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他邱若蘅的心便揪了起来,这般形容枯槁,面色青中泛白,她急忙去搀扶他,口中低声轻唤:“相公,你醒下,是我,是若蘅啊。”
顾凌章摇来晃去的身子一顿,双眼撑开一条缝看了看她,勃然大怒,一用力将她推到一边,吼道:“贱人,谁是你相公!”
其余人先是一惊,阮春临、顾沁文的脸上微现愠色,顾锦书和顾齐宣则一个更加吃惊,一个摇头轻叹。
邱若蘅在众人目光中,再近前些去说:“相公,你醉了,我们回房里,让我伺候你休息吧?”
她看着顾凌章的手臂,犹豫一下,还是伸了过去,刚碰到衣料,他抬脚把她踹在地上,说:“别碰我!恶心的东西,你以为你是谁?让你伺候我?我宁愿留在扬花尘!”
顾锦书惊愕地瞪大眼,脱口而出:“大哥!”他是真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的所见所闻。
“你也给我闭嘴!谁是你大哥?你们这对狗男女,我跟你们没有关系!”顾凌章兀自大叫,吓得其他人噤若寒蝉。
“大哥,你这是……疯啦?酒喝多了会这样吗?”顾锦书不可思议地伸出手去想要摸顾凌章的头,阮春临忍无可忍,快他一步端起桌上茶碗,一杯冷茶泼在顾凌章脸上。
茶水顺着他头发滴滴答答,在襟前洇湿一片,茶叶挂在眉弓鼻梁上,十分狼狈,顾凌章又一阵笑,道:“泼的好。”
“大哥确是疯了!”顾锦书斩钉截铁道。
“顾凌章,你给我仔细听着!”阮春临声色疾厉、一字一句道,“若蘅她自进了顾家的门,一直恪守妇道,同这家中的每个人相处融洽,对你更是上心伺候着,能娶到这样的媳妇,你还有哪里不满?是,我知道,在这门婚事之前,若蘅对锦书确有钦慕之心,但那是之前,老婆子我这双眼睛还没瞎,看得出来他们两个清清白白,对得起天地对得起你!你这狼心狗肺的死东西!知不知道你这样说,是会毁了锦书前程,更可能害得若蘅无端端丢了性命的?”
顾凌章面无表情听着这番话,唇角挂一抹冷笑,邱若蘅噗通跪在地上,磕着头道:“老夫人息怒,不是相公的错,是妾——”
她突然哑了一样空张着嘴,眼中悲惧交加地看过厅中每一个人,最后望着顾凌章,嘴唇动了动,伏下身去,泣道:“是妾对不住相公,前些日子,小叔遭人陷害入狱……”
顾凌章一颤,猛地打断她:“住嘴!”他抓起邱若蘅,死死盯着她,有那么一瞬,邱若蘅似乎从他怒火炽涨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万念俱灰的绝望,他冷冷道,“你还真是心疼他,去长宁寺为他祈福求签还不够,还熬了几夜绣出一件百蝶夜穿花,拿着它去求陈总兵的夫人,你们若真是清清白白,你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邱若蘅一惊,继而一怔。
厅里静了静,众人都面露异色,各自揣测。半晌,顾沁文惭然道:“原来哥的事情,大嫂也出了力呀!对不起大嫂,沁文以后再也不背地骂你了。”
阮春临心下大慰,自己果然是没有看走眼,多么贴心又知道疼人的重孙媳妇,偏偏可惜是嫁给了顾凌章!如果当初顾锦书没让邱芷蕙迷得神魂颠倒肯听劝,现在在她眼前的就是一对郎情妾意的璧人!哎,孽缘!她的天作之合,没了。
顾锦书更是感激连连,一个劲道谢。
只有邱若蘅愕然凝视着顾凌章,一双眼似乎在问他,为什么。
他嫌恶地甩开她,神情冷漠,邱若蘅踉跄着站稳,忍不住又去看他,他却再不愿意与她有半点目光的交对。邱若蘅忽然明白过来,他对自己,以及对这个家,恐怕已是恨到了极点,所以,连解释都省了。
阮春临点出两个护院来,勒令他们把顾凌章看紧了,一旦他再去扬花尘鬼混,立刻回来禀报;其余人或苦口婆心、或威逼利诱地劝他珍惜眼前人,别胡思乱想。顾凌章不理不睬,他虽然没有再流连烟花之地,却也不肯回家,除了商铺、盐会、酒家以外,剩下就是泡在工坊里作图,没日没夜地监督工匠们赶制宁王交代下来的任务——那块乌金楠木寿屏。
一眨眼过去了半个多月,重阳节至,邱若蘅带着暖儿、银秀在厨房里收拾刚采摘下来的新鲜菊花花瓣,打算做糕给阮春临下酒。
顾凌章不在的这些日子,她倒也不曾得闲下来,阮春临喜欢找她聊天,而内容都是与顾锦书这个让她得意的曾孙有关;顾沁文喜欢找她一起瞎逛,一逛起来就没完没了,成箱成车的玩意往家里搬,女孩儿家,你说喜欢个首饰衣裳也就罢了,虽然首饰衣裳顾沁文也爱,但她更爱那些稀奇古怪、或是单纯能让她发泄的东西,比方说,山里长的大蘑菇,就因为大得跟油伞一样,她花了二两银子买下,高兴地举着走来走去;又比方说,一块破玉石,就因为看着像顾凌章的侧面——邱若蘅觉得一点也不像,可顾沁文非要说这能让她联想到那个守财奴——本打算花五两银子买下,因为遇到一个跟她一样无聊的千金小姐,俩人争着争着就抬到了二十两,二十两啊!许多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更离谱的是她得手后掂了掂,狞笑道:“短命鬼,这就是你!你去吃湖底泥!”就命家仆将那玉石高高抛起扔进了湖底,看得卖主目瞪口呆,顾三小姐的恶名又一次传遍扬州各处旮旯。
顾沁文以为邱若蘅和她一样讨厌着顾凌章,她以为自己找到了一起致力于反抗顾凌章的盟友,她们姑嫂二人,加上太奶奶,拧成一股绳,不遗余力地打击守财奴短命鬼,多美好理想的生活!可是她很快发现,每当她孜孜不倦地抨击着顾凌章时,邱若蘅总是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不反驳,可也不帮腔,让顾沁文很没成就感,几次下来顾沁文忍不住想,要是邱若蘅的个性像邱芷蕙那么呛就好了——邱芷蕙好像也不喜欢顾凌章?
重阳这日清晨,全家人在佛堂陪阮春临一起吃素,顾凌章照例不在,正当其乐融融之际,顾锦书开始不和谐了,他问邱若蘅道:“大嫂,大哥二十岁生辰就快到了,你说,我准备点什么好呢?”
他对面三个女人都是一怔,阮春临率先愠道:“提他做什么,败兴!”顾沁文眼珠骨碌碌一转,击掌同时口没遮拦一番:“对了,我怎么忘了这一茬,下次短命鬼再惹我,我就买个小人回来,把他生辰八字刻上去钉!”