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凌章意识一丝丝汇拢,他听见有人说话,那人像是在移动一样,声音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他手指动了动,眼睛睁开一条缝,过了一会儿,判断出自己正躺在顾家大宅里……他的图纸呢?
顾凌章一个激灵,图样可千万不能被其他人看到!他猛地坐起,手一软就从床上翻了下来。
砰一声巨响把隔断外面的邱若蘅和顾锦书吓得一前一后冲进来,见他伏在地上,急忙过来搀扶,顾凌章推开邱若蘅,嘴里喃喃不断地重复着:“图、我的图……”
邱若蘅小心道:“相公放心,我帮你收拾好了,一并带回来了,就放在书房。”
顾凌章略为安心,挣扎着起身,看样子还想去书房。顾锦书哪里肯依,一把就将他捞起来重新放回床榻上,不客气地道:“大哥,你这就不乖了!孔大夫说,你天生体弱,又总操劳,才会顽疾深重,以前我是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可不会让你再胡闹,你给我老实躺着!”
顾凌章挣了挣,挣不开,怒道:“我躺着,咳咳,皇帝的寿屏你去造吗!”
顾锦书一愣,想了片刻,斩钉截铁道:“那也不能再让你没日没夜的熬了!皇帝的寿屏重要,可我大哥只有一个!熬没了,谁来赔我?”
顾凌章气苦,却拿这厮没辙。邱若蘅朝床榻靠近些,试探着问:“妾身从小也是学过一些书画的,如果可以——”
顾凌章粗暴打断她,吼:“不许你碰!滚开!”
邱若蘅呆了呆,点点头,朝后退了两步。不知想起什么,眼眶泛红。
顾锦书大为不平:“大哥,大嫂只是想帮忙,你不领情就罢了,用不着骂她吧!”
顾凌章吼:“你也滚!”
顾锦书只得说:“好好好,你好好休息不许下床哦!”他拉着邱若蘅一边往外退一边回头叮嘱,“不许趁我们不在偷偷去书房!”
出了寝室,顾锦书奇怪地叹道:“怎么回事,大哥最近的脾气真是暴躁了很多,早知道不应该让他造那个什么寿屏。”
邱若蘅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苦笑道:“这由不得他的。”
顾锦书看她强颜欢笑,心中不忍,讷讷地想安慰她:“大嫂,你别哭,大哥他不是故意针对,你看,他对我们都是一个样!”
邱若蘅道:“我是气自己,相公病成这样,还要操心大小事宜,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心里难受。”
顾锦书不解道:“要这么说,该难过的应该是我吧,大嫂你身为妇道人家,本来就不必操心外面的事嘛,我就不同了,我是次子,理应为大哥分忧,哎,可我真的对武学以外的事情一窍不通,只会帮倒忙!”
两人往外走,顾锦书突然一击掌道:“啊!”邱若蘅看他眼睛发亮,不禁疑惑驻足,顾锦书喜滋滋道:“我突然想到了!”
邱若蘅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说出所以然,于是追问:“想到什么?”
“大哥喜欢看烟花,呃……不过那种烟花不太好找,似乎、好像,叫什么……很多年没有看过,哎呀,我忘了!”
他兴冲冲说:“但是我记得在哪里能找到,我这就去买,应该来得及在大哥生辰过去之前放给他看!”
顾锦书在说着话时,人已经消失了,想喊都来不及。
邱若蘅进到厨房里,她想为顾凌章做一碗寿面,还有两个时辰,他的这个生日就算过去了。
厨子和婢女都已歇下,而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见残渣,也没有油烟气味。她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去柴房取出些柴,燃起一只灶台,把仅剩的一点面下到锅里,卧了一只鸡蛋,撒上一把葱花,发现再无其它东西可加。
邱若蘅闻着清汤寡水面的香气,突觉饥肠辘辘,这才想起其实自己和顾凌章一样,也是将近一天水米未进了。
她小心翼翼捧着这碗面,快步回到院子里,在推门时却又放轻放慢了所有动作,好像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般。顾凌章看起来好像睡着了,邱若蘅把碗搁在凳子上,又把凳子搬到床头,然后帮他把被子掖好,做完这一切,她无处可去,就在床沿坐下来,呆呆地望着他。
他一向清瘦,又过了一阵不归家的日子,那脸颊几乎是陷下去了,邱若蘅心虚地别开目光,心中却有一个声音不放过她,反反复复在对她说,“那都是因为你”。
是我害得他这样伤心,我真是该死,地狱里的火山油锅,就是为我这样的女人预备的吧。她至今不为献出身子去救锦书的举动后悔,却因为伤了一个人的心而备受煎熬。她又朝他望去,虔诚发誓,从今往后,要一心一意侍奉他,穷尽一生时光,哪怕只是换他片刻的欢颜,也是值得的。
邱若蘅正专注思忖,冷不丁听到腹中发出“咕噜、噜噜噜噜……”的叫唤,还很响亮,她尴尬地揉一揉胃部,想去确定一下是否吵到了顾凌章,就听他淡淡说:“你还不吃。”
她见他醒着,还肯同她说话,欣然道:“相公,我给你下了碗面。”说着捧起来,想了想,又赶紧放下,要去扶他起身。
他不动,说道:“我不饿。”
“可你自清晨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
“不想吃。”他依然是冷冷淡淡的,邱若蘅哪里肯依,丈夫都没吃,妻子就吃了起来,置礼法于何地?她固执道:“相公不想吃,妾身陪你挨饿。”
顾凌章便不再多言,阖目又眠,不多时又一声咕噜响起,打雷一样,让邱若蘅羞愧不已,奈何身体非但不听使唤,还偏偏和她对着干似的,一声接一声地唱对台戏。
终于,顾凌章动了动,一只手伸出被子,慢吞吞坐起,邱若蘅忙扶了一把,等他靠稳,再捧起碗,递过去。面上结了一层面糊,青葱也失了青葱颜色,顾凌章拿筷子挑了几根送进口中,嚼着嚼着,不觉有些怔。
邱若蘅以为他嫌味道不好,窘迫道:“厨房里只剩这些了,要么,就是要弄很久的,妾身怕相公饿坏了……”她担心说太多,顾凌章又要叫她住口,忙把话打住,但他并没有呵斥她,只是抬起眼,淡淡望了她一眼。
这味道像极了十几年前娘亲做给他的清汤面条,打一只鸡蛋,烫一把野外采的苦菜,再滴几滴香油。吃之前,娘亲要叮嘱,一整根地吃进去,不能断在嘴巴外面,吃完了,娘亲要问,好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