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妖异之卷
燕垒生2016-06-30 18:2535,298

  雨已渐止。花影廊四周,胡鼎将几个北衙士兵扶着靠到檐下,推血过宫就地医治。张三郎出手虽狠,却也颇存忠厚,竟然未伤一人,只是以刀气封住各人气机。

  看着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属下,李玄通不觉颓然。这些士兵都是李玄通自元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个人都颇为不弱,但在张三郎刀下,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他也不看身边的余七,转身回屋向地道中走去,余七紧随在后。一进地道,门刚关上,李玄通便低声道:“余先生,你为何将石龙师送出?”

  余七看了看那些士兵,只是低声道:“王爷,张三郎术剑天下无双,却正如王爷所言,他根本不懂臣这门炼魂大法。”

  李玄通眼中忽地一亮,道:“你是说……”

  余七眼中也闪过一丝得意,极轻地道:“臣之炼魂大法,虽然不如波斯肉傀儡一般随心所欲,却另有一功。中术之人受我暗示,可以听我吩咐行事。虬髯客定会带石龙师去见李元昌,到那时……”

  他话说到半截,脸上已露出得意的笑容。李玄通恍然大悟,道:“那石龙师身上的三魂六魄就会到李元昌身上了?”

  余七更是得意,躬身施了一礼道:“王爷明鉴。李元昌乃陛下之弟,他去见陛下,自然名正而言顺,到时由李元昌再转到陛下身上……”

  李玄通皱了皱眉道:“可是,张三郎定然会碰到这石龙师,万一魂魄到了张三郎身上又该如何?”

  余七摇了摇头道:“我的炼魂术说另有一功也好,其实该说是有个大毛病,便是不能随意附在任何人身上,必要施法取得那人身上发甲之类方可,旁人接触仍无异样。”

  李玄通眉头忽地展开了,笑道:“怪不得你要我买通宫中的修面待诏,弄来世民的头发屑。”

  余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这也是炼魂大法的特效或者是大毛病。用了此术后,本人自然能被魂魄依附,但与他血脉相连之人一样会遭夺舍。”

  李玄通大吃一惊,道:“那我方才若是碰了他,我就变成故太子了?”

  “正是。”

  李玄通怔了怔,展颜笑道:“余兄,你真不愧是本王心腹之人。”

  此计若成,不但陛下的身体要被故太子夺舍,顺便还除去了李元昌,实可谓一石二鸟。李玄通仰天笑着,余七已在磕头谢恩,却不曾看见李玄通眼中闪过了一丝杀气。

  此时,在长安最宽的朱雀街上,一辆马车快而无声地疾行。

  马车驶去的方向,正是金城坊的会昌寺。在马车上,明月奴与张三郎正并排而坐,他们的对面却多了两个人。一个是面目呆滞的石龙师,身边另一个,赫然正是余七。石龙师虽然不动,终究还是个活人,可这个余七面无表情,人也一动不动,分明只是个傀儡。

  余七之影已然呼来,接下来就看世民小儿如何应付了。张三郎的嘴角笑意若有若无,眼中那种睥睨万夫的豪迈却直如狂潮涌动。

  “萨兄说过,呼影有三法,分别是形影不离、如影随形、移形换影,你会哪几种?”

  明月奴看了一眼坐在边上的张三郎,马上又垂下眼睑,低声道:“只会两种。”她虽然有心不说实话,但张三郎的目光锐利如刀,不自觉地便说了出来。

  张三郎嘴角浮起一丝微笑,道:“噢,那就是不会移形换影了。”他手指在案上轻轻敲了敲,叹道:“萨兄当初向我演此三法,我便对他说此术渐入魔道,因此他将呼影封存。现在想来,我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中,只怕不无妒忌之心,可惜了萨兄一生心血。”

  明月奴听他坦承当初妒忌萨西亭,心中更是佩服,道:“张先生,你既然知道已无成功之机,为何还要做?”

  张三郎拧开酒葫芦盖喝了一口,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勇者也。”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道:“天马上就要亮了,明月奴姑娘,这最后的胜负便要揭晓。”

  明月奴想了想,道:“张先生此计若成,天可汗定会以为是南昭郡王行刺。但万一行刺竟然成功,岂不弄巧成拙?”

  张三郎低低一笑,也不回头,看着窗外的天空,眼里忽地闪出一丝阴森,低低道:“李世民若破不了此计,天可汗之号,便归张三郎所有了。”他看了看明月奴,脸上却又浮起淡淡的笑意,道:“明月奴姑娘,那小子究竟是你什么人?”

  他问的,自然便是明崇俨了。明月奴没料到他会问起这个,措手不及,道:“他?他也是我的敌人。”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脸颊却浮起一丝红晕。她肤色极白,虽是灯下,红晕也很是明显,显是方寸大乱。张三郎见她方才还镇定自若地与自己讨价还价,一说起那少年便乱了心绪,暗觉好笑,心道:“果然,情之为物,扰乱心神如此。”他只作没看见,正色道:“既然是你敌人,明日他多半还会到会昌寺来,到时我一刀斩了他便是。”

  明月奴明知张三郎说的多半是假,但见他没半点玩笑的意思,先前杀那两个追上来的术士时毫不留情,心头一颤,脱口道:“不要!”话一出口,却见张三郎眼里已满是讥嘲之色,不禁又羞又气,叹道:“张先生,我会按你所说去做的,你不要再胡乱杀人。”

  张三郎终于忍耐不住,笑道:“某家水火刀下,不曾妄诛一人,呵呵。明月奴姑娘,你那个敌人倒也有情有义得紧,居然敢追到李元昌府中来救你。”

  明月奴叹了口气,心道:“他也不是来救我……只是他若不是来救我,何必又甘冒这奇险?”

  她看了车窗。窗纸上已是淡白一片,第一线曙色已经降临。对面,石龙师正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张三郎将他从李玄通府中带回,石龙师便一直如此,张三郎也不知他中了什么邪术。要让石龙师复原,只怕得另想办法了。她正想着,却听张三郎道:“只是你这般对他,他好像对你并不十分领情,甚至还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到底为什么?”

  张三郎察言观色,只觉那个叫明崇俨的少年对明月奴实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既有感激,也有点厌恶。他自诩胸罗万有,就是这件事怎么也想不通,梗在心中当真不舒服。虽然根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仍然忍不住要向明月奴问个清楚。

  明月奴脸又是微微一红,道:“他……他一直以为我是阉人。”

  “扑!”

  饶是张三郎这一张令人望而生畏的脸,终于也憋不住笑了起来。

  尹道法团身缩在车里。凌晨的长安,像是一个大梦初醒的巨兽,渐渐又有了生气,但他身上却越来越冷。在他心里仍然想着那个少年。

  极玄师兄果然有传人。只是自己年纪老大,已不能如余七一般卧薪尝胆,博采众家之长来补己之短。师门三派,现在倒是以自己这一派最弱了,良禽择木而栖,也难怪纥干承基与弥光不愿再追随自己。

  他少年时颇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出道时也是江湖上后起的少年英侠,可是造化弄人,如今却成了十二金楼子这个刺客团的首领,有时想起少年时的热血,便有些悲哀。

  不要想了。他摇了摇头。蒙主公不弃,从此就跟随主公吧,就算下半生庸庸碌碌,也算颐养天年了。

  他想着,却觉周身骨节有些酸痛。中了那少年的定身术后,似乎自己的功力也急剧减退了许多。以前只听说过师门三鼎足,互相克制,但他从来不曾和师兄交过手,难道遭到克制便是如此么?

  现在主公已经动手,成与不成,只在两三个时辰后便见分晓。他想伸展一下因为久坐而酸痛的腰,哪知刚要长身,这身体却如何不属于自己一般,浑身都动弹不得。他大吃一惊,提了口气,但内息空空荡荡,根本提不起来。

  “师兄。”

  黑暗中,身后传来一个人阴恻恻的声音。听得这声音,尹道法心头忽地一沉。

  这是纥干承基的声音!

  如果是那个叫明崇俨的少年或是余七,他顶多只有吃惊,不至于有万念俱灰之感。他想要怒喝一声,但嘴唇也似千钧之重,只是嘴唇翕动了一下,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

  一个人影出现在他面前。虽然一身黑衣黑裤,但尹道法自然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便是这一路魅影大法,也是自己所传。只是他用尽浑身力气,仍然发不出半个字来。

  纥干承基垂下头,低低笑了一声,道:“师兄,你不是一向教我们,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么?为何受了汉王殿下礼聘,却又转投他人?唉,小弟不才,却不敢如此不讲信义,只得奉命大义灭亲了,还望师兄恕我。”

  尹道法心中已是乱成一片,他拼命想要调匀呼吸,但此时就算指尖脚跟都已麻了,唯一能动的也只是一双眼睛而已。他盯着面前这人,想要怒骂,但怒火仅仅是从眼中喷出而已。

  纥干承基也看到了尹道法的眼神,又是低低一笑,道:“师兄,你老了,这门西京西华观的缚鬼品不是你能解得开的,不用白费力气了。”

  西京西华观的法术,以《太上洞渊神咒经》为本,属道家法术,与十二金楼子也是同源异派。只是十二金楼子与旁人无涉,西华观观主秦英却早为太子笼络,纥干承基能学到西华观法术,自是已托身太子门下了。尹道法心头又是一惊,心神一乱,更难抵御缚鬼品的威力,周身一颤,竟连眼睛也动不了,只能呆呆睁着。

  纥干承基似是极其得意,又笑了一声,道:“师兄,你授我技艺,我们终有师兄弟之谊,请走好吧。”他凑到尹道法耳边,又低低道:“不要以为虬髯客就能庇护你,他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纥干承基的手在尹道法胸前轻轻一拍,尹道法只觉胸口似有一块巨石压下,脚上登时涨得通红,根根血管都要爆裂。但这一层红也不过一瞬,马上血色褪去,他的脸又变得铁青,再无生机。

  纥干承基见尹道法已死,又试了试尹道法的鼻息,这才下了车。一下车,从一边闪过一个人来,正是弥光。弥光低声道:“二哥……”

  纥干承基看了看他,道:“弥光,走吧。”

  弥光仍有些不安,望望车子道:“大哥他……”不等他说完,纥干承基道:“生死由命。弥光,你是不是也想步大哥的后尘?”

  弥光心头猛地一跳,也顾不得地面因为有积水还有点潮湿,一下跪倒在地,道:“弥光不敢。”

  “走吧。”纥干承基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又看了看天空。曙色渐明,东边的天空已现出一片鱼肚白。

  张三郎确是不世出的人杰,但这样的英豪往往就会有个自大的罩门。张三郎这个罩门现在已被自己击中,圈套也已布下,就看网罗能不能网住这一条大鱼。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在油灯前,辩机看着自己刚才无意识地在纸上写下的两行字,怔忡了半晌。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写上这两句听明崇俨念过的诗。他自幼出家,青灯古佛前已有十余载,难道反而动了心魔么?他将那张纸揉作一团,正想放到嘴里嚼烂了吃下去,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

  这样进来的,除了高仲舒就没别人了。高仲舒急匆匆地进门,眼睛向屋中一转,口中叫道:“辩大师辩大师,你见了明崇俨不曾?”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转了两圈,似乎想在桌底屋角找到明崇俨的身影,辩机将那纸团捏在掌心,道:“明兄从昨晚起就不曾来过。怎么了?”

  高仲舒抬起头道:“昨晚我就找不到他了。”

  辩机道:“你找他有什么急事么?”

  辩机见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哪知高仲舒脸上突地一红,支支吾吾地道:“没什么,只不过问个小事。”

  原来高仲舒对明月奴一见钟情,但听明崇俨说明月奴本是个波斯阉人,大失所望,只是心中仍是难以忘情。他也没有龙阳之好,对自己这般念念不忘明月奴实在大为恼怒,可是想忘却总又忘不了。昨天在家想了一天,突然想起在西市看明月奴跳舞时,当时她身上只是些布条,明显看得到明月奴胸脯高耸,完全是个女人样。高氏本是望族,宫中太监他也见得多了,阉人固然声音尖脆,皮肤细腻,但从来没有连身体都和女子一样的。昨天乍闻之下,也没想到,回去却越想越不对,登时对明崇俨的居心大大生疑,心想明崇俨是不是想自己去讨好明月奴,故意用这话来骗自己。他是个急性子,只想当面问个清楚,却总也找不到明崇俨,而这些话又不好跟这个少年高僧说,憋在心里当真难受。

  辩机见他不肯说,也不好多说,心里却忖道:“他是不是看到我写的这张纸了?”但这话一样不好问,可是两人都想不出什么好话说,也只好干晾着。正在尴尬之际,外面忽然响起了一声钟。

  钟声洪亮圆润,平常是会昌寺开饭时的钟声。常人一日三餐,但寺中僧侣清心寡欲,一顿早饭是省了,都是一日两餐。但此时天还早,根本没到吃饭的时候,辩机也不知敲钟是何意。他呆了呆,推开门一看,却见外面呼啦啦拥入十多个人来。这些人都是寻常打扮,但一个个精神抖擞,身材高大,而来人一进来便两边排开。一见辩机开门,一个最近的喝道:“和尚,快回房去,不要出来,封寺了。”

  高仲舒从辩机背后冒出头来,喝道:“封寺?做什么?和尚难道还会做不公不法的事不成?”

  那人对辩机不甚客气,见高仲舒是弘文馆学生打扮,知道弘文馆都是贵戚勋臣之后,得罪不得,声音放缓了道:“自然不是,是有人要来还愿进香。”

  高官还愿,倒确有封寺之举,不让闲杂人等出入。但有这等权势的,除了那些王公以外,也没旁人了。高仲舒道:“是哪一家公爷?鄂国公么?”开国诸臣中,鄂国公当初脾气最坏,遭贬后却潜心向佛,他来寺中还愿倒也寻常。

  那人冷笑一声,道:“鄂国公不算什么。”

  高仲舒吓了一跳,道:“不是鄂国公,难道……”

  鄂国公已是位极人臣,比他更高的,已没几个人。听那人说鄂国公都不算什么,高仲舒心头一震,道:“大哥,能让我先出去么?在下是弘文馆生徒,今天是趁早课之前来寺中走走的。”

  那人板着脸道:“这个我也不敢通融,此间已然封寺,再有妄动,视若叛逆。公子,好在封寺不久的,顶多一个时辰,你就安心待着吧。”

  高仲舒心里已是不住价地叫苦,见那人说得凶,自己硬要出去,只怕真要被当叛逆了。高氏一族在隋时就因谗言而罹大祸,他爷爷高表仁屡次要高氏子孙谨言慎行,万万不可再出乱子。高仲舒在弘文馆里有铁嘴的名号,其实胆子也不大,更不敢胡乱动作。他缩回头来,坐到蒲团上,嘟囔道:“辩大师,没法子了,又来扰大师的好茶。”

  高仲舒来会昌寺不止一次,每次都是与辩机、明崇俨两人饮茶闲聊。今日莫名其妙地碰上个封寺,也只得如此了。可是辩机却似神不守舍一般,动都不动,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此时窗子已经掩上了,能看到的只是一张涂满曙色的窗纸。高仲舒道:“辩大师,快沏一壶茶吧。”

  辩机这才回过神来,道:“好,好。”转身去橱中取茶叶,烧水。只是,他的心思已浑在窗外了,做这些事时也毫不上心。

  她真的会来么?

  这个少年僧人心中,像是被针刺过一般,隐隐地疼。

  “止儿,你为什么想看会昌寺?”

  李世民慈爱地看着站在身边的高阳公主。今年,这个十七公主正好年满十三。每当看到这个小小少女,就让他想起她那个因难产而死去的母亲。因为她出生时身体极弱,御医说是不太救得活,才会取了这般一个小名。总说红颜薄命,看着高阳公主与她母亲几乎一般无二,便是气冲霄汉的天可汗也不禁有了一丝柔情。

  “阿爹,我就想看看。”

  李世民微笑着。高阳似乎总与佛寺有缘,前几年上巳日嬷嬷带她去永阳坊踏青,结果走散了,这个小女孩一个人跑到大总持寺里。现在这个女孩子已经长大了许多,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了,眉目间多出的那一丝愁意却更让人怜惜,以至于声威能让四夷宾服的贞观天子也无从拒绝这个小女儿的一个任性要求。他捻了一下胡须,道:“会昌寺本是前朝海陵公贺若谊宅第。当初,我领兵入京,便驻扎于此,次年贺氏后人才舍宅为寺,到现在也有……也有十七年了。”他笑了笑,眯起眼看着殿上。岁月如流,当真流去了太多,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二十七岁少年将军,也已经是虎视六合的天子了。他遥指着殿上,道:“止儿,你看见那个大佛了么?当初会昌寺有金像二躯,各长丈许,九年前京师大旱,沙门法素碎其一籴米赈灾,所以现在只剩了一尊了。”

  他侃侃而谈,高阳公主却只是皱了皱眉,道:“阿爹,这寺中怎么没有僧人?”

  李世民看了看左右,道:“因为今日我来这里,所以禁军先让僧人都回避了吧。”

  “让他们都出来吧,阿爹,你不是说过天子出行,亦不可扰民么?”

  李世民怔了怔,摸了摸高阳公主的头,叹道:“你一个小女孩子,倒也颇有亲民之心。”他看了一下身后,道:“承乾,让禁军退出寺去吧。”

  远远站在他身后的,是个有几分胡人相貌的少年,正是太子承乾。承乾闻声走上前来,道:“陛下,此间人等混杂不一,还请陛下三思。”

  李世民摇了摇头,道:“百姓皆我大唐赤子,不必加意提防,我身边随几个随从足矣。”

  李世民身后站着几个人,都是亲随打扮。承乾不敢再说,道:“那,儿臣遵命。”忖道:“那张三郎说是袁天罡李淳风二人会随侍在侧,便是在这几人中么?”

  他身兼南衙右金吾上将军,虽然不做实事,也算这些金吾卫的上司。他退到后面,向边上随从说了几句,自有人去传达。南衙禁军向称精锐,退出去时也井井有条,连声音都几乎没有。看着禁军退出去,承乾几乎要笑出声来。李元昌昨日说张三郎今日会依计而行,本来还怕陛下戒备森严,张三郎行事会出差错,没想到居然会如此顺利。若不是父亲和妹妹都在跟前,他几乎要哼起刚从称心那里学来的一支俚曲了。

  张三郎究竟会如何动作?李元昌语焉不详,他也没心思听,但他也知道,李玄通马上便要背上这个黑锅了。李玄通虽然是他爷爷辈,但这个南昭郡王不知为何对自己和李元昌都有种刻骨的仇恨。鉴于父皇屡次告诫自己不可嚣张跋扈,而李玄通本人也颇不好惹,因此一直都不敢动手。这一回,却要扳倒他了。

  承乾暗自想着,不禁连手指都有些颤动,那条幼时因为骑马摔跛的腿也因为激动而越发的跛。他只顾暗自高兴,却不知神情都落在了李世民身后的一个随从眼里。

  这随从正是袁天罡。袁天罡以风鉴知名,长于相术,承乾又不是那种城府极深之人,哪里逃得过袁天罡的眼睛。看着承乾的身影,袁天罡眼里闪过一丝忧色。

  李世民倒不曾发觉承乾的模样有异,柔声对高阳公主道:“止儿,如此可好?”

  此时会昌寺的僧侣都已走了出来。他们也不知来者究竟是什么人,只知道定是个大大的官,并且都已受过告诫,叫他们不得任意张望,因此一个个有意地不看过来。除了这些有点不自然,一切倒与平常无异。高阳公主看着那些鱼贯步入大殿的僧侣,低低道:“这样好。”

  李世民听她说得心不在焉,眼睛直盯着那队和尚,心中暗笑道:“一队和尚有什么好看,小女孩儿就是小女孩儿。”但看到她小小的脸上有一丝忧伤之色,李世民心头忽然像被针刺了一下,有种说不明白的痛楚。

  这个小女儿是因为要嫁给房遗爱了,想趁这时候多见识一下吧。

  房遗爱是大臣房玄龄次子。房玄龄是文臣之首,听说这次子却不太像他,更似个粗鲁无文的武人,让这个如一穗兰花一样的小公主嫁给他,大概是有点委屈吧。只是君无戏言,话已说出,房家大小也都因为此事而欣喜若狂,覆水难收,无论如何都不能食言了。

  在僧侣队中,辩机缓步而行。会昌寺是长安有数的大寺,僧侣不下数百人,与他年纪相仿的也有三四十个,只是辩机风神俊朗,走在队中仿佛比别人更为明亮耀眼。

  从他的禅房到大殿,有数十步。原本从回廊里也能走到大殿上,但他却还是选择了院中这条路。短短数十步,虽然他一步步走得甚慢,却仍然觉得太快了。

  院中长了一棵大树,此时已是木叶尽落。今天因为没有人扫地,地上尽是焦黄的落叶,踩上去时屑屑作响。辩机走到树下时,不自觉地站住了。

  身后,有一双温柔而多情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他知道,这目光如有千钧之重,让他迈不开步子。只是,他更知道,这目光并不属于他。也许不过十余步之遥,但这十余步已不啻天涯。

  烦恼是昏烦之法,恼乱心神,又与心作烦,令心得恼……

  辩机不禁想笑。这些佛理他自是了然于胸,也用这话开导过明崇俨,但自己岂不也是如此?

  终于,他向大殿走去,不再犹豫,即使知道身后有一双明亮而忧伤的眼睛。

  陪着高阳公主在大殿转了一圈,李世民突然有种寂寞之感。身为天下一人,有时也如登临于绝高处,看不到别人的身影,因此这个如小鸟依人的小公主更让他珍惜。

  直到现在,一切都没什么异样。也许只是捕风捉影而已,毕竟只是毫无根据的传言,说是有人要趁今日动手,而且还是身居王公之位。

  “止儿,回去吧。”在院中那棵大树下,他轻轻拍了拍高阳公主的肩,柔声道。高阳公主垂下头,没有看父亲,转过身,低低道:“阿爹,我还想再看看。”

  李世民把宽大的手掌放到高阳公主肩上,微笑道:“你喜欢佛寺,以后我给你多立几座便是。”

  大唐国姓为李,尊老子为祖,以道教为尊,但李世民自己更尊崇佛教,因此武德、贞观年间立庙甚多。长寿坊崇义寺,晋昌坊楚国寺,通义坊兴圣寺,皆是此时立成,便是太子承乾,也在颁政坊立并光寺。

  高阳公主没有抬头,沉默了一会儿,低低道:“那,走吧,阿爹,回去了。”

  李世民不知这个小女儿为什么一下子又不开心了,只道她是想到出嫁在即,心里不快活。正想再劝说两句,忽然觉得背心隐隐似有一阵刺痛。

  有人向自己扑来!

  居然在这种戒备森严的所在也会出现刺客,当令出乎他意料之外。这人头上蒙着灰布,直直向他冲来,身体已是笔直,几乎要贴着地面,整个人便如一支强弓硬弩射出的利箭。李世民是马上天子,身经百战,本身便是能上阵冲杀的武将,厮杀也见得多了,以他的本领,只消一闪身便可让过。但此时他挡住了高阳公主,若是自己闪身避开,这刺客一掌便可能击中高阳公主。这一瞬间,他已握紧了拳,浑身肌肉刹那间也已绷紧得有如生硬,身体却没有动,反而站得更直了些。

  那人来势极快,已堪堪触到李世民的背心,忽然有个人如鬼魅一般闪到李世民身后。

  这是个四十余岁的男子,正是李世民那几个随从中的一个。这人生得貌不惊人,看似普通,但身法却是神乎其技,那人的掌眼看要触到李世民背心,这人一掌后发先至,硬生生插进。

  “啪”的一声,两掌相交。这人接了一掌,周身骨节忽然发出“噼啪”的声响,脸色也一下蒙上一股黑气,而五脏六腑也似乎被震得颠倒过来,说不出的难受。

  这人本领,当世已少有匹敌之人,但这刺客掌力沉雄诡奇兼而有之,竟是他生平未见。其中竟然还有奇门异术,自己护体气劲也被这刺客一掌震散,若是这刺客再发一掌,仓促之下,他已无把握能够接住,心下不由大骇,脚下更是立足不稳,马上便要摔倒。他心中一沉,只道此番一败涂地,哪知背后忽然有人一扶,一股柔和的力量传来。他借这力量一下扎住马步,左手忽地在右肩重重一拍,右掌借势一翻一覆,忽地掠向那刺客面门。

  这一招“手挥五弦”极是挥洒如意,虽是无可奈何之举,却丝毫不露败相,直如行云流水。这人五指指甲留得甚长,此时劲力已贯通指尖,五指直如五柄利刃。刺客来势正急,方才对了一掌,他的身法也为之一挫,但只一矮身,马上又向前冲去,而这时李世民连身子都不曾转过来。此时这人一掌发出,那刺客正要作势前冲,五指在刺客面前一掠而过,便如五柄极锋利的小刀,那刺客蒙面的灰布忽地片片碎裂,身体却是向后一掠,人在空中连着翻了两个空心跟斗,已翻上一根树枝。“嚓”的一声,树枝忽地断裂,那刺客却如同能腾云驾雾一般,一下倒翻上大殿檐角。这人一招“手挥五弦”也才使了上半招,下半招已发不出去了,不由愣在当场。这刺客来得快,去得更快,交手数招更是如电光石火,旁人眼慢的甚至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李世民这时才转过身来。他只看到那刺客的背影,哼了一声,道:“李先生,袁先生,那是什么人?”

  与刺客交手之人正是李淳风,后来扶了李淳风一下的则是袁天罡。袁天罡轻身功夫较李淳风略有不如,因此迟了片刻。他见那刺客去势极快,在瓦面上一个起落,便已隐没在檐牙屋角间,想追也已追不上,心头不禁愕然。他与李淳风是多年至交,李淳风的本领他也知之甚详,单以轻身功夫而论,李淳风当可数得上天下五人之数,但这刺客的轻身功夫竟似较李淳风还要高出一筹。而李淳风更是呆呆地站着,竟然有惊愕之意。他知道李淳风向来镇定自若,号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看他这副模样,心中不觉诧异。听得李世民问话,李淳风仍然没有回头之意,他转过身行了一礼,道:“回陛下,臣见那刺客,似乎是……似乎……”

  李世民见他吞吞吐吐,道:“袁先生,你说吧,那是什么人?”

  袁天罡看了一眼李淳风,道:“此人似乎是余七,只是微臣看得也不准。”

  李淳风忽地转过身,叹道:“此人正是余七。袁兄,你的眼光绝没看错之理。”

  余七是南昭郡王李玄通属下,与李淳风也是旧识,算李淳风不记名的弟子,两人还算有些交情,但与袁天罡却没什么交往了。不过他们身负重责,向来对朝中显贵高爵豢养的好手极为关注,余七这等高手中的高手自然早就着意关注了。

  李世民诧道:“余七是什么人?”

  袁天罡也有些犹豫。李玄通是李世民的长辈,也是一家郡王,但此事事关重大,只怕牵连甚广。他略一犹豫,李淳风却似下定决心,道:“回陛下,此人是南昭郡王手下,袁兄既然也看清了,看来不会是我看错。”袁天罡长于相术,他说是余七,故李淳风的最后一点怀疑也被打消了。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道:“果真是他么……”他只听得说今日在会昌寺会有王公贵戚对己不利,因此连夜将袁李二人招来护法,只是仍然想不出会是谁对自己不利。自玄武门之变,兄弟相残以来,王公贵戚中有对自己不满的,他也心知肚明,只是佯装不知而已。当年李玄通与李建成叔侄二人就非常接近,玄武门之变,李玄通因为身在外地,不曾参与,后来又被自己解了兵权,表面上十分恭顺,看来仍是心怀不轨。

  他正沉思着,承乾带同大批金吾卫又冲了进来。虽然余七行刺只不过片刻,但外面还是听到里面发生异变。只是等他们进来时,事情早已过了。承乾虽是跛子,动作却快,冲到李世民跟前,跪下道:“爹,出什么事了?”

  李世民看了一眼这个长子,淡淡道:“有人行刺,搜查会昌寺,每个和尚都不要放过!”他对这个太子总不甚喜欢。李氏一族有鲜卑人的血统,但承乾却不知为何总像个突厥人。虽然突厥已被彻底击溃,但他仍然忘不了那一年渭水边,隔河对峙的颉利那张傲慢不逊的脸。现在颉利已是恭顺得和一头骟过的羊没什么两样,让他想不到的是这副表情他居然在自己儿子脸上隐隐看到了。颉利若是早就死在承乾出生之前的话,他定会以为承乾就是颉利转世投胎。

  承乾答应道:“是!”忽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看到他这副恶狼一般的表情,李世民心头忽地一动。高阳公主忽然道:“阿爹,让他们一个个出来,由主持验过,不是更好么?”

  李世民知道承乾嗜血成性,喜怒无常,平时就有过一怒将服侍不周的小黄门活活打死的事。若是让他搜检和尚,只怕会昌寺会被他翻得底朝天,这长安名刹要遇一大劫了。刺客虽是出在会昌寺,但与寺中僧众多半无关,他道:“止儿说得是,承乾,你带人护卫便是,不要惊扰寺中僧众。”

  承乾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道:“是,陛下。”

  袁天罡忽然上前一步道:“陛下,臣已在寺中布下六道圆轮大法,刺客定然还在寺中,请陛下恩准臣等催动阵法,捉拿此人。”

  李世民道:“好,两位请作法。承乾,让禁军左右护佑。”

  会昌寺虽是佛寺,但贺若谊当年起建此宅,却是以道门八卦立基,因此在此寺布下六道圆轮大法,实是事半功倍。六道圆轮大法威力极大,要催动阵法,须两人合力方能驾驭。袁天罡与李淳风交情深厚,功力悉敌,正是布六道圆轮大法的绝佳人选。

  李淳风与袁天罡一左一右站好,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捻诀,同时脚踏七星步。只是李淳风从贪狼踏入,过巨门,经禄存、文曲、廉贞、武曲,自破军踏出,而袁天罡踏的是反七星,两人七步踏完,恰好互换位置,也不说话,同时从袖中取出一张黄表纸,迎风一抖,便要贴上阵眼。

  只消这阵眼贴上,陷入阵中之人未得禳解,再不能脱身。当初李世民与王世充相敌,王世充手下法师伽罗婆帝以咒术刺杀李世民,李淳风与袁天罡二人正是以六道圆轮大法迎战,困住伽罗婆帝元神,使得李世民三魂七魄不散。伽罗婆帝号称“咒圣师”,功力实在李袁二人之上,却因破不了六道圆轮大法,最终被困得油枯灯烬。余七就算再厉害,绝不能厉害过当年的伽罗婆帝去。

  他们正要将黄表纸贴上,边上那些如临大敌的禁军忽然惊呼一声,却是一个身影拔地而起,冲起足有三丈许。李淳风号称轻功天下第一,也不禁咋舌,失声道:“好本领!”余七向他求教时,他也知道余七轻功不弱,却万万料不到竟然已修到如此境界。

  此时余七已冲出,催动六道圆轮大法已是无用。李淳风与袁天罡正待追出去,李世民忽然喝道:“且慢!布阵!”他二人一怔,但李世民既然如此说了,他们手一动,已将两道符贴到阵眼上。

  承乾在一边看得莫名其妙,道:“爹,为什么不追?那人要逃了!”余七在瓦面上跃动极快,只不过一瞬,又翻过大殿屋顶,消失在檐角处了。李世民冷笑一声,道:“这人脚步虚浮,绝非方才之人,他逃不了的。”

  李淳风恍然大悟,心道:“惭愧。”他方才见人一冲三丈,震惊之下,全然不曾想别的。现在想想方才那人逃走之势,虽然也极快,但与行刺时的形如鬼魅已大大不如。衣着身形一般,但多半已是另一个人了。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惊呼,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今天李世民来此,会昌寺里里外外都已布下兵丁,多半是守在寺外的士兵擒住了逃跑之人。只不过片刻,门口有人直冲进来。

  这是个军官,身材高大,右手中提着两根钢锏,左手中还提着一个人。一对钢锏有三四十斤重,加上一个人,这人却如提灯草,恍若无物,脚下也快极,虽然不似李淳风那般动若飘风,但每一步都沉重稳健,快捷非常。

  到了李世民跟前,这人将左手那人往地上一扔,行了一礼。李世民对旁人都不假颜色,唯独对此人,居然还了一礼,道:“如何?”

  这人道:“陛下,这妖物已被臣击破,确是出自南昭郡王府,请陛下过目。”他转身又走了出去,连正眼都不看旁人。承乾怒道:“什么人胆敢如此无礼!”右手已伸到左手大袖中,李世民喝道:“承乾,不要无礼,那是秦将军!”他看了看这军官扔在地上的那人,忽然动容道:“原来用了呼影!”

  承乾脑子里“嗡”的一下,背后已是冷汗直冒。他万万想不到父亲嘴里居然说出“呼影”二字。呼影是极机密的事,李元昌自祆庙外的翁仲中找到此物,原也是机缘巧合,而且不知呼影的只道那是些人偶零件而已。承乾只是听李元昌说过呼影有神异之处,到底哪些神异,李元昌说得不明不白,他也听得莫名其妙。只是父亲原来也知道呼影之事,承乾险些便要问他是哪里听来的。好在他总算不是呆子,这话硬生生咽了下去没说出来,心中却是狐疑不定,不知父亲到底知道多少。

  袁天罡看了看,道:“是个傀儡!陛下,余七果然没走。”他对李世民本就敬之若神明,此时更是五体投地。呼影是波斯傀儡门的绝顶之作,据说此道高手可以如影随形,心念一动便能让呼影幻成所想之人,低手也能让呼影与人相触便能幻成此人。袁天罡听得这种传闻便觉那也过于神乎其神了,如果真有这等事,用来行刺,还有谁能逃得了?但方才见这傀儡飞起,活脱脱正是个余七,若不是陛下目光如炬,自己和李淳风都要上了这个大当。真正的刺客仍在寺中,自己和李淳风没去追那傀儡还好,一旦追出去,刺客二番行刺,那还有谁能阻挡?他心念一转,已想到方才实是险些就上了大当,身上又冒出了一身冷汗。

  当发现余七行刺时,袁天罡第一次出了一身冷汗。余七是南昭郡王李玄通手下第一大将,此人行刺陛下,定是受到李玄通指使。此事若是属实,必会引起一场大乱,袁天罡和李淳风其实都希望那余七是旁人假扮的。可是这呼影一出现,让他们这个希望也破灭了。呼影的神奇,还不在于能变幻成任何人的形象,这种傀儡已是超越了傀儡的境界,变成了谁,这傀儡的本事就仅比本体略逊一筹而已。现在的长安,余七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李淳风与他甚是相知,更知道此人本领已到了极高层次,纵然太子手下的奇才异能之士更多,论单打独斗却仍是余七最强。余七这等人,一般人怎能用呼影碰得到他?这呼影是余七模样,就证明了此次行刺必是李玄通主使。李玄通是郡王,出了这事,说不定又要成第二个玄武门之变。他越想越惊,看了看李淳风,却见李淳风眼中已有些忧色。

  李世民却没有他们那样多虑,看了眼大殿道:“李先生,袁先生,你们随我进殿中看看吧。”

  此时大殿已被六道圆轮大法困住,旁人入内,唯有袁天罡与李淳风领路,才不会受困。李世民举步要向大殿走去,见高阳公主也要跟自己进去,道:“止儿,你在这里等等吧,别进去了。”

  高阳公主抬头看着李世民,眼中带着一丝忧伤,低低道:“阿爹,那你快些出来。”

  李世民笑了笑,道:“不必担心,有李先生与袁先生在侧,不会有事的。”他看了看站在身边、眼神闪烁不定的承乾,心里忽地有些酸涩。

  这许多子女中,真个关心我的又有几个?

  他厉声喝道:“承乾!”

  承乾仍在想着心事,被喝声一惊,一下跪倒在地,道:“儿臣在。”虽然现在是在会昌寺中,父亲也说过不必如朝中之礼,但他在父亲积威之下,仍是一下跪倒。

  李世民道:“承乾,我命你前去收缴李玄通元从军兵符,将其拘押!”

  承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遵命!”这一句回答倒是又响又亮,忽地站起,学突厥人的样子将扎在脑后的一堆辫子也甩了起来,当真神采飞扬。他转身刚要向寺外走去,马上又指着地上的傀儡,道:“来人,将这个收拾了带走。”

  呼影被那持锏军官打了一锏,装配的关节之类尽皆碎裂,已站不起来,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废物而已。边上有人将呼影用块布包了起来,承乾一把抓过,几个亲随军官跟着他走了出去,全然不睬仍站在一边的高阳公主。

  他是长孙皇后嫡出,而高阳公主只是庶出。在他眼里,高阳公主原本也与那些宫娥彩女没什么两样。

  大殿中,僧侣们正盘腿坐在蒲团上。这早课原本也早该结束了,今日因为陛下前来,一直拖到现在不曾散。

  见李世民带着几个随从进来,住持通浩进来,向前施礼道:“陛下,老衲失敬了。”

  李世民笑了笑,道:“沙门不敬王,大师不必多礼。”

  僧人见帝王,本不行跪拜礼,东晋时车骑将军庾冰始称沙门亦当敬王,自此后屡有争执,以至于宋大明六年诏有司参议令僧人跪拜帝王,不过此令数年后即废,沙门仍以不敬王为常。李世民也不拘泥这等小节,道:“诸位大师请鱼贯而出,通浩大师,请你查看有无面生之人。”

  通浩忽地面有难色,道:“老衲老眼昏花,这个……只怕会看错了。”他在寺中已有数十年,当了住持后也少有走动,如果会昌寺果有僧人三百余,他确实已认不全了。

  李世民道:“大师想必有些人不认得吧?那有谁是全都认得的?”

  通浩见李世民话中有通融之意,这才吁了口气,道:“禀陛下,敝寺中有位沙门辩机,他是人人都认得的。辩机,过来。”辩机虽然年轻,但聪明绝顶,通浩向来倚若干城。

  辩机听得,走了过来,行了一礼道:“贫僧辩机,见过陛下。”

  李世民看了一眼辩机,心中暗暗喝彩,心道:“这和尚丰神俊朗,当真不凡。”他道:“辩机,你认得寺中所有人么?”

  辩机道:“本寺三百十一人,贫僧个个认得。”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有劳辩机大师了。”

  他背起手,站到一边,道:“请各位大师退出大殿。”

  僧众虽众,但辩机大有经济之才,一个个查点后出寺,走得甚快。待走了一半,李世民低声道:“共有几人?”

  袁天罡道:“陛下,已出大殿者一百六十二人,殿中尚有一百五十人。”

  一百六十二加一百五十,那是三百一十二了。这等数字小孩也会算,与辩机所说的“三百十一”之数恰多了一人,那刺客果然隐身在僧众之中。袁天罡与李淳风更是佩服,方才他们若是贸然冲出去追赶,这刺客便能脱身了。

  李世民忽地走上一步,拣了个空蒲团坐下,道:“袁先生,请诸位大师先回去一下吧。”

  袁天罡见坐在李世民对面的是个老僧,身形佝偻,面目瘦削,实在不像余七,心中诧异,但也不敢多说。向通浩说了,重又站到李世民身后。李世民无动于衷,仍是坐着。

  等大殿中的僧侣都退了出去,殿上登时变得寂静阴暗,只有几点烛火忽明忽暗。李世民忽然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老僧,沉声道:“髯兄,别来无恙。”

  “秦真人,查出来了么?”

  秦英看着面前那堆碎片,捻了捻胡须,道:“殿下,这东西怎么这么破法?”

  承乾道:“被你那本家打了一锏。秦真人,能不能找到控制这东西的人?”

  秦英脸上浮起一丝诡秘的笑意,道:“殿下放心,此人已在贫道掌中。”他虽是个道士,但眼里却带着残忍之意,喃喃道:“他杀我两个弟子,我要杀他两次。”

  承乾急道:“秦真人,你杀他几次我不管,但先要让我问明白了再说。”

  李元昌虽然已将一切都托付给了张三郎,不再插手,但承乾怎么都忍不下这口气。昨日情急之下,调度秦英两个弟子前去追击,结果那两人竟然不明不白失踪。张三郎死活原也不在他心中,但那明月奴,先前花了大力气总算擒到手中,怎么都不能再放她走。会昌寺中张三郎已被李淳风、袁天罡二人封住,实是千载难逢的反击机会。捉拿李玄通固然重要,但捉回明月奴来,却是更加重要。

  秦英点了点头,道:“是,殿下,遵命。”

  七叔手下的纥干承基和弥光都已归顺了自己,那个胆敢追随张三郎的尹道法已被自己命纥干承基出手诛杀。张三郎让尹道法做自己的接应,七叔不敢对付张三郎,张三郎却被自己摆了一道,现在定然被困在了会昌寺。让他与父亲手下的袁天罡与李淳风恶斗去吧,不论谁胜谁负,都是自己得利。等捉到了明月奴,把这呼影修复,就算七叔又如何。想到此处,承乾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对自己的智谋越发钦佩,只恨不能身外化身,自己对自己大大赞誉一番方能过瘾。

  当呼影中了一锏时,明月奴也似被当胸打了一锏。她虽是坐着,仍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一口血直喷出口。

  此处离会昌寺尚有两条街,张三郎在寺中以余七形相行刺,然后让呼影逃出。呼影能变得与人一般无二,不是极仔细察看,根本看不出那只是个傀儡,外面又有尹道法接应,定然不会被追上。呼影威力虽大,施法时却与施法人神魂合一,她的呼影三法只会两种,又是辗转学得,原本就不算精湛,此时还是第一次,呼影受伤,自己登时也受了伤。

  张三郎在会昌寺中出了乱子了!虽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张三郎自己一定也陷入困境,因此无法接应呼影,那个尹道法只怕更已被干掉了。

  张三郎定计时,她也觉得此计天衣无缝。以张三郎的本领,没有不成功的道理,没想到实际施行还是出了乱子。看来,张三郎仍是把对手看得太简单了。

  明月奴想着,伸手想要撑起来。但双臂一撑地,才发现自己居然没半分力量。那军官一锏虽然只是打在呼影身上,她却未能及时脱开,一半力道都加在了她身上。她看了看坐在屋角的石龙师,低低道:“石……石龙师,快过来!”

  石龙师向来对师傅这个幼女极其尊崇,事事不敢违背。若是往常,早就飞跑过来扶住她了。自己不会移形换影,呼影只能借与旁人接触方能变幻,因此昨日张三郎借口讨还石龙师,先让呼影变成自己,引出了余七后再将呼影变成余七。石龙师被索回后总是表情呆滞,泥塑木雕一般坐着,张三郎说他定然中了魇魔法,只消办成此事,他会帮自己解开石龙师所中咒法,现在石龙师却仍是动都不动。

  只能靠自己了。明月奴咬了咬牙,用尽力气,总算撑了起来。但仅仅这般一个动作,便已让她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她坐起来,伸手抹去嘴角的血痕,心头却是一片茫然。

  这般用尽力气方才坐起,想要离开,却已不可能了。石龙师也根本不对劲,如果张三郎回不来,自己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她定了定神,正想再唤一声石龙师,看他是不是尚有神智,却听得外面有人道:“殿下,正是此处。”

  这是个老者的声音。这声音刚落,一个少年人高声道:“张师政,你上去看看!”

  这正是在李元昌府中见到的那少年的声音!明月奴的心一下抽紧了。张三郎将自己带出李元昌府中,李元昌虽然不愿,也已服输,没想到这少年居然会找上门来。如果自己身上无伤,尚可以傀儡术周旋一番,伺机脱身,但此时有伤在身,站都站不起来了。

  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定是那张师政拾级而上。张师政仍有忌惮,走得极是稳重,但这楼梯一共不过几十级,就算张师政走得再慢,也是转眼就到,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突然,坐在墙角的石龙师猛地睁开眼,看向自己。明月奴一喜,正待让石龙师过来,但心马上又沉了下去。石龙师的目光分明并不是看着自己,而且这目光极是陌生,也完全不是自己认识的石龙师了,甚至,眼前这石龙师似乎比敌人更危险。

  真的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么?明月奴嘴角倒浮起一丝笑意。

  正当万念俱灰时,一扇窗忽地打开了。明月奴看去,却不见有人。正在诧异,身子一轻,有人揽住她的腰,还不知所以,她的身体已平平升起,轻轻落到房梁之上。明月奴大吃一惊,定睛看去,眼前是一个少年清秀俊美的脸。

  正是明崇俨。

  明崇俨左手揽着她,右手在房梁上画了几道。见明月奴想要说话,他将手指按到嘴唇上,也不说话。

  这时,楼板一声响,张师政终于走了上来。

  老僧没说什么,仍是默默地坐着。李世民淡淡一笑,道:“二十年之约,今日始践,髯兄不免小气了。”

  那老僧身体一抖,忽地一长身。他原本佝偻着身子,样子十分矮小,但这般一抖,整个人像是被气吹胀了一般,忽地大了一圈,脸上也登时变了模样,竟是一张满是虬髯的脸。袁天罡与李淳风同时失声道:“张三郎!”

  当初在太原汾阳桥,李世民与张三郎一局手谈,张三郎自觉气势不及,黯然而退,当时侍立在侧的李袁二人也都还记得。但他们也没想到,事隔二十年,居然在会昌寺中再次见到,而且居然是这等场合。他们一见张三郎现身,两人不约而同抢到李世民跟前,作势护住。张三郎的本领,他们也一清二楚,自认单打独斗都不是此人对手,但两人联手,张三郎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了。

  张三郎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看了他们一眼,道:“果然不错。只是袁兄,李兄,你们这般模样,倒是将李家小儿看得小了。”

  李淳风的脸登时涨得通红。他和袁天罡年纪也已不小,平时都是有道之士的模样,偏生在张三郎跟前却不由自主地打回原形。他哼了哼,正待反唇相讥,李世民叹了一口气,道:“李兄,袁兄,髯兄说得是,你们先退下吧。”

  李淳风道:“可是他若对陛下不利,又该如何?”

  李世民笑道:“髯兄岂是下作小人。李兄,退下吧,我与髯兄还有几句话要说。”

  他的话声音不算响,但不怒自威,自有一股让人不得不从的魔力。李淳风还待说什么,袁天罡已是淡然一笑,道:“陛下圣明。李兄,退下吧。”他向张三郎行了一礼,道:“髯公,请安坐,少歇天罡再来请教。”

  袁天罡说得不卑不亢,张三郎颔首一笑,道:“袁兄客气了,某家此时已为你二人的六道圆轮大法所困,原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袁天罡见他八面受困,却毫无惧意,不禁大为心折,又行了一礼,方才退下。等他们退到后面,李世民叹了口气,道:“一别二十年,髯兄风采如昔,小王却是老了,让髯兄见笑。”

  张三郎目光炯炯,道:“世民兄,你已是胜券在握,又何必轻身犯险。”他向来称李世民为“李家小儿”,但李世民发现他后,竟然遣退左右,与自己相对而坐,他也不禁大为心折,称呼上终于客气了一些。

  李世民道:“所谓胜负,原本不过一翻覆而已。当初在渭水边,颉利迫我约盟,岁岁入贡,当时他自是胜者。过了几年,我大唐六军齐出,轮到我成了胜者了。”他抬起头,看向门外。大殿里虽然阴暗,但门外却阳光灿烂。他昂然道:“我来只为向髯兄转告此言。有这千百万慷慨好男儿,纵然李世民不在斯世,大唐亦是一辆滚滚向前的战车,无人可以阻挡。”

  李世民的声音铿锵有力,张三郎也不禁动容,半晌,才叹道:“世民兄说得不错。”

  二十年前,极玄子对他说“此世界非公世界”,张三郎一直耿耿于怀。蛰伏二十年,在海外立国养兵,自觉当可逐鹿中原,一争天下,但李世民便如旭日当空,让他有种难以忍受的压力。他也知道李世民所言不虚,大唐已经如同一辆构造精密的战车,纵然李世民不在世上,这辆战车也将一往无前。李世民不惜犯险,要对自己说的,就是这句话吧,让自己这个他也不无钦佩的敌手彻底放弃逐鹿中原的妄想。

  终究非我世界……

  李世民见张三郎沉默不语,又是微微一笑,道:“髯兄,二十年之约,今日已了。若髯兄有兴,不妨再订二十年。”

  张三郎抬起头,脸上也露出笑意:“人生岂有下一个二十年哉。世民兄,我已没有了,你也应该不会再有,子孙的事,让子孙去做吧。”

  他话中有些颓唐之意,但眼里仍是灼灼放光,带着桀骜不驯。李世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沉默了半晌,才道:“不错。髯兄已有几位令郎?”

  张三郎道:“唯有一个小犬。”他的神色霎时变得极是黯然,“可惜,犬子术剑练得不坏,但终其一世,恐怕只能是庶人之剑。”他忽然道:“世民兄,我仍有一事不解。既然你早已猜出是我,为何还要对付李玄通?”

  李世民嘴角浮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道:“南昭郡王已有反意,苦于尚无把柄。髯兄既然助我这一臂之力,岂有不受之理。”

  张三郎脸上也不知是什么神情,半晌方才一笑,道:“世民兄,你练的方是天子之剑,某家自不量力,委实可笑,哈哈。”

  所谓天子之剑,《庄子》说剑篇有谓:“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李世民心知张三郎争雄之心已死,笑了笑道:“髯兄此番前来,未能见到药师夫妇吧?”

  李世民说的“药师夫妇”,便是大唐第一帅才李靖和夫人张出尘。张出尘是张三郎的义妹,当初他三人合称“风尘三侠”,后来李靖夫妇却成为李世民的属下。此时李靖正领兵西征,未在长安,张三郎叹道:“见面不如不见。”

  李世民站了起来,点了点头道:“也是。海外三山,神仙所居,髯兄得与神仙比邻,就不该再履红尘了。”

  说罢,站起身来,躬身一礼。以他帝王之尊,居然给张三郎行礼,实是难得之事。但他话虽说得温和,隐隐却有威胁之意,显然今番可以放过张三郎,但若有下次,他也不会再留情。

  李世民一旦站起,便再不理睬张三郎,转身向外走去。李淳风和袁天罡跟在他身后,到了门口,李淳风小声道:“陛下,要不要拿下他?”

  李世民也不看他,只是抬起头看着外面一碧如洗的青天,道:“虬龙养于沧海,得其所哉,缚之反而生变。淳风兄,走吧。”

  外面,高阳公主被几个侍卫簇拥着,看到李世民出来,她赶紧迎上来,扶住李世民道:“阿爹。”

  李世民慈爱地拍拍她的头,道:“走吧。”

  日已渐至中天,筛下万道金光。李世民已率先走了出去,高阳公主出门时,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远远的,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僧侣正呆呆站在树下,秋风渐起,落叶满院,越显得那和尚出尘绝世。

  张师政刚走上楼,却听得屋角有一声响,他吃了一惊,猛地拔出刀来护住面门。

  昨天在李元昌府中,他被张三郎戏弄于股掌之上,心知武功与此人相差实在太远。虽然受命上来,仍是胆战心惊。但定睛一看,却见屋角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胡人,屋子正中有一摊血迹,根本没有张三郎的影子,这才壮起胆子,喝道:“呔,你是何人?”

  “是隐身术,张兄。”

  秦英也走了上来。他连看也不看石龙师,只扫了周围一眼,道:“气机未散,此人还在屋中。哼,隐身术道行倒也不弱啊。”

  他伸手从怀中取出几张符纸往地上一撒。张师政心知他是要作法破除禁咒,还没说什么,承乾忽地跳了上来,叫道:“秦真人,那波斯女子呢?躲到哪里去了?”

  一直木然不动的石龙师听到承乾的声音,忽地睁开眼,似是一头见到猎物的猛兽,也不见他作势,已然一跃而起,直向承乾扑来。这一下当真突然,秦英正在行法,石龙师的身法竟是快得连他都挡不住,一下已掠过他身边,直冲向承乾。承乾见秦英与张师政两人都已上了楼,只觉不会再有意外,却不曾想到石龙师会有此惊人之举,吓得张大了嘴,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张师政虽然不曾想到,但他出手极快,手中刀一下挥出,挡住石龙师的去路。若是石龙师仍是冲上前来,便会被这一刀断为两截,但石龙师却如毫不在意,仍是疾冲过来。

  “嚓”的一声,张师政的刀已没入石龙师腰间,但石龙师去势丝毫不减,刀子在他腰间划了长长的一道口子,几乎要将他拦腰斩成两半。张师政根本没想到世上竟会有这等坚毅的人,听着刀尖划过石龙师体内断骨时发出的尖锐声响,一张脸也已吓得白了,手一软,再握不住利刃。石龙师腰间带着一柄快刀,一把将承乾抱住了。

  秦英本在作法,也不曾想到这个死模死样的胡人竟会暴起,等他回过神来,石龙师已经抱住了承乾。他大吃一惊,手指疾动,在石龙师背后连敲了五处大穴,但石龙师却似毫无察觉。他呆了呆,心道:“原来又是个傀儡。”手指一拖一捺,已在石龙师背后画了一道符,喝道:“疾!”

  这是西华观《太上洞渊神咒经》中的缚、杀、禁、斩四鬼品合而为一,石龙师只是抱住承乾,毫无还手之力。秦英在他背心拍了一掌,他的身体忽地如被吹胀了一般,一下变大,身体便如同烈日下的雪人一般极快地消融,鲜血直流。

  一看到有血流出,秦英脸也吓得白了。他只以为这又是呼影一类的高明傀儡,咒术对傀儡用处不大,因此才会四咒合用,哪知竟会是个真人。虽然承乾性命已然无忧,但这般一来,石龙师体内流出的鲜血也淌满他全身。以承乾的脾气,只怕只有过,没半点功劳的。他一把拎起石龙师的残尸扔到一边,道:“殿下!殿下!”却见承乾满脸是血,倒也没受什么伤。他道术虽强,功名心重,不由忐忑不安,生怕承乾会大发雷霆。哪知承乾只是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茫然地看了周围一眼,却没说话。秦英急道:“殿下,你没事吧?”

  承乾呆了呆,伸出手来看了看,似是在皱眉想着什么,忽然道:“走吧,去南昭郡王府。”

  秦英一怔,但承乾没有如平常一般破口大骂,他已是谢天谢地,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道:“是,是。快,来人,给殿下洗把脸。”只是承乾竟然再也不管这里,急匆匆便向楼下走去。

  “太子没发现你们?”

  裴行俭松了口气。会昌寺中的一切,他们无从插手,但既然张三郎是要明月奴做一件事,若能阻止明月奴,此事自然是釜底抽薪。他们商量好,明崇俨将明月奴捉出来,裴行俭则准备了马车在外接应。可是明崇俨刚进去,裴行俭便见太子带了一队随从也走了进去。太子手下,尽是些异人术士,裴行俭纵然武功高强也不敢闯进去,正急得抓耳挠腮,却见太子又带着人走了出来。过了一会儿,明崇俨抱着明月奴好端端地出来了。一问之下,太子居然在那秦英马上就要破掉他法术时阻止了他,当真是幸运之至。

  明崇俨道:“是,我也实在有些想不通。太子一直想要捉住明姑娘,却不知在那一刻竟会放弃。他杀了那石龙师后,似乎换了个人,想必是被石龙师忠心护主感动了。”

  这虽然也是个理由,但明崇俨说出来连自己都不相信。方才等承乾一走,明崇俨还生怕这是欲擒故纵之计,在梁上又等了片刻,等确认没人了方才离去。他想不通承乾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放过了明月奴。

  明月奴已然昏厥过去,不知为何嘴角却有些笑容。裴行俭道:“明兄,现在该将这阉人怎么办?”

  明崇俨忽地有些不安,道:“这个……裴兄,她也挺可怜的,真要将她送官法办么?她也没真做什么。”

  的确,明月奴没杀过一个人,也没做什么不法之事。裴行俭虽知她是个阉人,但见到这个楚楚可怜的胡姬,不由英雄气短,叹道:“好吧,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吧。虽然她是阉人……”

  明月奴忽然动了动,小声骂道:“啐!谁是阉人!”虽然她气息甚弱,这一声骂得也很轻,但话音中却也听得出恼怒来。明崇俨和裴行俭都是一怔,看向明月奴,却见她仍是昏迷不醒,只怕是昏迷中听得他们两个“阉人阉人”地说个不停,怒气勃发,才冒出一句来。

  裴行俭看了眼明崇俨,明崇俨却大是慌乱,急道:“她……我猜她是阉人,她一直没否认!”

  裴行俭瞪了他一眼道:“这等说来,怪不得她要恨你。若有人敢叫我阉人,我非把他身上多出来的东西全割掉不可!”

  他话还未说完,脸色又是一变,忽地一把握住七截枪。不等他将枪抖开,外面忽地伸进一只手,一把按住他的手腕。这人手劲极大,裴行俭武功非凡,却敌不住这人一推之力,这人一只手顺势而上,已封住了裴行俭手臂的穴道。

  明崇俨吓了一大跳,伸手刚要结印,一个汉子已闪进车来,手中短刀压到明崇俨脖子上,微笑道:“果然便是极玄子的弟子。”

  这人正是张三郎。明崇俨只觉他的刀阴寒彻骨,半边身子都麻木了,连气都快喘不上,话也说不出来。张三郎脸上虽带着笑容,眼里却满是痛恨,道:“你是故人之徒,原本该饶你一命,只是你杀了道法,便留不得你了。”

  道法是什么人?明崇俨想问,但这把冰冷的刀压在他喉头,哪里说得出来。张三郎刀气森严,不可一世,根本不是他所能抵挡。若是在外面,裴行俭还能凭借身法与张三郎过上几招,但在这狭小的车里,张三郎的气势已将他们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要死了么?明崇俨不由闭上了眼。张三郎的刀锋已触到他的皮肤,让他冷得窒息。会昌寺一战,张三郎计划周详,偏偏因为尹道法失机,未能及时会合,以至于一败涂地。等他发现尹道法竟然被杀,明月奴也被人劫走,更是恼怒异常。计划失败还是小事,尹道法对自己忠心耿耿,却被人杀了,这才让他怒火万丈。等发现明月奴与明崇俨在一处,只道尹道法也是他杀的。若不是知道明崇俨是极玄子之徒,尚存故人香火之情,水火刀马上就要剁下来。

  正在这时,一直人事不知的明月奴忽然哼了一声,睁开眼。

  胡鼎肩头中了一刀,跌跌撞撞地冲进来,面上已无血色。李玄通正在屋中练着字,见此情景,一把扶住他,道:“出什么事了?”但胡鼎已经气绝,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这时门外有人喝道:“奉旨捉拿反贼李玄通,快快束手就擒,违者格杀勿论!”正是太子承乾的声音,却又有些不同。李玄通一怔,喝道:“殿下,你说我反叛,可有证据么?”

  承乾在几人前簇后拥下大踏步上前,喝道:“李玄通,你可有个手下叫余七么?”

  李玄通还不知所以,道:“有,那又如何?”

  承乾冷笑道:“今日你唆使余七行刺天子,罪犯天条,还有什么话说,拿下了!”他话音刚落,身后已闪出两人,一把抓住李玄通肩头。李玄通还待反抗,却觉这两人手掌间竟似有股吸力,不是寻常武士,竟是两个一等一的术士。他仍然不服,喝道:“胡说,余七便在此处,今日从未外出,我不信陛下跟前也讨不了公道!”

  承乾冷笑一声,走上前来,一拳打在李玄通下颌。这一拳力量好大,李玄通被他打得七荤八素,心中更是诧异。承乾虽然傲慢无礼,但自己终究是他长辈,平时承乾见到自己向来不失礼数,今日却不知为何,似乎变了个人。

  他被打了一拳,齿血也被打出来了,吐了口唾沫,忽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旁人只道他是被打晕了胡说,承乾也露齿一笑,凑到他跟前,道:“你不认识本王么?”他这话说得很响,却又极低地说了两个字。这两个字说得极轻,旁人自然听不出来,但李玄通的眼一下睁得极大,脸上竟然还露出一丝笑容。只是这笑容突然僵住了——承乾手中的一把小刀已捅进他前心。

  张师政见李玄通竟被承乾杀了,吃了一惊,道:“殿下,陛下可是要捉拿他的啊。”承乾冷冷看了他一眼,道:“李玄通拒捕,因此被本王格毙。立刻捉拿余七,立斩不赦!”

  张师政看着承乾的样子,忽然打了个寒战。李玄通死前问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眼前这个人真的是承乾太子么?虽然模样打扮一般无二,可是他总觉得眼前这人如此陌生。

  天气也不算冷,他背后却是阴风阵阵,冷汗直冒。

  第五次擦脸,一块汗巾也已明显感到湿淋淋时,高仲舒仍然想擦第六次。

  辩机闭着眼呆呆地坐着,魂不守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论高仲舒问他什么都是不应,直如撞了邪一般。他想走又不敢走,正在坐立不安,门一下开了,进来的正是明崇俨。

  见了明崇俨,高仲舒猛地站起来,叫道:“明兄,那明月奴……”正想问问有没有找到明月奴的下落,她究竟是不是阉人,却见明崇俨一张脸绷得铁青,面无人色,半句话也吞了回去不敢再说,但满肚子疑惑实在难受,在那儿不住地抓耳挠腮。

  明崇俨拉过一张蒲团坐了下来,也不理高仲舒,道:“请问大师,如何得解脱?”

  辩机忽地睁开眼,道:“顿除妄念,悟无所得,即得解脱。”

  辩机说完,马上又闭上了眼。明崇俨心里一阵阵地酸楚,也闭上眼,眼前却又闪过那个美丽的波斯女子。虽然依旧不知她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总算知道她不是阉人,是个女子了。怪不得,那一次自己说她是阉人,她会恼羞成怒。

  她又救了自己一次。

  明崇俨想着。她对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这句话他一直想问问,但张三郎已将她送走,只说相见无期,恐怕,这句话永远都已得不到答案了。

  顿除妄念,悟无所得么?他默默地想着,明月奴的身影和笑容不时浮现,又不时消失。

  “长安真是一个魔都。”

  一个身着狐裘的年轻人感慨地说着。这年轻人身材不算高,相貌英俊得叫人不敢逼视,只是一张脸却带着刀削似的线条,总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繁华为天下之冠的大唐国都,居然被你说成是魔都,呵呵,”边上一个袖手而立的中年人打了个哈哈,“若是为金吾卫所闻,岂不加你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年轻人看了看眼前的景致。长安城已满是积雪,黑瓦红墙尽成一色。在一片苍茫无陆的白色之中,几条大街如刀削一般笔直。他叹了口气,道:“未至长安,不信人间竟有此都。已至长安,方知人的想象犹有穷尽,竟不能拟实际之万一。”

  中年人没有说什么。他还记得自己初至长安,也曾为这个大到不可思议的都市震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谁也不信世上竟会有如此之多鳞次栉比的房屋建造在一处。这时他听到轻轻的脚步声,转过头道:“我们等的人到了。”

  此间是长安东南角的晋昌坊。晋昌坊靠近曲江,相当偏僻,这两人站的地方是一个六七丈高的土丘。现在虽是深夜,因为有雪,映得满天俱白,从这土丘上望下去,可以看到有个人从南边走过来。这人身着劲装,身材高大,但动作却轻捷如猫,显然是个练家子。

  年轻人的两手五指交错,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待那人走到土丘下,他忽然低声道:“小心,这人呼吸不定,心跳不一,谨防有变。”

  中年人扬起眉头:“他难道心怀不轨么?”

  “也许。”年轻人的十指忽地脱开,再又交叉,两手的拇指却在手背点动。叉了三次手,他低声道:“行了。”

  中年人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长了长身,向前走去。此时那人已经走到土丘半当中,他扬声道:“是谷公棠谷兄么?”

  那汉子听得有声音,站定了抬头向上看去,沉声道:“正是谷公棠。前面的可是苏大爷么?”

  那中年人淡淡一笑,道:“在下正是苏道纯。谷兄可是带来了陶先生的消息?”

  谷公棠道:“苏大爷说的是,我已经查到陶先生的下落了。”

  苏道纯又惊又喜,不由向前跨出一步,道:“陶先生在什么地方?”

  此时两人相隔已经只有丈许。月光映着雪光,四周一片通明。谷公棠盯着苏道纯,露齿一笑,道:“自然自然,不过苏大爷答应的事不要忘了。”

  他的长相憨厚端方,仿佛脸上生就了“童叟无欺”四个字,让人一见便有信任之心。苏道纯舒了口气,道:“当然,三百贯,我答应的事当然不会忘。陶先生到底在哪里?”

  谷公棠点了点头,手如同顺便一般往腰间一搭,嘴里嘟囔了句什么。苏道纯不曾听清,道:“什么?”

  谷公棠忽地抬起头。他一直都笑容可掬,此时眼中却寒光四射,直如换了个人一般,动作也快了好几倍。随着他一抬头,腰间刀已脱鞘而出,直指苏道纯咽喉,喝道:“问阎王爷吧。”

  谷公棠出手又狠又快,他现在虽然也只是个地痞混混,当初却是正宗名门正派出身。本是洛阳君子刀谷家的传人,自幼便有神童之目,后来因为犯了门规被逐出家中。来长安混到个小小帮派的帮主,仗的就是这把刀。这一刀有个名字,是洛阳谷家刀法的一路“考叔挟”。

  洛阳谷氏诗礼传家,故有“君子刀”之称,刀法也都是从《春秋》中取名。这一招出自《左传》隐公十一年,“郑伯将伐许”条,谓“郑伯将伐许,五月甲辰,授兵于大宫。公孙阏与颍考叔争车,颍考叔挟以走,子都拔棘以逐之,及大逵,弗及,子都怒。”说的是郑国大夫颍考叔勇力过人,能挟车辕而行,此人亦是有名的忠臣孝子。谷公棠自幼便不喜诗书,这些文绉绉的原文当然记不得,哪里知道颍考叔是男是女,只知这一刀从腋下出刀,令人防不胜防,正是高招。他只怕苏道纯武功高强,自己一刀制伏不了他,那事必无成,因此这一刀暗地里已练了许久,务必要出刀又准又快方可。

  他这招“考叔挟”使出,只见苏道纯一张脸霎时变得煞白。苏道纯也知道这谷公棠会几手拳脚,但自恃本领不俗,哪里怕他有异动。哪知谷公棠的刀法之佳,居然远超他的估计。苏道纯本以为自己早有准备,但谷公棠一刀劈出,竟是毫无还手之力。他袖手而立,此时两手忽地分开,手中各握了一柄短刀,但短刀还没来得及抽出袖筒,谷公棠的刀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谷公棠此时哪里还有半分忠厚老实相,一张脸已变得狰狞可怖。他是长安天虎帮的帮主,天虎帮不是什么大帮,名字虽然威风,一共也才五六个人,在长安籍籍无名。无非是借地聚赌抽个头,向临近各坊做生意的店铺收点钱之类,一些市井混混而已。因为他是晋昌坊这一带的地头蛇,苏道纯为了寻找一个姓陶之人,只有找他帮忙,说好找到后以三百贯相谢。只是谷公棠虽然是地头蛇,找人的本事却不大,不过打闷棍下黑手的本事倒是有的,苏道纯不合先给他看了装赏钱的钱袋。那钱袋鼓鼓囊囊的不知有多少,对谷公棠来说,杀了这个来路不明的苏道纯夺下钱袋,比找到那个不知在天南地北的陶宗山再来拿赏金可是容易得太多了。他能白手起家,纠合起一帮小喽,靠的就是出手狠辣,一旦拿定主意,哪里还会留手。这一刀斩过,当真如疾风闪电。

  眼看苏道纯的一颗大好头颅便要被谷公棠斩下,谷公棠嘴角已浮起一丝笑意,哪知他的手腕上忽地一阵剧痛。这阵剧痛来得古怪,竟然连刀子都快要握不住了。谷公棠大吃一惊,眼角一瞟之下,只见手腕上竟然出现一个血洞。

  苏道纯是用什么伤了自己?此时苏道纯的两手还在袖子里不曾抽出,谷公棠根本想不通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右手腕已伤,他倒是狠角色,左手一把抓住了右腕,还想再催一把力。但如此一来,刀势已绝,不等他发力,苏道纯的双刀已然出手,谷公棠只觉眼前一花,惊叫道:“动手!”话音未落,苏道纯的双刀已到。

  苏道纯的左手刀从他右眼下切入,右手刀切入他左眼角,两刀在他脸上一交叉,恰好从他鼻尖处交汇,将他的脸分成四片。

  鲜血飞溅而出。谷公棠再狠,也受不了这等重创,他仰天摔倒在地,双手抱住了脸,血却仍是汩汩而出,将他身周的一带积雪都染得红了。

  小山脚下,忽地闪出了五六个人,正是谷公棠那天虎帮的帮众。这些人比不得谷公棠是名门正派出身,顶多拿把刀子吓唬人,谷公棠原也没打算让他们出手,只想自己将苏道纯杀了,手底下能拦住另一个别让他跑掉。做这事不怕心狠手辣,只怕做得不干净。那些喽向来对自己这个帮主佩服之至,只道谷帮主刀法天下无敌,做这等杀人越货的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哪知谷公棠居然一刀便受重创,这些人自然树倒猢狲散,也不顾谷公棠死活,纷纷逃散。

  苏道纯也不理那些逃命的喽,走到谷公棠身边,一脚踩住他的右臂。其实这时谷公棠纵然还有一战之力,也已有力无心了。他的脸被苏道纯划成四片,两手捂住了脸倒在地上不住地打滚,哪里还敢反抗。

  苏道纯看了看他,冷笑道:“谷兄,想不到你居然起了个不良之心。陶宗山的下落你究竟打听到不曾?”

  谷公棠双手捂脸,手腕上的痛楚倒是余事了。苏道纯这两刀霸道之极,入肉极深,鼻子也已经划成四片,鼻孔里都是血,他只能用嘴来呼吸。他大口喘着气,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方才那一招“考叔挟”是他平生最为得意的招数,他根本想不到居然会出而无功。苏道纯冷笑了一下,还没说话,那个狐裘少年已经走上前来,低声道:“谷先生,你是中了敝人的发切丸。”

  发切丸是什么?谷公棠心中想着,但还没问出来,那少年已似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伸出一手。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夹了一团黄豆大的东西,其余三指拳在掌心,举到谷公棠眼前,道:“谷先生,发切丸便是此物。”

  狐裘少年的五指修长纤细,晶莹如玉,几如女子之手。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的,却只是一团乱毛揉成的小球而已。这样一团小球居然能将自己的手腕打个血洞,谷公棠心中自是不信,道:“不……不要骗我。”

  狐裘少年抿嘴一笑,弯下腰来。他弯下腰的时候,拇指与食指之间夹着的小球已成了一根银针,往谷公棠右腕上刺去。谷公棠只觉手腕上一下刺痛,那少年已将银针举了起来,道:“谷先生现在信了么?”

  银针上挑着一个被血浸透的黑色小球,正与方才那少年指间揉着的那个一般无二。谷公棠呻吟了一声,道:“这是什么?”

  这个小球居然有偌大威力,谷公棠自认武功高强,但这等武功他实是闻所未闻。狐裘少年又是淡淡一笑,道:“发切丸是以乍死女子之发炼成,利可断金。”

  虽然眼下已被划出一条大伤,谷公棠的眼还是一下睁圆了,惊道:“你们是术士!”

  只有术士才使用这种古古怪怪的法术。术士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都是与“妖人”归为一类的,便是官府也向来严禁术士施法。谷公棠还记得很久以前听到过的那些逸闻佚事,说什么善术者可卜人生死,又能识宝,多以死尸修炼秘术云云。这些恐怖故事虽然隔了许多年仍然记忆犹新,只是他想不到自己居然亲眼见到了一个。方才苏道纯以双刀破他面门,那是真实本领,但这少年用这种女尸身上的毛发炼成的什么“发切丸”,明白就是妖术了。

  他刚一喊出,抽动伤口,脸更是疼痛得难以忍受。他虽是精壮,终究不是铁打的,登时晕了过去。

  当他喊着“你们是术士”时,狐裘少年与苏道纯对视了一下,眼中有些诧异。苏道纯走到谷公棠跟前,伸手搭了搭他左手的脉搏,道:“他没事。”他翻起谷公棠的左臂,右手短刀一划,已将谷公棠的袖子从中划开,却不伤皮肉,露出一条手臂来,再将短刀翻过来,以刀从谷公棠腕处向肘弯一刮。这是回血之法,可以让人暂时清醒。只是谷公棠失血甚多,苏道纯又不曾给他止血,直接便施回血之法,等如饮鸩止渴。只是在苏道纯心目中,谷公棠的死活根本及不上那陶宗山的下落重要。

  他将刀背一刮,谷公棠果然又睁开了眼。少年正冷冷地看着他,见谷公棠醒了过来,道:“陶宗山的下落你到底找到没有?”

  谷公棠惨然一笑,道:“此人本是通事,七年前曾受招募往倭国,此后便下落不明。若找得到他,我也不打这个主意了。”

  他说的倒是实话。就是因为找不到那陶宗山,而苏道纯拿出来的赏格实在太过诱人,才铤而走险,想要杀人越货,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一败涂地。苏道纯知他说的是实话,抬头看了看那狐裘少年。那少年眼中也大是失望,但他仍不死心,道:“难道你不曾找到一点踪迹么?”

  谷公棠听这少年的口气,似有饶恕自己之意,登时又生了希望,道:“当然也查到一点。”

  苏道纯在边上一长身,喝道:“是什么?快说!”他们为寻找那陶宗山的下落,当真费尽心机,却漫无头绪。不管谷公棠找到什么,他都不能放过。

  谷公棠道:“此人……此人有过一个妻子叫王氏,后来因为陶宗山家徒四壁,改嫁给旁人了。”

  苏道纯道:“改嫁给什么人了?”他的手已不自觉地抓到谷公棠肩头。谷公棠见他如此心急,道:“你们饶了我,我便说。”

  苏道纯正待听一听那王氏的下落,见谷公棠说到关键处却打住了,心中着急,又不敢催他,只看了看边上那少年。少年脸上仍然木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苏道纯道:“好,你说了便饶你。”

  谷公棠道:“那王氏嫁了个屠夫,听说搬到怀远坊去了。”

  他原本以为这消息无关紧要,哪知刚一出口,苏道纯与那狐裘少年都长吁一口气。谷公棠见他们这般模样,不禁大大后悔。如果把这个消息卖给他们,纵然拿不到全部赏格,一半大概总有的。他命既保住,发财之心又起,道:“虽然难找,不过西市我有不少朋友,两位爷放心,小人领两位前去,一准找到。”

  苏道纯还不曾说话,那少年却森然道:“不必了。”

  谷公棠见他眼中目光森然,不由大骇,心道:“他要做什么?”还不曾反应过来,那少年伸手在谷公棠面门上轻轻一弹。一道黑影从他指间射出,正击中谷公棠眉心,谷公棠身子一抖,便已不动。那是一个发切丸,一弹之下击穿额骨,破脑而入,谷公棠当即丢命。

  狐裘少年杀了谷公棠,轻声道:“托他的福,负心子总算有了点影子了。”

  苏道纯沉默了一会儿,道:“负心子真的是在大唐么?”

  狐裘少年冷笑了一下,道:“当初摩利势妄为,我父一直容他,便是因为这负心子,只望他有朝一日能进献出来。哪知此人冥顽不灵,结好竁上人,后来负心子便再无影踪。那时陶宗山便是唐使通事,摩利势与这等下人结交,所欲何为,自然昭然若揭。他是怕负心子落入我父之手,不惜将此物渡来大唐。却不知天道好还,吾家之物,迟早还归吾家。”

  苏道纯看了看周围,小声道:“听鞍作说道,镰足也在搜寻负心子。负心子是我族之物,他妄加窥测,其心可诛,千万要小心,万一他……”

  少年的脸上又浮起一丝笑意,轻声道:“鞍作是鞍作,我是我。鞍作总是顾及同门之谊,若镰足落到我手中,他就会求死不能了。”

  少年脸上肤白如玉,但他笑起来却让人不寒而栗。苏道纯看了看这少年的笑容,背后没来由地冒出一丝寒意。少年却不理他,只是看着远处。长安的雪夜,黑白分明,却似乎弥漫着一股妖气。

  “长安真是一个魔都。”

  少年耳语般喃喃说着。

  纥干承基走出兴化坊汉王李元昌的府第,跳上马,看着前面的车缓缓驶去,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兴奋。

  终于摆脱师兄的阴影了。许多年来,他们十二金楼子中的十一个人都像是大师兄尹道法的影子,只能由大师兄驱使。许多年了,十二金楼子虽然闯出好大的名头,损失也惨重之极,只剩了师兄、自己和弥光三人。到了这时,纥干承基再也不愿听从师兄的吩咐了,只是在师兄积威之下,他也不敢公然反叛——直到太子向自己示好。

  会昌寺一战,尹道法听从旧主人虬髯客张三郎之召,决定离开李元昌,重归张三郎麾下,一同在会昌寺行刺天子。纥干承基在长安繁华富丽之地待惯了,哪里耐得僻处海外的洗心岛,终于奉太子之命,将在会昌寺外接应的尹道法杀了。张三郎没了尹道法接应,定下计策全然不通,一败涂地。自己也为天子秘密召回的袁天罡、李淳风两人的六道圆轮大法所困,险些死在会昌寺。因为天子念及昔年之情,放了张三郎一条生路,换来了张三郎彻底打消争雄逐鹿之心。而尹道法一死,自己也终于名正言顺转到了太子麾下。

  终于要飞黄腾达了。纥干承基一想起便有些想笑。太子年纪虽轻,手段却凌厉,对属下的赏赐也毫不吝啬。何况太子手下还有秦英、韦灵符、朱灵感诸人,个个法术不俗。自己有太子看重,便可多多切磋,也能如余七一般博采众家之长,日后再不必畏惧极玄子一门。

  以前在李元昌门下,事事都由大师兄转达,这种仰人鼻息的滋味对于野心勃勃的纥干承基来说实在不好受。直到而今,终于有了扬眉吐气之感,他骑在马上也心神为之一爽。

  与纥干承基的扬眉吐气不同,刚送走承乾太子,李元昌便坐在胡床上呆了半日。墙上挂着一幅墨鹰图,那是他的得意之作,也是自喻之作。但今日看起来,画上那头神俊无比的墨鹰却如斗败了的公鸡一般,毛羽散乱,双目无神。

  刚来拜访过的那人是承乾么?

  虽然谈吐举止一般无二,但承乾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以前太子总是听从自己的安排,便如自己一把得力的武器。但如今这把武器已经出鞘,仿佛一夜间有了自己的意识,只是从短短几句话,李元昌便知道这个少年已不再是自己指挥得动了。

  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真的是因为二哥的血脉么?李元昌自幼便不服气二哥,觉得自己只是晚生了许多年,以至于未能上阵博取战功,以本领而论,自己当有逐鹿中原之能。只是从自己懂事起,天下便已承平,自己的纵论天下,只被看做是纸上谈兵。只有大哥,自幼便对这个七弟青眼有加,屡屡称赞,说是等自己长大以后,将要付与兵权,一展所长。

  大哥是太子,这话的意思自是等将来大哥继位,便封自己为将帅。李元昌还记得自己那时便将大哥这话铭记于心,只盼这一日早点到来。可是等来等去,结果等来的却是十二年前玄武门外那一场手足相残的血战。大哥被二哥杀了,天子之位也被夺了。虽然二哥对自己也不算错,但李元昌知道领兵征讨,那是永没自己的分了。自己的书法丹青声誉越来越高,可是自幼就有的披甲执锐、征服天下的雄心却从不曾忘,不知有多少次李元昌做梦都梦到自己手握兵权,驰骋疆场。

  都是父皇之子,凭什么尔为君,我为臣?

  在李元昌的心里,也有过这样的想法。虽然不能为外人道也,但每当脑海里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可能荣登大宝,李元昌就激动得浑身发抖。也正因为这样在想,所以承乾越胡作非为,对他来说便越为有利,二哥也越不会注意自己。只是令他意外的是,向来以自己为谋主、言听计从的承乾,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睿智老道,以至于李元昌隐隐竟对承乾有了些惧意。

  承乾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因为震惊,承乾所说的一切他几乎都不曾听进去。直到承乾告辞离去,他的神智才算回到自己身上。回想方才的情形,他仍然如在梦寐。

  会昌寺沙门辩机的禅房门忽然“砰”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人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在会昌寺里还如此冒失的,除了高仲舒就没旁人了。天很冷,高仲舒却满头大汗,倒与明崇俨一般模样。他冲进屋来,一见盘腿而坐的辩机与明崇俨,叫道:“辩大师,明兄,你们果然在啊。”

  辩机微微一笑,道:“高施主,请坐。”伸手从橱里取出个杯子,给高仲舒倒了杯茶。高仲舒来了许多次了,虽然人冒冒失失,但他史书读得极熟,谈锋亦健,每次来聊天,倒也是一桩乐事。

  高仲舒接过杯子一饮而尽,道:“明兄,守约来过没有?”

  他说的“守约”是金吾卫街使裴行俭的表字,也是明崇俨的好友。明崇俨眉头一扬,道:“没有啊。出什么事了?”

  裴行俭是金吾卫军官,公务繁忙,很少来会昌寺闲坐。高仲舒道:“我想他也没空过来,现在他来一趟很不容易。”

  明崇俨知道高仲舒说话半天绕不到正题,打断他的话头道:“出了什么事?”

  高仲舒自己又去倒了杯茶,喝了一口,道:“是一桩怪事。”他将杯子放在桌上,嘿嘿一笑道:“他们金吾卫都要吵翻天了,我跟守约说你多半会知道,没想到他没来。”

  明崇俨道:“究竟是什么事?你直说吧。”

  高仲舒抹了抹嘴,这才不紧不慢地道:“西市南边有个怀远坊,且说那坊中人烟稠密,商户云集……”

  怀远坊在西市南边,明崇俨当然知道。他见高仲舒还要卖关子,正待打断他,辩机突然插嘴道:“怀远坊有法宝寺、光明寺、功德尼寺,都是古刹。到底出了什么事?”原来辩机见高仲舒说了半天仍不入正题,心中也有些着急。怀远坊紧贴西市,店铺自然极多,不过辩机知道的只是些寺院而已。

  高仲舒本想将怀远坊再大大描述一番,听辩机这般说,便笑了笑道:“怀远坊是那些贩夫走卒聚居的所在,在那里有个杀猪佬叫胡和炳,因为脸上有几颗麻子,诨名便叫麻胡。这麻胡杀猪为生,最是好赌……”

  明崇俨再也忍不住,喝道:“讷言,你再不入正题,我便要将你的嘴巴真个变成铁的了!”

  高仲舒字讷言,外号高铁嘴,虽然满腹经史子集,多起嘴来实是叫人受不了。他见明崇俨有些不耐烦,吓了一跳,心知明崇俨法术精通,说不定真个封了自己的嘴。不吃饭尚可忍,说不了话那可受不了。他咽了口唾沫,道:“你急什么,我说的正是正题。那麻胡因为好赌,三十五岁上方讨了一房妻室王氏。王氏虽是个再醮之妇,两口子倒也恩爱。只是今日麻胡的肉铺迟迟不开门,上门买肉的等了半日,有性急的就去敲门,才发觉门不曾关。推进去一看,乖乖不得了,麻胡两口子都死在里面。”

  明崇俨听他说了半日,原来不过是件死人案子,不由大失所望,道:“多半是那麻胡赌输了,债主追上门来出气杀人吧。”

  高仲舒猛地一拍膝盖,道:“哈哈,明兄,你这就不懂了。欠债还钱,可不是要命的。人活着,多半还能还出一点,要死了,这笔债就要不回来了,所以债主是最不可能杀人的。再说,麻胡两口子死得太怪,那债主不会有这等本事。”

  明崇俨诧道:“死得怎么怪法?”

  “衣冠不整。”高仲舒见明崇俨眼里又有怒火,忙道:“当然他们多半是被人从被窝里拖出来,衣冠自然不整,最怪的是麻胡的伤口在咽喉处,只有豆粒大。”

  明崇俨总算明白了前因后果,骂道:“高兄,你还是别读书了,当仵作去吧。那是用锥子刺杀的,咽喉被断,透不过气来,当然就死了。”

  高仲舒道:“更怪的是那王氏周身无伤,尸身双目圆睁,”他向前凑了凑,低低道:“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吓死的。”

  明崇俨想了想,道:“咽喉处没有掐痕么?”

  “没有。仵作以银针探喉,王氏也不是服毒而死的。”

  明崇俨没有再说什么。杀人而身上无伤,有许多种方法,像武功高手可以一掌击碎内脏,尸身外表却看不出来。另外,就是以邪术杀人了,也可以周身无伤。他道:“有内伤么?”

  高仲舒道:“怪就怪在这里,内脏无伤,倒是左太阳这儿,有三点小小的淤青。”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道:“样子很怪,就是这样的。我是照着画的,虽不中亦不远矣,大小也差不多。”

  明崇俨接过那张纸看了看。纸上用毛笔点了三个小点,三点靠得很近,几乎连在一处。他伸出右手,将拇指、食指、中指并拢,往上一按,三根手指刚好罩住三点。他一怔,道:“是指力杀人?”马上又摇了摇头。

  指功练得好,手指亦如铁锥。但王氏居然身上无伤,显然并不是用指力杀人的。高仲舒道:“守约说这决不是致命伤,他想不通是怎么死的,我说你一定能猜得到,所以来找你问问看。”

  “是法术。”

  明崇俨低低说着。

  高仲舒眼里一下亮了起来,道:“你能和上回那样,追查到施术之人么?”上一次明崇俨用撒豆之术查出偷袭他们之人的下落,他觉得这一次一定也行。

  明崇俨摇了摇头,道:“不一样。我要在凶手身上施了禁咒,方才能撒豆查出他的下落。此事我连见都没见到,查不出来的。”

  高仲舒有些失望,道:“那还有什么办法么?”

  “也就是金吾卫武侯铺追查询问的办法,别的法子哪里会有。”明崇俨笑了笑,道:“你今天过来,不会是也和裴兄一样要到金吾卫谋差事吧?”

  高仲舒咂了咂嘴,道:“我才不要做这个!可惜!我只道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查出凶手。”

  明崇俨道:“我又不是神仙。”他看着高仲舒,道:“这件事出在守约的辖区,所以你来找我的吧。”

  高仲舒嘿嘿笑了笑,道:“倒不是,守约新近换防到曲江那边了,很远。这事是他来弘文馆为老师拜寿时跟我说起的,与他已经没关系了。他运气倒好,早走了两天,这事就扯不到他身上了,不然他这会子要焦头烂额,听说金吾卫上头要怀远坊武侯铺限期破案呢。”

  原本裴行俭的辖区就在会昌寺这一带,因此有空也常来坐坐,但最近一直没来。明崇俨点了点头,道:“怪不得他来得少?”

  高仲舒向前欠了欠身,道:“明兄,还有,我是想问问你,当初那个琉璃子还找不找得回来?”

  他与明崇俨结识,缘于当初他的同学苏合功让十二金楼子来捉弄他。那一次高仲舒身上有颗琉璃子被十二金楼子夺走,事后苏合功却矢口不认,说根本没这种事。琉璃子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高仲舒一直不曾放在心上,明崇俨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大半年高仲舒又旧事重提。他诧道:“十二金楼子已经下落不明,现在多半已找不到了。怎么了?”

  高仲舒道:“今天我看到有人贴了张告示,说要重价求购琉璃子。我看那琉璃子与我当初那颗非常相似,所以来问问你。”

  高仲舒的祖父爵封郯国公,家里根本不缺钱。明崇俨奇道:“你居然想要那笔重价?一个琉璃子的重价能有多少。”

  高仲舒道:“那可是一部沈休文的《晋史》啊!有钱也买不到。”

  明崇俨道:“沈休文也写过《晋史》么?都不曾听说过。”

  高仲舒嘿嘿一笑,道:“明兄,你读书没我多了吧。此书是沈休文少年起意,得明帝特许,费二十载寒暑之功始成,可惜失传已久。”

  沈休文即是六朝名诗人沈约。沈约是齐梁间永明体的领袖,创“四声八病”之说,唐时盛行的近体诗便是以四声八病为圭臬定下的。沈约诗文俱精,当时有“江东之豪,莫强周沈”之说,其中的“沈”指的便是沈约。沈约少年时便动笔修《晋史》,二十年始成,只是此书后来散佚,再也找不到。高仲舒精于史,这部《晋史》对他的吸引力,自然比什么悬赏大多了。

  明崇俨皱起了眉头,道:“怎么会是这种价钱?谁出的?”

  “一个叫周山田的人。”高仲舒舔了舔嘴唇,道:“明兄,你能不能查出来?”

  明崇俨站起身,道:“走吧。”

  “去哪儿?”

  “去看看那个周山田。”

  周山田的宅第在醴泉坊。醴泉坊就在西市北面,因为这些生意人都有店铺在西市,又嫌西市太嘈杂,而西市南边的怀远坊大多是些市井小民,所以北边的醴泉坊便成了富翁定居的首选。

  醴泉坊本名承明坊,隋开皇三年春正月,以承明坊出甘泉七所,饮者疾愈,故改此名。醴泉坊贴着最繁华的西市,闹中取静,有唐一代定居于此的宗室钜公甚多。当时就有辅国大将军段志玄宅,后来的太平公主、陕王李嗣升、申王李成义也都宅于此坊。

  周山田的宅第门面并不甚大,不过这司阍架子甚大,显然这周山田甚是有钱。明崇俨与高仲舒到了周宅门前,将名刺送上。所谓名刺,就是后世的名片。名刺出现甚早,三国时祢衡至颍川,身怀名刺,却不欲见一人,以至名刺上的字都渐渐褪色,留下一个“怀刺漫灭”的典故,后来中唐的元稹《重酬乐天诗》中也有“最笑近来黄叔度,自投名刺占陂湖”之句。

  那司阍按过名刺进去传话,才过了一会儿,便出来道:“二位公子,我家老爷有请。”语气已恭顺许多。

  高仲舒见那司阍前倨后恭,暗自得意,心道:“这周山田也听说过我家的名头。”那周山田生意做得不小,该与官场有往来,他高氏乃是名门望族,名刺也大为华丽,不是寻常的一张白纸。周山田见了这名刺,自然知道来的不是寻常布衣了。

  院中积雪已扫得干干净净,有个人正站在当中。他们一进院子,那人便深深一躬身道:“二位公子大驾枉顾,幸如之何。”

  当时对商人都有重利忘义之评,商人虽富,却不太被人看得起。像波斯商人大多豪富,但在参军戏、说话中的波斯胡商大多是被取笑的对象。高仲舒见周山田降阶而迎,彬彬有礼,谈吐也大为不俗,登时大起好感,还了一礼道:“晚生高仲舒,这位是吾友明崇俨,有劳周先生了。”

  那人抬起头,微笑道:“在下中臣镰足,周兄近日外出,唯有小弟在此,请。”

  听得那人的名字,高仲舒与明崇俨都略略一怔。有些姓氏甚偏,明崇俨的“明”姓就不多,只是复姓“中臣”的他们都不曾听过。

  进了厅堂坐下,高仲舒忍耐不住,道:“中臣兄,恕晚生不学,不知郡望是何处?”他读书甚多,《汉书》有个中行说,那是姓中行的,只是搜遍腹笥,也记不起有姓“中臣”的。

  中臣镰足微微一笑,道:“高兄取笑了,在下高市人氏。”

  高仲舒更是一阵头晕,心道:“完了完了,我还在明兄跟前吹牛说读书极博呢,却不知这高市是什么地方。”只是他不肯露怯,点点头道:“原来是此处。贵处文风颇盛,怪不得沈休文《晋史》尚有流传。”

  中臣镰足又是一笑,道:“高兄博闻。”他起身从后面的书架上取下一函书,道:“高兄所言,是否是此书?”

  那是四册一函的书,封皮是用蓝布做的,看上去极是精致。高仲舒抢也似的拿过来,抽出一册翻开,惊叫道:“果然是!明兄,你看,‘吴兴沈休文’!”他方才还是一副温文尔雅的书生相,此时两眼发亮,几乎与上了瘾的赌徒一般。他翻了翻,道:“中臣兄,你这书怎么卖?我问你买成不成?”看他的样子,若是中臣镰足不肯卖,他大概要动手抢了。

  中臣镰足道:“高兄既然喜欢,那此书便赠与高兄吧。”

  高仲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什么?真的么?”沈约这部《晋史》已经失传,他在弘文馆与同窗闲聊时,便说传下来的晋史不可谓不多。单单《晋纪》,便有干宝、陆机、邓粲、徐广、曹嘉之、刘谦之、裴松之七家,还有像习凿齿的《汉晋春秋》、孙盛的《晋阳秋》、檀道鸾的《续晋阳秋》,都是关于有晋一代的史书。只是这许多史书大多以讹传讹,若能得沈休文《晋史》与之钩稽校核,去伪存真,当可著成一部良史。他想要这部书已经许久了,没想到上门来还未曾开口,便这么容易便拿到手,当真喜出望外。

  中臣镰足道:“宝剑赠与烈士,胭粉赠与佳人。高兄擅史,此书归于高兄,可谓宜矣。”

  高仲舒已在爱不释手地翻着书,中臣镰足说什么也没听进去,没口子道:“是是是。”

  明崇俨忽然道:“中臣兄,恕我冒昧,兄台恐怕不是中原人士?”

  中臣镰足微笑道:“明兄神目如电,在下是大倭人士。”

  日本之称为日本,是后来武后所颁诏命。贞观年间,不论是中国还是日本,都只知有个倭国。倭国与中原早有来往,只是真正有国交,始于推古天皇使小野妹子遣隋。倭国遣隋共有四次,隋灭之后,只有贞观四年曾有一次遣唐使,回使的便是高仲舒的祖父高表仁。只是当时因高表仁与倭国王子争礼,闹得不欢而散,其后便再无来往。第二次遣唐使一直要到二十三年以后了。在七年后的贞观十一年,长安的倭人极为少见,所以高仲舒与明崇俨都不曾想到。

  高仲舒也未想其他,只是心道:“原来这中臣镰足是倭人,怪不得说什么高市,我听都没听过有这地方。听说倭国与百济极近。”明崇俨却皱起了眉,道:“中臣兄既然以此书作为赏格,为何马上便赠与高兄?在下鲁钝,实是不解。”

  中臣镰足看了正在翻书的高仲舒一眼,道:“镰足不敢欺瞒,在下本来就有求于高公子,只是无由谒见,只得出此下策。”

  高仲舒抬起头,道:“中臣兄有什么事么?是不是要学诗?”当时移居大唐的诸国人等如果是来求学的,第一件事便是学诗。高仲舒自己的诗做得不好,却好为人师。

  中臣镰足摇了摇头,道:“我想请问一下高兄,当初令祖曾来我国,是不是曾有一位通事陶宗山向令祖献上一颗琉璃子?”

  高仲舒的祖父高表仁在贞观五年奉命出使倭国,这事高仲舒也曾听祖父说起过。只是有什么通事陶宗山,那是闻所未闻。只是听得“琉璃子”三字,他道:“是不是一颗拇指般大,当中有个孔的琉璃子?”

  中臣镰足欠了欠身,脸上已露出喜色,道:“如果放在日影之下,可以映出里边有个三头蛇形,高兄见过此物?”

  高仲舒一拍大腿,道:“可惜,我没见过。”

  中臣镰足一怔,还不曾说话,高仲舒道:“早知是这样,我就该看一看了。唉,身边放了几年,居然没去看一眼。”原来当初从家里找到那颗琉璃子,只以为是个寻常坠子,从来没在日影下看过。听中臣镰足这般说,他大起好奇之心。

  中臣镰足这才知道高仲舒说的“没见过”是指没有看到里面有蛇形。他松了口气,道:“可是与此一般?”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玉盒,伸手打开了盖子。才一揭开,高仲舒与明崇俨都“咦”了一声,玉盒中有一颗琉璃子,与高仲舒那颗一模一样。高仲舒呆呆道:“这是……”

  “这是八歧负心左子。”中臣镰足拿过桌上的一支蜡烛,左手捻起那颗琉璃子,道:“请看。”

  烛光一靠近这琉璃子,墙上赫然出现一个影子。现在天色还亮,烛光也并不如何明亮,雪白的粉壁上出现的影子却如墨涂一般。这影子如一个四头的巨蛇,便是墨笔精描的也没这般清晰。高仲舒和明崇俨都是身体一震,高仲舒道:“这……这是真的么?”

  他几乎要以为是幻术了。烛光跳动,那四头的巨蛇也如活物一般摆动,当真栩栩如生。中臣镰足收好了那颗琉璃子,道:“这一对负心子为我大倭中皇家之物。舒明天皇四年,正值高兄令祖出使敝国,那颗负心右子为穿窬小窃所盗,不知下落。近来方才查明,原是当时有人将此物交付使团通事陶宗山,而陶宗山回到大唐后又将此物奉与高兄令祖。在下奉皇命赴大唐求取此物,还请高兄璧还,在下愿重价以求。”

  高仲舒看了明崇俨一眼,长叹一口气,道:“可惜这东西不久前让我给丢了,唉。”他恋恋不舍地将那部《晋史》收回函中,递给中臣镰足。中臣镰足吃了一惊,道:“丢了?”

  高仲舒道:“确实不在我手上了。让中臣兄失望,实在抱歉。”他看了一眼那部《晋史》,吞了口唾沫。

  中臣镰足呆了一阵,才道:“高兄能否将详情告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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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幽明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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