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长安,秋雨连绵,落叶满街。在这种天气,曲江一带便冷冷清清,少见人影了。
曲江,又叫芙蓉池,一直到后来的玄宗时才建起芙蓉苑,成为皇家禁苑。在崇尚节俭,不喜繁华的贞观时期,前朝建起的园林大多荒废,只是长安人春日踏青游玩的所在。而每年的这个季节,草木凋零,长安人便围炉而坐,吃着牛羊肉,享受天伦之乐,很少有人会到这儿来,更不用说是这等雨天。
湖波浩渺。在湖边一个小亭之中,两个人正相对而坐。坐在下手的是个老者,一身黑袍,上手则是个青衣大汉。这大汉满面虬髯,一手拿了个酒葫芦正大口喝酒,神情怡然自得。
喝了一口酒,大汉忽道:“道法,来一口么?”
老者双手扶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主公在上,小臣不敢。”
大汉笑了笑,眼神中带着三分戏谑:“二十年了,你仍是这般拘谨。”这大汉的目光极其锐利,气度非凡,身材也并不极其高大,却让人觉得此人伟岸无比。
老者低下头,道:“是,二十年了。”
大汉喝了口酒,忽地站起身来。高声吟道:“俯降千仞,仰登天阻。风飘蓬飞,载离寒暑。千仞易陟,天阻可越。昔我同袍,今永乖别。”
这是三国时曹子建的《朔风》诗,乃是曹植追念故友所作。这大汉衣着朴素,但虎踞龙行,一派王者之风,吟来更是苍凉无比。老者心中一动,心知这大汉是为己吟此诗的,他抬起头道:“主公……”
大汉道:“二十多年前,我亦尝于此饮酒,吟的却是魏武的《观沧海》,啖的是不义人之心肝。转眼二十年,已让李家儿着先鞭,故友也凋零殆尽,唉,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老者身子一颤,道:“其实,主公……”他说了半句又吞了回去。大汉转过头,微笑道:“道法,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老者顿了顿,道:“主公,依小臣之见,如今天下已定……”他话未说完,见那大汉眼中神光一闪,吓得一下伏倒在地,磕了个头道:“主公,恕小臣妄言。”老者对这大汉敬畏无比,见他此时神情,正是当年手握重兵,麾师杀伐时的样子,惊得气息一滞,连说完这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大汉忽然又叹了口气,眼神转和,道:“道法,你说得也并非无理。当年在太原汾阳桥边,我见李家小儿,便知他非池中物。你师兄与他手谈一局,便心灰若死。二十年,嘿嘿,‘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极玄子当年之言犹在耳边,只是我还是不服。李家小儿确是真龙,张三郎亦是沧海之蛟,二十年后头角峥嵘,难道还不堪为敌么?”
这大汉张三郎眼中先前还有三分落拓之意,此时却是目光炯炯,神采飞扬,竟有气吞山河的气概。老者只觉背后如遭千钧巨石所压,几乎喘不过气来。
天子英武绝伦,扫荡群雄,开大唐基业,确是不世英雄。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过后不久,突厥颉利可汗以为大唐突生大变,定然有机可乘,领兵杀至长安附近,长安人心惶惶,只道兵灾定难逃过。天子单骑与颉利隔渭河相望,严词相斥。
“中原天子,自古无此神武者。”这是颉利当时对身边人所说的话。果然,四年后的贞观四年,大唐便以六总管统十万兵,西伐突厥,生擒颉利,一举解决了边患。这一年,诸胡向天子上“天可汗”尊号。这等武功,秦汉以来未有,大唐国势,也如旭日东升,光照万里。
如果说有人能与天子匹敌,大概也唯有眼前这张三郎了。但他自比为蛟,喻人以龙,气势上已逊色一筹,显然自己也知道尚有不及,一旦真个刀兵相见,此人多半会一败涂地。但这些话老者自不敢说,只是伏在地上,不住喘息。
张三郎又喝了一口酒,道:“道法,你以为我所言是螳臂当车么?”
“不敢,主公英雄盖世,譬如日月。”老者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地道:“然天无二日,望主公三思。”
张三郎的眼中突然现出一丝杀意,老者见到这等目光,更是遍体生凉,心道:“我说错了什么话么?当初……当初主公可是从谏如流的,不然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远走海外了。”他一身法术武功皆是不凡,寻常人畏之如虎,但在张三郎跟前,他却连大气都不敢出。见张三郎已动杀机,也只有惊惶之意,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
他正在惴惴不安,却听那张三郎突然喝道:“何方小子,出来!”声音并不大,老者却觉入耳有若惊雷,震得耳朵也嗡嗡作响。他呆了呆,心道:“主公是跟我说的么?”
他一念方起,亭前湖水忽地翻了个花。湖畔长满了芦苇莲荷,此时秋深,芦花已白,莲荷枯槁,一副破败景象。在那些枯枝败叶间,一团水花正在冒出,汩汩有声,刹那间水中跃出一个黑影,手中是一把雪亮的短刀,正刺向张三郎咽喉。
这黑影动作极快,又是从水中冲出,事前绝无预兆。老者吃了一惊,一手极快地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喝道:“疾!”随着他的喝声,水中忽地跃起一道白影,一下挡住了这黑影去路。两个影子极快地擅在一起,“啪”一声,白影被击得粉碎,纷纷坠落,竟是无数小虾,那黑影去势不减,手中短刀仍是刺向张三郎的喉头。
这刺客来势之快,直如电光石火,张三郎也眯起了眼,一手盖在葫芦口。那黑影手中的刀距他咽喉已唯有半尺许,他忽地喝道:“呔!”
舌绽春雷,直如平地起了个霹雳。张三郎盖在葫芦口的手猛地一扬,从葫芦口处突然冒出一道弧形白光,拦腰截向那黑影。此时那黑影已在半空,但这道白光封死了各个退路,哪里还挡得开,只听裂帛一声,黑影登时裂为两段,直直坠入水中。
老者此时才站起来,抢到张三郎身前,道:“主公,小心!”
张三郎手中捻着的,是一把长长的弧形弯刀。这弧形弯刀是从葫芦中抽出来的,却比葫芦要长得三四倍。他将刀身凑到鼻下闻了闻,道:“好厉害的驭尸术!废了我小半葫芦美酒。”
他手一扬,那柄弯刀忽地无火自燃,眨眼间便已燃得一点不剩,原来竟是葫芦中的美酒化成的。老者看得惊心动魄,又是敬佩,又是畏惧。
张三郎晃了晃葫芦,道:“道法,驭尸术是你门中不传之秘,除了你,还有谁会?”
老者心中一寒,道:“禀主公,本门驭尸术,唯有最早的师兄弟三人得到传授,后来几个师弟都不曾修过此术,委实想不出究竟是谁。”
张三郎沉吟了一下,道:“难道是你师兄?他还在世间么?”
老者的嘴唇翕动一下,犹豫了半晌方道:“小臣不知,只是,极玄师兄似乎还有传人在世。”
张三郎眉头一扬,道:“果真?极玄子居然也会有传人,嘿嘿。”他笑得甚是意外,似乎那极玄子有传人大大叫人意想不到。老者点了点头,道:“多半便是。不过那人是个弱冠少年,似乎不该有这等功底……”
张三郎叹了口气,道:“果然人一走,茶就凉。道法,你如今是李元昌的属下,自然对我不会有真话了,嘿嘿。”
这两声笑让老者遍体生凉,他忽地又伏在地上,磕了个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道法绝不敢忘主公之恩,这驭尸术绝非小臣所为。”老者心知张三郎已开始怀疑自己,若不能分辩清楚,只怕自己一条性命便要交待了。
张三郎又抿了口酒,走到栏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湖上。细雨蒙蒙,水气弥漫,芙蓉池上时时吹过一阵晚风,将雨点洒进来,更显得静谧安详,方才电光石火般的恶斗便如从来不曾发生。半晌,张三郎方轻声道:“起来吧。一诺千金尹道法,这名号也不是白来的。”
这老者尹道法如今是十二金楼子首领,专干杀人越货的买卖。许多年前却是个江湖上颇有名望的青年英侠,外号便叫“一诺千金”,是说他极重承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尹道法听得张三郎叫他当初的外号,心头忽地一疼,道:“主公,当年的一诺千金尹道法早就在倚风亭一战中死了……”
“昨日之死,譬如今日之生。”张三郎又坐到了尹道法对面,眼中已和缓了许多,“从今夜起,你又是当初随我东征西讨的尹道法。”
尹道法抬起头,慢慢道:“是,主公。”
殿下,抱歉了。他想着。虽蒙殿下知遇之恩,但主公既已复归,我尹道法就只能是主公之臣。
他久已枯干的眼中也已开始湿润,许多年前的少年热血,仿佛又在胸中燃烧。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主公,还有一件事。”
“什么?”
“您还记得当年的萨西亭先生么?”
天将黄昏时,明崇俨走到了先前明月奴藏身的小院门口,天突然下起雨来。细细的雨丝仿佛带有黏性,让人感到又冷又难受。
门开着,明崇俨背着手,看着院子里的一切。院中仍是一片狼藉,不成样子,几个木蜘蛛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先前裴行俭召了南衙士兵前来收拾残局时,几个不曾完全破损的木蜘蛛忽然扑了上来。一旦被木蜘蛛抱住,便如上了重铐,根本挣不开,无奈之下,南衙士兵只得将这些木蜘蛛尽数打得粉碎。
偃师门的傀儡术如此神奇,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找上明月奴?明月奴曾说过,是因为肉傀儡,可是肉傀儡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抚了下前额,将额上沾着的一些雨丝拭去,心头却是一片茫然。明月奴也不知下落了,十二金楼子同样行踪不明,唯一的线索也已断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正要走进去,却听得有人高声道:“明兄,你过来了?我正想找你去呢。”
那是裴行俭正从屋中走了出来。昨日这里天翻地覆地一通恶斗,虽然没死人,也把周围的住户吓个半死。他是金吾卫街使,有巡街之责,出了这事,也要向兵曹参军禀报。昨天他与高仲舒赶到此间,是听一个自称是金吾卫军官的纥干承基所传消息,但前来增援的金吾卫却说是裴行俭自己让人前来求援,金吾卫中也并无姓纥干之人。裴行俭直到现在还是莫名其妙,不知该如何禀报法,因为明崇俨当时便在现场,正要去找他问个究竟,没想到明崇俨自己已过来了。
明崇俨行了一礼,道:“裴兄,原来你在此处,可曾发现什么?”
裴行俭推开门,道:“我想再来看看,找找是不是有不曾发现的东西。先前曾找本坊里司查看过此屋房契,见这屋子的屋主名叫萨文礼,二十多年前买下此屋,只是这人后来便销声匿迹,平时只有一个老者每月来打扫一次。”
明崇俨眉头一扬,道:“问过这老者么?”
裴行俭道:“当然问过了。他说这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个波斯客人买下这屋,付了他三十年佣金,要他每月前来打扫,不让闲杂人等入内。”
明崇俨一怔,道:“他真的便打扫了二十多年?”
裴行俭也咋了咋舌,道:“正是。我也吓了一跳,未曾想一介市井小民,也有一诺千金之风。他说当初那波斯客人给他一个铜钥,说日后若有人拿出一般无二的铜钥出来,便是这屋子的主人。若三十年后仍无人前来,房子便归他了。他扫了这二十多年,只道这屋子一多半便归他了,不料前些天有个波斯少年突然过来,拿出的正是这般一个铜钥。”
明崇俨不由低低呻吟了一下。他原先也没想到居然会有这等内情,看到屋子下竟然有条暗河,已有些怀疑,却做梦都想不到这屋子居然远在二十多年前便已布置好了。他低低道:“明月奴来长安,到底有什么目的?”
裴行俭道:“我也在想。有人如此深谋远虑,实是可畏。”他看了看院中那些残破的木蜘蛛,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又道:“明兄,你知道这波斯少年的下落么?”
明崇俨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了。只是,这人定然与十二金楼子颇有关联。”
裴行俭忽地倒吸一口凉气,道:“十二金楼子?”
明崇俨道:“咦,裴兄,你也听说过十二金楼子?”
裴行俭点了点头。十二金楼子极其神秘,偶尔一现形踪,便是做下大案。裴行俭虽不曾见过,也听金吾卫前辈说起,只消十二金楼子插了一脚的案子,定是无头大案。他喃喃道:“原来还有这些旁门左道的妖人插了一手。”
声音虽轻,眼中却是神光四射,颇有跃跃欲试之意。明崇俨道:“裴兄,你不怕他们么?”
裴行俭嘿嘿一笑,道:“怕有何用。陛下养兵,正为用于危难。这些妖人就算再厉害,我大唐律法即是天条。”
他相貌端雅俊秀,谈吐却大有豪气。明崇俨颇为心折,道:“裴兄英风,果然不凡。”他还待再说几句拍马的话,却听得边上传来“喀”的一声。
这声音虽然不响,但此时周围也没有旁人。明崇俨一惊,看了看裴行俭,却见裴行俭也有惊愕之色。明崇俨小声道:“裴兄,你有同伴在么?”
裴行俭将手按在腰刀柄上,也小声道:“没有。我向参军大人禀报此事,参军大人说不曾伤人,也不能立案,今天我也只是独自前来的。”
这时又是“喀”一声响,他两人已是全神贯注,循声看去,那声音是从一边的壁橱里传出来的,似乎里面有个人正要推开橱门出来。这屋子的房顶已塌了大半,那壁橱门前堆满了残砖碎瓦,自是推不开。但若说里面还藏着一个人,实在有些匪夷所思。裴行俭一把抽出腰刀,喝道:“是什么人?”
明崇俨道:“当心,里面应该是个刀傀儡。”
裴行俭一呆,道:“刀傀儡?傀儡还能动?”
裴行俭看了看地上。这里还不曾收拾过,金吾卫只是将破损的地傀儡带走,地上还有一堆花花绿绿的碎片,正是明月奴的刀傀儡被地傀儡踏碎后的残片。明崇俨喃喃道:“是啊,明月奴只用了三个,应该还有一个。”
昨日明月奴只动用了三具刀傀儡,而她共有四具,还有一具完好。那几具刀傀儡都是从壁橱中出来的,这第四具刀傀儡应该还在橱内。明月奴控制刀傀儡,靠的是幻术,不需细线。只是隔那么远居然还能控制,也让明崇俨大为佩服。
裴行俭喝道:“管他是不是,看个究竟便知端的。”他手中腰刀在掌中一转,刀尖在橱门上一划,橱门木板如软泥一般被划了开来,裂成数片,掉在地上。橱门一开,裴行俭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影直冲出来。他虽然听得明崇俨说起刀傀儡之事,也有准备,却也不曾料到那刀傀儡动作如此快法,惊叫一声,手中刀已向那白影斫去。哪知手刚举起,明崇俨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裴兄,等等!”
裴行俭怔了怔,道:“怎么?”
明崇俨道:“这刀傀儡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裴行俭看了看那刀傀儡,刀傀儡并不能传声,自然不会说话,但看这副样子,却当真似乎要说话一般。他收刀入鞘,道:“难道是要传什么消息?”
这刀傀儡直直走来,走到墙边,被墙壁一撞,忽地停住,伸出一只手向前摸索着,在墙上划动。这刀傀儡与人一般无二,模样也极似明月奴,只是动作有些僵硬,远不如在台上舞蹈时那般圆熟。裴行俭看得莫名其妙,看向明崇俨道:“它到底要做什么?”
明崇俨忽然叫了起来:“是要写字!”他从怀中摸出一支笔和一个小竹筒,拧开了竹筒上的铜帽,将笔在筒中蘸了蘸,沿着那傀儡的手指划动,墙上登时出现一条红色印迹。这傀儡力量甚轻,手指在墙上划动也划不出痕迹,用笔画过,这般一来便可以看出这傀儡写的是什么了。裴行俭苦笑道:“惭愧,明兄心思当真灵敏,我就没想到。”
明崇俨沿着那傀儡的手指在墙上画着,才画了几笔便暗暗叫苦。画出来全如鬼画符一般,他一个都不懂,哪里是字了。他扭头道:“裴兄……”正想说自己想差了,只是刀傀儡在胡乱比画,却听裴行俭喝道:“快写下去!”满脸俱是郑重,他心中一动,道:“你看得懂?”
裴行俭紧盯墙壁,道:“这是波斯文!”
明崇俨虽然会说一点波斯话,却不懂波斯文字,此时才恍然大悟。他心神一定,笔下更是流利,顺着那刀傀儡的手指画下去,心道:“万幸裴兄懂波斯文。”若不是恰好裴行俭也在此处,就算自己把字全写下来也想不到这傀儡居然写的是波斯文。
刀傀儡画得也并不多,画出了十多个字符,手指忽地颤动,“啪”的一声,整个身体都倒了下来。明崇俨一怔,收起了笔,蹲下来拉了拉那傀儡的手。这傀儡方才还如真人一般活动,此时却当真只是个傀儡了,再也不动。
明月奴无法再远距控制这刀傀儡了吧。以幻术远程控制刀傀儡,定然极为伤神,难怪这刀傀儡动作远不及平时流畅。他站起身,正想问问裴行俭,一见裴行俭的脸,却吓了一跳。裴行俭向来镇定自若,此时却如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额头已满是汗水,身体都有些发抖。明崇俨道:“裴兄,你怎么了?”
听得明崇俨的声音,裴行俭这才回过神来,道:“啊,啊,没什么。”他忽地拔出腰刀,在墙上一刮。明崇俨写字用的是朱砂,此时还不曾全干,裴行俭的手法却极是轻巧,刀锋过处,已将朱砂刮得干干净净。明崇俨未曾料到裴行俭会这么干,待要阻止,字迹已被刮得一个不剩了,他急道:“裴兄,你为什么要刮掉?这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
裴行俭收好刀,正色道:“我也看不懂了,只是些不相干的鬼画符而已。明兄,我还要回衙回禀参军大人,告辞了。”他方才还与明崇俨称兄道弟,颇为投机,此时却形同陌路,几乎是在打官腔。
雨仍在细细密密地下着。长安的秋天并不多雨,但下过一场雨,天就冷了一层,离冬天也更近了。
李玄通背着手走在花影廊正中,双眼若开若合,正在调匀呼吸。雨天里,这条长廊越发昏暗,影影绰绰似有一些白色的人影浮动。
那是些女子的身影,苗条曼妙,如同白烟。李玄通走过时,那些白烟登时被冲断,尽被他吸入体内,又随鼻息吐出,重又幻成人形。虽是白烟,却又仿似生人,当李玄通靠近时便向两边闪去,只是花影廊两边似有无形的屏障,这些人影根本逃不出去。当它们被李玄通吸入时,似乎还在微微抖动,似乎极其痛苦,却又无路可逃。
走完了这条长廊,李玄通的脸上登时神采奕奕。他已是个年过五旬的老人了,但一张脸白皙如玉,几如少年。站在花影廊的尽头,回身看了看方才走过的这条长廊,他脸上突然浮起了淡淡的笑意,只是在夜色与雨声中,这笑容也诡异如鬼魅。
已有五个,看来还应该多一些。
他想着,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走进了尽头的一间小屋。屋中胡鼎正站在一边,见李玄通进来,他连忙跪下道:“王爷。”
李玄通摆了摆手,道:“开门吧。”
胡鼎面如死灰。他虽是李玄通亲信,却从来不敢走这条花影廊。他起身拿出一个小小金锤,在墙上一块铜片上敲了两下,地上的一块石板无声无息地开了,露出一个洞口。李玄通正待走进去,胡鼎却凑上来,小声道:“王爷,余先生方才刚回来。”
李玄通的双眉一扬,道:“他出去了?”
胡鼎好像被人打了一拳,苦着脸,小声道:“余先生似乎还受了点伤。”
李玄通的手正扶着墙,此时五指忽然一颤,沉吟了一下,道:“好生看守,别再出乱子。”他走进了这洞里,石板又无声无息地关上了。等李玄通一走进去,胡鼎这才如释重负,长吁了一口气。
余七与成圆化,这两人是王爷的得力助手,王爷倚若长城,但成圆化一着不慎,以至失手,结果当场便被除去。自己只是王爷麾下一个小官,想取自己而代之的人大有人在,虽然成圆化之事王爷并不曾怪罪自己,可安知以后会如何。他越想越怕,立在黑暗中,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李玄通正走在地下一条甬道之中,自然不知胡鼎的脸色。这下面别是一番天地,两边整整齐齐都是青砖砌成的小屋,便似一个小小客栈。此间离地面足有两丈许,地上的一切声音都传不进来,四周一片死寂,因为没有风,挂在壁上的几盏小灯的灯火也连跳都不跳。他走到这甬道尽头,轻轻推开门,低声道:“余先生。”
门开了。里面也十分昏暗,只点了一支蜡烛。一个人正坐在壁前,打了个赤膊,身上绘满了符字。随着呼吸吐纳,他背上的符字也似活物一般爬动,渐渐聚拢,成为一团。李玄通知道余七正在运功疗伤,不再说什么,坐到了一边。好半晌,那团符字越聚越拢,终于成为一点,便如溶化在他身体里一般消失了。
符字一消失,余七这才长吁一声,拉过边上的长衫披上,行了一礼道:“王爷在上,恕小人无礼。”
李玄通道:“你与张三郎会过面了?”
余七的嘴唇颤了颤,方道:“是。险死还生。”他夜袭张三郎,本就是孤注一掷,本不想让李玄通知道,但李玄通还是立刻得到消息,他也不再否认。
李玄通打量了他一下,道:“看来,你仍然不是张三郎的对手。”
余七默然不语。二十年前他就不相信这一点,结果险些丧命,若非张三郎远赴海外,自己这条命也留不到现在了。隐姓埋名了二十年,自觉功力大进,当不逊于当年的张三郎,没想到仍是不堪一击。与这大胡子的差距,难道越来越远了么?余七心中也在呻吟。他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
李玄通微微一笑,道:“余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张三郎术剑天下无双,但你的炼魂大法他也不会。不必事事皆与人争短长。”
余七叹了口气,道:“多谢王爷青眼。只是臣廿载苦修,只道纵然不能取胜,起码也该能够与之抗衡,孰料我的驭尸术竟然不敌张三郎一击,唉。”
李玄通知道余七心底一直以张三郎为平生劲敌,但相隔二十年两番交手,都是一败涂地,已是意气顿消,雄心懒尽。他也不想再说这些,看了看四周,道:“那石龙师关在何处?”
余七道:“成圆化将他关在七号房中。此人还有用处么?”
李玄通道:“那明月奴既然已在元昌手中了,不妨一用。虽是一着闲棋,未必不能收奇兵之效。”
余七沉吟了一下,道:“只是,连张三郎也在汉王手下了,我怕……”他向来胆大到狂妄,此时谈吐却似乎已有惧意。李玄通道:“张三郎岂是池中物,纵然在柙,元昌定在惧他反啮,哪会信之如股肱,嘿嘿,怕他何来。”
余七道:“王爷的意思是……”他约略已猜到了李玄通的主意,但也知道李玄通向来不喜心腹对自己猜得太透,有时不妨装装傻。
李玄通道:“这条计策,便是要借重余兄的炼魂大法了。”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杀气,道:“元昌这小子步步紧逼,也不能让他自以为得计。”
雨仍在细细密密地下着,远处传来的禁夜的鼓声也如沾上了雨水,湿重不起,带着重浊之气。禁鼓八百声后,城门关闭,当最后一声鼓消失在暮色中,也就是金吾卫巡街之时了。裴行俭看了看天色,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背后的七截枪柄。边上一个叫魏方的金吾卫士兵眼快,见裴行俭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道:“裴街使,你有什么事么?若有事先走好了,反正再走一圈我们也要回去,这鬼天气,想必也不会有人禁夜后乱走了。”
裴行俭勉强笑了笑,道:“没什么,走吧。”
他说得轻巧,心中却沉重之极,脑海中尽是明月奴那刀傀儡在墙上写下的字迹。明崇俨会说不会读,不知写下的是什么,他却是识得波斯文字的。一见到那几行字时,他险些要惊叫出来,几乎不敢相信。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幼叔父便如此告诫自己。但叔父同样说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天子亦屡有言及。鄂国公在诸将中功居第一,贞观八年,因为酒后失态,被贬归故里,天子便以此言告诫群臣。只是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实在也让人捉摸不透。
真有这样的阴谋么?他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如果这是真的,将是一件撼动大唐国本的事了,究竟如何告知陛下?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金吾卫街使,而主谋的一方却是那种身份,这种话说出来,有谁会信?
巡视了一圈,虽然打着伞,夜雨还是把衣服打湿了。他们此时已走到了兴化坊与崇德坊之间,这里平时就不太热闹,此时更是冷清。魏方道:“裴行使,照旧,再往前走吧?”
裴行俭看了看幽暗的街道,略略想了想,道:“不,还是巡一趟。”
兴化坊有好几家宗室王公的外宅,若是巡街遇到禁夜后还在夜行的王府家人,金吾卫也甚是不好办,因此大多时候到了这地方便装聋作哑,索性绕过去算了。魏方略略吃了一惊,道:“可是,裴街使,若是碰上王府中人,那怎么办?”
“秉公执法。”
裴行俭把手中的伞往上提了提,冷冷说着,率先向兴化坊和崇德坊间的大道走去。看着他的背影,魏方心道:“裴街使吃错什么药了?这般给人脸色看。”但他没有官职,纵然年长于裴行俭,也只能听他的,伸手招了招身后三个金吾卫,道:“跟上了。”
这条路本不甚宽,因为住的大多是达官贵人,两边的院墙总在丈许以外,显得这条路更窄了。魏方只觉雨点不住地扑向伞下,沾在身上,湿冷难挨,却不似雨水,倒像是些粉尘。他拍了拍衣服上的雨珠,小声道:“裴街使,是不是有什么风声?”
裴行俭忽地转过头,道:“魏兄,你听到什么了?”
魏方见他眼中竟然隐隐有些杀气,吓了一跳,道:“倒也没听到什么。裴街使,你没事吧?”
裴行俭大概也发觉自己有些失态,捋了把脸,道:“没事。”
没事才怪,看你一副心神不定的样。魏方肚里寻思着,却也不敢多嘴,道:“那,快些走吧。”心中却有些惴惴不安。平常巡夜,也不过走了一圈便是。唐时禁夜令极严,违禁犯夜者都会被送到附近武侯铺严惩,有些狂妄之徒在金吾卫巡夜时与之发生冲突,甚至会被当场处死。武侯铺是唐代金吾卫在城门和各坊设有的一种士兵驻扎处,属金吾卫左右翊府管辖,驻扎士兵人数也都不同,大城门有一百人,小城门则设二十人。而大坊武侯铺有三十人,小坊则只有五人。兴化坊和崇德坊都是三十六小坊之一,故都是五人武侯铺。
这些小坊东西长约一里,坊中也只开东西两门。兴化坊崇德坊一带因为大多是宗室和王公的外宅,平时走的人就少,这种雨天走在街上,更显得死寂一片。魏方越走越是心寒,心道:“这些王爷真喜欢住这地方么?鬼气森森,是人待的地方么。”他想着,嘴里道:“裴街使,这儿可不会有人吧……”却见裴行俭忽然站住了,他呆了呆,还不曾说话,却听裴行俭道:“魏兄,前面有人!”
裴行俭的手已握住七截枪枪柄,把枪从背后扳到了腰间。魏方见他竟有动手的意思,急道:“街使,在这儿还是不要动手为好。”他自己枪法练得不算佳,见识却也不少,知道这个年轻街使是大将军苏定方之徒。苏将军九尺龙吟枪名震天下,裴行俭的七截枪在军中也很有点小名气,枪法颇为高明,若是一时兴起与人动起手来,别处还好,这儿却尽是些宗室王公的宅第,万一犯夜之人是哪个宗室子弟,只怕连京兆尹和长安县令也要惹上一身祸事——唐时长安设京兆府,下辖长安、万年两县。长安县管辖朱雀街以西,万年县管辖朱雀街以东,裴行俭这支金吾卫巡视的是长安县所辖之地。
魏方说得已经很委婉了,裴行俭却似充耳不闻,已快步向前走去。魏方暗暗叫苦,向后摆摆手,道:“弟兄们,快跟上。”自己脚下一快,赶到了裴行俭头里,一边喝道:“金吾卫禁夜,前面是什么人?”他生怕裴行俭年轻气盛,惹出事来,索性先喊上一嗓子,让那边之人听到,快快回避了也就是。金吾卫禁夜,虽说犯夜者严惩不贷,但多一事终究不如少一事。
魏方武功远不及裴行俭,但他当了七八年兵了,脚力大为不弱,走得倒是很快,已抢在裴行俭之前,正与那人打了个照面。暮色沉沉,兴化坊一带因为街较窄一些,更加昏暗,也看不清那人是谁,只知道那是三个人,都戴着一个大大的斗笠。当先一个个子也不高,他身后两人倒是又高又壮,比他要高出大半个头去。
听得魏方的声音,当先那人抬起头来看了魏方一眼。魏方只觉那人斗笠下忽地射过两道目光,便如两柄细细的利刃,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当兵已久,虽然没有真个上过阵,但也自觉不至于被人两道目光就看怕了的道理,可是这人的目光却真个让他觉得心寒,下面本来还要再呼喝几句,竟似咽住了似的喝不出来。
那人只扫了魏方一眼,忽然冷冷道:“瞎了眼的王八蛋!”
这人的声音竟然有些稚气,年纪看来还甚轻,只是这话却阴森森的,说不出的恐怖。听到这声音,魏方只觉背上像是有条毛虫在爬,心中也大为气恼,暗道:“我好意提醒你,你这小子还不领情,惹恼了我,送你去武侯铺过夜。”可是他毕竟要老成得多,见这少年说得如此嚣张,出口伤人,终究怕他是什么皇亲国戚,赔下笑脸来道:“公子,我们是金吾卫,正在巡夜,公子还是速速回府才是……”
他话未说完,眼前只觉一黑,一股厉风扑面而来。他还不曾回过眼神,便听得裴行俭喝道:“住手!”耳边忽地爆豆一般响亮,眼前只见火星飞溅,正是铁器相撞发出的。细雨蒙蒙,火花在雨水中仍是四散,借这火星闪过的微光,他看见那少年手中握着的是一个黑黑的铁锤,正作势要击向他脑门,而裴行俭手中的枪正抵住了那铁锤,还不曾连为一体,心想是那少年出手太快,连裴行俭都来不及出枪。魏方吓得魂飞魄散,脚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嘴里却仍然威风凛凛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竟敢……竟敢……”但想到那少年居然出手便要杀人,还有什么事不敢做的,说这也是白说。
此时跟在后面的几个金吾卫也抢了上来。他们还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伸手扶起魏方,叫道:“老魏,怎么了?”魏方道:“这人居然要杀我……喂,公子,我们可是金吾卫,陛下御笔朱批钦点的巡夜之职。”他仍然怕那少年是什么高爵巨公的世家公子,被娇纵得脾气太坏,因此就算那少年竟然要杀他,仍不敢出言不逊。
裴行俭以枪抵住那柄铁锤,只觉枪上受力也不轻,但与自己比起来仍是颇有差距,此人只是借铁锤的重量方能与自己相持,再过片刻,定然会被自己崩出。他也不动声色,左手仍是打着伞,慢慢道:“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少年平素与下人比试,从未遇过对手,人人说他本领高强,更让他目空一切,自恃勇力绝伦,却见裴行俭以单手之力与自己的铁锤相抗,仍是从容不迫,行有余力,不禁涨红了脸,怒道:“混账!”
裴行俭脸一沉,道:“若不是我认错了,公子之锤乃是昔年赵王所用之物。”
听得裴行俭说出“赵王”两字,魏方他们几个都是一震。赵王李玄霸,后来因为要避康熙帝玄烨之讳,民间改称李元霸。太原李氏诸子,每个都是英武绝伦之辈,玄霸更是以勇力闻名,号称天下第一条好汉,所用之锤名谓“雷鼓瓮金锤”。玄霸早逝,十六岁上便已夭折,高祖对这四子爱若珍宝,自赵王夭折后,命人将这一对锤收入内府。后来将其中一个赐予汉王李元昌,而李元昌正是南衙左金吾上将军,金吾卫的两个统领之一。如果裴行俭所言不虚,那这个少年难道便是他们的本官汉王李元昌么?
魏方没见过李元昌,只听人说李元昌年纪甚轻,与这少年倒是相仿。他只觉背后冷汗直流,越想越觉不对。裴行俭却似根本没想到这些,冷冷道:“公子,此锤乃是英雄之物,不知伤过多少英杰,杀气极重,公子恐不能伏之。”
话中之意,自然说这少年不是什么英雄了。少年脸上如同豿血,忽然喝道:“张师政,朱灵感,你们这两个混蛋还在一边做什么?”
这少年向来狂傲,因此这两人也不敢出手。此时听得少年的声音大有惶急之意,知道少年已是恼羞成怒,当下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其中一个喝道:“住手!”右手握成凤嘴拳,啄向裴行俭的颈弯。
裴行俭自然无意真个将那少年杀了,他只是见少年手中所握竟是李玄霸用过的雷鼓瓮金锤,心中大为不忿。当初裴行俭的大哥裴行俨号称“万人敌”,也是用锤的,曾与李玄霸有过一战,结果仍是不敌。裴行俭也听家中人说起,大哥用的铜锤,右手锤重达四十三斤,左手锤也有三十八斤,两个便有八十一斤,上阵冲杀,当者披靡。而赵王所用之锤单个只有三十斤,个头却比大哥的铜锤要小一半以上。四平山一战,二人曾以锤较力,结果裴行俨的铜锤竟被震飞,一条左臂也被震伤,以至于后来只能使用单锤,最终失机与父亲一同遇难与此事也不无关系。此时见李玄霸这少年英雄用过的锤竟然在这个狂傲少年手中,裴行俭隐隐觉得正是许多年前大哥与李玄霸一战的再现。见那大汉向自己出手,这人的本领与那少年自不可同日而语,裴行俭眉头皱了皱,也不硬接,右手五指一拂,七截枪在掌中一阵响,人已如行云流水般退到一边,道:“好厉害的拳力。你们犯禁夜行,还要拒捕不成?”
随着他五指拂动,七截枪在他手中如活物一般一晃,已连成一根长枪。魏方知道裴行俭是准备大打出手了,心中大急,正想拦住他,却听得边上有人惊叫道:“住手,快住手!”
那是一个华服年轻人,看样子不到三十,一脸的惊慌,连伞也没打,衣服已被雨打湿了一片,大概冲过来时太急了。魏方还不曾看清,裴行俭却将枪搁到身后,行了一礼道:“上将军。”
是汉王!魏方猛然间想了起来。这年轻人正是汉王李元昌!他伸手向后晃了晃,示意几个士兵跟着自己的样子,躬身道:“大王,小人等是金吾卫卫士,依例在此巡街。”
李元昌是太祖皇帝第七个儿子。因为年纪与当今天子差了许多,也不曾上阵打过仗,虽然身为左金吾上将军,却有工书善画之名,颇显文弱。但双眼却与他擅长画的鹰隼一般,即使此时大为惊惶,仍是极其凌厉。他抹了抹额头,道:“好,好,你们走吧,此间没事了。”
李元昌是金吾卫上将军,正是裴行俭和魏方他们的最高上司,有他发话,裴行俭和魏方他们自然没话好说。裴行俭面不改色,只是行了一礼,道:“遵命。”那少年似乎还要说什么,李元昌却走到他跟前,低低说了句什么,那少年抬起头瞟了裴行俭一眼,不再说话,转身跟着李元昌走去。
待这一行人消失在门里,魏方这才松了口气。他见裴行俭仍呆呆地看着李元昌和那少年走进屋子里,也不知在想什么,便凑上去道:“裴兄,快走吧,我们可是碰上不好惹的人物了。”
裴行俭叹了一声,将长枪收好,道:“魏兄,真对不住,把你也卷进来了。”
魏方苦笑一下,道:“自家兄弟,客气什么。这少年也不知是哪家的少王爷,真够嚣张,只望他别记仇就好。”只是自己一介小卒,这种少王爷想来也事过即忘,不会屈尊来记这种小事的。
裴行俭忽道:“魏兄,你方才见那少年人走路时的样子了么?”
魏方一怔,道:“对了,他脚都有些跛,你是不是把他打伤了?”他想起那少年后来走时有些不稳,似乎有点一瘸一拐,只怕方才不知怎么被裴行俭打伤了。如果裴行俭真伤了他,那就头痛了,只怕裴行俭这街使之职也要保不住。
听魏方这般说,裴行俭脸色突然变得极是难看,喃喃道:“果然是他……”他抬起头,道:“魏兄,你快带兄弟们离开此间,今晚的事谁也别说。”
魏方奇道:“咦,裴兄,你认得那人不成?那人到底是谁?”
裴行俭没说什么,只是抿着嘴,又看了那屋子一眼。魏方见他不愿说,也不再追问,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裴街使只怕知道什么,我还是别去搅这趟浑水,有事让他独自担当便是。”裴行俭执意要到此间巡街,而李元昌和那个奇怪少年突然在禁夜后的街上出现,这些事都大不寻常,他实在不愿牵涉进去,掉头便走,省得裴行俭又要去巡视这条街。出了这事,他也无心仔细巡街了。照例还有通义坊和太平坊两个坊要看,他也只想快点走完,好回去睡觉,睡一觉便把这些都忘了。
一边走,魏方一边想着方才那少年。这少年用的锤吓人,本身本领倒没什么了不起,可是那两个保镖却大不寻常。那个不知叫张师政还是朱灵感的汉子一招凤嘴拳,便不是寻常武师使得出的。有这等人物做保镖,绝非寻常人物,最好还是尽快忘掉今晚的事为好。
他闷着头向前走着,头也不回,刚走出这条街,忽听得身后一个士兵道:“老魏,裴街使不见了!”他怔了怔,不由站住了,回头看了看,身后却只有那几个金吾卫跟着,不见裴行俭的身影。他道:“裴街使没跟来?”
“他一直没来。刚才我回头看了看,连他人影都不见了。”
魏方心头一阵凉,咬了咬牙道:“别管了,裴街使也不是小孩,大概有事先走了,我们再走一圈便回去吧。”
一进门,那朱灵感转身将门掩上,少年便摘下头上的斗笠。张师政连忙走上几步,将斗笠接在手中。
斗笠摘下,露出的是一张阴鸷森冷的脸。这少年年纪不大,眼神却出奇的阴冷,相貌竟有三分似是胡人。他也没看张师政,低声道:“那小军官是谁?”
张师政一呆,道:“这个……小人也不认得。”
裴行俭只是一个小小街使,他自然也不认识。但在这少年积威之下,他竟是不寒而栗,李元昌听得少年的声音,也站住了,凑过来小声道:“殿下,别想这个了,巡街本是金吾卫之责,也怪不得他。”
少年怒道:“那小子居然敢如此无礼,查清了他是谁,便诛他九族!”
李元昌吓了一跳,知道这少年不是说说而已,说不定真会做出来。他年纪比这少年大得有限,却远比这少年老成,知道这少年极其任性,今日落败,恼羞成怒之下,万一驴脾气发作,真个会去和金吾卫纠缠不休。虽然杀个把金吾卫小军官不在话下,但现在自己做的可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这些细枝末节的事要是纠缠下去闹大了,只怕会因小失大。
真是不识轻重。他想着,但仍是微笑道:“殿下,别想这不开心的事,称心这些天服侍殿下还好么?”
一说到这个叫“称心”之人,少年脸上忽现霁色,道:“哈,七叔,你是不是又给我找到一个了?”
那称心本是李元昌府中歌伎,生得艳冶异常,这少年上次一见便大为倾倒,向李元昌硬要了去。李元昌暗自苦笑,心道:“二哥一世之雄,怎么生下这么个好色成瘾的宝贝来?”但他脸上仍是一副谄媚的模样道:“殿下,称心这般可人儿,譬如隋侯之珠,连城之璧,岂是易得之物。”
听李元昌这般说,少年脸上倒也正经了些,道:“那七叔你夤夜唤我过来,有什么事么?”
李元昌看了看他身后的张师政、朱灵感二人,忽道:“秦道长与韦道长不曾过来么?”
少年道:“他们在我府中另有要事。非要他们过来么?”
李元昌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个倒也不必了,方才我见你这两个扈从本领不错,想来就算秦道长与韦道长在此也不过如此。”
少年有些着急,道:“七叔,到底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元昌顿了顿,道:“殿下,我向您引荐一个人。”
“是什么人?”
李元昌脸上浮起一丝苦笑,道:“此人若肯助一臂之力,事成无疑。但他若是另有图谋,那我们只怕是引狼入室了。”
少年见李元昌说得郑重,哼了一声,道:“什么人这般厉害?我不信他能胜得过秦英与韦灵符两人。对了,七叔,你手下不也有个什么……什么纥干承基么?他本事似乎也不错。那个人叫什么?”
李元昌道:“此人叫张三郎。”
少年脸上纹丝不动,道:“是么?他是太常歌童么?”
歌童名中称“郎”的甚多,少年也不曾听过这名字,首先想到的便是歌童了。李元昌还未及答话,却听得一边传来“咯咯”两声,眼角瞟去,却是那个叫朱灵感的扈从嘴里发出来的。朱灵感脸上也有些异样,想必是听得这名字,不由自主地害怕。李元昌暗自冷笑,心道:“虬髯客之名果然了得,居然能让人闻风丧胆。”他也不禁有些沮丧。这朱灵感方才虽未动手,但能当这少年的保镖,定非弱者,居然听得这名字便吓得牙齿打战。此番若与这人联手,到底对不对,他也顿时没了底。自己到底是在与虎谋皮,还是能借此人一臂之力,现在都不得而知。
不管别的了,至少此人现在有求于我。李元昌暗暗咬咬牙,手一伸,道:“自然不是,是个老人。殿下,请随我上留仙阁。”
裴行俭轻身一跃,人如一片被疾风卷起的落叶,已轻轻落在留仙阁的第二层飞檐之上,只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细响,比猫踩在瓦面上的声音更轻。
这等声息,在这种雨夜里自然根本不会有人觉察的。虽然夜探汉王别宅,实是不赦之罪,但他还是不由得淡淡一笑,心中颇有几分得意。
留仙阁共分三层,已是甚高,每一层铺的都是琉璃瓦。琉璃瓦本来就十分光滑,雨水打湿后,更是难以立足,裴行俭纵然本领高强,也要小心翼翼才不至于摔下去。
当看到明月奴用刀傀儡在壁上留字说自己被禁于兴化坊留仙阁,裴行俭险些当时就要失声叫起来。旁人还不太知晓,他作为将门后起的英杰,又是金吾卫成员,曾过来此间一次,知道这是汉王别宅中的一座小阁。若是别的地方,他还可借金吾卫的头衔前去查探,但李元昌乃是金吾卫本官,纵然铁证如山,也没办法搜查汉王的宅院。人人都说他曾在西市将明月奴之父捉走,偏生自己根本记不得了,而明月奴又不知所踪。他实是极想找出这女子来好一解自己疑虑,又兼年轻气盛,正在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年纪,根本不管一旦败露是不是会以图谋不轨之名治罪,故一知道明月奴下落,便独自来探个究竟。幸好汉王别宅中看来守御并不森严,加上这般一个无星无月的雨夜,一直到上了留仙阁也没被人发觉。
这是第二层。他不知明月奴被关在第几层,但想来定是最上一层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似乎有人在边上窥测自己。裴行俭明知周围并没有旁人,还是扭头看了看。他耳聪目明,方圆丈许,就算有只蚊子飞过也逃不脱他的耳目,但看去仍然见不到什么。
做贼心虚。裴行俭暗自好笑,解嘲地想着。正待推窗进去,忽然听得下面传来一阵扶梯响动之声,手还不曾触到窗子便又缩了回去。
有人上来了!他心中暗暗叫苦,哪知里面有个人忽道:“外面有声音!”
这人的声音响起得极是突然,听声音与他隔着木板窗不过数尺而已,随之便听得窗闩被拔起之声。裴行俭万万想不到竟然会出这种漏子,打定主意前来查探时他还踌躇满志,只觉凭自己本事,纵然查不到什么也不会被人发现,哪想到还未出手便已败露行迹。到了这时候也没别的法子好想,正准备不顾一切逃出去,暗道:“若是明日查起来,我就咬定巡完街回家了。只消不动用七截枪,他们也看不到我面目,便死无对证。”心中一急,胸中提起的一口真气也是一浊,脚下登时踩不住琉璃瓦了,脚尖一滑,整个人便向下滑去。他吓得魂飞魄散,心道:“死定了!死定了!”
这回连逃命的办法也没有了。留仙阁第二层,离地面足有三丈许,从这里摔下去虽不至于摔死,但也会摔个七荤八素。而一摔下去,谋刺汉王之罪便坐实了,何况还有那人在,更得罪加一等。
他正在暗暗叫苦,却觉手臂忽地被人一把抓住。裴行俭已是草木皆兵,被人这般抓住,三万六千个毛孔齐齐冒出了冷汗。他心思转得极快,心道:“要动手么?”可是此人在这种地方一把抓住他,本事也大为不小,若一下料理不掉,那连分辩的余地都丝毫不剩。
他只这般顿得一顿,却听耳边有个人低低道:“裴兄,别说话。”
那是明崇俨的声音!
在这里居然听到明崇俨的声音,裴行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张了张嘴,险些便要脱口大叫,但总算悬崖勒马,不曾出声。抬眼望去,却见明崇俨人紧贴着留仙阁的一边墙壁,一手抓住他的手臂。裴行俭大为惊奇,心道:“他离我这般之近,我居然不曾发觉!难道……难道我的本事没我想的那么好么?”
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得耳边又传来明崇俨的声音:“裴兄,千千万万不要动,能不能逃过就在此一举了。”
暮色昏暗,明崇俨的人几乎要融化在黑暗之中,但裴行俭眼光极利,隐约也看得到明崇俨脸上是一副惊恐之极的样子。裴行俭心一横,忖道:“就信他一次吧,反正就算被定为刺客,要斩首也有明兄陪我。嘿嘿,虽则刚认识,倒也有缘。”他武功不凡,得了明崇俨助力,身体立时一动不动,只剩眼珠子瞟向明崇俨。
此时明崇俨也是心急如焚。他见过裴行俭与成圆化的地傀儡一场恶斗,知道他枪法非凡,但今夜在裴行俭背后跟踪,见裴行俭飞檐走壁,更是暗自咋舌,心道:“这裴行俭果然好本领!”却未曾想最后出了这般一个乱子。裴行俭若被捉住,只怕自己也隐不了行踪了,现在唯一的生路便只有靠自己的隐身术渡过这个难关。只是隐身术虽然听来神奇,实际却只是些借助外物掩人耳目的幻术而已,若是对方灯火通明地搜起来,仍是无所遁其形。
不管了。他想着,又看了一眼裴行俭。只见裴行俭抿着嘴,倒是镇定自若,一动不动地立在他身边,便如一根柱子。
也正是这时,“啪”的一声,裴行俭身边的窗子被推开了一扇。
窗子被打开了,一阵风夹着雨丝吹了进来。李元昌身边那个少年打了个寒战,道:“张师政,外面有人么?”
张师政看了看窗外。窗外暮色沉沉,将近中夜,整个长安城都已一片昏暗死寂。虽然看不出什么来,但他心底仍然有些不安。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他心中有些惴惴,又仔细扫视了四周。留仙阁是周围一带最高的建筑,站在窗前,周遭景致尽收眼底,如果有人的话定然看得到。但望去仍是空荡荡一片,并不见人迹。他有些不安,向那少年身边的朱灵感道:“朱兄,你来看看吧。”
朱灵感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不时向上瞟着,听得张师政的话,才大梦初醒一般,“啊”了一声,走到窗前,伸出右手拇指到唇边沾了些唾液,便要抹到眼皮上。他以前当过道士,眼下虽已还俗,但一身道术还在,这一路“秋毫辨”练得极其精湛。秋毫辨能看破世间一切鬼物幻术,只是使出来颇伤元气,但为了看个究竟,他还是决定一用。
手指刚要沾到眼皮上,从楼梯上忽地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道:“汉王玉趾相顾,某家实是受宠若惊。”声音爽朗,可是嘴上虽说是受宠若惊,却根本没半分受宠若惊的意思,倒似李元昌与那少年是来谒见一般。
听得这男人的声音,张师政一惊,忽地转过身,却见楼梯上有个满面虬髯的汉子正拾级而下。这汉子身材也不是如何高法,但看起来却显得无比伟岸,每下楼梯一步,张师政便觉迎面有千钧之力压上来。他大为惊异,心道:“这人……这人便是张三郎?”他以前听说过虬髯客张三郎之名,因为后来此人销声匿迹,也不觉如何了。此时一见,虽隔得丈许,恍惚间却有不由自主便要下跪的意思。正想着,忽听得身边朱灵感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扭头看去,只见朱灵感手指僵直着一动不动,嘴唇只是不住地发抖,这声音竟是牙齿打战发出的,仿佛突然间中了邪,一个头更是似要扭过来,又似被铁焊住了动弹不得。张师政大为诧异,心道:“老朱本领不弱,法术也高强,秦真人和韦真人对他都客气三分,怎么会这般不济?”
张三郎已经走了下来,朗声道:“汉王殿下,今夜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李元昌也觉背上一阵寒意,低声道:“小王前来打搅张先生,实是想问一下,那位明月奴姑娘可是答应了不曾?”
张三郎微微一笑,却不回答,看向朱灵感的背影,道:“朱兄也来了。一别二十余载,原来朱兄尚存于世间。”
朱灵感忽地转过头,李元昌暗暗皱了皱眉,心中一沉,心道:“不妙。”他知道朱灵感极是傲气,本领也极其高强,张三郎此话实不啻挑衅,若朱灵感恼怒之下,二人火拼,实在不妙。正想说几句圆场的话,哪知“扑通”一声,却是朱灵感跪倒在地,道:“髯……髯公,灵感昔年得髯公教诲,便不再修习血婴咒了。”
朱灵感出自道家灵宝派。灵宝派传自三国葛玄、葛洪祖孙,因此也称葛家道。葛氏祖孙栖修于阁皂山,灵宝派传到后世,便成为符三宗之一的阁皂宗。灵宝派也是道家名门,最重礼仪,但朱灵感少年时心高气傲,只觉灵宝派太过拘束,终于破门而出。灵宝派恨他欺师灭祖,派人追杀,但朱灵感本就本领高强,破门之后,多涉旁门邪术,本领更是大进,那些本门师兄弟居然没一个是他对手。总算他尚存香火之念,对落败的师兄弟并不下杀手。灵宝派长老无奈之下,也只好忍下这一时之气,当没这个门下弟子。朱灵感下山后,正值隋大业五年,炀帝开大运河,他投到了开河都护麻叔谋麾下。当时他从西域学得一门叫血婴咒的邪术,要取三十六个足月胎儿练符,投到麻叔谋麾下正是为练此术方便。哪知正好虬髯客云游天下路过此地,得知当地竟然发生数起孕妇被杀之事,出手与朱灵感斗法,结果朱灵感不敌虬髯客水火刀,一败涂地之下,跪地苦苦哀求,赌咒发誓说要痛改前非。虬髯客虽恨他行邪法伤平人性命,但也爱惜他一身本领,加上虬髯客自己虽然出身剑术名门,但少日因为多涉猎旁门杂学,将道术融入剑法,创出“术剑”一门,以至于受前辈侧目,与朱灵感经历也有相似处,心一软,便放了他。朱灵感经此一役,已成惊弓之鸟,也不敢在麻叔谋手下待着了,后来倒因祸得福,麻叔谋因罪被斩杀,他倒得脱大难。但二十多年过去,他对虬髯客之惧却是与日俱增,尽管日日苦修,总觉仍比不了虬髯客的万一。好在易代之后,虬髯客已绝迹中原,听说是远居海外,他才算放下心来,这才重新出山。哪知出山未久,却又碰到了这个平生最惧之人,见虬髯客还记得自己,登时便跪下来,求饶的话险些便冲口而出。
那少年见朱灵感居然如此胆怯,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李元昌知道这少年心中定然已有怒气,忙道:“张先生,那明月奴姑娘已答应了么?”
他已是第二次问了,张三郎却仍是不答,只是对朱灵感道:“朱兄,起来吧,我知道你已废了血婴咒,否则你哪里还能在此说话。”
他的口气听起来便如对晚辈说的一般,其实朱灵感年纪与他相去无几,大概朱灵感还要大得几岁。但朱灵感抬起头,眼里已是如蒙大赦的欣喜,道:“多谢髯公。”好像虬髯客不杀他已是天大的恩典。那少年越来越怒,一张脸已沉了下来,李元昌怕他发作,忙上前一步道:“张先生,此间寒气中人,不妨前去暖阁相谈吧。”肚里却寻思道:“真是糟糕,不要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大胡子原来如此威风,这些礼聘来的好手竟然都是银样枪头。若是被他反客为主,可不好办。事过之后,定要想个办法除了他!”他心中已动杀机,脸上却仍是笑容满面,殷勤备至。
张三郎这才转过脸,道:“汉王殿下,那位明月奴姑娘的先师与某家有旧,某家要将她带走,代她谢过殿下恩典了。”
他也不问李元昌肯不肯,只说谢过李元昌恩典。李元昌费尽心机方才将明月奴擒来,所谋之事,都着落在明月奴身上,哪知张三郎竟公然说要带她走,心中怒火勃发,但他涵养深厚,脸上一如寻常,正要开口,那少年却耐不住了,右手插入左袖中,在一边喝道:“张师政!”
张师政闻言一凛,上前一躬身道:“小人在。”
“你将这个给这位张先生看看。”
少年从袖中取出的,正是那个雷鼓瓮金锤。当初李玄霸恃此横行天下,以至于后世说书人越传越神,说是每个锤重达八百斤。其实战场所用之锤,绝不能超过体重之半,否则纵然人有舞动之力,双脚也根本站不住地面了。李玄霸体重不过百余斤,这雷鼓瓮金锤个头并不大,却重达三十斤,寻常人根本舞不动,少年自恃膂力过人,手下也只有张师政力量沉雄,本领出众,方能使用。
张师政接过锤来,心中不禁有些踌躇。雷鼓瓮金锤是武德天子亲笔所封的镇国神锤,持此锤者杀人勿论。少年平时将这锤交到他手中,便是要他将人打死。现在将锤交给他,难道是要打死虬髯客么?
他心思还在转着,却觉身边一阵微风掠过,手上便是一轻。定睛一看,手中竟然空了。他大吃一惊,抬头看去,却见那锤正在虬髯客手中,也不知他是如何过来将锤从自己手中取走的。身法极快之人,力量多半不大,而且使出这等鬼魅般的身法,取走的又是一个三十斤重的铁锤,这等举重若轻的本事,张师政自认远远比不上。他以前只略略听过虬髯客之名,毕竟不曾见过,并不觉得害怕,此时却大生惧意。
他呆在那儿,张三郎却将雷鼓瓮金锤在手中颠了颠,道:“原来是雷鼓瓮金锤,小哥,你也是李家子弟么?”
那少年见张师政才将锤接到手中,却不知如何一来便到了张三郎手里,险些要气破肚皮,喝道:“张师政!你是吃屎的么?”
张师政被骂得狗血喷头,不由一凛,心知再不出手,只怕先要被这少年砍了。他打点精神,道:“张先生,请将神锤赐还。”说着,先束了束腰带,脚下不丁不八,左手放到腰后,右手向前一伸。
张三郎又颠了颠雷鼓瓮金锤,道:“原来你是岱宗派高足,这一式‘五大夫’也有二十多年的火候了,不错。”
他伸手将雷鼓瓮金锤向张师政一抛,张师政一凛,猛一提气,左手也一下伸出来,准备硬接。岱宗派以拳沉力猛著称,这一式“五大夫”也是他练得最为得意的,确有二十多年的功底。他见虬髯客将铁锤抛来,锤本身有三十斤,加上一抛之力,只道此锤掷来定有千钧之力,单手恐怕接不住,便将浑身力量都运在臂上。哪知锤一入手,却并不觉得沉重,反而觉得轻飘飘只有十来斤而已,浑身力量全然落空。他武功高强,心知这等发力无着,最是大忌,连臂骨都有可能被自己这力量震断。可是此时力量已然发出,收也收不回来了,他已听得手臂骨节发出的轻微鸣响,马上就有断臂之厄,心中正在暗暗叫苦,却觉雷鼓瓮金锤忽地一沉,竟然重了好几倍,已将他上托之力消去,这才松了口气,看向虬髯客的目光已极是佩服。这自是虬髯客手下留情,否则方才便已废了一条手臂了。
张三郎掷出锤去,也不再理睬张师政,道:“汉王殿下,昔贤有云,时无英雄,竖子成名。如今李二郎龙飞在天,某家还劝殿下葆素养贞,息心火,绝万欲,方为正理,还望殿下三思。”
李元昌知道这少年手下,单论武功便数这张师政最为不俗,但张三郎却如戏小儿,张师政根本没半分还手之力,心头更是惊恐。正在想着究竟该让何人牵制张三郎,却不料张三郎说出这等话来。他张口结舌,还未说话,那少年却已勃然大怒,指着张三郎喝道:“张三,你若不愿帮忙,何不早说!若想吃里爬外,老子饶不了你!”这少年虽听李元昌说面前此人名叫张三郎,但这人一脸大胡子,实在与“郎”不沾边。
张三郎斜眼看了他一眼,道:“小兄弟,张三郎既然受人所托,自当忠人之事。”
少年喝道:“你知道此理,为何事到临头却又推三阻四?难道怕了不成?”
张三郎淡淡道:“正为忠人之事,某家才不忍见尔等身首异处。你们以为自己策划周详,万无一失么?太小看世民小儿了。”
少年还待斥骂,李元昌已踏上一步,走到张三郎跟前,道:“张先生所言之意是……”
张三郎眼中忽地射出两道寒光,道:“你们的计策,早在世民小儿预料之中。可知袁天罡、李淳风二人明日也会去会昌寺么?”
李元昌只觉如同浸在冰水之中,周身都是寒意,道:“张先生是说,陛下早已觉察了?”
“岂但觉察,会昌寺礼佛,正是世民小儿抛下的香饵。李玄通自以为得计,其实他的性命,明天便会到头了。”
明日陛下微服造访会昌寺,那是李元昌设在内监里的眼线传出的消息。袁天罡与李淳风二人都以善法术而知名于世,眼下正奉命巡察各处,李元昌正因为此二人不在长安,才觉得是行事的大好时机。但听张三郎所言,此行是陛下设下的圈套。袁天罡工相术,李淳风工天文,二人也是道术之士,当初陛下领兵与王世充战于洛阳,王世充手下有个胡僧伽罗婆帝,精擅西域秘咒,以咒术杀人,例无虚发。那次陛下曾中了伽罗婆帝咒术,多亏袁天罡李淳风二人守护在侧,以六道圆轮大法护佑陛下魂魄不散,又以道家咒术破西域咒术,咒杀伽罗婆帝。袁天罡李淳风二人生性恬淡,不喜夸耀己功,此事少有人知,但李元昌幼时当故事听也听得多了,自然知道此事。一想到袁天罡李淳风二人的本领,李元昌心底已生寒意,道:“陛下……陛下他知道我们的举动么?”
陛下虽是自己兄长,但李元昌自幼对这个二哥痛恨之极。他城府极深,表面上滴水不漏,看样子陛下也并不曾发觉。可是如果自己的形迹早为陛下所察,那么自己,连同这少年,只怕早已落入陛下的圈套而不自觉,这是他最为害怕的事了。
张三郎微微一笑,道:“汉王殿下也不必妄自菲薄,便是李玄通,多半也不知殿下的真实用意,这个倒不必慌张。世民小儿心狠手辣,明日不惜以身涉险,正是因为尚不知究竟起意之人是谁。既有李玄通出头,殿下按兵不动,方为上策。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殿下,你命不该绝。”
李元昌只觉背后汗出如浆,身上也越来越凉。他自觉设计天衣无缝,明日实是十拿九稳,但听张三郎所说,那自己险些便要堕入二哥的引蛇出洞之计了。张三郎见他沉思不语,附到李元昌耳边说了句什么。
那少年见李元昌只不说话,心中焦躁。李元昌是他长辈,二人年纪虽然相差无几,他对李元昌却极是服膺,觉得李元昌此计实是万无一失,绝无失手之虞。李元昌说要借助这张三郎之力,他原本就大为不服,见张三郎三言两语,李元昌竟有打退堂鼓之意,更是恼怒,喝道:“呔!”他也知道凭自己本事,不是这张三郎对手,但集张师政、朱灵感二人之力,给这张三郎一点厉害尝尝也好,好叫他再不胡言乱语。哪知还不曾骂出,张三郎忽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这也只是寻常一瞥,这少年却觉张三郎眼光如刀,直直刺入自己眉心,登时遍体生凉,哪里还骂得出来,只是张着口,连动都动弹不得,耳中却是“嗡嗡”作响,连呼吸一时间都透不过来了,整个人都如泥塑木雕。
李元昌听得这少年刚骂了一声便戛然而止,扭头一看,已知不妙,忙躬身道:“张先生,请手下留情。”
张三郎听得李元昌求情,这才伸手在眉头一抹,道:“汉王殿下,某家告辞了。明月奴姑娘,走吧。”
明月奴从楼上款款拾级而下。她脸色也颇为奇怪,无喜无嗔,一张脸倒似刷了一层糨糊。朱灵感和张师政二人都吃过张三郎的苦头,见他与明月奴二人下楼而去,也不敢拦阻,只是让到一边。
等他们刚走下楼,那少年忽地跳了起来,叫道:“七叔!你为什么放他走?妈的,我马上便去调集南衙,非将他捉回来不可。”
他正要向楼下冲去,李元昌却一边抓住他的手臂,道:“殿下,千万莫要打这个主意了。”
“那波斯女子便这般让他带走算了?他妈的,我们可是费了这许多力气才捉来的。你放走了她,那个傀儡就等若废物。”
李元昌眼中却隐然犹有惧意,轻声道:“殿下,我们未到之时,张三郎若是要走,谁留得住他?他当面告辞,那是有始有终之意。何况就算那波斯女子不走,张三郎不让她为我们办事,那傀儡还不就是个废物。”
这少年也不再跳着脚骂了,想了想,道:“是啊,那他为何不早走?”
李元昌道:“张三郎自视极高,他本是一国之主,又受我千金礼聘,自占身份,不能拂袖一走了之,他也要为我办一件事。”说到这儿,李元昌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殿下,此番定下之计已不能行,但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此番我们也不是劳而无功。”
少年道:“七叔,你是说……”
“欲对陛下不利者,南昭郡王也。”
李元昌嘴角的笑意更浓。他长相秀气,也以善书闻名,时人有“汉王乃右军后身”之评,但此时他哪里还有羽扇鹤氅的王右军风姿,倒似一条在洞口窥测外面的毒蛇。那少年道:“可是,万一他不知道陛下明天私访会昌寺之事,那该如何?”
李元昌轻声道:“他知道,当然知道。”
说着,嘴角的笑意越发阴险。那少年看着他的笑容,忽然打了个寒战,心道:“这是七叔么?”
李元昌在他面前,向来殷勤备至,但现在面前这个人却似忽然变了个人似的。他越看越陌生,也越看越害怕,不由看向张师政捧着的那个雷鼓瓮金鼓。
这时,从巷子里传来车轮转动之声,那正是张三郎带着明月奴上了车离去的声音。
“那少年到底是什么人?”
明崇俨看着裴行俭,低声问道。等汉王一行离开留仙阁,他们也赶紧落下地来,追寻张三郎的马车而去。明崇俨的隐身术乃是一门幻术,并非真个能让人无影无踪,只是将身形气息隐于周围土木竹石泥瓦之间,因此只消一动身形,幻术马上失效。他二人在细雨中一动不动地待了许久,满头都已被雨水淋湿,但留仙阁中张三郎与李元昌一行人的一席话,却都已听在耳中。听得明月奴竟被张三郎带走,他们马上便追了下来。但就算追上了,他们自觉也不太会是那大胡子张三郎的对手,远远跟在那车后不敢欺近。明崇俨越想越觉得那少年奇怪,说他是王孙吧,谈吐低俗,举止粗鲁;说他是朝中哪位大将的子孙,又不该身怀李玄霸用过的雷鼓瓮金锤。他见裴行俭低头疾行,也不说话,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疑惑,问了出来。
裴行俭也不抬头,只是道:“明兄,你是怎么会来的?”
刀傀儡所写之字,他没有向明崇俨说,照理他并不会知道明月奴关在这里。明崇俨却是一笑道:“跟着你来的。”
裴行俭暗自苦笑。他本来根本看不起术士,但这些日子来来去去老碰到这些术士,几乎每见必败。他哼了一声道:“有些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听裴行俭又这般说,明崇俨不禁有些恼怒,心道:“我救了你一命,你还不肯说。”他心知裴行俭性情沉稳,不似高仲舒那般听几句好话便会忘乎所以,裴行俭自己不肯说,那是绝对不会说的,索性也不问,暗自寻思道:“反正我跟着你。明月奴定然知道那少年来历,只是,这张三郎又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明月奴姑娘,你真个不愿意做这事么?”
此时的车中,明月奴与张三郎正相对而坐。明月奴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半晌方才抬起头,道:“张先生,小女并不知呼影该如何用法,实难从命,还望张先生海涵。”
张三郎看了看她,忽然微笑道:“明月奴姑娘,某家虽与故人一别二十余年,但萨兄的奇术,某家向来佩服。萨兄之女,岂有不会使用呼影之理。”
明月奴的头忽地抬起来,道:“张先生此话何意?”
张三郎见她脸色平静如常,只是这也太过平静了,反倒露出破绽。他大马金刀地将身体向后一靠,道:“想必,某家不曾和你说过萨西亭兄当初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吧。某家也学过点相术,你的相貌,与萨兄分明一脉相传。”
波斯萨西亭,是当初波斯王御用巧匠,曾远游中原。张三郎少有大志,正值隋末大乱,见识萨西亭的傀儡术后大为赞叹,便想将他收归麾下。但萨西亭远游中原,正是不愿听从波斯王之命,将傀儡用于军中。张三郎的风度虽让他叹服,但张三郎要他归顺自己,他也不愿。当时张三郎赞叹这波斯胡人大有闲云野鹤之致,便不强求,但对萨西亭这人已牢记在心了。虽然事隔二十余年,但明月奴的相貌,分明有萨西亭的影子,张三郎一看便知。明月奴却大是心惊,道:“原来……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张三郎仰起头,慢慢道:“只是有一事我甚是不明。你既是萨兄之女,为何竟然要毁去令尊大人的心血?”
呼影是萨西亭平生至高之作,他不愿自己的心血被波斯王滥用,将此物藏到了中原,现在已被汉王李元昌所得。但这呼影太过神奇,李元昌虽然听过传说,根本不知该如何使用。当他查探到石龙师是波斯傀儡门门下,为掩人耳目,因此密令金吾卫的一个小小街使将石龙师捉来,谁知半道上竟然被人截走,连谁干的都不知道,而那个自称石龙师之女的明月奴也突然不知所踪。好在尹道法终于将明月奴带回,但明月奴却不愿听从李元昌之命,李元昌手足无措,正打着是不是该对明月奴用刑的心思之时,张三郎却已到了长安。
张三郎一到,便点名要见明月奴。张三郎是李元昌望眼欲穿的强援,只觉他一至,万事必然如汤泼火,应手而灭,自然一口答应。张三郎却是听尹道法说起,将一个波斯傀儡门的少女带到汉王府中,此人乃是主公旧交萨西亭的弟子。他一见明月奴,便知她是萨西亭之女,但她当时竟是准备毁去呼影,却让他想不通了。萨西亭珍爱自己的心血,虽然此物极其危险,他也不忍将其毁去,只把它藏在了中原,难道他女儿万里前来,就是要毁去他二十年前的珍藏么?
明月奴的嘴唇动了动,道:“张先生,你应是要问我这句话,才将我从那里带出来的吧?只是您不怕我随便说点什么骗你么?”
若明月奴当真将呼影毁去,李元昌恼羞成怒,定然将她碎尸万段。明月奴固然有必死之命,张三郎却不忍见故人之女死于异乡,因此不惜忤了李元昌,将她带了出来。他笑了笑道:“此世未有能骗得张三郎之人。”
这话说得极是狂妄,但明月奴知道,世上恐怕也只有此人能说这句话。她低下头,缓缓道:“明月奴是奉了父亲遗命。”
张三郎眉头一扬:“萨兄去世了么?他为何要你这么做?”
原来萨西亭是波斯人,当时大食与波斯争战,波斯屡战屡败,波斯王无奈之下,便准备孤注一掷,刺杀大食王以挽回败局,但刺杀屡屡失败。此时有人献策,说昔年的大匠萨西亭已回波斯,他有一种奇妙之极的傀儡名谓“呼影”,以此刺杀,大食王定然难逃性命。波斯王听得这个消息,当真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但萨西亭此时年事已高,不愿自己的心血沾上血腥,推说已无能为力,波斯王便让他的弟子石龙师来大唐搜寻呼影。萨西亭心知一旦呼影遭到滥用,事态不可收拾,便让晚年所得的小女明月奴随石龙师齐来,却要明月奴得到呼影后即刻毁去,不能带回波斯来。
明月奴的中原话并不流利,这一段也说了有半天。张三郎正色听完,拿过身边的酒葫芦喝了一口,半晌才长吁一口气道:“萨公诚是忠厚人。”
萨西亭虽是波斯人,当初张三郎就觉此人妙术惊人,头脑却大是冬烘,身怀如此异术,当真拾富贵如草芥,却一生都没有野心。此等人本不为张三郎所喜,但这等特立独行的性格,饶是张三郎也要敬重三分。听得萨西亭直到死前仍是担忧自己的心血会被人滥用,他口中不说,心里却大为佩服。“忠厚人”三字在张三郎看来不算什么褒词,但此时却是三分嘲讽,七分赞叹。
明月奴抬起头,正色道:“明月奴所说之话,已尽于此。张先生若也想要呼影,还是请你死了心吧。”
她知道张三郎这人不是善男信女,也不是大唐忠臣,虽说与父亲有旧,但安知他心里打的不是要得到呼影的主意。这话说出,说不定会让他大发雷霆,但这是父亲遗愿,就算自己死了,波斯傀儡术一门从此断绝,也不能让他如愿。只是她话音刚落,张三郎却笑了笑道:“明月奴姑娘取笑了,张三郎纵然不才,也不会打故人遗物的主意。”
他刚说完,车子忽地一晃。明月奴全没防备,身体登时向一边倒去。眼看要撞到车门了,张三郎一长身,轻轻一抵明月奴的手臂,道:“小心了。”明月奴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道涌来,正好抵消了那股力量,人重又坐直了,心道:“这个大胡子本事好大。”
此时车已停了下来,张三郎撩开车帘,低声道:“道法,有人过来了?”
赶车之人穿着一件大蓑衣,戴了个大斗笠,也根本看不出样貌。听得张三郎询问,这人转过头,道:“是,主公,有两个人。”
这人居然是十二金楼子的尹道法。他的声音极是沙哑,在这等雨夜里听来,更是苍凉无比,极不中听。明月奴听得是尹道法的声音,大是惊异,嘴唇动了动,仍是不曾出声,一双大眼睛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张三郎。
张三郎脸上也微微露出诧意,伸指在耳边太阳穴轻轻一弹,他耳音绝佳,这招“鸣天鼓”使来,方围十丈,就算墙根鼠啼,砖缝虫鸣,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他侧耳听了听,道:“是有两人,本领都大为不俗。李元昌手下还有这等人物,了不起,当真了不起。道法,你认得这两人么?”朱灵感张师政二人已可算得一流好手,一身本事颇为难得,张三郎听得追来的两人与朱张二人相去无几,也不知李元昌从何处找来这许多奇才异能之士。
尹道法摇了摇头道:“不是汉王属下,多半是太子所遣。”他耳力远不及张三郎,但半生东躲西藏,隐匿行迹的本事已是天下少有。那两人仍能追踪到自己,只怕是从汉王别邸出来时便已在追了。
张三郎眉头一扬,道:“太子?那跛脚小儿是世民的儿子么?我想李元昌总还应该识点好坏。”
尹道法道:“那正是承乾太子。主公,要杀了他们么?”
张三郎想了想,微笑道:“道法,你别出手了。杀了他们,你就没办法再回你新主人身边。”
尹道法道:“禀主公,道法已决心追随主公,不愿再回汉王麾下了。”
张三郎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道:“是么?”他人生得豪迈,但这神情倒似一匹老奸巨猾的狐狸。他道:“你那两个义弟似乎根本没心思追随我的。”
尹道法叹了口气,道:“人各有志,以前十二金楼子结义,共有十二人,一般有人身怀二心,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张三郎意若有所动,点点头道:“也好。不过,还是我来出手吧,这两人本领不俗,实是让我技痒。”他眼中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尹道法不敢多说,只是低声道:“是。”
此时那两人已追到了车后三四丈许,见车停下,忽地顿住身形。那两人原本如风驰电掣,停下来时却干脆利落,双手在身前连变数个手印,一步步向前走来。这两人手势一般无二,倒如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张三郎皱了皱眉,道:“原来是《太上洞渊神咒经》,想必是西京西华观的传承了。”
他轻轻一推车门,明月奴几乎不曾见到车门打开,张三郎的人已闪到车下,扬声道:“两位真人,遣鬼品奈何不了张三郎,请回吧。”
《太上洞渊神咒经》为西晋金坛马迹山道士王纂所编,共有二十卷,有誓鬼、遣鬼、缚鬼、杀鬼、禁鬼、斩鬼诸品。能修到遣鬼品者,都已是此道有数的高手。那两人是西华观观主秦英的弟子,已得乃师真传,这《太上洞渊神咒经》也唯有誓鬼品未曾修成,用的正是遣鬼篇。李承乾在留仙阁被张三郎以禁神术定住,虽然身体毫无所损,李元昌也劝他忍下这口气,但李承乾的脾气哪里是忍得住的。他手下以西华观秦英、会圣观韦灵符二人为最强,当即发羽书调这二人出手。只是他没说要对付的乃是昔年的虬髯客,秦英向来看不起朱灵感,更兼自己正在修习的紧要关头,便让自己的两个弟子出手。这两人已有秦英七八成本领,只是年纪甚轻,也不曾听说过张三郎这等名号。两人见张三郎一语叫破《太上洞渊神咒经》的名目,心中有些诧异,倒也没想别的,当先一个喝道:“管你叫三郎还是四郎,死吧!”
这人是秦英大弟子,遣鬼品修得比师弟更胜半筹,此时离张三郎的车还有丈许,他忽地一弯腰,五指分开,一掌拍在地面。地上还有些积水,他一掌拍下,积水登时如水银一般聚拢,却成了黑色,正是遣鬼品的鬼杀咒。
照理鬼杀咒一出,地面便有一团黑气涌出,奔到敌人脚下,立刻便能将敌人击毙。此时借积水发出,威力更大。但此人才发出鬼杀咒,却觉积水如同凝胶,连催了两下真气,黑水竟然纹丝不动,便如凝在他掌底一般,倒有反吸入他掌心之势,这正是鬼杀咒反啮的迹象。此人大惊失色,一张脸登时也黑了下来。他师弟比他慢得一拍,此时见师兄失机,也来不及多想,一掌拍到师兄掌边,喝道:“疾!”
他本想合师兄弟二人之力将鬼杀咒发出,但手掌一贴到地面,却觉这地面如同一层极黏的胶水,再移不开,一股阴寒之气直透掌心,一眨眼工夫,两人的两条右臂都已黑了半截。
张三郎看了看他二人,摇了摇头道:“西华观式微如此,唉,我本来还想留你二人之命。”其实这二人道术高强,原也不至于如此不济,只是他们有个名声赫赫的师父,自己出手还未曾一败,向来狂傲之极,此番前来,本以为手到擒来,哪想得到对手的本领远超出他们的预想,甫出手便双双失手,本来的十分本领,连七分都未能发挥出来便已受制,心慌之下,更是显得无能。听张三郎话中大有轻视之意,他二人心中更慌,鬼杀咒更是循臂而上,两人的右臂都已变黑。此时纵然张三郎解救他二人,也救不回他们的手臂了。张三郎本就动了杀机,更觉无趣,伸手一拍腰间的葫芦,喝道:“疾!”
一道白光闪过。那两人的右臂已被封在地面上,动弹不得,见白光过来,惊得睁大了双眼,这白光在他们脖颈间一掠而过,两人的咽喉同时被斩开。
张三郎杀了这两人,看了看手中的水火刀,叹道:“英雄之血,犹可令我陶然一醉,猪狗之血,只是污我美酒。”水火刀带着一股极寒之气,一刀砍开两人咽喉,便已将血管冻住,连血都没流出半滴,刀上也不见半分血丝。他伸手摸出一个银筒,从中往两具尸身上洒了些粉,那两具尸首登时化成一摊血水。张三郎将手中的水火刀往血水中一插,水火刀立化火焰。火焰来得快,烧得也快,只一闪间便已将血水烧干,而雨水仍在细细下着,转瞬间,两个活人便连渣都不剩了。
尹道法见虬髯客只出一招,便将这两个颇为不弱的西华观弟子斩杀,再以化尸粉将尸首化尽,出手之狠辣,犹如昔日。他心中一沉,忖道:“主公仍是当年的性子,只怕……只怕……”虽然知道张三郎定然不甘雌伏,犹有逐鹿天下的雄心,但他仍然不敢想象一旦刀兵四起,天下纷乱的景象。
张三郎杀了那二人,却仍是看着黑暗中。暗夜里,雨细细地洒落,带着一股阴寒之气。尹道法见他仍是站着,低声道:“主公,走了吧。”
张三郎“嗯”了一声,却是倒退到车前,道:“道法,再没外人了?”
尹道法呆了呆,道:“主公,你觉得还有人么?”
此时已经禁夜,街上再无人迹,周围也是一片寂静。张三郎扫视了一眼四周,道:“我总觉得似乎有人。不过连你也觉察不到,想必是我多心了,走吧。”
尹道法迟疑了一下,道:“主公,你真要去会昌寺?”
张三郎道:“二十年不见世民小儿,他的底,我终究要探一探的。”他见尹道法的声音也有些颤,心知这个心雄万夫的老下属终于还是怕了,微微一笑道:“放心吧,你师兄的话,我总记在心里。只是世民小儿有这等不长进的儿子,想来也已今非昔比,此世界,未必非我张三郎囊中之物。”
他仰天一笑,拉开车门,重又坐回车厢中。明月奴见他身形一晃便又坐回车中,心中也是一沉,道:“张先生,你回来了。”
张三郎脸上仍带着一丝笑意,道:“本来我也想将你带出长安,一刀两断便一了百了,只是眼下改了主意。明月奴姑娘,你随我去一趟会昌寺吧。”
明月奴听张三郎坦然直承本想要杀自己,心一沉,道:“张先生,你要……”
张三郎道:“李元昌这小子,倒是远远在那小瘸子之上,这计谋颇为精细。只是以他的实力,尚扳不倒袁天罡和李淳风两人,才想借助某家之力。有李玄通做替死鬼,我也想看看世民小儿到底还有几分能耐。”
明月奴迟疑了一下,道:“只是呼影……”
张三郎嘿嘿一笑,道:“呼影么?便在你座位下面。”
明月奴吃了一惊,像被蛇咬了一口,一下站起,翻起了座位的盖子。座位下,整整齐齐放了一些木制的人形零件。这种傀儡是萨西亭秘制,极为精致,拆开后只是一个水桶大小。张三郎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萨西亭当初与某家也曾有一面之缘,我虽然不懂傀儡术,这些拆卸的法门却也略知一二。张三郎既然答应了李元昌的事,就不能食言。明月奴姑娘,此事了结,我答应你将呼影毁去,此后世间就再无此物。”他嘴角抽了抽,冷笑道:“张三郎平生,这还是第一次求人。”
明月奴心头一沉。张三郎对李元昌其实也很看不起,方才也已与李元昌闹翻,只是她没想到张三郎仍然要为李元昌办事,此人行事,当真人所莫测。本来她暗自在打主意,要暗中做些手脚,让这呼影再不能使用。但张三郎懂得如何拆卸,那么自己定已动不了手脚了。而他说这话,自然在警告自己别出花样。
难道,真的只能听这大胡子的话了?她心乱如麻,饶是足智多谋,一个个念头走马灯一般转来转去,却总是打不定主意。正在思前想后,张三郎忽然将手按到了腰间,低哼了一声道:“道法,那第三个人终于出来了。”她一怔,心道:“他来了?”
在李元昌府中,明月奴已经做好了死的打算。当她发现有人又发现了刀傀儡,心知定是明崇俨。虽然认得了没几天,她对这个少年又是忌惮,又是信任。明崇俨上了自己一回当,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一旦明崇俨知道自己陷入困境,定会来救自己,因此借刀傀儡向他说了自己所在之处。听得张三郎的声音,明月奴率先想到的便是明崇俨终于追来了,但抬头一看张三郎的样子,心头却是一凉,知道还是不可能。张三郎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以明崇俨的本事,还不足以让张三郎如此看重。
究竟是谁?她正自想着,耳边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每个步子都似乎连在了一起,直如天风海雨逼人,那简直不是人在奔跑所发出的,几如飞鸟掠过。
张三郎的手已按在腰间葫芦口上。方才来的这两人虽说本领不错,但却远远不在他眼里,现在来的这人才是真正的对手。张三郎一想到此人居然能瞒过尹道法,心中也有些激动。
水火刀饱饮的,该是此等人物的鲜血才对。
他的右掌盖在葫芦口,五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明月奴在车中也觉得周围突然冷了许多,她肤色本白,此时更是白得再无血色,也不说话,心道:“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尹道法听得张三郎说有人出来了,他仍是不敢相信。他的五魅术修为不浅,方才秦英那两个弟子虽然隐去行踪,但他还是马上便已发觉,可是现在不论如何察探,仍是觉察不出周围还有旁人。只是他更不信张三郎所言所差,那定是自己觉察不出而已。
觉察不出……
尹道法心底也在低低呻吟着。也许,正是那个叫明崇俨的少年追来了吧。也只有这个同出一门的少年,自己才会觉察不到。这个少年实是他最不愿面对之人。他想起师弟曾经问自己为什么要怕这少年,自己也怒斥了一句,只是他也知道,自己确实是害怕这少年。
如果这少年真是极玄师兄的弟子,那么借主公的手杀了他,大概是最好不过的事了。他将身体缩了缩,只觉得有些想笑。而此时,他终于听到了脚步声。
脚步声又细又急,几如一条长线,那是武功极其高强之人才会如此,每个脚步几乎都与上一个步子紧接在一处。武功与法术,修为虽是两途,却也不易评判高下。习武之人不修法术者大有人在,但术士不习武功的却百无其一。尹道法精修法术,自己武功一道不算如何了得,但眼光却也是一等一的。听到这脚步自远而近,来得极快,心头一凛,心道:“那明崇俨武功这么出色?”
他还不曾回过神,却听张三郎低喝一声,接着又是一声木板裂开的声音。那是马车的后壁被来人撕裂,想必已与张三郎过了一招。只是这人身形之快,当真令人叹为观止。待尹道法扭头看去,却见两个人影已在车边绞做一团,动作实在太快,根本看不清哪个是来人,哪个是张三郎。他正想站起来施法助张三郎一臂之力,哪知刚要站起,双腿却是一酸,身体竟是黏在座位上一般动弹不得,耳边听得有个少年人低低道:“别乱动!”听声音,却只有三分得意,倒有四分的惶恐。尹道法心中一凉,暗道:“果然!他果然是极玄师兄的弟子!”
那正是明崇俨的声音。他与裴行俭跟踪着这车子,眼见有两人追上车子,眨眼间便让车中那个大胡子料理了,两人都大为震惊。只是他们都是年少气盛,生就不服输的性子,虽然见张三郎武功卓绝,却更想斗一斗。只是如果正面上前,明崇俨也知道自己与裴行俭二人还比不上方才这两个,贸然冲上,定要做张三郎刀下之鬼。他心思灵敏,心知自己武功不及裴行俭,便从怀中摸出纸笔来画了两道甲马符放在裴行俭脚底。这路风火轮咒神行法虽然不能持久,但裴行俭本身轻功出色,有这风火轮助阵,短时间内更是快得不可思议,只消能将张三郎引开,便足以解救车里的明月奴了。只是主意虽然打定,明崇俨心中仍是没底,只怕那赶车的也是个好手,却不曾想到一出手,那老者竟是毫无察觉,被他一招得手。他却不知尹道法与他同出一门,尹道法所学处处都被他克制,才会如此轻易地被他制住,只道这老者没什么本事,只是个寻常赶车的而已。
尹道法受制,明崇俨伸指在他前心封住了穴道,不让他发出声响。此时张三郎与裴行俭斗在一处,已经被裴行俭引得离开大车足有十余丈。趁这机会,明崇俨翻身进了车中。刚一进车,便见明月奴坐在车中。明月奴见他进来,一下站起来,脸上露出喜色,明崇俨也是心头一喜,但马上正色道:“明月奴,快跟我走!”
明月奴微微一笑,道:“明公子,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明月奴的笑容如春花乍放,明崇俨便觉心中一荡,忖道:“该死,见到这阉人,我乐什么乐。”但想归想,心中却仍是大大欣慰,道:“没事就好,快走吧。”
明月奴听他的话中大有关切之意,抿嘴一笑,正要上前,忽见明崇俨的脸一下拉长了,像是刷上了一层糨糊。她一怔,心道:“他又换了主意?”自己骗了明崇俨几次,在那暗河中,明崇俨大概还差点淹死,心中总觉得有些对他不住,也怕他会记恨在心。正想柔声说句软话,却听得明崇俨身后忽然响起了张三郎的声音:“明月奴姑娘,现在想必你该答应了吧?”
明崇俨心中已是暗暗叫苦。他见裴行俭将张三郎引开,只道以裴行俭武功无论如何总能支撑片刻,可是张三郎回来得也太快了,自己钻进车来,反倒是被他瓮中捉鳖。他身不能动,心道:“裴兄如何了?被他杀了么?”但想想裴行俭居然一声不吭便被杀了,也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裴行俭脚不点地,去势如风。风火轮咒能将速度增强许多倍,此时的他当真如电闪雷鸣。
他闪电一击,与张三郎对了一刀,便知道自己不是这大胡子的对手。虽然全力进攻,定然还能再对上几招,但自己的任务是引他出来,因此也不恋战,一枪刺出,转身便跑。他脚底有那风火轮神行咒在,速度之快当真有若鬼魅,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但身后总是紧紧跟了个张三郎,距离居然丝毫不减。他心慌之下,只是拼命奔逃。
太快了,身上都已冒出了热气。裴行俭也记得明崇俨说过,这风火轮咒虽然神奇,但速度太快,人不能长时间承受这等速度,否则会周身起火,焚身而死。现在他就觉得浑身都已烫得像淋上了滚水,汗水刚一沁出毛孔就立刻被蒸为蒸汽,整个人都笼在一片白雾之中。
不行了。裴行俭心中叫苦,但他武功不凡,索性长吸一口气,身形一沉,稳稳站住,长枪在地上一支,枪尖正对准冲来的张三郎。
张三郎冲来的速度极快。以这速度冲过来,比长枪发出全力一击的力道更大。裴行俭武功精强,这招千斤坠使得漂亮之极,一眨眼间便已定住,张三郎收不住脚猛冲过来,枪尖登时没入他前心。
正当裴行俭以为要看到血花四溅的样子时,张三郎的身影忽地一阵模糊,整个人化做一团烟气消散了。见到这副情景,裴行俭像被蛇咬了一口一般,不由一怔。张三郎不管使出什么武功,便是突然间也疾停,或者以刀破开自己的七截枪,都不能让裴行俭诧异,眼前这样子,着实让人吓了一跳。半晌,他伸手在枪尖之前晃了晃,还以为张三郎突然成了个隐形人,但手到之处,什么也没有,张三郎这人便如突然间融化在周围的夜色之中了。
又是个术士。裴行俭想着,抬起了头看向后面。他与明崇俨见这大胡子杀人若草芥,而方才那两人本领大为不俗,在张三郎刀下却直如鱼肉,心知不好对付,才定下这条计策,自己将他引开,由明崇俨救出车中的明月奴。主意打得周详,直到方才也觉得每一步皆如愿以偿,却想不到还会出这等乱子,自己傻乎乎地被一个幻影追着跑了这许多路,而留在车边的明崇俨……
他心中大急,顾不得害怕,转身便向回冲去。他身法虽然不弱,现在脚下因没了风火轮,已不能如方才一般快如鬼魅,只是嫌慢,也恨方才逃得太远了。七拐八拐,回到方才那地方,却见那辆车已不见,只有明崇俨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路中心。裴行俭心下大为慌乱,三四步便已冲到明崇俨跟前,心中不住价地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可别出事。”待到了明崇俨跟前,见他两眼明亮,并不是一具僵尸,这才放下心来,道:“明兄,你没事吧?”
明崇俨的头发已被雨水打湿了,一副茫然的样子,喃喃道:“明天,他要去会昌寺。”
裴行俭在一边却变了脸色,道:“真要去会昌寺?”
明崇俨点了点头,道:“陛下明日也要去会昌寺。明姑娘借刀傀儡所传之信,就是这个吧?”
裴行俭终于点了点头。明月奴说自己被关在汉王别府留仙阁中,汉王要行刺陛下。这事已直通至尊,而裴行俭所在南衙本官正是李元昌,想要报信,越过李元昌是不可能的,就算行怕也没人会相信。他年轻气盛,只盼能在暗中阻止李元昌的阴谋,可现在才知道,李元昌竟然聘请了张三郎做刺客。他一向自诩武功,可是只与张三郎对了一招乃气为之沮。
现在的自己,绝对不是张三郎的对手。他喃喃道:“明天陛下有袁天罡、李淳风两位大人陪同,应该不会有事……”
袁天罡与李淳风两人,在民间已被传得神乎其神,几同半仙。只是裴行俭也不知道这两人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当不当得成张三郎的对手。如果明天张三郎行刺成功,那这个正在走向昌盛的大唐,转瞬间就又要成为分崩离析的乱世了。他们明明知道了这个大秘密,可就是投报无门,心中更是惶惑。裴行俭打了个寒战,强笑道:“对了,明兄,那大胡子怎么会放过了你?”
明崇俨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楚,低声道:“我也没想到,明姑娘居然会救我。”他先前在背后总是称明月奴为“阉人阉人”的,但方才张三郎要杀自己时,明月奴却说只要放过自己,便答应照张三郎所说的话去做,张三郎这才饶了自己一命。他感念明月奴这份人情,终于也改了口。
裴行俭皱起眉头,将七截枪收好,想着方才张三郎的身外化身之术,亦是心寒。张三郎的武功法术,两臻绝顶,就算自己和师傅联手也不见得斗得过他。他咬了咬牙,道:“不成,就算拼得一死,也不能让他得手。”
明崇俨忽然道:“不,不用去拼一死,其实我们仍然有一个机会。”
“去南昭郡王府?”
尹道法头上忽地有汗流下来。张三郎微微一蹙眉,道:“正是。”心中却有些不悦,忖道:“道法向来不弱,怎么突然间像是退步了许多,会被那少年莫名其妙地制住?现在居然连李玄通都要怕了。”
尹道法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强笑了笑,道:“主公见笑了。”他一抖缰绳,马车重又开动,心中却大是忐忑不安。
张三郎固然是天下无双的奇士,却也不知他师门所传的绝顶秘密。极玄子、他,加上师弟余七,分沾师门三宗,三人的本事恰恰互相克制。余七正是知道自己所学能制住他,才会反出师门,刻意采别派法术来补己之短,如今自己已不能再制住他了。但他只道极玄师兄早已身故,从来没想到还会有人能克制自己的本领,现在师门所传三支,反倒以自己这一支最弱了吧。想到方才明崇俨毫不费力就制住自己,他越想越是害怕。
也许,重新跟随张三郎,才是自己唯一的求生之路。他咬了咬牙,又抖了下缰绳,马车的速度也更快了些。
车中,明月奴和张三郎相对坐着。车外,细雨如织,后门方才被裴行俭一枪劈破,此时不时有雨丝飘进来,洒到她身上。明月奴向一边闪了闪,张三郎已见,道:“明月奴姑娘,再忍一时吧,马上便能到了。”
明月奴抬起头,道:“张先生,你为什么要去南昭郡王府?”
张三郎眼中闪过一丝嘲讽,道:“明月奴姑娘,虽说女子太过慧黠不是件好事,可老是装傻却更是不好。你应该知道,萨西亭的呼影为什么叫呼影吧。”他见明月奴眼神仍是游移不定,叹了口气,道:“我听你的话,已放过那小子了。明姑娘,也请你别想对我耍手腕。实话跟你说吧,呼影的意思便是如影随形,呼之即来,那还是我帮萨兄取的名字。”
明月奴心头猛地一跳,道:“是。”心底却已凉透了,忖道:“原来他真个知道,什么都别想瞒过他了。”她道:“张先生,你是想呼南昭郡王之影么?”
张三郎微微一笑,道:“若是李玄通亲自充当刺客,世民小儿不是呆子,不会信的,我要找的是另外一个人。”他见明月奴眨了眨眼,一副茫然的样子,道:“算了,这事你想必真个不知,也不是骗我的。实话对你说,我要呼的是余七之影。”
明月奴道:“那,你怎么找到他?”
张三郎眼中又闪过一丝狡黠。他满面于思,本该是个极粗豪的相貌,但此时的样子,却狡狯如狐:“还有一事,肉傀儡到底是什么?”
明月奴的身子一颤,厉声道:“张先生,我只答应帮你使用呼影,没有答应你用肉傀儡!”
张三郎的笑意更是高深莫测:“明姑娘放心。其实我也猜得到,所谓肉傀儡,便是夺去一个活人的心魄,以人为傀儡,是吧?”
明月奴的眼里已满是敬佩。张三郎武功高强,法术精深,计谋亦是深远,实是她平生仅见。她终于点了点头,道:“正是。”
张三郎的手指在车壁上轻轻一敲,喃喃道:“李玄通这么想要肉傀儡,到底打什么主意?”
“怎么样了?”
余七满头是汗,道:“禀王爷,余七幸不辱命,三魂六魄都已到他体内。”他看了看闭目坐在胡床上,等如死尸的石龙师,叹了口气道:“可惜他不是肉傀儡,否则先太子便已复生了。”
李玄通冷笑了一下,道:“就算他是肉傀儡,仍然只是暂居的躯壳而已。”他捻了捻颌下短须,道:“既然他是胡人,那借口就要另找一个,以波斯奇士的身份引荐给天可汗陛下了,嘿嘿。”
他正待上前,余七忽然拦阻道:“王爷,碰不得!”
李玄通一惊,道:“怎么碰不得?”
余七正待说话,眉头忽地一扬道:“有人下来了!”
这地下密室是极机密的所在,李玄通明令旁人不得入内。他也听得洞口有被打开的声音,怒道:“胡鼎这王八蛋,居然敢如此大胆!”却见余七的脸色忽然颓败如土,心中一动,道:“是谁?”
他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从那洞口处有人已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正是胡鼎。李玄通暗骂了一句,迎上前去,低喝道:“混账!谁叫你下来的?”
胡鼎的脸也已如土色,嘴唇也在哆嗦,道:“王……王爷,是个大胡子,已经在花影廊前了。”
是虬髯客?李玄通也吓了一大跳,看了看余七,余七轻轻点了点头。李玄通却微微一笑,道:“想不到这胡子胆大包天,难道真是三头六臂不成?”
他转身便向外走去,余七跟上一步,小声道:“王爷……”
李玄通淡淡道:“虬髯客纵然本领再大,到得此地又能如何?花影廊中,除非他是十殿阎罗,罗鬼帝。”
余七也不再说话。他知道李玄通虽然贵为南昭郡王,却也是个极强的术士。这道花影廊看似木板石条搭成,不遮风雨,但只消是在花影廊里,自己也不会是李玄通的对手。他定了定神,道:“王爷,我去助你一臂之力。”
李玄通已走到洞口,道:“先不要出来,待我会过虬髯客再说。”
他脚下一错,人走得更快了,三两步便已到了洞口。甫出洞口,便听得有人低低地“啊”了一声,有个士兵跌跌撞撞地退了回来,到了门口,一屁股坐下。张三郎要杀进来,那人受命守护,死也不退后,但终究挡不住张三郎的刀势。李玄通也不理他,跨过这士兵的身体走出了小屋,扬声道:“小王李玄通在此,可是虬髯公张先生来访么?”
夜还很深,细雨疏疏地打过。花影廊也不算长,但一眼望去,却深邃无比,如一口横过来的古井。黑暗中,却听得那一头有个男人缓缓道:“某家远道而来,郡王杜门不纳,实在非待客之道。”
这男人的话也不甚响,声音里还有三分慵懒,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在耳边说出的一边。李玄通心中一沉,心道:“果然好本领。”扭头看了看倒地的那士兵。那士兵身上并无伤痕,却只张着嘴喘气,动弹不得,竟是受张三郎刀气所伤。他生怕张三郎会走出花影廊,忙踏上一步,道:“髯公见责,小王知罪,还请髯公海涵。”
李玄通长吸一口气,双手五指一错,已成外狮子印,口中无声地念道:“缚曰萨怛缚摩诃萨怛缚。”花影廊中原本也是黑暗一片,但随着李玄通走入,两壁忽然发出一阵淡淡的微光。只是这种微光带了七分鬼气,花影廊中未见明亮,反倒更幽暗了些。黑暗中有些更黑的东西如流萤飞扑,似想躲开李玄通的身形,但李玄通身上却散发出一股妖异之气,那些淡淡的微光如无数极细的飞虫,不住地被他吸入。
虬髯客就在五丈以外。
五丈,若是平地上,只是短短一段路而已。但花影廊弯弯曲曲,五丈之遥,已若天涯。李玄通将浑身劲力都已催动,只觉双臂也似膨胀起来。他脚下一错,人如融入黑暗之中,极快地向前。这条长廊他走得熟而又熟,闭着眼也不会走错,五丈距离,只是一瞬。黑暗中,忽觉眼前刀光一闪,他一咬牙,举臂挡去,“当”一声响,李玄通只觉一股极寒的大力涌来,一条手臂几乎要冻僵了,人也几乎要闭气而死。他心下大骇,知道自己也不是张三郎对手,猛地向后退去,口中已长呼一口气,那些细细的萤光从他口鼻间吐出,比先前已黯淡了许多,借吐出这口气息,李玄通才算化去张三郎刀上之力。人刚一站定,“叮叮”数声,却是几段断开的钢环落到地上。李玄通双臂都套有几个钢环,未脱为护臂,脱手即为暗器。与虬髯客刀气一抵,右臂钢环裂了一个。
黑暗中,却听得虬髯客道:“郡王原来学过西域释门奇术,某家失敬了。”
李玄通身为郡王,不足让他尊敬,而学过西域奇术倒让他佩服。若是旁人说这话,李玄通定会嗤之以鼻,但虬髯客说来,李玄通虽然心神未定,仍是有些得意,道:“小王杂学,让髯公见笑了。”
李玄通所学,乃是金刚萨?法身咒。所谓金刚萨?,又云金刚手、秘密主,即是普贤之意。李玄通昔年与李靖麾师西进,在西域学得此术。这路金刚萨?法身咒本是姑臧高僧昙无谶所传,昙无谶本中天竺人,精咒人,西域号之为“大神咒师”。北凉玄始十年,河西王沮渠蒙逊迎之入姑臧译经。后来北魏太武帝拓跋焘闻听昙无谶之能,派人至北凉迎索昙无谶,沮渠蒙逊惧北魏之强,又怕昙无谶入魏后对己不利,命人刺杀昙无谶于途。昙无谶虽死,一身咒术却传了下来,至今已有两百余年。昙无谶所传,属密宗一脉,但此时中原尚无密宗。密宗一派,一直要到后来开元年间金刚智、不空、善无畏这开元三大士方才成形。而昙无谶的咒术也因为年代久远,辗转流传,已混入诸多西域左道邪术,李玄通学到的也是此术,其实并非正宗密宗咒术。
张三郎慢慢踱上前来,道:“郡王既然也是术门中人,某家也不多说什么了。某家波斯小友明月奴姑娘,有位师兄叫石龙师的,听说为郡王所召,还请郡王网开一面,让某家带走。”
李玄通听他步子沉稳,一步步向前,心中已如乱麻。他也根本没想到张三郎竟会如此杀上门来要人。本来石龙师此人不通肉傀儡,已是无用,但眼下余七所炼三魂六魄已到了石龙师身上,哪里还能把人交出来?他哼了声道:“髯公威名,如雷贯耳。但髯公谅非无耳者,你如此欺人,真不将大唐律法看在眼里么?”
张三郎笑了笑,道:“郡王原来要与某家说律法。郡王手握北衙重兵,若雄兵在侧,某家自然尊崇律法。只是此间唯有郡王在此,匹夫一怒,血流五步。某家利刃在手,大唐律法于我何加哉。”
李玄通沉默不语,心中只是不住叫苦。张三郎所说,自然并非虚言,他也知道此中厉害。但他的计划都着落在石龙师身上了,若石龙师被他带走,自己所谋便全盘落空,自然万万不能。他咬了咬牙道:“若小王不从,髯公便要杀我么?”
话刚出口,他忽地深深吸了口气,花影廊中猛然间又暗了下来,周围似有暗潮涌动,隐隐竟有鬼哭之声。他虽知自己的功力较虬髯客仍有上下之别,但事已燃眉,仍然不惜一战。他练有一门鬼哭阵,唯在花影廊中方能施行,还从来不曾用过,现在靠这鬼哭阵,未必挡不住虬髯客。
他刚要发动鬼哭阵,张三郎忽然长叹一声,道:“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杰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郡王,你废诸侯之剑,而取左道邪术,不免本末倒置。”
张三郎所念,乃是《庄子》外篇《说剑》章中一段。李唐奉老聃为先祖,尊崇道门,《庄子》亦是必读之书,李玄通自然读过。他听张三郎话中有讥刺之意,心中不服,反唇相讥道:“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睼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髯公所修,乃庶人之剑乎?”
黑暗中,只听张三郎森然道:“庶人有剑,天子亦有剑。”
他的声音忽地又响了一层,人也向前走了一步。张三郎步子甚大,此时距李玄通只有丈许了。李玄通隐约已能看见他的身影,见他手中握着一柄二尺许的短刀,纵然隔得一丈,李玄通仍觉一股彻骨阴寒逼来。他一咬牙,正要发动鬼哭咒,哪知张三郎手忽地向上一托,那柄刀如同揉烂了的面团一般突然间变长,忽地一声,竟是燃了起来。火舌似是一条长蛇,将张三郎裹在当中。他大吃一惊,失声道:“火化刀!”
张三郎手中之刀,乃是美酒化成,可以为冰为火。但这一柄刀也不过二三两酒化成,照理一下子便已燃尽,但张三郎手中这条火蛇却一直在燃烧,竟似烧不完一般。听得李玄通的声音,张三郎笑了笑,道:“郡王,某家火化刀能辟使鬼之咒,勿谓言之不预也。”
李玄通已是进退两难。虬髯客之名,他也早有耳闻,但也不相信真如传说中那般神通广大。他修成鬼哭咒和金刚萨?法身咒,自觉当不输与虬髯客。但一交手下,功力已有不如,咒术竟然也被张三郎的火化刀克制,实是毫无胜算。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狠狠一咬牙,正待将鬼哭咒发出,身后忽然有个人道:“且慢,髯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