他心头一跳,忖道:“糟糕,果然有人来了。”
他二人是南昭郡王李玄通的余部。李玄通被天子削爵处死,余部星散,他二人心感李玄通之恩,发誓要为他报仇。只是他二人本领原本就不算如何出类拔萃,这种誓言等如挟泰山以超北海,自己都不敢相信。幸好李玄通手下的第一大将余七也逃了出来,找到他们后,一拍即合,发誓要大干一番。可余七的图谋实在太大了,他们听了余七的计划,自己倒先唬得矮了三寸。但不论如何,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只能走下去了。
他伸手摸出一把短刀。这把短刀黑黝黝的全无光泽,上面还涂着油膏,抽出来全然无声。这把刀名谓“乌翎刀”,极是锋利,好几个人都已死在这把刀上。握紧了刀,男子只觉胆气也足了几分,他闪身站在了紧闭的门后,伸手虚按住门。
门外,是一个轻轻的脚步声。
这门也很老了,有一道颇大的门缝。外面月色虽不算好,但总比屋里要明亮许多。透过门缝,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女子。
天很冷,院中还有些积雪,但这个女子却穿着一件极为轻薄的长裙。太薄了,简直可以看到轻纱下的胴体。雪白的身体,便如美玉琢成,甚至走动时都似乎可以听到骨节嚓嚓的轻响。等看到她的脸,这男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女子很美,但美得却没半点人气,简直就是刚从古墓中爬出来的妖女。她的嘴唇轻轻地抿着,便如樱桃,鲜艳欲滴,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水面。
这是鬼么?男子的手握得更紧,身上也感到了无比的寒意。他长而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左手的刀又向后缩了缩,左手虽然不动,劲力却不由自主地加了一成。
不论是谁,一概杀了!
男子的心中突然有了许久未有的豪气。
女子走到了门口,忽然停住了。男子浑身已如一张拉满了的弓,只消一有触动便引弦而发,这个女子一站住,便如触动了这根弓弦。他左手劲力一吐,门“砰”一声被推开,右手乌翎刀电光石火般便已刺出。
这一刀快得异乎寻常,便是男子自己也从未刺出过如此快刀。刀甫刺出,已直入那女子身体,立时刺了个对穿。他本来还在担心这女子会不会有什么奇妙手段,却不曾想会是这等情形,不由一怔。只是刀子虽然将那女子刺穿,却丝毫不见血光,那女子脸上也不见有痛苦之色,仍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鬼啊!
男子打了个寒战。他还不曾回过神来,只觉手臂忽然一阵钻心也似的疼痛,像是有一股巨力在拧动。他正待尖叫,可是嘴里出来的却是一团血块,哪里还发得出声音。
血猛地喷出来,溅得地上一片殷红。在一片模糊中,他看到那个女子像烈日下的积雪一下消失,而身后却又现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影。
原来是法术。他苦笑着,但这已是他最后一个念头了。此时他右臂臂骨被拧得全然粉碎,胸口也已被击得塌陷,只是仍然直直地站立,死都不肯倒下。
那个女子见他居然还不倒,眼中却也露出一丝诧异。她伸手向他身前一拂,看似轻微,但这男人的身体却直飞出去足有五六尺远。她正要进去,一边传来一个声音:“萧姑娘。”
那是韦灵符的声音。韦灵符一手揽着阿心,左手却提了一具女子的尸体。他大踏步走过来,将那具尸体往男子身边一扔,道:“多谢萧姑娘援手。”
女子看了看他手上的阿心,微笑道:“这便是称心儿么?怪不得太子殿下爱她如珍宝。”
韦灵符叹了口气,道:“是,还望萧姑娘能替贫道遮掩则个。”阿心被人擒去,他哪里敢向太子禀报。权衡之下,只得去向萧氏兄妹求援。萧氏兄妹是他夙识,也有些交情,应该不会向太子露出口风。这女子法术精奇,果然一下便找到阿心的下落。方才那个丑脸女子趁男子在与她相持,带着阿心想从后门逃走,正被韦灵符堵了个正着。
女子点了点头,道:“韦道长客气。”她眼里仍是似笑非笑,看着地上这两具尸体,道:“这两人又是谁了?”
韦灵符道:“他们是当初李玄通手下的渭水双鱼。李玄通是殿下擒来的,想必要为家主复仇,没想到这二人倒有豫让专诸之风。”他看了看阿心,道:“萧姑娘,大恩容贫道日后相报。”现在阿心总算找回来了,只是天也晚了,万一太子殿下找阿心的话,那这事便要穿帮,他哪里还有心与这女子闲聊,只想着早点送阿心回去。
女子笑了笑,道:“韦道长请便。”
韦灵符心急火燎,抱着阿心便走了出去。那女子看了看周围,却没有离开。
韦灵符当局者迷,显然并没有看破此事蹊跷。韦灵符与他兄妹相识甚久,他的本领这女子也清楚。这渭水双鱼纵然有心为李玄通报仇,但以他们的本领,哪里有能在韦灵符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将人擒走的道理。
一定另有其人。其实,在韦灵符向她说起阿心失踪时的情形,她就已经猜到了是谁下的手。渭水双鱼根本不是韦灵符的对手,能在韦灵符全力施为下还能带人远遁的,其实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而会做这事的,只有那个自己一心要寻找,却一直找不到的人。所以韦灵符还以为是欠了自己一个人情,其实倒是自己欠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才对。
余七,就等你自投罗网了。
女子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她抬起头,看着在云层后的月亮。月色如冰,寒意彻骨,映得天地间如非人世。
在一阵柔和的梵唱中,明崇俨慢慢睁开了眼睛。一旁的辩机见他醒过来,忙停止了诵经,端过一杯水道:“崇俨,你怎么样了?”
明崇俨接过水来喝了一口,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裴街使送你过来的。”
“守约?”
明崇俨揉了揉太阳穴,只觉脑子里又是一片乱。他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到了一个什么地方,但是哪里却全然忘了。他道:“守约人呢?”
“他送你来后就走了。”辩机脸上虽然平静如常,眼中却有关切之意。他道:“他还留下一句话。”
“什么?”
辩机沉吟了一下,道:“这事到此为止,他要你不要追究。”
明崇俨呆了呆。这时大堂上响起了几声钟声,辩机站起身道:“崇俨,我要去做早课了,你先坐吧。烦恼?惑,结缚行人。一旦放下,云淡天高。”
“烦恼?惑,结缚行人”八字,乃是隋时净影寺僧慧远所撰《大乘义章》中一句。慧远俗姓李氏,敦煌人氏,十三岁出家。承光二年,北周武帝灭佛,慧远以死相抗。后隋受周禅,慧远于杨都创净影寺,再兴佛教。因为晋时亦有名僧慧远,故佛门称其为小远。所撰《大乘义章》,后人谓之“佛法之纲要于此尽”,亦是一代高僧。辩机见他醒过来仍是心神恍惚,生怕他因此走火入魔,便以此语开解。明崇俨淡淡一笑,道:“多谢大师。”
辩机掩上门出去了。一会儿,远远地传来僧众们早课的诵经声。听着那些念诵之声,明崇俨只觉心境渐渐平息下来。他看着桌上的茶壶,默默地坐着。
那句话如果不是裴行俭说的,就颇有威胁之意。但他也知道裴行俭心性忠厚,绝不是这个意思,那么他一定知道些什么,生怕自己会卷进去。
他正在低头沉吟不语,门忽然被一下推开。这样子风风火火进来的,除了高仲舒自然不会有旁人了。明崇俨也被吓了一跳,抬头正待说一句,可一见高仲舒的样子,又吃了一惊。高仲舒平时一直很注重修饰,此时却面如土色,身上衣服也又皱又脏,便如一个市井游民。他呆了呆,道:“讷言,出什么事了?”
高仲舒一见明崇俨,嘴唇动了动,干笑道:“没什么事。”
他这副样子,说没事,自是鬼都不信。明崇俨却知道高仲舒肚里藏不住话,只消再过片刻,定然会说的,便倒了杯茶道:“没事就喝杯茶吧。”
高仲舒一屁股坐下来,也不分冷热,张口把一杯茶喝了下去。喝茶时,他的嘴唇也直哆嗦。明崇俨看得好笑,道:“讷言,你又见了什么鬼了?”
高仲舒忽地抬起头,压低了声音道:“这里还有人么?”
高仲舒有话,向来是听者越多越好,还从来没有这样子鬼鬼祟祟过。明崇俨有些不快,道:“是不是在那大秦寺里又见到什么姑娘了?”上一次高仲舒慌慌张张进来,说是在一个什么醉刘居与一个叫阿心的姑娘幽会,结果碰上了鬼怪。这一次与那一次如出一辙,明崇俨故有此问。哪知高仲舒嘴唇又哆嗦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小声道:“噤声!噤声!”
明崇俨见他慌成这样子,心中一动,道:“你等一等。”他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张黄表纸来,取出朱砂笔画了道符,贴在门框上,道:“你说吧,现在旁人想听都听不到了。”
高仲舒这才松了口气,道:“真的么?”他站起身到门边听了听,这才回来坐下,欠过身道:“崇俨,昨天我去大秦寺了。”
“你说过了。”
高仲舒叹了口气,一五一十地将大秦寺的事说了。他知道的其实也不多,只记得阿心的手一碰他,他便失去知觉。明崇俨一开始只是微笑着无可无不可地听,待说到这儿,他忽然动容道:“这是魅术啊!”
高仲舒张大了嘴,道:“又是这个么?难道……难道又是苏合功那小子?”
明崇俨摇了摇头,道:“他和你难道有什么生死大恨?”苏合功是高仲舒在弘文馆的同学,平时两个人也颇为投机,常开玩笑,但这魅术已经显然不是玩笑了。他道:“后来呢?”
高仲舒已说发了性,只是接下去便是在那地窖里了。他说得滔滔不绝,但嘴唇却已失了血色。等他说到地窖中那个女子,明崇俨浑身一震,道:“是不是一个身上穿得很少,长得极美的女子?”
高仲舒眼睛发直,道:“你……你也在边上?”
明崇俨只觉脊背后冷汗直淌下来。这个女子在他记忆中一直纠缠不休,现在她终于要浮出水面来了。他一把抓住高仲舒的手臂,道:“真是此人?这人在哪里?”
高仲舒被他抓得龇牙咧嘴地叫了起来:“好痛好痛!你轻点!”明崇俨这才松开了他,道:“讷言,快说,你在哪里见到这人的?”
高仲舒吸了两口气,道:“你也抓得太重了吧,明兄。”
明崇俨道:“讷言,你废话少说,快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他向来温文尔雅,但此时目光灼灼,颇显异样。高仲舒抚了两下手臂,这才道:“那个女子倒不是这个,身上衣服很多,长得也丑得要命。这时又来了一个男人,他一来便在我身上一点,我就动弹不得了,只是他们笨得紧,居然就当我不在了一般说了一通,其实我还能看到他们,他们说的我也全都听得到。”
明崇俨哼了一声。那男人显然是点了他的穴道,却不知高仲舒发髻中被明崇俨放了一道清心咒,被点中穴道后无非动弹不得,耳目却一如寻常。他也不去多说,道:“他们说什么?”
高仲舒眼里忽地闪过一丝恐惧,道:“他们说了一通很古怪的话,说什么太子中了余七的什么炼魂术,还有什么‘肉傀儡’,说炼魂术与肉傀儡相配,才会全然移魂。但当初南昭王爷没弄到肉傀儡,就只是五五开云云。”
他正在说着,明崇俨却低低呻吟了一声。高仲舒吃了一惊,道:“明兄,你怎么样了?”
“没事,你说吧。后来如何?”
高仲舒说发了性,让他闭嘴都闭不上了,道:“他说了一句很古怪的话,说是‘太子只有一半’。哈,人只有一半,那叫什么话。”
高仲舒当然只当那是奇谈,但明崇俨心中却如掀起了惊涛骇浪。当初他曾听明月奴说过,李玄通找上她,是为了得到她的肉傀儡。当时明月奴也不说肉傀儡有何奇异,所以他一直想不通。但炼魂术他却是知道的,当初师父跟他说过,人有三魂七魄,三魂称“胎光”、“爽灵”、“幽精”,七魄则为“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左道术士拘人三魂七魄,可以将人变为行尸走肉,而这炼魂术正是将游离的三魂七魄炼成。如今听高仲舒这样一说,他恍然大悟,所谓肉傀儡,定然是将人的三魂七魄驱走后的肉身,配以炼魂术,实际上就是让某个人起死回生,只不过换了一个躯壳。没有肉傀儡的话,这个肉身本身的三魂七魄不曾驱除,便等如“只有一半”了。
原来如此!
明崇俨浑身都在微微发抖。李玄通炼的到底是什么人的魂魄?说太子只有一半,那么太子已经中了炼魂术,这另一半究竟是什么人?他越想越是害怕,只觉眼前黑压压的一片,天地似乎都将反转,蓦地想起了当初听虬髯客说过的一句话。
那一次虬髯客张三郎擒住他后,明月奴求情,又放了他。临走时说道:“大唐天下,不知将沦于谁手。”那时只以为是张三郎失机后说的解嘲泄愤之语。但当时张三郎说这话时,脸上却带了一点幸灾乐祸之意。
也许,张三郎知道这个巨大的阴谋吧。现在当事人死的死走的走,但这个阴谋显然并没有结束,依然继续下去了。他看了看高仲舒,高仲舒还一点都没想到自己其实已经窥探到这个可怕的秘密,仍在不绝口地说着。说了一大通,此时他心气已平和了许多,渐渐也有了平常眉飞色舞的劲头,道:“他们正在说着,这时那男人忽然说有人来了,便走了出去。只一会儿,那女子也带了阿心出去,只把我扔在那地窖里。那时我可吓呆了,地窖里黑漆漆一片,我心想不知要怎么死,过了好一阵,才突然觉得身上能动了。我慌忙要出去,刚走到地窖门口,忽然听得外面响了两三声,很闷,像是打一面破鼓。我暗叫苦也,此番性命难保!”
他说得性起,满嘴也已是说书人的口吻。明崇俨也不在意,道:“你看见什么了么?”
高仲舒眼睛一下睁得圆圆的,道:“我从门缝里往外一张,却见外面有一个人!”他把身子又向前欠了欠,低低道:“就是你说的那个女子!长得很美,穿得很少的女子!”
明崇俨像被蛇咬了一口,道:“真是她?”
“是她。”高仲舒眼神中一阵迷茫,“她在跳舞,好像是这样。”说着伸出双手,拇指和食指分开,其余三指握成拳,左右分开,虎口遥遥相对做了个手势。明崇俨道:“这是拂梅手。一定还有旁人,你见了么?”
高仲舒摇了摇头,道:“那女子是站在门口的,那人一定在外面,我看不到。那时也没有风,但她的衣服却像是被吹起来一样呼地飘起,又动了两下,每动一下就发出那种打破鼓的声音。而她也一进一退,进一步又退一步,退一步再进一步,一连进退了两三次,仍是站在门口不让开。”
高仲舒越说越是唆,但明崇俨却似听得入迷了,道:“后来呢?”
“那女子忽然道:‘余七先生,虽然伤了你两个手下,不过我与你有话要说,两下住手可好?’她的声音倒是很好听,又软又糯又甜。”
明崇俨急不可耐,道:“别说这些,那余七说什么了没有?”
高仲舒摇了摇头,道:“反正我没听到。那女子像是听到什么,点了点头,忽然笑了起来,说:‘她并不是第九个,已经被韦灵符带回去了。’”
明崇俨身子一震,道:“是说那阿心么?什么叫‘不是第九个’?”
高仲舒道:“我也不知道,阿心跟我说她是跟一个韦道长出来的,想必是说她。后来那女子忽然就不见了。我又等了半天,不见有人来,这才壮起胆子出来。一出来,却见外面一如平常,那个丑脸女子和男人也不见踪影,我便赶紧逃了出来,在一个小客栈里窝了一晚,一早就赶紧过来了。”
明崇俨长舒一口气,道:“讷言,你可真是洪福齐天。”
高仲舒与阿心自是那个余七擒去的。只是阴差阳错,余七只道两人都已被解救走,而那女子多半并不知道屋里还有一个高仲舒,居然让他全身而退,这等运气实在是好得不像话。高仲舒也长舒一口气,道:“我得去跟守约说一声。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居然会有这等妖人横行,真是天晓得。”
明崇俨肃容道:“讷言,如果你还想活的话,不要多嘴。”
高仲舒诧道:“为什么不能说?”
“事涉妖魅,裴兄牵扯到此事,你会害死他的。”
高仲舒吓了一跳,赶紧闭上了嘴。若是说他自己有性命之忧,高仲舒也不会多害怕,但说到会害裴行俭,他却怕了。明崇俨却微微一笑,道:“你是不是还忘不了那个阿心姑娘?”
高仲舒脸上却显出一副悲愤之色,道:“罢了。明兄,阿心其实是太子殿下的侍妾啊,知道她是什么人,我哪里还敢念念不忘。”
他从怀里摸出半块玉佩,呆呆地看着,眼里已有泪花闪烁。明崇俨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恻然,道:“那你也别去多想了。她还送你这半块玉佩么?说不定你也有破镜重圆的一天。”
破镜重圆便是当时艳传的一件逸事。说的是当初南陈乐昌公主国破之时,与夫婿徐德言失散,成为隋朝越国公杨素的侍妾。分手时二人以一面铜镜裂为两半,相约日后重见。后来徐德言成为杨素幕僚,与乐昌公主相见,结果杨素大发慈悲,让他夫妇复合。此事距今也没多少年,依然流播人口。高仲舒听明崇俨这样一说,眼里又有些神采,但转瞬即逝,道:“太子也不是杨素,没这天了。”
明崇俨也没别的话好讲,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头,道:“那还是忘了吧。好好睡一觉,以后早点回家,别乱逛。”
高仲舒叹道:“唉,也只有这样了。她的小名原来叫小狐狸啊,多好的名字。”他全然沉浸在感伤中,一点也没发现边上明崇俨目瞪口呆的样子。
承乾伸展了一下手臂,睁开眼。阳光照进来,正映在他眼皮上,让他感到有点痒。他搔了搔,伸手向边上一揽,却揽了个空。他半坐起来,笑骂道:“小浪蹄子,快过来,还早呢,再睡一会儿。”
承乾贵为太子,却一直喜欢过突厥人的生活。这东宫里好好的宫殿不住,却搭了个穹庐,里面的摆设也尽是虎狼狐羊皮褥,直如突厥名王。称心正坐在边上,听得承乾的声音,却动也不动。承乾笑着一把将称心搂住,道:“称心儿,怎么又不高兴了?”
称心看着他,喃喃道:“殿下,您没生我的气么?”
承乾笑了笑,道:“我哪会生我的称心儿的气。称心称心,就是称我的心的。别哭了,哭鼻子可不好看。”
他笑得十分爽朗,但称心却觉得一阵心悸,低低道:“是。”
昨晚,当称心被韦灵符带回东宫时,好在太子并未召见。韦灵符见这一桩天大的祸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弭无形,暗自庆幸不迭,央求称心万万不可将这事说出去。只是看样子,以后再也没办法求韦灵符偷偷带自己出去了。天快亮时,突然黄门过来传唤,说太子要称心侍寝。称心心有余悸,但太子有召,不得不来,心中却仍是担忧高仲舒的安危。
承乾哪知道称心正想着高仲舒,摸着称心的脸蛋,笑眯眯地道:“宝贝称心儿,是不是嫌整天在宫里闷得慌?过两天我带你出去转转吧。”
太子没有发现自己私自出去么?称心的心里一动,道:“殿下,为什么还要过两天?今天就出去吧。”
承乾笑了笑,道:“昨天不是刚去射猎么,今天再去的话,那些言官又该上本扯淡了。过两天吧。”
称心见他十分开心,撒娇道:“昨天殿下哪里去射猎了,那是大前天的事。”
“大前天?”
承乾一把撩开身上的被褥,站了起来。他虽然一足有些跛,但平时常常骑马射猎,身体十分健壮。称心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变了样子,但也知道这太子喜怒无常,方才还和颜悦色,只怕马上会大发雷霆,吓得不敢多嘴。承乾却没有发作,只是皱了皱眉,道:“真是大前天么?”
称心道:“是啊。前天雪还刚停,殿下您说狐兔要出来找食,这才去的。”
承乾一把拉开帐帘,看了看外面。太子寝宫之中,黄门宫女都非唤不入,这里显得极为冷清,院子里空无一人,但院中积雪却已化了许多。承乾喃喃道:“真的已过了两天了?”
称心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吓得声音都有点变,道:“真的。”
承乾眉头一扬,若有所思地看着院中景物。称心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承乾面色越来越是阴冷,忽然一脚向称心踢去,喝道:“小骚货,快给我滚出去!”称心也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慌忙抱起衣服,行了个礼,急匆匆向外面跑去,身后承乾却大声喝道:“把俟斤叫进来!”
俟斤本是北周时突厥木杆可汗之名。承乾平时打扮起居都如突厥人,把几个近身的小黄门也取了突厥可汗之名,呼斥之间,便如在使唤突厥历代名王。称心刚走,俟斤便步趋过来,在帐外跪下,道:“殿下,俟斤在。”
“前天、昨天我都去哪里了?”
俟斤呆了呆,道:“殿下前天未尝出宫,昨天去与魏少卿叔玉前往魏大人府第。”
承乾呆了呆,道:“魏征?”
“正是魏征大人。”
魏征是天子极其信任的大臣,有时也上本参奏太子嬉戏过度,所以昨天承乾去魏征府中,俟斤暗中颇为诧异。听太子此时说法,居然他连昨天的事都忘了个精光,俟斤心中不免忐忑,忖道:“他们说殿下患了心恙,看来当真不假。”
承乾心里突然一阵烦躁,喝道:“出去吧!”
打发走了俟斤,承乾心乱如麻,只觉茫然。他分明记得昨天带着称心外出射猎,可是他们却说那是大前天的事。这两天里,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他越想越乱。父亲对自己已是越来越看不顺眼,听宫中谋士说,父亲已有意废了自己,立四弟为太子。如果这种事传出去,那么那些依附四弟,惯会揣摩上意的言官定会趁机上本,说自己无人君之资吧。
承乾只觉胸口闷得像要炸开。青雀(李承乾四弟魏王泰小名)那个该死的胖子,只会在父皇面前卖弄自己的学问,也配为人君么?
在承乾的心中,怒火如野草一般茂盛起来。
李世民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心中却如暗夜行路,突然踩空了一样失落。
伟大的大唐皇帝,至高无上的至尊,胡人眼中巍巍在上的天可汗,此时却如一个寻常的老人一样。他几乎是挤出胸中的一口气息,勉强道:“这是真的么?”
眼前的那人沉默了片刻,低低道:“是。”
李世民的手重重地在案上一拍,喝道:“胡说!你身为国家重臣,妖言惑众,你说这是何罪?”
这人没有退缩,反而抬起头来道:“老臣正因为身受陛下大恩,才不敢隐瞒。”
这人年纪已经老大,背都快直不起来了,但神色坚毅,仍是当初那个无所畏惧的铁骨直臣。李世民看着他,突然间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触。他喃喃道:“难道,这是真的么?”
“臣也不知殿下身上究竟出了什么事,但当时他活脱脱便是隐太子,臣绝不会看错。只是此事事涉荒幻,臣不敢臆断。”
李世民呆了呆,好半晌才低声道:“玄成,你是不会说谎的。”
那老臣正是大唐第一直臣魏征。魏征已十分衰老,加上患有眼疾,眼神一直暗淡无光,可此时他的眼里却是神采异常。李世民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看着外面。今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但李世民却觉得身上像有千钧重负。好半晌,他才叹了口气,道:“玄成,我们都老了。”
魏征怔了怔。陛下虽然年事渐高,但作为马上天子,他半生征战,一直精力充沛,可这话却有着说不出的萧索。他低低道:“陛下春秋正盛……”
“老了,”李世民打断了魏征的话。他忽地转过身,目光炯炯,一如当初提兵百万、东征西讨时那个英武不凡的年轻将军。他大声道:“可是大唐还年轻。”
大唐,这个从血与火中建立起来的王朝,至今也不过二十几年。即使作为一个人来说,那也是个正当年华的青年。魏征也觉得胸口有一团暖流涌动,道:“那都是因为陛下是万世景仰的明主。”
李世民笑了笑,手在窗框上重重一拍,道:“大唐千秋万代,世世不易,这个国家绝不能落到一个庸主手上。”
天子的声音高昂激越,但魏征听来总觉得有一丝隐隐的杀气,仿佛一柄即将脱鞘而出的快刀。他不禁有些惴惴,低声道:“臣不敢。”
李世民看着眼前这个忠贞的老臣,微笑着道:“你当初在建成手下时,便几次进言,要他对我多加防备,只是建成不曾听从。”
魏征当初是李建成手下。当初魏征见李建成与李世民兄弟势成水火,屡次向李建成进言,要他先发制人,但李建成一直都不听从。玄武门之变后,李建成与李元吉都死在那一场兄弟相残的厮杀中,魏征本以为自己作为建成余党,必将受诛,没想到天子即位后不念旧嫌,对自己大加重用,他对李世民也极为感恩。听李世民旧事重提,他不禁身体都颤抖了一下,道:“桀犬吠尧,情非得已……”
“朕不是要怪罪你。你在建成手下多时,对他了若指掌,承乾真的已变成建成了么?”
魏征又怔了怔。他知道现在自己的话将要决定承乾的生死了。陛下自是明主,但这个明主同样有着冷酷无情的一面。就算承乾是他亲子,事到临头,也绝对不会容情。他顿了顿,不无犹豫地道:“太子样貌无异,但口气、神态都与隐太子一般无二。臣以为,太子或有心恙……”
“一个疯子也不能成为天下至尊的。”李世民重新回到座上,自语似的喃喃说道。他忽地抬起头,眼里已带着一股杀气,道:“玄成,今天的话你可曾向别人说起过么?”魏征不禁又微微一抖,道:“不曾。”
“这些话,你就当不曾听过,也不曾说过。”
“臣遵旨。”
看着魏征恭恭敬敬地退出书房,李世民一下瘫坐在胡床上。这张胡床很宽大,可这时却让他觉得那么狭窄。
李淳风说的那件事已让他大为吃惊,而魏征方才所说的这件事更如一个晴天霹雳。在贞观十二年春天的这一瞬,这个现年四十一岁的千古一帝突然间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当虬髯客张三郎应二十年前旧约而来,他以为那就是大唐遇到过的大劫。只是现在看来,这场大劫直到现在才开始,只是他直到现在还不知该如何应付。
桌上摊着一张长安地图。
这地图画得十分精细,长安纵横大道,一百一十坊都标得清清楚楚,在上面还有几个小点,那是历次发现那些美少年尸体的地方,以及他们的居处。这些小点东南西北都是,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眉目。但裴行俭知道,自己已经摸到了些眉目。正因为这些小点分布四周,而长安正中以太平坊、务本坊、安义坊、安善坊四角这一块地方却干干净净,似乎有意在回避什么。
凶手一定就是在这一带。只是听着简单,这里也有二十四坊,十余万人家,而且这些地方达官贵人众多,逐户搜查是不可能的,要找到那凶手仍然如同大海捞针。何况李君羡大人现在似乎有意在回避,自己这样追查更加困难了。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明崇俨,道:“明兄,你真能查到那人的去向么?”
明崇俨今天突然前来拜访,裴行俭也颇有些不快。他竭力想让明崇俨远离这件事,但明崇俨却硬要跳进去,他觉得自己的好心全都白费了。但听明崇俨说他想起了一些事,想来求证时,他登时又有了几分希望。明崇俨身怀秘术,恐怕不比李淳风差多少,他也不相信明崇俨真个会忘个干净。现在明崇俨肯直言相告,他自然也恢复了当初称兄道弟的称呼。武侯铺里耳目太杂,他们出来找了个僻静茶楼的雅座坐下。
明崇俨看着桌上一件叠成一块的袍子,道:“这件衣服是从死尸身上剥下来的吧?”
裴行俭点了点头,道:“正是。死者是长安冯家绸缎庄的少东家,不过这衣服是他离家时就穿在身上的。”他叹了口气,道:“这是第八个死掉的美少年了。要是算上你,那他就是第九个。”
明崇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南味号虽然死了十一人,少年者其中也有一两个,但“美”字都无从谈起。假如伤了自己的那人就是杀这些人的凶手的话,那的确自己才是第八个,只不过自己不知为什么逃出生天。他也不想多说,手轻轻在桌上一叩,道:“那就好。这件衣服一定也去过凶手的住处,他死期不远,应该还能查出来。”
他拿起袍子,道:“来,将那幅地图先拿开。”待裴行俭拿开了地图,他将袍子一抖,摊在了桌上,又接过地图铺在上面。这袍子又轻又薄,地图摊上去仍然十分平整,他这才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竹盒,从里面倒出一粒豆子,往地图上一洒。这粒豆子又小又圆,落在地图上如珠走盘,绕了一大圈,停在了晋昌坊的位置。
晋昌坊便是裴行俭那个武侯铺的所在。裴行俭皱起了眉头,道:“接下来呢?”
明崇俨双手捻诀,喃喃念诵着。随着他的咒语,那粒豆子在地图上慢慢向东北角滚动。没几下,便滚到了修行坊的所在。修行坊便在晋昌坊的东北角,明崇俨舒了口气,道:“这是哪里?”
“修行坊,”裴行俭低低道,“是发现冯家少东家尸身的所在。明兄,你再试试。”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明崇俨使出这种秘术,本来有点半信半疑,但看起来却十分准确,他的信心也增了三分。照这样下去,应该很快就能查出来了。明崇俨捻好了诀再次念起咒文。那粒豆子又随着他的咒文滚动起来,但这回却慢了许多,裴行俭有几次几乎要以为它不会动了,但定了一会儿又开始滚起来。
这一次,豆子是向西北滚动的。裴行俭连大气都不敢出,隔得远远地盯着那幅地图。只见那粒豆子一步一挪,滚过了永崇坊,渐渐滚向永乐坊。裴行俭的心都快要跳出喉咙口,正想着这粒豆子会到哪里去,忽然豆子像活了一般在地图上一跳,一下滚落了桌面。他呆了呆,道:“明兄,这是怎么回事?”扭头一看,却见明崇俨满头都是汗,似是刚狂奔过一场。
明崇俨抹了一下汗水,颓然道:“不行了,隔了好几天,已经查不出来。”
裴行俭见明崇俨功亏一篑,满心希望成了空欢喜,大为沮丧,道:“这样啊。”但他看着明崇俨目光闪烁,心里一动,沉声道:“明兄,我们可算是朋友么?”
明崇俨愕然道:“裴兄何出此言?”
“明兄,我对你知无不言,但你却总有事在瞒着我。”
这样的指责已经十分直接,但明崇俨只是移开了目光,从一边拿过茶杯来喝了一口,道:“裴兄多心了,哪有这样的事。”
裴行俭年纪虽轻,但在金吾卫做了这些日子。金吾卫戡问疑犯的手段有很多,有一则秘法即是问话后让疑犯立即含一口白米,然后马上吐出来。如果米是湿的,那说的多半是真话,因为一说假话,心中紧张,嘴里就发干,吐出的米多半是干的。明崇俨一定不知这种小伎俩,他一边说一边喝茶,便如直承是在说谎。裴行俭心中发寒,道:“明公子,假如你真不愿说的话,在下也不能强人所难。”
明崇俨有些犹豫。半晌,道:“裴兄,我真的没有什么瞒你。”
听明崇俨还要否认,裴行俭心里一阵恼怒。他竭力在李君羡跟前为明崇俨开脱,原本也不为求得什么报答,但明崇俨这种躲躲闪闪的神态实在让他气恼。他哼了一声,道:“明公子,你是太学生,但你一直都不怎么去国子学,倒整天住在会昌寺。明公子,我把你当朋友看,可你总是东遮西掩,什么话都不肯对我明说。难道你忘了我们还曾一同出生入死么?”
他气恼之下,说得也有些重,说出后自己都觉后悔。但明崇俨没有片言反驳,面上愧色却越来越重。当初为了明月奴的事,裴行俭胆大包天,居然夜探汉王李元昌府第,结果发现了太子、汉王与虬髯客张三郎之间的暗中交易。那个阴谋直指当今天子,那一次若不是明崇俨施法相救,裴行俭也早被太子汉王他们灭了口。后来明崇俨与张三郎相抗,裴行俭也不顾一切,力战张三郎。这些事历历在目,但此时裴行俭只觉得眼前这俊美少年越来越陌生,身上的疑云也越来越重。不论明崇俨身上有什么秘密,他自信都可以包容,只是明崇俨这种吞吞吐吐、左遮右掩的态度实在让他着恼。他是性情中人,此时终于发作出来。待发作完了,他觉得心头好受些,却见明崇俨神情木然,方才的愧色全然乌有,心中更恼,哼了一声,收起桌上那件袍子,道:“好吧,明公子,再会。”
他走出了这个茶楼雅座。等他一走,明崇俨忽地抬起头来,眼里已满含泪水。
裴兄,不是要瞒你,我自己都不知自己要做些什么。
明崇俨在心底喃喃说着。他只觉得,在这个繁华的帝都,自己是被驱使着来做某件事,但到底是什么事,他却不清楚。
是宿命,还是诅咒?明崇俨自己都觉得茫然。只是,在他的心底,隐隐的脚步声已越走越近,那个一直在背后推动着自己的人应该马上就会露面,他实在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他扭头看了看桌上的那幅地图,脸上却马上恢复了平静。
光福坊。虽然他打断了那追踪术,但其实已经知道了,冯家少东家是死在光福坊里的。当裴行俭说那冯家少爷是死去的第八个美少年时,他心中与高仲舒听到的相映照,已知那个女子说阿心并不是“第九个”是什么意思了。不论在渭水河边打晕自己的是不是这个女子,她一定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
裴兄,要怪就怪我,但还是让我独自去面对吧。
他默默地想着。
“余七先生,您真是好本事。”
萧流香轻轻抚了一下手掌。她的手掌洁白如玉,没半分瑕疵,也没有一丝皱纹,掌形美得如菡萏乍放,但余七的心头却重重一颤,似乎这只冰冷的手掌抚上的是他的心脏。
“以炼魂术炼回建成太子的魂魄,再趁李世民来会昌寺进香之机,将三魂七魄转移入他的身体。神不知,鬼不觉,贞观天子就遭建成太子复辟,真是了不得的计谋啊。没想到我兄妹俩远离中土数年,居然出了你这等奇才,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萧流香赞叹道,看着面前的余七。她年纪其实已不小了,但神情态度却一如少女。她的赞叹虽然也不无嘲讽,但赞许也显而易见。余七却颓然道:“南昭王爷的计谋天衣无缝,可结果还是百密一疏,一是未能得到波斯肉傀儡,二是建成太子的三魂六魄未能转入天子之躯,反倒进入了李承乾那小王八蛋体内。”
“只有六魄。”萧流香点了点头。她颔首之姿也优美不可方物,如花枝乱颤,但余七看得更是心头发寒。虽然萧流香没对他做什么,但他还是觉得害怕。她杀渭水双鱼时可是毫不留情,自己不敌之下反得脱身,肯定是因为她另有打算。虽然不知道萧流香到底要做什么,但余七也明白,那不会是什么好事。他道:“萧姑娘,您到底要做什么?”
萧流香淡淡一笑,道:“流香国破家亡,大哥也被太祖皇帝以金刀斩了,我一个弱质女子,余七先生您说我能做什么呢?”
余七怒道:“我本事不济,但好男儿可杀不可辱。萧姑娘,你在长安杀那些少年的时候,是不是也说这话的?”
萧流香掩住嘴,笑道:“哟,好大的脾气。那些美少年不过是些丹药,余七先生您也不是行侠仗义之辈,犯得着如此大发雷霆么?何况我还有倚重余七先生之处,现在可不舍得杀了你。”
她的言谈中尽是杀戮之事,举止却如轻狂女子,两者比照,极是诡异。余七纵然有脾气,此时也发作不出来,长叹道:“唉,萧姑娘,真不知你是何等戾气所钟才生出来的。直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萧流香咬了咬嘴唇。她的牙齿雪白如玉,这神情一般也只是十五六岁娇憨小女儿才有,她做出来却也不觉异样,只是妖艳中总带着几分诡秘。她道:“萧家三百年天潢贵胄,落到如今这等地步,这三百年的怨愤才生出我来的,余七先生知道了么?”
她站起身,腰肢轻轻一扭,身上的轻纱也如水波起伏,映出里面美好的胴体。虽然余七心里仍有惧意,但他嘴唇却一阵发干,眼睛也有些直。这些自然都落在萧流香眼里,她咯咯一笑,道:“实话说吧,你去找太子殿下,到底所谋何事?可不要拿一两句假话来敷衍我哦。”
她的身材并不高大,但余七只觉像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在身上,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看着萧流香的身影,他睁大了眼,惊道:“天魔舞!”
萧流香又是咯咯一笑,手轻轻从余七颌下捋过,道:“好聪明的人儿。难道真的不想说么?”
天魔舞是一门邪术,这种邪术也只有女子才使得出来。余七所学甚博,但他是男子,自然没学过这门法术。虽然萧流香根本没对他如何,但余七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一口大锅之中熬煮,说不出的难受,也说不出的喜乐。他额头汗如雨下,拼命想要收束心神,但神智却如被一个旋涡吸着,不知不觉便都在萧流香身上了。他想要闭上眼,可即使是这个简单的动作他都已做不成,只是双眼圆睁,死死盯着萧流香的身体。
萧流香还在舞动。她的身体已如一团白影,随着舞动,轻纱衣服散开,露出了雪白的胸脯。余七的额头就像一块烈日下的冰块,汗水不住地流淌,他心知再这般下去定然会油枯灯烬,可是萧流香的舞动却似无休无止,永不停息。
这妖女的本领比估计的更高!在那废宅中萧流香与余七曾交过手,余七虽然不敌,但他觉得也与自己相去无几。本来他还觉得自己至少可以两败俱伤,萧流香对自己不无忌惮才如此客气,可此时才知道,萧流香至少留了一半的手。看来,实际上萧流香是为了探听自己的图谋,这才留了自己一条命吧。但他身受南昭郡王李玄通大恩,决心以死相报,这是唯一一个报仇的机会,定然不能轻易吐露。可是在萧流香的天魔舞中,他直如一片旋涡中的落叶,只能勉强让自己不至于没顶,至于反击,那是根本无从谈起。
“说吧,你可是要用宫天丹么?”
萧流香舞过余七身边时,突然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如同一个晴天霹雳,震得余七目瞪口呆,他愕然道:“你……你怎么会知道宫天丹?”
宫天丹是他本门的丹药。这丹药制法已经失传,只有祖师留下来的两颗而已。余七这一门的大师兄极玄子有一颗,还有一颗便在他这里。只是这事极为隐秘,连他二师兄尹道法都不知道,余七哪想到萧流香居然会突然说出来。他本在强自与萧流香的天魔舞相抗,心中一乱,哪里还抵挡得住,心智登时被萧流香摄住。
余七尚存一丝神知,也知道到了这地步,便是想不说都不行了。他用尽心机,没想到眼看事情就要成功却功亏一篑,沮丧已极。可再沮丧也已没用了,萧流香见他眼神就知道自己已经击破这个强硬对手的防线,微笑道:“余七先生,说吧,你那宫天丹到底在何处?”
她的声音仍是那么柔靡温婉,又显得如此诡异。
“娘娘。”
一个宫女小声说着。萧氏正聚精会神地插着一枝花,抬起头道:“怎么了?”
“陛下……陛下来了。”
萧氏的手一颤,那枝娇艳的花上登时落下了几片花瓣。她默默地看着手中那枝花。虽然依然娇艳,但这毕竟是一枝残花了。
和自己一样。
她把那枝残了的花往瓶里随手一插,道:“去迎接陛下吧。”
萧氏,隋炀帝杨广之后。炀帝为宇文化及所弑,萧氏即为其所纳。随着宇文化及败亡,萧氏携子入突厥。贞观三年,李靖大破突厥,萧氏又被带到了长安。世民之父李渊是隋文帝杨坚的外甥,所以杨广也是李世民的表舅。然而当时世民看着自己的目光哪里是看向长辈的,全然是男人看女人的神色,虽然她那时已年逾六十。
她领着几个贴身宫女走到门口的时候,天子已经走了进来。只是天子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木无表情,萧氏的心头却是一颤,跪倒在地,道:“陛下,臣妾接驾来迟。”
陛下偶尔也会到她这颐养宫来过夜。作为一个亡国之妇,除了逆来顺受,还能做什么?然而今天天子的脸色却与往常大大不同。当天子坐下后,萧氏还没说话,他就摆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这个举动倒也寻常,只是萧氏今天总有种说不出的不安。待到宫女都散去后,天子身后那中年人仍然木无表情地站着。她有点局促地轻声道:“陛下,可要臣妾为您宽衣?”
天子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的眼睛。萧氏只觉心头一阵发毛,手脚都没地方放,干笑道:“陛下,您这是……”
天子仍然没有回答。他站起身,像野兽逡巡一样踱了一圈。天子马上得天下,征战厮杀半生,每走一步都有龙虎之姿。
“美娘。”
萧氏的心又是一沉。这是她的小名,可是只有已死的炀帝才会这么称她。天子以前过来,总是称自己“萧氏”,冷漠中带着高傲,似乎时刻在提醒自己的身份。她敛衽一礼,道:“臣妾在。”
可是天子却只是扫了她一眼,眼神里依然冷若冰霜:“把手伸出来吧。”
萧氏浑身一震,道:“陛下……”
“伸出来!”
天子的声音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萧氏慢慢地将手伸出。这一双曾颠倒众生的手,纵然在九年前回到长安时仍然光润洁白,此时却已经有了许多皱纹。
半晌,陛下叹道:“皱纹有很多了。”
萧氏感到像有什么在咬着她的心口。她自负容颜绝世,可不管怎么说,此时也已是年逾七十的老妇了。贞观三年回到长安时,六十四岁的她仍然貌如三十许的中年妇人,可是现在又是九年逝去,她不论如何保养得法,就算尚不曾鸡皮鹤发,也终究是个七十三岁的老妇人。只是她也知道,天子来颐养宫并不是为了羞辱自己。她深深跪着,道:“陛下,可以让臣妾起来么?”
天子忽然对身后那中年人道:“淳风,做你的事吧。”
天子在颐养宫待的时间并不长。等天子一走,几个贴身宫女终于大着胆子进来。多年前萧氏刚入颐养宫时,天子偶尔还会来留宿一两次,但这些年一直都不曾再来过。这一次天子突如其来,实在令她们诧异。等她们走到里面,却见萧氏颓然坐在胡床上,似乎又老了许多。
“娘娘。”
一个近身宫女壮起胆子,凑到近前小声叫道。萧氏抬起眼看了她一眼,道:“我倦了,安歇吧。”
“是。”
虽然依旧莫名其妙,但宫女哪有什么话好说。天子后宫佳丽三千,大概心血来潮想看看这位已七十三岁的前朝国母,看了以后兴味索然,颓然而返,想必就是如此了。等宫女服侍着萧氏躺下,退出卧房后,萧氏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流香,好自为之吧。
她默默地想着,天子也是看在自己已风烛残年,才饶过了自己吧,只是这个侄女今番已难逃性命了。毕竟,现在不是齐梁,不是南陈,不是大隋,已是大唐。她还记得萧流香突然来到颐养宫时,自己的惊愕和兴奋。只是这个隐藏了那么多年的秘密现在终于不再是一个秘密了。以世民的手段,绝不会再留余地的。可是,就算那李淳风法术通神,终究还是不能够事无巨细全部查探清楚。
天魔一定会苏醒,流香,一切都在你身上了。
在黑暗中,这个七十三岁的老妇又偷偷地笑了起来,无声无息。
“什么天魔,朕即是天!”
李世民在书房里,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一件小小的诱杀美少年之事,他本以为是哪个皇亲国戚做的风流孽,却没想到居然会引出这般诡异的结果。最初的恼怒过去后,他平静了些,道:“这天魔真能灭我大唐么?”
李淳风沉吟了一会,道:“天意如梭,微臣实难预料。只是萧氏数代经营于此,不可大意。”
“他萧氏失国于南陈,与我大唐何干?这妖妇,居然能瞒了朕这许多年,亏我还对她如此优厚。”
李淳风头虽然没抬起来,但也想象得到天子脸上的恼怒。萧氏与隋室之后杨政道从突厥回到大唐后,陛下在长安营宅安置。这大概就是天子所说的“优厚”吧,只是他也知道,在萧氏于贞观三年回到长安的第一天,天子就在颐养宫留宿。这等行径当然不是什么美谈,在陛下看来确是待遇优厚,可在萧氏看来恐怕是忍辱偷生。只是这些话当然不能明言,他只是低低道:“天魔将醒,定非好事。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大意。”
李世民踱了两步,忽然道:“朕即刻发元从军封了光福坊,将大兴寺掘地三丈。就算有天魔藏身,朕亦当以天威将其碎尸万段!”
李淳风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臣以为此举万万使不得。这天魔为萧氏数代戾气所钟,如此强行攻破,只怕会引起天变,长安亦将遭天劫。”
李世民哼了一声,道:“难道就动不得它了么?那就将安福坊人等一律迁移,千秋万世,此地永为禁地,入内者斩!”
千秋万世?李淳风暗自苦笑。自古以来,有哪个皇朝立国之初,不是宣称要千秋万世的?就算是有八百零八年天下的周室,也未满千年,至于号称万世不易的秦朝,更是二世已绝。眼前这个大唐天子,连一个储君之事就已弄得他焦头烂额了,何必侈谈什么千秋万世。他行了一礼,道:“陛下,此举亦是治标不治本。萧氏未绝,天魔终究还在,仍是隐患。”
李世民怔了怔,道:“那李先生你以为如何?”
天子虽在暴怒之时,终究是位从谏如流的英主。李淳风暗自赞叹着,低声道:“臣知晓此事,已与袁兄商议过。只消我等预作布置,以六道圆轮大法封住天魔之地,再以阴阳两仪化去天魔戾气,这场大劫便可化解于无形。”
李世民又是一怔,道:“那你为何不先行禀报?”
李淳风暗自叹了口气。陛下终究是陛下。他躬身行了一礼,道:“天魔之力,实非我与袁兄二人能与之抗手。要解此劫,尚需两人。以四人之力。”
“能再找到两人么?”
李淳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陛下洪福,长安正有这两人。陛下,请你委派心腹之人,暗中在安福坊一带布置,务必不要让那萧氏起了疑心。”
“是大兴寺么?”
承乾眯起了眼。他并不是在提问,但匍匐在地的纥干承基仍是诚惶诚恐地道:“他是说在大兴寺。”
大兴寺,位于长安光福坊。此寺最有名的是寺中的一尊阿育王金像,乃是当初隋文帝载入长安供养,每年香火也甚是兴旺。
承乾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道:“他说了要我去大兴寺做什么么?”
纥干承基一怔,脸上也露出迷惑,道:“余七虽是小人师叔,实不啻敌国,他也不说为何,只说只消殿下听了,一定会去的。”
承乾低下头,半晌没有吭声。纥干承基见他一直不说话,偷偷抬眼看了看,却见承乾的脸上阴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余七的主公李玄通被天子下诏诛杀后,余七便不知下落。纥干承基的大师兄尹道法与余七是死对头,当初纥干承基在尹道法手下时也曾与余七作对,不过纥干承基自己并不愿与余七为仇。前些日子余七突然找上他时,纥干承基吓了一跳,只道余七是要来寻仇。哪知失手被擒后,余七并没有杀他,并让他向太子说这般一段话。纥干承基莫名其妙,也不知余七到底要做什么,但见太子听了后似乎若有所思,他更是疑惑。
“纥干承基,你是为余七所败吧?”
虽然看不到太子,但纥干承基也感到了太子那鄙夷的眼神。他伏在地上,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些,低低道:“小人无能。”
“知道了,你出去吧。”
纥干承基磕了个头,走出了太子的书房。外面阳光很好,但他却觉周身发凉,只有勉强让自己不因屈辱而发抖。他也没有回头,但心里却有些异样。
承乾当然没有心思去揣摸纥干承基的感受。他掩上了门,向内室走去。里面坐着一个人,见承乾进来,他起身跪倒在地,道:“殿下。”
“起来吧。”承乾看着他,又踱了两步,忽然道:“果然是大兴寺啊。”
这人站起身,道:“陛下命我在光福坊安排人手,难道是要对殿下下手么?”
承乾背起手,抬头看着窗外。窗棂上糊着薄纸,阳光映进来,一只冻蝇正在窗纸上扑着。他伸手拈住了那冻蝇,轻轻摘下了两片翅膀,微笑道:“多谢侯将军提醒了。”
此人正是侯君集。他也是大唐名将,但此时脸上却满溢着谄媚和讨好,道:“殿下为我主,臣不过尽人臣之道而已,岂有功劳可言。”
承乾看着他,脸上仍然带着些莫测高深的微笑。等侯君集将这些表功示好的话说完,他又淡淡一笑,道:“侯将军,你这一双手从今天起,就是朕的了。”
听到承乾以“朕”自称,侯君集眼中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他举起了双手,道:“陛下,岂止臣之手,臣之一身,亦永为殿下所用。”
侯君集的手十分白皙,几乎不像是一只手握重兵、曾大事杀戮的军人之手。承乾点了点头,道:“侯将军,你去早做准备吧。”
将侯君集打发走,承乾这才将手摊开。那头被摘去翅膀的冻蝇正在他掌心爬动,他的手一翻,冻蝇落在了地上,跌得晕头转向,还不等爬动,承乾的靴子已一下踏上,将这冻蝇踩做一个小点。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极其阴毒。如果天子看到此时的太子,一定会惊叫起来。这哪里还是那个少年蛮横的承乾,分明就是在玄武门外被一箭射杀的建成。
世民,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他如困兽一般在屋里踱了两圈,突然一掌扑在案上。这一掌用力甚大,那些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尘的笔砚也跳了一下。今天侯君集的来访虽然让他更增了几分信心,但这信心还是太小了。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旧部多已遭斩杀,即使有魏征、侯君集之助,仍然不足以撼动世民的根基。那余七借纥干承基之口前来相告,定然是个圈套了。若不是侯君集及时密报,自己真要一头扎进去。
不管世民你知道了什么,上天总是眷顾我的,我终于从黄泉回来了。
他的嘴角上,一丝诡秘的笑意渐渐浮了上来。
在侯君集的马车离开太子府没多久,一辆马车又驶进了李淳风那所小小的宅院里。李君羡从车里走了出来,向院中走去。院中的池边小亭里,李淳风正往池里洒着鱼食,游鱼纷纷浮头抢食。李君羡走到他身后,低声道:“李先生。”
李淳风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陛下命你在光福坊暗中埋伏人手?”
李君羡点了点头,道:“我分管光福坊东,侯君集将军分管坊西。”他见李淳风好整以暇,若无其事地还在喂鱼,不禁有些着急,小声道:“李先生,此间已无六耳,你告诉我吧,那真是萧后么?”
先前他将明崇俨带过来,李淳风以金盆圆光术窥探,居然出现了萧后的影像。萧后是前朝炀帝之后,自己与天子就有解不开的瓜葛,何况她的弟弟萧蠫还是当朝重臣,今年已年逾七十。如果真是她多次诱杀长安美少年,这实在是个惊天动地的丑闻,陛下只怕会灭了自己的口吧。
李淳风摇了摇头,道:“萧后风烛残年,不是她。”
听得不是萧后,李君羡才舒了口气,道:“那就好。只是,为何与萧后如此相似?”
李淳风将掌中最后一点鱼食洒入池中,拍了拍手,道:“太阴入土宿,太白昼现。君羡兄,天相颇为诡异啊,此是牝鸡司晨,阴盛而阳衰之象。”
李淳风精擅天文,李君羡对此道却是一窍不通,道:“那又如何?”
“世当出女主。”
女主!李君羡惊得目瞪口呆。自古以来,中原从无有过女主,李淳风此言,实在有些难以置信。他道:“真的么?今世新罗倭国,皆出女主,只怕天相应在那些地方吧。”
新罗当今为女王金真德持国,倭国前几年刚去世的推古王亦是女王。李淳风却摇了摇头,道:“天相如此,逆天终是不能。君羡兄,今日请你过来,有一事有劳。”
李君羡见他说得郑重,道:“淳风兄请说。”
明崇俨忽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虽然一直躺着,此时却一脸疲惫。辩机又端过一杯茶来,关切道:“崇俨兄,你不要紧吧?”
明崇俨摇了摇头,道:“不碍事。”他拿过茶杯喝了一口,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大师,何谓孽,何谓缘?”
辩机不知明崇俨为何突然问起禅理来,沉吟了一下道:“孽为业,身口意善恶无记之所作也。缘者由藉之义,缘别不同,故分为四:一者因缘,二者次第缘,三者缘缘,四者增上缘。”
明崇俨呆呆地坐着,半晌道:“大师,你我之缘,只怕也将尽于今日。”
辩机吃了一惊,道:“崇俨,你要做什么?”
明崇俨却只是一笑,道:“缘孽皆我命。不论是孽是缘,总要我去面对。”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忽地又回头道:“大师,你佛法精深,然善泳者溺于水,是孽是缘,请多保重。”
辩机呆了呆,却不说什么。看着明崇俨的背影渐渐远去,他的眼前却似乎浮现出那个娇俏的身影。
这是缘,也更是孽吧。他想着。缘孽皆我命,明崇俨有他的孽,也有他的缘,自己何尝没有?他长叹一声,端起自己跟前的茶来喝了一口。清淡的蒙顶石花,却似有说不出的苦涩。
明崇俨走出了会昌寺,整了整身上的衣服。长安,会昌寺,辩机,高仲舒,裴行俭,这些地方和这些朋友,都将暂别了吧。他今天终于以浮梦术将过往的一切都续驳起来了。明天,一切都将真相大白。可是他却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意思。
我的命运,真个只是如此么?
他朝东南光福坊的方向走去。
从会昌寺到光福坊,寻常马车都要走半天。等明崇俨到了大兴寺寺门前,也已过了禁夜时分,空荡荡的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大兴寺也早已寺门紧掩。
他手往墙上一搭,轻身跃过高墙,落在了大兴寺的院墙里。甫一落地,他的眉头就不禁一皱。
大兴寺……此时金阿育王像已不知所踪,大兴寺也已败落下来。但双脚一站在大兴寺里,明崇俨就感到了一阵心悸。黑漆漆的大殿似乎传出一股妖气,排山倒海一般汹涌而至,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无论如何,总要去面对。他咬了咬牙,举步向里走去。
大兴寺本是名刹,但此时香火不盛,僧众也是极少。那些和尚也不修禅理,无非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早晚课都不做,此时大殿中也是空无一人,只是,正中却放着一盏油灯。
一灯如豆,灯火却纹丝不动。假如有人在旁边的话,借着幽暗的灯火,可以看到在身周有一些影子在闪动。
那些影子犹如活物,绕着这盏小灯不住地打转。虽然无声无息,但气势逼人,几如惊涛骇浪。等转到七八转时,那盏油灯的火焰忽地暴长了一尺有余。随着亮光一闪,那些黑影忽地便已不见,而大殿的一根柱子后却闪出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穿着白纱长裙的女子。
长裙十分轻薄,她的身体几乎就袒露在外。而她出现得也太过突然,几乎是凭空出现的。她嘴角噙着一丝诡秘的笑意,红唇艳得仿佛要滴下来,正慢慢向那盏灯走近。虽然大殿中什么都没有,她却如踏在薄冰上,每一步都战战兢兢,似乎生怕会失足落入万丈深渊。
当她走到距油灯还有三尺许,从大殿一角处突然传出一个低低的声音:“流香。”
这声音很轻。那女子身子一震,猛地转过头。却见角落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佝偻的老僧。这老僧一身破旧袈裟,神情木然,眼中却隐隐有些悲哀。
“大哥,你果然在这里。”
老僧却垂下头,低低道:“流香,你终于来了。”
女子又是淡淡一笑,道:“当年气吞牛斗,叱咤万夫的萧流明,如今却成了一个老僧,实在让人不敢相信。”
这老僧正是当初曾在汾阳桥观张三郎与李世民一局后,心灰意懒的极玄子。隋末大乱,张三郎意欲逐鹿中原,极玄子也极有雄心,相约日后一见高下。但在汾阳桥见过李世民后,极玄子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李世民的对手,意兴阑珊,给张三郎留下一句“此世界非公世界”,从此不见踪影。他抬起头,道:“道又如何,僧又如何。流香,这世界已非我萧家所有,你纵然妄动刀兵,最终不过镜花水月,徒然让天下多造一劫罢了。”
萧流香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道:“这便是你将天魔掳走,又在这大兴寺布下禁咒之由么?害得我与二哥当年只能出走百济,在异域苟延这许多年。大哥,萧家的血脉,可不止是流在你一人身上!”
极玄子叹道:“萧家血脉又如何。我历代先帝仁厚爱民,武帝更不惜以身供佛。流香,你以魇魔秘法破我禁咒,不嫌太伤天害理么?”
极玄子与萧流香兄妹同出兰陵萧氏一门,也是嫡亲堂兄妹。萧氏本是齐梁皇族,这一族素怀大志,想要恢复故土,但朝代屡屡变易,他们多次起事,却总是竹篮打水。隋朝初兴,国势强盛,萧家想要恢复更是不可能了。到了隋末大乱,他们终于准备大干一场,不惜动用禁术咒炼天魔。此事原本就是极玄子在主持,哪知汾阳桥一会,极玄子不见去向,萧流香与那黑衣人失了主谋之人,再难有所作为,只能投靠另一个堂兄萧铣。萧铣被斩后,他们无法在中原立足,只得远遁百济,苦修秘法准备卷土重来。但三年前首度回到长安,方知大唐国势较隋朝更盛,虽说与倭国中臣镰足有过密约,但倭国远在海外,终究远水难解近渴。想要起事,唯一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天魔之上。他们藏身在萧后所居颐养宫中,多方查探,也终于发现了大兴寺的秘密。只是极玄子在此布下禁咒,他们无从下手。萧流香诱杀少年,以他们的魂魄炼成魇魔秘法前来破解,费了数年之功,直至今日方才攻破禁咒。等她杀入大殿,才知道坐镇此间的竟是大哥极玄子,心中震惊也非同寻常。听极玄子说起历代先帝仁厚爱民,她哼了一下,道:“仁厚又有何用。大哥,你纵然心灰意冷,想要归隐也是你的事,为何还要镇住天魔?难道你要护住李家天下么?”
极玄子慢慢站起身,道:“天魔苏醒,玉石皆焚。流香,纵然唤醒天魔,你说能有几分胜算?”
萧流香怔了怔。唤醒天魔,那是她长久以来的愿望,但仔细想想,大唐已如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纵然天魔已醒,也只如一场狂风骤雨,顶多摧毁几根枝条而已,说胜算那是一分都无。但她根本不愿多想,喝道:“事在人为!”
极玄子叹道:“事在人为,也须为有为之事。流香,欲生诸烦恼,欲为生苦本。此事于天下于己,皆无济于事,你也只是枉送性命罢了。”他在大兴寺坐镇多年,大兴寺的和尚尽是些碌碌之辈,对于极玄子这个洒扫殿堂的佝偻老僧他们也根本不放在眼里。极玄子乐得平时就常翻翻经书,对佛理却已颇熟。“欲生诸烦恼,欲为生苦本”二语,出自《增一阿含经》,说众生所有困苦烦恼,尽生于欲。他回想往日为殚精竭虑,身涉险境,日日烦恼困苦,无一不是为了谋求萧氏复国一念。待炼成天魔,能放而不能收,只得在大兴寺坐镇,他的心境反倒平和了许多。这两句偈语,实是咀嚼良久,回味无尽。
萧流香几年前发现大兴寺有异,却又见寺周加了极厉害的禁咒,她这等术士进来,不啻飞蛾扑火,便以魇魔法炼魂强攻。但这禁咒实在太强,她这魇魔法修习也极为阴毒,每一重便要伤一极美少男与一极丑少女。这几年修到八生八死,实际已经伤了男女各八人。裴行俭卷宗中只有八起美少年被杀,实是女子命贱,极丑女子更是没人当一回事罢了。魇魔术本是邪术,萧流香修为越高,心中邪念就越盛,哪里是一句偈语唤得醒的。她冷冷一笑,道:“大哥,挡我者即是魔障。你不闪开么?”
极玄子喃喃道:“血流漂杵,生灵涂炭,却又无济于事。流香,我不会让开的。”他初时只不过心灰意懒,但在大兴寺读的经书多了,却生了悲天悯人之怀,此时说来,颇有大德高僧气魄。
萧流香见他仍不通融,怒不可遏,喝道:“大哥,不要怪我了。”她双手拇指食指分开,遥遥相对,人忽地一转。随着她的转动,白纱长裙飘起,脚底却有一片黑影向极玄子疾射出。极玄子见她下手再不容情,眼前依稀却又有当年那个俏丽小妹的身影,颓然道:“善哉。”双手捻诀,连变了几个手印,那片黑影到了他身前,却如大浪激上礁石,纷纷散开。他还待劝解,却听萧流香厉声喝道:“一始无始。一析三。极无尽本。天一一,地一二,人一三……”
极玄子是萧氏兄妹的堂兄,萧流香知道那些本门武功法术奈何不了他,因此突然间用了三韩《天符经》。《天符经》传说是三韩始祖檀君所传,虽只聊聊八十一字,文字却艰深之极。萧流香兄妹遁入百济,取《天符经》与中原道术杂糅而成。这是她的独到之秘,极玄子见识虽博,功底虽高,却不曾见过这等法术。他对萧流香仍颇为容让,但萧流香却毫不留情,这一下出其不意,极玄子只觉眼前一黑,刹那间竟已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心头一沉,忖道:“小妹真的要取我性命么?”情急之下,也再不留手,袈裟一抖,身上所沾黑影立时飞散,隐隐似有鬼哭之声。
萧流香见极玄子一眨眼间便破了自己一重天符经魇魔秘法,亦是惊心。她已将此法修至八重,口中接连不断,喃喃念诵道:“……一积十矩,无匮化三。天二三,地二三,人二三,大三合六,生七八九。运三四,成环五,七一妙衍。……”阴影一重散去,一重接上,竟似无穷无尽。极玄子没想到萧流香的功底一高至此,大大惊诧,心道:“小妹她竟已到这等地步?难道她……”
他心神一分,黑影靠得又近了一圈。萧流香见极玄子抵御之力渐趋衰弱,心道:“大哥真不愧当年与张三郎齐名的人物,我若不是有了宫天丹,哪是他的对手。”她占了上风,哪肯容情,口中《天符经》念得越来越快:“……万往万来,用变不动。本本心,本太阳,昂明人中。天地一一,终无终一。”
这已是《天符经》的最后一段。当萧流香念到“终无终一”时,极玄子只觉眼前黑影已是排山倒海一般涌来,仿佛有无数妖兽扑到自己身上拼命地撕咬。他心知再抵不住萧流香的进攻,忽地盘腿结迦趺坐,长吸一口气。
极玄子已是要孤注一掷。哪知他刚坐下来,却觉双足已然失去知觉,周身像是被浸入冰水中,从脚跟一直冷到背心。他惊惧万分,心道:“是了,小妹一定是得到了余七的宫天丹!”
宫天丹一共只有两颗。极玄子当初将一颗宫天丹传给余七,只盼有朝一日余七能成为自己的有力臂助。哪知余七手段越来越高,异心也越来越重,终于背叛极玄子出门。萧流香功底如此之高,隐隐然竟有凌驾于自己之意,除了得到宫天丹,恐怕就没别的途径了。他对萧流香总有香火之念,此时略略缓得一步,被萧流香抢了先手,便是想两败俱伤也难。他只盼能提起最后一丝真气,但身体已卷这一片黑影之中。黑影一如怒涛狂澜,卷得他岌岌可危,哪里还有反击的余地。
极玄子心灰若死,正在这时,忽觉背后有人一拍,一股劲力从脊背处涌来。这支生力军来得极是突然,他无暇多想,猛地长吸一口气,借着这股力道挡去。这力量虽然也不甚强,但来得极为突然,那团黑影到了距他身周三四寸许,忽如被一道无形堤坝拦住,再难进得一步,而正中那盏油灯火焰忽地又升起了尺许。萧流香本觉得极玄子已到油枯灯烬之地,却没想到他突然间会有这等反击手段,措手不及,黑影倒卷而至。这魇魔法阴毒残忍,但是她自己都不敢直攫其锋,轻叫一声,身形一晃,如一抹轻烟般闪出了大殿,大殿中那点灯火越发明亮,映得周围一片发白。
极玄子意外得胜,又惊又喜,暗道:“惭愧!这是谁来帮我?”扭头看去,却见有个少年右手捻诀,左手按在他背后,一张脸涨得通红,正是明崇俨。他正待说话,却见明崇俨脸上越来越红,一张白玉般的脸直如煮熟的虾一般,伸手在明崇俨腕上一抚,心道:“不妙,难道他的禁术不是自己解开的么?”
明崇俨本来觉得身上如火烧一般,极玄子在他腕上一按,登时周身一片清凉。他长吁一口气,小声道:“师父,您……您真的还在。”
极玄子当初为了躲开萧流香兄妹,不得不远走高飞。他炼出天魔,心中追悔莫及,但以一己之力又破不了这等法术,因此临走时在明崇俨身上下了禁术,要等他有朝一日功力高到能自行解开,便可来到大兴寺成为自己的强助,另一来也是不让萧氏兄妹再找到他。只是他没料到李淳风以金盆圆光术解开了明崇俨身上所受禁术,现在的明崇俨提前过来,功底却分明还差得远,不由大为踌躇。
明崇俨见极玄子若有所思,也不说话,急道:“师父,这妖女到底是什么人?师父你为什么要对我下禁术?”
极玄子忽地抬起头,道:“崇俨,你站到那边去,与我一同施行九字真言咒。”
明崇俨虽不知师父要做什么,但他对师父敬若天人,从来不敢有违。虽然师父还不曾回答他,但他仍然站到了油灯对面。正待念咒,门外却传来了萧流香的声音:“明公子,你别上当,他可是要断送你性命的。”
萧流香虽然一招失手,却无大碍。但方才未能彻底攻破极玄子的禁咒,心知又要多费一番周折。听得极玄子要明崇俨施行九字真言咒,知道极玄子要不顾一切,强行摧毁天魔了。其实明崇俨功力不足,极玄子也是走投无路,决心冒险一试。就算明崇俨真个念动九字真言咒,也会引起天魔反克,他二人反要被天魔吞噬。只是萧流香毕生为了唤醒天魔而殚精竭虑,为达目的,不惜向这个自幼便对自己极好的堂兄痛下杀手,哪敢稍有大意。
明崇俨扭过头看着萧流香,道:“你究竟是谁?”
这许多年来,他的记忆中总失落一段,唯一还能记得的,就是这个模糊的身影。许多年过去,他终于将记忆重又连起来,现在想要弄清楚的事又太多了,最想知道的便是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萧流香见眼前这俊美少年看了自己一眼果然停住了手,心下定了许多。明崇俨相貌清雅秀丽,但眼神中却隐隐总有一丝邪气,她忖道:“哥哥说得没错,这少年魔种内结,日后必成天魔一脉。”她微笑道:“明崇俨公子,我们见过已是第三次了吧。”
明崇俨点了点头,道:“安喜县时是第一次。在怀远坊,是第二次。”
萧流香眼中也闪过一丝惊异,道:“怀远坊里居然你也能见到我,果然是受了宫天丹了。”
听得“宫天丹”三字,极玄子只觉心一下沉了下去,暗道:“小妹果然得了宫天丹!”明崇俨却诧道:“宫天丹?这是什么?”
他问的是极玄子。极玄子默然不语,萧流香却笑道:“明公子,大概你还不知道,宫天丹是你这一门的至秘。服用此丹,功力大进,却要听从旁人一个指使,万死不辞。你离乡背井,在长安徘徊不去,就是你这师父做的好事。他要你毁掉天魔,那是要你以性命为代价的。”
明崇俨浑身一震,看看极玄子,小声道:“师父,她说的是真的么?”他父亲在外为官,自己来长安读书,举目无亲。读完后父亲也屡次来信催自己回乡,可是他总觉得在长安有一个宿命。这像是一个魔咒困住了他,所以明崇俨才会苦苦追寻那段失落的记忆。直到此时,他才恍然大悟,可事到临头又不敢相信了。
极玄子不敢去面对他。萧流香所言全然是实,服用宫天丹后将会听从一个命令,虽死不辞。许多年前在汾阳桥,当他知道结束这乱世的人已经出现,自己再没有机会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心不再让这世界妄生杀劫了,便属意小师弟余七与自己一同担当起这个销毁天魔的重任。只是余七也知道此事有死无生,不愿听从摆布,带着宫天丹逃走。九年前,当他发现萧氏兄妹找到了自己,不得不离开时,便把剩下的一颗宫天丹给了明崇俨,盼他有朝一日功力大进,可以完成这个使命。没想到机缘巧合,明崇俨提前解开了禁咒来到他面前。现在强行销毁天魔,事未必可成,明崇俨却当真有死无生。只是要他再骗明崇俨,他也实在不忍心。
明崇俨见师父垂头不语,心知定是属实。他对师父极为信任,却不料师父竟会对自己有这种安排,心头怒火登时熊熊燃起。他喝道:“师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殿门又发出“咯咯”一阵响。极玄子知道那是萧流香又在强行攻入。此时大殿所下禁术威力大减,此消彼长,萧流香用不了多少时候便能再攻进来了。他忽地抬起头,道:“崇俨,为天下百姓,一己安危又何足挂齿?来吧。”
明崇俨见他眼光一闪,脑袋里也白茫茫一片,便要听从极玄子的话去做。但在他心底却隐隐有个声音在叫道:“我被骗了!被骗了!”怒不可遏之下,竟然直直立着,动也不动。也正在这时,“砰”的一声,殿门终于被推开了。
殿门一开,那盏油灯的火焰霎时缩得更小。看着萧流香微笑着走进来,极玄子的心沉到了谷底,喃喃道:“劫数,劫数。”
萧流香一步步进来。足底阴影漆黑一片,仿佛踩着一团黑云。极玄子所下禁令越来越弱,魇魔法与天魔感应,威力却是越来越强。她见明崇俨呆立不动,心中更是喜悦,只是也有些隐隐的不安,忖道:“哥哥怎么还不来?难道被挡住了?”
事态紧急。她从余七处逼问过,承乾亦将来到此处。一旦太子也来了,那么想要全身而退便难如登天。但单凭一人之力要唤醒天魔,同样凶险之至。只是想到以哥哥的本领,要挡住他至少要两个绝顶高手。而长安的绝顶高手,至多不过四人,分散之后,自己就自信能够阻挡了。
胜券在握,成功只有一线之遥。萧流香心中一定,魇魔法的威力便更大。黑影渐渐扩散,几乎要将整个大殿都笼罩其中。
天快要亮了。
萧流光抬起头,心中也少有的焦急。他自信以天下之大,能挡住自己的已不足三人。也许扶余三梦斋可以,但阻住了自己的人显然不是三梦斋。那么到底是谁?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让自己的气息平静一些。到现在,他已冲了七次,但每一次都无功而返,不论是以拂梅手,还是用虎咆流、暗行堂五体封灵秘术,阻路之人总如磐石一般岿然不动。每一次失利,他心中的惊惧就更增一分。
天下居然还有此人!更可怕的是,他根本猜不到到底是谁会有这等本领。长安的绝顶好手,除李淳风、袁天罡以外,也唯有李靖夫妇。可即使是这四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可能如此举重若轻地将自己阻在此处如此之久。
他定了定神,高声道:“阁下究竟是何方高人,为何要阻住我的去路?”
前面那人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却只是低低一笑。听声音,那是个中年男人,显然不是张出尘了。难道是李靖、李淳风、袁天罡中的一个?他冷哼一声,道:“阁下不是等闲之辈,为何如此藏头露尾,效穿窬鼠窃的行径?”
这已是激将法。但对面那人却不受激,仍是一笑,道:“穿窬鼠窃又何足为羞?萧先生可人,却嫌小气了。”
萧流光本想以言辞激乱对方心神,好趁隙而入,不料此人镇定如此,反是自己心浮气躁起来。到了此时,即使是他也不禁有些绝望,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曙色熹微,模模糊糊已能看到对手的面目了。那人仍是端坐在大石上,高声道:“萧先生,你一身本领难得,何必要去枉送性命?”
萧流光心知说是说不通的。他咬了咬牙,喝道:“那就休要怪我无情!”
这一声暴喝,如春雷炸响,阑珊暮色亦似被震得一颤。他左手捻诀,右手食中二指伸到嘴里一口咬破,鲜血立时洒出。血迹飞溅于地,却如一支巨笔在地上画出了一道符。他右手一扬,低低道:“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诵持万遍,身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气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玉皇光降律令敕。”
萧流光的别派法术,实是左道,此时念诵的却是正宗道家金光神咒。他附以血咒,更有磅礴之势。一听得萧流光的咒声,那人也不敢再好整以暇地端坐在石块上,忽地站起,右手在腰间一搭,赫然出现一柄长刀。
这长刀足足有四尺许,也不知那人是如何藏在身边的。一见这长刀,萧流光面色登时有如死灰,金光神咒戛然而止。
“张三郎!”
那是虬髯客张三郎的水火刀。他做梦都想不到挡住自己的会是虬髯客张三郎,嘴里呻吟也似的喃喃着。张三郎与他堂兄极玄子是好友,也是两人互相默认的平生大敌。当初他跟随极玄子时曾见过张三郎几次,那时他武功法术皆未大成,只觉与张三郎相去不啻天壤。只是张三郎心高气傲,争夺天下失利后,便远遁海外,萧流光怎么都想不到他会来为大唐护法。
虬髯客见萧流光的金光神咒引而不发,却也暗自松了口气,道:“小郎,许久未见,别来无恙。”这金光神咒是玄门大道,便是虬髯客亦不敢轻视。当初他见到萧流光时,萧流光尚在少年,是跟随在极玄子身边的一个小兄弟,没想到这些年未见,萧流光本领居然一高至此。
萧流光道:“不知髯公为何要阻我行程?”
虬髯客淡淡一笑,道:“昔年向舍妹一诺,某家作茧自缚,不得不从,还请小郎休要责怪某家。”
其实以虬髯客本心,大唐就算分崩离析,他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李靖之妻张出尘是他义妹,他对这义妹爱慕已久,张出尘却选了李靖为婿。虬髯客便许诺张出尘,只消张出尘有朝一日出言相求,必然为她办到。这个诺言许下已久,后来他远赴海外,李靖夫妇也在大唐位列高爵,却终有了兑现的一天。
萧流光看着他,呆了半晌,终于颓然道:“髯公既有此诺,流光不敢不从。”现在赶回去,也已晚了,而以血咒附上金光神咒,不要说仍没有把握能击退虬髯客,即使侥幸取胜,也已无力再去唤醒天魔。
小妹,哥哥无能。萧流光的心像被什么噬咬着一般疼痛。他知道,从今天起,永远都见不到这个小妹了。
“红妹,大哥真会挡住他么?”
李靖面色沉重。即使妻子嫁给他已经很多年,即使他已身为大唐第一名将,他依然保留着当初在越国公杨素府第中第一次见她时的称谓。而对于虬髯客这个其实已是敌人的结义大哥,他更没有多少感情。
张出尘拉住他的手,低声道:“别担心,大哥一诺千金。”只是她也知道,如果虬髯客背弃诺言的话,说不定李靖心里更好受些。
李靖叹了一口气,背着手看着面前大兴寺的殿角。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危机已如妖兽般露出了利齿。虽然陛下调动了禁军严密守卫,但他也知道,萧家之人要是回来的话,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仍然挡不住他的。
“是啊,现在还没来,大哥一定得手了。”他低低说着。
昨天陛下紧急召见,让他夫妇都吃了一惊。眼前这个危机,也许比当初突厥大举进犯更为凶险。只是听着陛下镇定自若的吩咐,李靖也不禁由衷地感慨。
不愧为天下明主!不论这危机有多么凶险,现在却已如柙中之兽,纵然爪牙尚在,亦没什么威胁了。只是,他不知道李淳风先生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发信号,难道还在忌惮什么?
此时的李淳风也极是犹豫。
六道圆轮大法随时都可发动,但让他吃惊的是,大殿中传出来的气势,也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萧氏的本领,真的高到了这等地步?而星座中的异相又到底在预示着什么?现在这样,双方都是在逆天而行,连他也不知道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萧氏的天魔到底是什么?真如同萧后那里所得知的,会引起一场震动天下的大乱么?直到现在,李淳风依旧有点不知所措。
这时李君羡带着两个人走了过来,拱手施了一礼,小声道:“李先生,我已问过,侯将军未见异动,殿下也在东宫未出。”
李淳风一怔,道:“没出来么?”他怀疑萧氏是太子所指使。只是太子是陛下亲子,虽说陛下眼下对这个儿子大为不满,甚至传说有废太子之意,可说太子会对陛下图谋不轨,只怕也太过骇人听闻了。因为侯君集与太子颇为接近,他暗中拜托李君羡,要他密切关注侯君集动向,以防有变,但显然自己想错了。幸好先前未向陛下说过此事,不然陛下反会多心的。他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李君羡看了看面前的大兴寺,有点怀疑地道:“仍然没有异动么?到底是不是这里?”
李淳风道:“僧人都被点晕,显然萧氏已经动手。外间根本不闻异动,大殿应该是被人下了封禁之术。”他顿了顿,又道:“李将军,你麾下有无好手,让他进去看看?”
大殿被封住,寻常术士除了强攻一途,便进不去的。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淳风虽非战将,这句《孙子兵法》中的名言他是知道的。贸然强攻,李淳风也不知会是怎样一个结果,最好的办法便是先让人进去看看,来个投石问路。
李君羡犹豫了一下,还不曾回答,他边上一个小军官忽然道:“李先生,小将愿往。”
这小军官年纪甚轻,相貌英武,背后还插着折成几段的铁枪。李淳风道:“将军是……”
这小军官行了一礼,道:“小将金吾卫街使裴行俭。”
李君羡虽然不能指挥金吾卫,但裴行俭是他特意要来麾下的。裴行俭本领非凡,此番受命封锁光福坊,他特意又将裴行俭召回。裴行俭为了这件事花了不少心力,但直到如今仍是一头雾水,他胆大包天,龙潭虎穴也敢闯,一直便想进去看个究竟。听李淳风说要让人进去看看,当即挺身而出。
李淳风点了点头,道:“有劳裴将军了。进去后不要贸然行事,立刻出来。”
裴行俭点点头,道:“小将领会得。”他右手往背后一按,“呛啷”一声,七截枪瞬息间抽出,握在了手中,直如幻术。李淳风也没料到这个毛遂自荐的小军官武功如此之高,不禁吃了一惊,扭头看了看李君羡,低声道:“李将军,此子不凡。”
李君羡眼中闪烁,却似不曾听到。在裴行俭身上,他也依稀看到了当初那个英武绝伦的裴行俨的影子。
有弟如此,行俨,你也该瞑目了。
他在心底默默地说着。
极玄子只觉气血翻涌,一口鲜血郁结于胸,险些便要喷出来。萧流香攻势如潮,竟似无穷无尽,而自己却气血两衰,抵御之势越来越弱了。他看了看一边呆呆站着的明崇俨,心头更是一痛。
“流香,你真要取我性命?”
这话已隐含乞怜之意。萧流香却微微笑着,道:“大哥,宫天丹之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小妹也是骑虎难下,还请大哥原谅。”
她破釜沉舟,给自己下了必杀的禁咒!极玄子心头又是一痛。本来他还有一线希望,盼着萧流香能知难而退,可现在显然已不可能了。他道:“流香,宫天丹禁咒,一样可解……”
没等他说完,萧流香喝道:“不必了。”她双袖一甩,身周黑影如狂涛般涌上,那盏油灯光焰此时被逼得只有芝麻粒大小,已是摇摇欲灭。极玄子本就在强自支撑,到了此时再也撑不下去,一口鲜血喷出,大殿中登时一片漆黑。他心道:“完了,一切都完了。”人忽地站了起来,伸手搭到明崇俨前额。
想到天下又将大乱,刀兵四起,生灵涂炭,而萧氏兄妹的图谋又必不能成,只是天下人白白多遭一回兵劫罢了。少年时极玄子也不是个悲天悯人之辈,但他所修都是玄门道术,后半生心灰意冷,又隐身佛门,读的尽是经书,回首前尘,便觉少年时逐鹿中原之心皆是魔障,只盼天下太平,至于萧氏复不复国,亦是余事。到了最后关头,更觉给明崇俨下了宫天丹,强让他做这等舍身为天下之事亦属魔道。萧流香这一波攻势自己是绝对挡不住了,便奋起余力,护住明崇俨。
黑影如潮水一般将明崇俨和极玄子裹在其中。萧流香虽然听萧流光说过,明崇俨魔种内结,将来必能与天魔犄角相应,因此一直不去杀他,可此时哪还顾得这些。这八生八死魇魔法郁结了十六个少男少女的冤魂,便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著物即腐。黑暗中,只听得极玄子高声道:“地火水风,四大皆空。摩诃萨?,舍身慈悲。”
佛门有谓,人身不过是地、水、火、风这“四大”假合而成,无常不净,是众苦之本。后两句说的是昔年有一大车王,生育三子,太子名摩诃波罗,次子名摩诃提婆,幼子名摩诃萨?。某次三子游于山林,见有一病虎产育七子,才经七日。身不能动,诸虎子围绕于侧嗷嗷待哺。摩诃萨?见而大生慈悲之心,便以身饲虎,尔时大地六种震动,天花乱坠,极玄子读经时曾读过这个故事。此时命在顷刻,亦如摩诃萨?般生了慈悲心,便以身相护。
黑影攻破了极玄子的最后防线。在这瞬间,极玄子浑身都如浸于浓墨之中,面貌却放出毫光。借这毫光一闪,明崇俨见师父嘴角含笑,失声道:“师父!”但这毫光只是一闪即没,黑影已淹没了极玄子头顶。刹那间,极玄子肉身为八生八死魇魔法化尽,都成微尘。虽然大殿中死寂一片,明崇俨却觉耳边如有万丈风涛,直似电闪雷鸣。
正在这时,萧流香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厉喝:“看枪!”
那正是裴行俭。
裴行俭冲入大殿,恰是极玄子骨肉化尽之时。刹那间他看到大殿中竟然浮现出明崇俨的影子,不由方寸大乱。明崇俨对他遮遮掩掩,让裴行俭极是生气,可与他兄长裴行俨一般,裴行俭也是个笃于友道之人。在这少年军人心里,这份友情却是比什么都要珍贵。他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看到明崇俨,眼见明崇俨要被黑影吞没,他再顾不得李淳风让他不要贸然行事的劝告,七截枪一个“腾蛟式”,便已刺出。
裴行俭武功极高,这一枪更是他全力施为,快如电闪。萧流香也万万想不到身后会有人暗算,裴行俭不是术士,身法又快得异乎寻常,她身子一侧,七截枪枪尖便已扎入她的肩头。萧流香平生从未受过伤,痛得尖叫一声,双袖一扬,魇魔法登时倒卷过来,便向裴行俭涌去。
裴行俭一枪刺中,却觉枪尖触到的如同坚石。大殿中本来就漆黑一片,眼前却忽地似有更黑的暗影扑来。他性子刚强,宁强不弯,即使如此亦是不惧,手腕一抖,七截枪一折,已成七截,忽地又连成一根。借这力量,枪尖又向前送了寸许。
这一招变化神妙无方,萧流香也没想到对手力量尽时居然还有新力发出,枪尖又钻入伤口寸许,痛得她冷汗直冒。但是她这八生八死魇魔法威力全然不减,只缓得电光石火般片刻,终于尽数发出。
黑暗中裴行俭只觉有个人一把揽住自己,身体已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七截枪当即脱手。“咣”的一声,大门被他一下顶开,人也直飞出去,直飞出三四丈远,这才重重摔倒在地。他摔了个七荤八素,但七截枪是他爱逾性命的随身兵器,哪忍失落,爬起来还要向大殿冲去,身边忽觉微风倏然,有个人抢过他的身边,却正是李淳风。
李淳风见变起突然,大门洞开,这大殿原本固若金汤的封禁之术在这一瞬间尽已消失,心知这是绝好的进攻良机。他与另一边的袁天罡二人施行六道圆轮大法时心神合一,六道圆轮大法一经施展,连当初王世充手下的妖僧伽罗婆帝、虬髯客张三郎也一样要受困。他脚下步罡踏斗,手中符纸连连飞出,眨眼间大兴寺外已将这六道圆轮大法发动。
另一边的李靖夫妇也已发觉六道圆轮大法发动,瞬时也已上前。六道圆轮大法可以困住殿中妖人,真正的攻势却是李靖夫妇发动。李靖身为名将,举手投足间隐隐有凛然之威。张出尘当初在杨素府中化名“红拂”,此时已身受诰命,但秘术却更为精深。李靖所修乃是水府神咒,张出尘所修却是火府术,两人水火既济,瞬间便已将大门封住。
萧流香身中一枪,左手五指在肩头疾点,立时封住了伤口。方才那人突如其来,枪法虽高,其实也伤不得她。但阴差阳错之下,自己全然不备,居然受伤,更是怒不可遏。而那人来得既快,退出去更快,便是想要追击都来不及。她知道定是明崇俨搞的鬼,可是明崇俨来去如鬼魅,已不知到了哪里。一瞬间,外面的攻击也已来了。
李靖如今身为高官名将,少年时却是个行走天下的游侠儿。某次游历,在深山中借宿于山家,这家中唯有一老妇幼女。李靖怜悯这家人羸弱,便为她们推了一夜的磨,却不知这两人是当初有名的术士龙氏一族后裔。龙氏自称为天龙之裔,精擅水府神咒,见李靖忠厚,根骨清奇,便将水府神咒传了给他。他少年时以此行侠仗义,后来领兵为将,便不常使出这等秘术了。此时重为冯妇,威力却是丝毫未减。张出尘的火府术与他的水府神咒恰是相辅相成,二人又是多年夫妻,心念合一,威力更是平增一倍有余。萧流香纵然有宫天丹,仍不敌他二人联手之力,八生八死魇魔法被一重重攻破,光亮从大殿门口处一点点攻入。
萧流香自觉这事极为隐秘,到了这时才知道原来早就落入了李世民的圈套。肩头之伤虽轻,终究让她打了个折扣。见水火之势一点点侵入,自己的魇魔法便如烈日下的冰雪般急速融化,登时心如乱麻。为了唤醒天魔,她付出了一生一世,眼见在这最后时刻却生了这等变故,一时间也不由恍惚。
也许,大哥说的是对的吧。她想着。可是这个小时候对自己极为亲切的堂兄已死在了自己手下,相依为命的哥哥也终于没能赶到,她已心若死灰,只觉一生谋划,至此翻为画饼。
不,还没有结束。
她看着大殿正中。在水火侵蚀下,大殿里的方砖一块块都已变色,唯有正中一片地方仍是一片漆黑。萧流香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伸手探到胸前。
天魔。以命换命,醒来吧。
她五指纤纤,洁白如玉,指甲也留得甚长。她伸手在前胸竖着一划,指甲便如小小利刀,将皮肤割开,鲜血立时涌出。只是这鲜血像是活的一般,竟有向上流动的。只一瞬间,她的周身都已沾满了鲜血,但血迹却似鸟篆虫书,并不凝结成一片。
这是以身为器,幻化的血咒。血咒原本就要伤身,像她那样以身为器,威力固然极大,却已必死无疑了。
醒来吧。她在心底喃喃地说着。胸前的伤口直裂到心肺间,看得到她正在跳动着的心脏。只是萧流香似乎全然不觉痛苦,笑意更加酣畅。
她一将血咒使出,门外的李淳风、袁天罡和李靖夫妇同时感到压力剧增,竟然同时被逼得倒退一步。
大兴寺不是什么香火旺盛的所在。此时天已即将放亮,早起的人都要出门。一开窗,却见大兴寺里烈焰熊熊,想要来救火,却不知何时坊巷里都驻满了士兵。胆小的关上门装不知道,再去睡个回笼觉,胆大的却从窗缝里往外看。
裴行俭失了七截枪,心痛之极,而明崇俨也惊鸿一瞥,不知是不是仍在大殿里。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见李淳风倒退了一步,更是吃惊,小声向李君羡道:“李将军,这是怎么了?”
李君羡虽非术士,但见李淳风纵然倒退,脸上却有欣慰之意,也便释然,小声道:“骤雨不竟日,妖人已至末路了。”
他话音刚落,却听一声巨响,大兴寺的大殿屋顶一下崩塌下来,一道黑气冲天直上。此时曙色已至,东边的天际已然泛白,但这道黑气却如暗夜中冲出的妖魔,直入云霄。在黑气中,隐隐似有一张诡异的巨大人面。
这是一张绝美的女子之面。只是,那一双淡淡的双眼却带着刻骨的仇恨,如同妖魔的君王,俯瞰着下面的芸芸众生。
这异象所有人都看到了。驻守在边上的士兵都是千锤百炼的精兵,连他们都惊呼起来,那些偷看的平民百姓更是有失声尖叫的。这景象实在太过诡异恐怖,如非人世所有。只是黑气转瞬即逝,只不过一闪,弹指间便已消失。若不是大兴寺的屋顶被冲破了一个大洞,所有人都要以为刚才自己是眼花了,或是在做噩梦。
结束了么?
李淳风淡淡地想着。这就是天魔吧,他想。这天魔应该已经被他们四人化去,那么这场危机终于过去了。可是,他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像暗夜行路踩不到实处。
李靖夫妇也突然间发现那股力量消失不见了。他们收回水火二术,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那个劲敌就已经这样败北。袁天罡这时过来道:“淳风兄,真完了么?”
李淳风皱起眉头,道:“也许吧。”
他们指挥着士兵扒开大兴寺大殿的残垣断壁,却只找到了裴行俭的七截枪。这枪的确是神物,这般受压,居然连压痕都没有,只是枪点上沾了些血迹。别的便什么都没找到,甚至连一片碎衣服都没有。这时那些被点倒的和尚已被救醒,他们还不明所以,却见大殿都已毁了,寺中尽是士兵,没想到一觉睡出这等祸事,吓得全都说不出话来。后来这些和尚化得缘来,重修大殿,自觉可能是太过松懈,从此日日早晚课都不敢遗漏,倒颇有清誉了。
此事已了,禁军都已收队回去。这一夜发生的事,后来被市井之人传得神乎其神,有说是捉拿江洋大盗的,有说是某将谋叛的,最后公认是不法妖人施行邪法,结果遭天子擒捉,秘密斩首。只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就谁都不知道了。
明崇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长安。曙色笼罩着这座伟大的城市,无比灿烂,却又带着无比的妖异。他看了良久,才转过头,出了刚开的延兴门。
终于从这个魔咒中解脱了。辩机,裴行俭,高仲舒,他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辩机会成为一个极有名望的大德高僧吧,裴行俭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位赫赫名将,而高仲舒也许会成为一个精擅史实的学者。这都是他们的道路,在这条路上他们也会走下去。可是明崇俨却觉得茫然,仿佛走在一个大雾弥漫而又歧路重重的地方,每一步踏出,也许都会走上一条自己都想不到的道路。
长安,再会了,也许有朝一日我会重来。他想着,心里也没来由的感伤。师父给自己下了这个咒,却又用生命救了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恨还是该感谢他。
他终于转过头,向前走去,把长安抛在了脑后。
在大兴寺那道黑气冲天直上的一刻,长安皇城的大明宫里,一些宫女太监正在做早朝前的最后一次清扫。擦洗桌案,洒扫地面。在这些人中,一个少女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年轻渴睡,突然靠在了案上。
那是个年轻的才人。
大唐后宫,除了皇后以外,还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名目如此,但贞观年间女官并没有如此之多。才人是二十七世妇中的一个,属女官五品,但当今皇后长孙氏十分贤德,平时连她都会做些洒扫之事,上行下效,那些女官当然不敢怠慢,否则便要有“狐媚惑主”之名了。
这个才人十分年轻,也不过十四五岁,胸脯正如初结的菡萏,脸上也还带着细细的绒毛。一张脸虽然不无稚气,却美得让人不敢逼视。
“您怎么了?”
虽然年纪尚小,终究也有“才人”的衔头。一边另一个才人见她像是累了,连忙过来扶住她。手刚触到她的手臂,却吃了一惊。
白嫩的手臂,冷得仿佛万载寒冰。她惊道:“媚娘,你病了么?”
少女的眼里忽然睁开眼,微笑道:“不碍事。”她说着,又抓起扫帚,开始扫着地。那个才人见她没再说什么,也不以为意,便做自己的事去了。
扫地也只是轻活。一会儿,殿上便已扫得干干净净。在出去的时候,少女回过头来,看了看这个陛下将要与王公大臣议事的地方。
有朝一日,我会坐在这里的。天魔的仇恨必将降临到这个王朝之上,你那些皇子皇孙,必将在我的刀下呻吟。
这个少女的眼里,射出了逼人的寒光,已完全不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了。只是她走在最后,谁都没有发现这个少女的异样。
这时,太阳已升了起来。光芒似亿万柄金枪,射在连绵不断的琉璃瓦上。大明宫里,黄门宫女都陆续地走出来,开始一天的事项。
大唐,这个金碧辉煌的王朝又迎来了灿烂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